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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8 14:44:0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些都是真的。可四爷你赏过人么?”

  “什么?”

  “比如说,把翠儿赏给狗儿。”

  “……没有。”

  邬思道一笑,站起身来,架着拐杖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才是最重的赏,男过当婚之龄,女至标梅之年,就该叫他们成婚相配。用‘严’之一字管教这类事,从没见成功的。狗儿和翠儿他们从小一处耳鬓厮磨,算得是青梅竹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龄渐渐大了,情窦已开,见了面那还不是烈火干柴?四爷,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谓‘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谬的!”话没说完,胤已全然明白,踱至门口,见坎儿兀自远远站着,抬手叫过来吩咐道:“你去,把狗儿叫进来,叫翠儿也来!”

  “是 !”坎儿趴着磕了个头,一溜烟儿去了。一时便见高福儿进来,问道:“四爷,不惩治这小畜生了?”胤嗯了一声,说道:“我要放了他们。”高福儿瞥一眼邬思道,无可奈何地说道:“四爷,这种事放宽了,往后越发不好管。二世子房里丫头多官和茶房小厮郭良秋就眉来眼去的,还有四爷跟前的小红,有事没事就凑着来和福儿说话……这事多了,奴才防还防不及呢,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长一千只眼也看不过来!”

  胤听得呵呵一笑,说道:“可见用墙隔不住!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治内是她的事。她早说过奴才大了的,该指配的指配,我忙,没有理会得。叫她瞧着办,丫头大了该配的,指出东院那几十间房,叫他们成亲,女的仍在里头当差,晚间轮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来不还是我的家生子儿?”高福儿张大了嘴听完,“啊”了两声,忙一迭连声去了。胤笑着进屋,对性音道:“到底你逊着邬先生一筹。什么时候学会瞧我的颜色说话了?”性音笑道:“四爷煞气大,我有点怕你是真的。”

  狗儿和翠儿一前一后低着头进来了。翠儿脸色煞白,瑟缩着跪到一边,深深垂下了头,一眼不敢看人。狗儿也没了平日嬉笑顽皮模样,趴着磕了头,说道:“四爷,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翠儿有着孕,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说着,两眼已汪满了泪,在眼眶中转悠了两圈,早走珠儿般滚落出来。

  “很好的一对儿嘛!”胤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点坏我的名声,所以我要开导你几篾条。”翠儿趴在地下,眼泪成串儿往下落,入府来耳濡目染,深知胤脾性乖戾无常,听着这淡淡的话音,越发唬得浑身发抖,连连在地下磕头,抽泣道:“千……千岁爷……是我……不成人,吃饱了没事,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胤大笑起身道:“好一对难夫难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们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们有情,我自然叫你们成眷属,两下里平过,如何?”

  邬思道和性音听着胤这话,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对视着忍不住笑。狗儿翠儿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胤,竟一时揣不透胤的意思。

  “狗儿,”胤笑容满面,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就叫狗儿么?”狗儿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儿姓陆,和坎儿都是一个村子的。坎儿姓严,他妈从地里回来,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儿。我妈生我取名儿,出门碰见一只大黄狗,所以我叫狗儿……”

  话没说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过气来,胤笑得流出眼泪来,半晌才道:“有趣!不过这名字毕竟不雅,从今往后,你就叫李卫,坎儿嘛……他的姓和严嵩一个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诚好了,翠儿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着四爷好好营生,都不会亏了你们!”

  “四爷!”狗儿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胤笑谓邬思道:“你听听这小狗才的话!你既进我府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过天真无知偶然犯过,怎么会不要你?前儿吏部老耿说四川成都府有个县出缺,问我有没有要荐的人,我看你就满合适。还有坎儿,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轻历练,将来不定还要做到封疆大吏呢!”狗儿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再忍不住,“呜”地放声大哭,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半个月后吏部票拟下来,李卫奉札补了四川成都县令,自到部领了委札、换一身簇新的补服,戴着素金顶子引见下来入府拜别本主胤。此时胤府经一番料理整顿,男有室,女有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派祥和之气,见李卫这般儿打扮,东家拉西家扯轮流做东道儿相请,足足热闹了几日。胤又接见了,着实叮咛他“办事宜勤,报主以公”也不尽细述。按狗儿的想头,怕坎儿心里不受用,还想抚慰几句,不料坎儿却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这里的差事比你还要紧呢!不管狗儿坎儿也好,李卫用诚也罢,总之咱们已是四爷的两条狗,我留下是看家,你出去是护院,还不都是一样儿的?我告诉你,为什么叫你四川去?就为老年糕(羹尧)在那儿,盯着他别叫他有外心,就算办好了差!和你翠儿婆娘上路吧!”说得李卫一摸头,笑道:“周哥儿不说,我还真的不得明白。怪道的主子说,在外头多长心眼,无论是外人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得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成都的‘自己人,可不就一个年羹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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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09:26:1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卫在雍和宫又盘桓了半个月方辞行南下。自他去后,周用诚便升了胤的书房总管。雍亲王府外务应酬,家长里短,所有与各府阿哥庆吊往来俱是高福儿主持调拨;整理文书,侍候奏章,抄写机密案卷,照料文觉性音邬思道等人这些内务琐事,却是周用诚一人的责任。内外相济,便显得颇有条理。眼见过罢年,灯节将临。因这年是头一轮开始蠲免天下赋税,真个四海同庆,神州共欢,朝廷又下旨大铺天下、凡六十岁以上老人都有醴酒胙肉之赐,更似繁花着锦一般,自打过年到正月十四,无明无夜满城不断头的爆竹烟火。胤亲自坐镇礼部,着顺天府自东直门前门直接到西便门内,连绵二十余里,高搭彩棚灯悬不断。各店各铺粉饰一新,哪个不要争奇赌胜?商彝周鼎,秦镜汉 白日陈设得琳琳琅琅。夜间北京城内外通明,遥望如银山火树,兰麝伽南馥郁氤氲,游人彻夜不息,京华金吾不禁。自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热闹排场。

  正月十六,胤在乾清宫领筵归来,只在万福堂和福晋、年氏并三个世子处略坐了坐,受了家人们的礼便踅过枫晚亭来,却见邬思道、性音、文觉、周用诚几个人兀坐熏笼旁正在说笑。一脚跨进门便笑道:“你们倒清闲自在!这个节过得人骨头架儿都要散了!虚糜财赋,暴殄天物,老八真是粉饰能手!”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四爷做事,八爷花钱,各得其乐,有什么不好?”邬思道笑道,“我昨晚出去走了走,烈火烹油,真到了盛极难继的地步儿了——四爷请这边坐,暖和些。”胤因挨着邬思道上首坐了,手贴熏笼取着暖,说道:“往年这府里过节过得太冷清,今年略放纵一点,又热闹得不堪。我过来时几个下人房里都唱道情——高福儿也不知到哪里钻沙了,就是高兴,也得有个分寸,也不管管!”

  周用诚给胤捧过茶,仍旧一脸模糊相,说道:“他说是给他老爷子拜节去了。据我看也未必。听说他在外头养了个娘们,大约钻热被窝儿去了。”说着把一沓子请安帖子递过来,又道:“这是年羹尧戴铎用驿传送来的,还有狗儿的。我想着主子回来必定先来这儿,就带来了,其余还有几十封,都是四爷拆看过了的。”

  “高福儿养了外宅?我怎么不知道?”胤一边拆着请安帖子看着,说道:“回头用诚悄悄打听一下根底,告诉我。”说罢便皱着眉,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扑”地一笑,将一份帖子递给邬思道,“你瞧瞧,李卫的大作。”邬思道接过看时,前头是“恭请四爷大福大贵大寿”的话头,后头却是信:

  又禀四爷,这里的师爷俱都是混帐行子,没个好蛋。奴才统统撵他们卷铺盖趁年走路,只留了个外号“二百五”的师爷帮办衙务。又,这里的缙绅老爷们也都是混帐行子。奴才叫他们按地亩出钱粮,他们说奴才也是“二百五”,还说“水过石头在”,咬牙熬着等奴才卷铺盖走路。再者,这里的秀才们也都是些混帐行子,奴才考他们,他们不服,告到省里学政那里,亏得年羹尧按住了。奴才在这里没有在府里如意自在,想四爷也想坎儿。奴才女人翠儿给四爷和福晋做了两双鞋,顺信送去,他快生崽子了,想借四爷福气,取个名字。又告四爷,年羹尧阔气得紧。

  邬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却笑不出来,性音和文觉在旁看了却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胤将年羹尧和戴铎的请安帖子塞进袖子里,叹道:“李卫尽自聪明,只读书太少了。年羹尧信里也说,他办案做事无不及人处,却是任性。你们看看他取中的头名秀才的文章就知道了。还有他写的判案断词,都十分可笑,年羹尧也转过来了。亏得巡抚和年羹尧是朋友,把秀才们告状压下来。弄到皇上那里,不知又生出什么事呢!”

  性音抽过一张,看时,却是一张秀才岁考卷子,上头李卫批签“真好文章,取一等!”考题是《子曰赤之适齐也,至与之粟九百辞》。“文章”是一篇鼓儿词:

  圣人当下开言说,你今在此听分明。公西此日山东去,裘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是君子,锦上添花为小人。豪华公子休提起,且表为官受禄身,为官非是别一个,堂堂县令姓李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坚辞不要半毫分!

  看这么一张秀才岁考文卷,真是别开生面。又取过文觉手中判词看时,是李卫判断一件“发妻被占”案,上头写着:

  前日刘元公来告,他老婆叫人占了。本官坐堂问明,刘某乃是一个乌龟。今日你也来告,本官问各造人等,仔细想来,你也是个乌龟。诈财不成,活该赔了夫人又折兵。刘某如今正在枷号示众,等他放枷你再来,本县腾出枷来枷你,省得弄脏本县的新枷。多枷几个你这号王八,只怕这里风俗就要好些。

  另外还有几篇,也都是说理明白,文字可笑,却不知年羹尧从哪里抄录得这样详细,又为什么都转寄到这里来。

  “是我叫年羹尧留心他的政绩的。”说笑了一阵,胤低头叹了一声,又道:“李卫文字上太差,没想到这一层,早知如此,该叫用诚去四川,留他在北京。这些东西,恐怕免不了八阿哥手里也有。眼下我还算熏灼之时,一个不走运,对景儿抛出来,就笑不出来了。”文觉和性音听了都不吱声,邬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说道:“无碍。明儿四爷把这几篇东西拿给万岁爷看,就说是笑话儿,大节下讨主子一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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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09: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胤正要说话,一抬头见大世子弘时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仔细看时,竟是直隶总督武丹,顿时大吃一惊,慌得站起身道:“是武老将军!您几时来的?”又嗔着弘时:“怎么就不知会一下?”武丹笑道:“武某何敢擅造檀府!四爷想都想不出是谁来了呢!”众人正惊怔间,便听外头有人笑着漫步进来,一头走一头说道:“是朕不许他们通报的。你们私下里说话,要讨朕一乐儿,是什么笑话呀?”

  “万岁!?”

  胤惊得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果见刘铁成张五哥德楞泰等几个侍卫次第进来,方苞挑帘,康熙已笑容满面出现在枫晚亭中。众人恍若梦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时都清醒过来,连邬思道也双手一撑离了椅子,俯伏在地,叩头呼道:“万岁!”

  “不要慌张嘛。”康熙头上戴一顶六合一统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缎袍褂,要不是腰间系着二龙戏珠明黄卧龙袋,一点也看不出帝王气派。见众人慌得没做手脚处,十分随和地抬手笑道:“都起来,依旧坐着才好。”胤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座儿向正中挪挪,亲手垫了鹿皮褥子,请康熙居中坐了,自和文觉性音周用诚退到一边垂手侍立,邬思道行动不便,只盘膝挨着熏笼坐着。康熙笑道:“今晚外头好月亮,各家团圆吃酒观灯。当然,也有人商议着办些异想天开的大事。朕也带了方苞出来走走。几个阿哥府都唱戏,热闹红火得不堪,朕都没进去。只你府不唱戏,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万福堂也去过了,见了朕的媳妇,东书房也去了,三个孙子都在读书。很好么!那个小的叫弘——”方苞见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弘历。”“对了,弘历。”康熙也是一笑,“很有识见的个小人儿。朕很爱见。记得热河行围,弘历的武艺骑射也很看得过去。朕老了,想叫他进去跟朕读书,可好?”

  胤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头突突乱跳,忙躬身赔笑:“这是儿臣一门之大幸,弘历的造化!阿玛圣学渊深,博识物理,学究天人,不出数年弘历必定读书修德有成!”康熙微笑拈须,点头叹道:“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可惜朕万几宸函,不能恩露普降——这一百多个皇孙,都弄到养心殿,吵叫得朕也受不了。”说罢便拈起李卫的那几张判词,笑道:“方才说讨朕一笑,想必就是这个了?”胤忙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后来竟笑不可遏,端着杯子,里边的茶水撒了一手,将一沓子纸递给方苞,噎着气道:“你瞧瞧,只怕你这大手笔也写不来呢!”方苞看了也笑,却道:“这人很明事理,只是书读少了,文章粗率可笑。除了取中秀才的那一篇‘首佳’不足为训,官司断剖的并不差谬。”“秀才文章做不上,胡圈乱写的事有的是。”邬思道沉静地说道,“李卫在任清廉自守,从这歌词中倒仿佛可见。岳武穆云‘武官不怕死,文臣不爱钱,天下太平’,李卫风节不俗,只不会文言。他的这些个白话判词,变成文言,未必不是好文章呢!”康熙盯着邬思道看了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万岁,”邬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邬思道。”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来了,你一笔好字,闹过南闱的!”邬思道忙伏身叩头道:“是,逃了,后又蒙恩赦。残躯生计无着,投雍亲王门下混碗饭吃。”

  康熙回顾方苞笑道:“你两个可谓同病相怜,你说李卫文章可改,你改一篇朕听听。”邬思道信手拈过一张,看时,上面写着“从判女尼讼其徒嫁人。”便读原文:“尼姑也是人,换了换衣服罢了。佛经国法几曾说过不许人家还俗的?老秃母狗,你想嫁你也嫁吧!”读得几个侍卫和武丹都是一笑。却听邬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小尼姑脱去袈裟,便穿衲袄,正佛家所谓不二法门,朝廷未尝禁也。尔独何心,乃欲使之老死客门?尔如见猎心喜,不妨人云亦云——吏曹行文,也不过尔尔吧?”康熙听得有趣,说道:“确乎不假。朕当年读过你写的《讨南闱主考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么好诗,念给朕一首听听!”

  “请万岁命题!”

  “这幅猫图绘得出神,你口占一首。”康熙笑道,“这是做滥了的题,所以要限韵。”

  “敢问限何韵?”

  “九、韭、酒!”

  一众人等立时愣住了,这么险窄的韵,一时怎么凑得起?连方苞也不禁皱眉沉思。略一顿,却听邬思道吟道:

  照猫画虎十八九,吃尽鱼虾不吃韭。只为捕鼠太猖狂,蹬翻案头一瓶酒!

  吟罢叩头道:“做得不好,博圣上一乐而已!”

  “好!养猫还不就是为了扑鼠?”康熙大笑起身,说道:“朕随意进来走走,不料还能痛快笑一场。也好早晚的了,朕还要去钟粹宫上香,这就去了。”又转身拍着邬思道肩头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学很好,辅佐他做个贤阿哥,就不能做官,也不虚此生了。”

  胤一家并邬思道等人一直将康熙送出大门,看着康熙升舆去远方,踅回来,胤便嗔性音:“亏你夸口耳聪目明,万岁进枫晚亭,我们还不知道!”性音笑道:“你问邬先生,他说不妨的!”邬思道却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什么人在商量‘异想天开的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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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10:1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7章 慊吏治胤禛嗟世路 恨不肖二次废太子

  康熙五十一年轮流蠲免天下赋逋诏旨颁下,民心大快。当年山左大熟,山右又报丰收,麦子连垄接陌长势喜人,江南米价降至斗米三钱。因怕谷贱伤农,康熙又命海关总督,将当年厘金全部用来籴粮。因此国库里虽然没了进项,河南、山东、山西、陕西、安徽、苏北等易旱易涝省份,盈库山积都是存粮。管着户部的胤除了严令各省藩司逐库查验险房漏屋,防着粮食霉烂,又与十四阿哥会商,将陈粮分补口外各驻军,调拨了大批燕麦、高粱、玉米等运往漠南蒙古贮存饲料。虽有胤祥等人帮着,也忙得不亦乐乎。四月下旬康熙巡行热河,又下旨从此滋生人口不再增加丁银,“即以本年丁数为定额,着为令”,其实是永不加赋、轮流免赋和永不增丁银(人头税)三管齐下。胤本来就对这些政令一肚皮的不乐意,眼见胤和留守北京的张廷玉干得兴头,索性来个“奉旨照转”。凡有旨意,属兵部就批给胤,属户刑二部就批给胤胤祥照办。张廷玉却不似马齐,无论怎样不满,昏晨定省,每日进毓庆宫请安,出来便自到各部询问部务及旨意施行情形,一式两份报毓庆宫和热河御驾行在。算来竟是把太子束置高阁,体体面面地晾在了一旁。直忙到秋八月金谷登场,几个忙人才松了口气。

  九月初四,胤接到谕旨,皇帝在承德过重阳节,节后启驾,如天气晴好,十六日巳时返回北京。这是毓庆宫转来的抄件,不用说在京的亲王阿哥都有一份。胤和胤祥正在户部议事,皱了眉看着谕旨道:“我很疑心太子爷压根就没看这诏谕,迎驾是礼部的事,我刚从那儿回来,陈诜是尚书,才上任不摸头绪罢了,连尤明堂也没个动静。再说,这一路关防驻跸,圣驾回来安顿到大内还是畅春园?……怎么都没个章程?”

  “谁知道他昏天黑地的每天做什么营生!”胤祥打了个呵欠道,“上回我去毓庆宫,王掞也在,给太子爷讲四书‘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说得两嘴发干,太子爷听了只是一笑,说起诗韵来,又说江南曲调无去声,直隶曲调无入声,什么四声三声,论得头头是道天花乱坠。王师傅气得脸这么长,说:‘太子爷,词韵声律您再精研,比得过唐后主么?’说罢竟拿起脚走了。”

  胤想象着王掞讲书口说手比,胤听课昏昏欲睡的样子,不禁失声大笑,起身道:“咱们去一趟上书房,看看张廷玉什么想法。”

  于是兄弟二人至西华门联袂而入,从隆宗门进来直趋上书房时,只见一个四品文官正在榻前小杌子上正襟危坐候见,却不见张廷玉。胤看时却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鄂尔善,便笑道:“是你在这里?衡臣呢?”鄂尔善早已站起身来,一脸端肃庄敬地给二人请了安,安详地答道:“张中堂在批本处,已经去了有一会子了。”胤祥知道,鄂尔善是御史里风骨最硬挺的一个,太子更改贪贿官员名单,独他一人连上三章谏止,要不是言官身份早就罢官了,因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又要奏谁的本?”

  “回十三爷,”鄂尔善略一躬说道,“凤阳署理知府李绂,境内出盗案,兵部咨文安徽巡抚出兵弹压,已过三个月。至今李绂没有将此案上报,显见是讳盗规避处分。臣拟了个折子要请张中堂转奏朝廷。”胤祥笑道:“这弄到一个门里去了。你知道李绂是谁的门生?”鄂尔善看了两个阿哥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知道,是张中堂的高足。惟因如此,更应请中堂秉公处置。”

  胤上下打量着鄂尔善,三十多岁年纪,略显修长的身材,一身朝服熨得平平展展,白净面孔上三绺漆黑的长须纹丝不乱,三角眼中两颗大大的瞳仁,几乎不见眼白,十分干净利落——这么年轻的御史,升官的心正旺,竟然敢碰张廷玉的霉头——心下顿生好感,因缓缓道:“依着我说,罢了吧。这不是大事,况且他也未必是故意的。廷玉素来没有门户之见,每日忙得四脚朝天,少叫他生点烦恼不好?”

  “回四爷,四爷的话臣不能奉命。”鄂尔善垂头一躬,款款说道:“于皇上而言,事虽不大,可见李某人品;于百姓而言,境内有盗案而不报,容易酿成大祸,不是小事;于张中堂而言,愈是自己门生愈应严议,为百官破除门户立一表率。”

  胤盯视鄂尔善良久,见鄂尔善从容地看着自己,毫不局促慌乱,心里暗赞:此人有大臣之风。遂点了点头,说道:“我是随便说说。既然你觉得自己对,按你的心行事就是了。”说着便和胤祥一同出来。

  到了批本处,胤才知道是施世纶来了。张廷玉正在这里和他攀话,见他们两个进来,忙起身笑道:“二位爷,我还以为你们不进来了,正预备办完事去一趟呢。这里老施来了,都察院右督御史丁忧出缺,我想请他主持一下,老施正和我打擂台呢!”施世纶因久不见胤祥胤,请了安,扎手窝脚地还要磕头,早是胤祥一把扶了起来,笑道:“老货,你倒结实,吃得红光满面的!北京城有老虎吃你不成?廷玉,你只管下札子,叫他来!御史嘛,清官不干谁干?”说得施世纶也是一笑。批本处几个司官见长官王爷像是要议什么事,忙都夹着卷子到隔壁北房里办事回避。

  “就在这里聊聊吧。”胤一摆袍子坐了张廷玉对面,“江南按察使衙门受贿纵凶逃逸,凶手在淮北偷银子,拿住了。还有一个刑场上没杀死的,也逃了,在济宁养伤,他的表兄举发,也拿住了。看来江南冤狱比之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个蓝理,剿匪误剿了良民,错杀一百多人。蓝理征台湾时盘肠大战,是个骁将。又事出有因,有这功劳情分,万岁免他的罪也还罢了。怎么治一个江南巡抚希福纳就这么难?张伯行奉部文去署理巡抚衙门,听说他还不肯缴印?”张廷玉点点头,说道:“希福纳是八爷的门人,扳倒他得万岁发话。张伯行和老施差不多,没有旨意,没有太子宪谕,只凭一纸部文,济什么事?就是刑场上没杀死的那一位,济宁道是我的门生,也很后悔‘不该逞能’拿到的。”

  吏治如此,胤真有点哭笑不得。胤祥扑地一笑,说道:“国家真没劲,犯人拖到刑场上都杀不死!我就不明白,监斩官是做什么吃的?还有验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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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哥爷们钟鸣鼎食,哪里晓得世路上的事!”施世纶感慨地说道,“上回刑部王尚书说大辟刑法不易作弊,他也不知道刽子手也都是祖传世家。练刀工用宣纸铺案,挥刀剁肉,肉剁成饺子馅,宣纸不许着一刀!刑犯家里打点到了,一刀利落还要项下连皮;没塞钱的,慢牛车走十八里才得死绝!像这样刑场逃逸的,你瞧着他把人砍翻了,肉血模糊煞是吓人,其实筋络咽喉都没断。只要银子上下左右打点到,刑场上照样砍不死——国家没劲,十三爷说得不错!”

  几个人闲谈了一阵,施世纶因见张廷玉看表,便起身告辞出去。胤祥便问:“衡臣,眼见皇上就要回銮,各处公务你得汇汇总儿。没见我们这太子爷,任事都不管,万岁回京看看七颠八倒的,可怎么好?”张廷玉仰脸看看窗外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良久才说道:“我已回了太子爷。万岁爷叫马齐给我写信,一切迎驾仪仗从简,所以只叫了礼部尚书交待几句。倒是一路关防是要紧的,万岁特旨发到武丹那里,由武丹和善捕营调停部署。我们只用把自己的差使料理停当就行了。”胤胤祥这才明白,康熙自己在热河已经把回銮的事安排周详。胤还想问问康熙回来居处,思量了一下觉得多余,便起身告辞。

  “四爷,十三爷,”张廷玉起身送他们出来,正要回上书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臣还想问件事。那件贪贿名单是在二位爷手里,还是已经缴了毓庆宫太子爷那里?”

  胤抬头看了看天,稀稀落落冰凉的雨点已经洒落下来,想了想答道:“名单是老十三草拟的,太子爷改动了又交我看,我没有再改就缴回了。是老十三送回去的吧?”“是我送回去的。”胤祥诧异地问道,“这是规矩。怎么了?”

  “没什么。”张廷玉一笑道,“昨日陈嘉猷来上书房,问名单在我这里没有?我说没有,已经缴回。他还不信,我拿了回执给他看,他才没再问。”说罢身子一躬转身去了。胤沉吟片刻,问胤祥:“你那里有没有回执?”

  胤祥一怔,随即笑道:“我从来不要这些东西,我给了朱天保。这算什么屁事?我每日要缴几十个卷宗,揣一叠子回执揩屁股用么?”胤再思量,这事不是大事,胤祥率性粗疏,也难叫他和自己一样,因见雨下密了,便笑道:“看这天像要连阴的模样,到内务府借件油衣,该回府了。”

  深秋季节淫雨连绵,自过重阳后没有一日晴好,时而豪雨如注,时而飘洒若雾,有时又像筛面,均匀又细密地荡落下来,京师大街小巷积水如潭,在惊风密雨中起着连阴泡儿,时聚时散,浑黄的潦水缓慢地汇向街边的沟里,淌进金水河和京西一带的海子里。在这凄风苦雨的寒秋,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在官场民间悄悄传开:“康熙爷龙体欠安,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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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10: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尽管大王与庶人不同风,官民冰炭不共炉,在执政五十一年的英主康熙身上,大家都一致:都盼着康熙早日康复回銮。胤复立太子连连黜罚保举过胤的大臣,弄得人人心慌意乱不遑宁日,康熙一旦晏驾,接踵而来的大变不问可知,因此人们便走门串户,冒雨拜谒长官,门生请见座师打听信息。百姓们则又是一种办法,有的请缙绅出面到庙里唱戏,明是恳乞停雨放晴,暗里乞求福佑康熙平安,能再保几年太平日子,大觉寺、白云观、圣安寺、法源寺、天宁寺、大钟寺、智化寺、东岳庙、牛街清真寺、檀柘寺等几十处寺庙,观赏络绎不绝的都是顶礼膜拜的香客,请求神佛保佑“康熙老佛爷万安长寿”。

  在京师一片焦灼不安的等待中,九月十六过去了,九月二十六又过去了,承德那边仍旧毫无消息。张廷玉几次发往承德的请安折子都退了回来,说是圣驾已经启行,至于为什么至今不到北京,走的哪条路,连他的门生承德知府也不知道,弄得这位素以稳健持重着称的宰相也梦魂不安一夜数惊。二十六日晚间,张廷玉从上书房回来,略用了几口饭,想想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在家睡觉,要去上书房守候,半躺在安乐椅上一杯茶没吃完,便见家人进来禀道:“相爷,内廷有旨!”

  “谁来了?”张廷玉一骨碌翻身起来,激动得声音发颤:“快……快请!”话音刚落,便见六宫都太监李德全款步进来,张廷玉生恐他是来传噩耗,脸白得没点血色,好容易才把持定了,硬硬地点了点头道:“老李稍候,容我换了官服。”

  “不必了。”李德全微微一笑,南面立定。张廷玉略整了一下袍褂,双膝跪倒,颤声道:“奴才张廷玉恭请圣安!”“圣躬安!”李德全顿了一下,又道:“张相请起!”

  张廷玉听到康熙平安,一口气松下来,身上一软,几乎爬不起来。两个家人从没见主人这样的,忙上前搀了起来。张廷玉也顾不上问别的,便道:“这是怎么回事嘛?连马齐也不给我来信!京师又谣传圣上欠安,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连皇上在哪里都不知道!”

  “皇上今日上午微服还京。”李德全说道,“下午冒雨带着武丹视察了京西驻军,又到檀柘寺上香乞求停雨,刚刚回到畅春园澹宁居。此刻立召张相进去。”说罢换了笑脸,一个千儿打下去,又道:“方才是传旨。这里咱给张相叩安了!”

  张廷玉张大了嘴,怔了移时才回过神来,忙忙地换衣服挂朝珠,一边问道:“皇上还叫的有谁?”李德全压低了嗓子道:“您是头一个知道的。大约为太子的事,皇上召见您,要即刻处置。太子爷坏事了!”张廷玉但觉“嗡”地一声,耳鸣了好一阵,再不说话,也不乘轿,命人牵马,换了油衣一跃而上,又吩咐一声:“半夜给我送饭!”双腿一夹,那马泼风般消失在雨夜之中。待到畅春园东门双闸旁边,张廷玉掏出怀表,趁着闪烁的宫灯看时,还不到戌正,用了半刻的工夫。张廷玉正迟疑着是等李德全赶上来一道进去还是立刻请见,侍卫房里等着的张五哥一溜小跑过来,扶着他下了马,说道:“万岁爷刚刚用过晚膳,马中堂和方相公正陪着说话呢。”

  张廷玉没言语,只点了点头跟着往里走。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隔雨帘望去,半箭远近的宫灯都模模糊糊的。雨点子没头没脑敲打着黑的竹林茂树,不分个儿响成一片,哨风袭来,冷得人通身寒彻。待到澹宁居前丹陛下的大铜鹤旁边,张廷玉下半身已湿透了。站在廊下略略定定神,拧了拧袍角,细听动静时,却是方苞在说话:“先忠宣的《忆江梅》,主子说注得琐碎。其实当时他正被囚拘,生死不测。北方无梅,又怕人看不懂,所以注得详细些。其实词章悲沉动人心扉。既是主子记不清爽,我就给主子背诵一下: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 谁?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华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张廷玉没有想到康熙此时还有心情谈诗论词,慌乱的心情顿时安宁下来,轻咳了一声道:“奴才张廷玉恭见万岁!”

  “廷玉来了?”康熙正歪在炕上倚着大迎枕假寐,坐起身来道:“进来吧!”张廷玉答应一声趋步而入,却见马齐和方苞一边一个坐在康熙榻前,叩头请了安端详康熙,神情并无异样,只显得略消瘦了些儿。不知怎的,张廷玉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康熙笑道:“你也有儿女子气?朕这不是好好的么?起来吧!”

  张廷玉揩了揩眼站起来,勉强笑道:“十多日与圣驾断了音讯,太平时节,这太反常了。奴才得先谏万岁一本,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康熙凝视着案上的龙凤烛,许久才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再,也不会有这个‘再’了。就在此刻,赵逢春已经奉旨入城,着善捕营军士接管紫禁城防务,将胤押解咸安宫暂行囚禁。同时被拿的还有十三贝勒胤祥!”张廷玉尽自心里已有准备,一旦证实,还是吃了一惊,苍白着面孔怔了怔,喃喃问道:“不知太——二爷又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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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11: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这样,”马齐见康熙向自己示意,一欠身说道,“八月十二万岁偶感风寒,命在山高水长楼建醮乞福。清场时挖出了魇镇万岁‘速亡’的符箓,当时即诏命各宫搜查,在烟雨楼、烟波致爽斋十几处地方都起出了魇魔鬼物法器。经密审太监供称,是凌普支使。十三日拿到凌普,是我和方先生会同审讯,凌普交出了他和托合齐、朱天保、耿索图等十四人的歃血为盟誓书,要‘共保太子、剪除异党’。凌普供出,万岁回銮之时,密云都统将拦路劫驾。我和方苞几经商议,请示万岁后发布明诏,九月十六回京,以观动静。其实九月十六我们才启程,走的是喜峰口,从东边绕道回来的。”马齐说得虽然干巴,脉络却还清楚,张廷玉听得出了一身冷汗,这起子奸邪小人竟真的敢打康熙的主意!想着又问道:“圣驾不从密云过,密云那边有什么动静?”马齐说道:“过了一个假銮驾,密云都统把调兵将令都发了,后来大约有所觉察,又撤了令箭。”

  张廷玉紧皱着眉头思索着,良久,打了一躬说道:“奴才已经明白。请万岁留意,这些事情胤未必亲自参与,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造作大逆,事成居功,事败往主子身上推也是有的。”方苞格格一笑,说道:“衡臣,你说的这些,万岁都想到了。但太子不修德,不理事,为群小包围,前次被废蒙恩起复,种种劣行毫无改悔。夫天下者公器也,君主代天秉之,万岁数十年栉风沐雨艰难缔造,才有今天规模局面,能不能托付胤这样的人?”张廷玉一摆袍子长跪在地,声音颤抖着竟有些哽咽:“奴才不是怕废太子,也不是心疼二爷。但这事实在骇人听闻,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惨变,朝廷将兴大狱,书之史册传于后世,有伤皇上圣明之治……奴才的意思,能否牵扯的人少一点,事情办得密一点,聊存天家体面。再说十三爷,奴才敢作保,他不是太子党,乃是实心为国踏实办差的阿哥!”

  “十三阿哥的事回头朕告诉你。”康熙叹息一声趿了鞋下炕来,一边漫步踱着,说道:“你起来,给朕拟诏书,朕口授,你写!”

  张廷玉起身来,内里的中衣已被汗湿得贴在背上,援笔濡墨盯着康熙,听康熙款款一字一顿斟酌着说道:“前因胤行事乖戾,曾经禁锢,继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从宽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岂知伊从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危害社稷,亵渎神器。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着将胤拘执看守!”他口授着,张廷玉走笔疾书,见康熙停下来沉思,便道:“‘危害社稷、亵渎神器’一语似乎点得太重,这是大逆罪,恐怕引起物议。”

  “好,删去。”康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样写——胤于皇父虽无异心,但小人辈若有于朕躬不测之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前释放时朕已告诫,‘善则为皇太子,否则复行禁锢’已详载起居注。今观其毫无可望,故仍行废黜。”他说完,张廷玉也已停笔。康熙接过来看了看,说道:“好吧,就这样明发。再加上一句——诸臣工皆朕之臣,各当绝念,倾心向主,共享太平。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经改过从善,应当释放者,朕即诛之以杜妄言!钦此!”

  诏书写完了,康熙和张廷玉、方苞默默注视着那张墨渖淋漓的宣纸,久久没有言语。马齐说道:“上次废太子后,诏令共举储君,弄得满城风雨。这次请万岁圣心默定,早立新太子,以定人心。”张廷玉心里也正想这事,便抬头看康熙。

  “不立了。”康熙说道,“朕决意不再立太子。”张廷玉身上一颤,把笔放下,忙跪下道:“万岁……”“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要说了。起来吧!”见张廷玉跪着不肯起来,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苞叹了口气道:“廷玉,我朝制度与前明不同,阿哥们都开府建牙任事办差,立太子早了容易有阋墙之祸啊!”

  张廷玉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说道:“这是你方灵皋的主意?”方苞一笑道:“是与不是无关紧要。宋仁宗三十年不立太子,太祖、太宗皇帝也都没有立太子,天下不也照样太平?”

  “所谓不立太子,只是不公开建储而已。”方苞翘着老鼠胡子,眼中放出贼亮的光,“皇上将默定继位之人,亲书金册,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一旦龙归大海,国家即有新君。皇上在一日,则无人能知何人是太子,杜了多少是非?”

  这真是亘古未有的立太子法子,马齐和张廷玉不禁瞠目结舌!却见康熙恶狠狠的眼风扫过来,说道:“此事只有你们三人知道。谁走漏出去,朕必取他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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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11:2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9章 重雾漫幛歧路彷徨 密云未雨智士观局

  北京城里天翻地覆,一夜之间太子被废、胤祥被执,官场民间人心惶惶,邬思道却不知道。他自四月康熙离京,即向胤请假外出游历,由漕船下瓜州渡溯江而上,在湖广游龟蛇二山,登黄鹤楼,又雇轿至岭南,攀武夷山,兜了一大圈儿,来到成都时已是九月末。年羹尧和李卫在这里做官他是知道的,但他出来游历,原为在京日夜劳心,身子骨儿渐渐打熬不来,到外头舒散筋骨,作养精神的,本不想与人应酬。无奈在杜甫草堂观瞻时,身上仅余的三十两银子被绺窃贼偷得精光,邬思道想想,只好架着双拐跑了老远的路来寻李卫。

  成都是四川省府,大郡名城,小小的县衙在衙门林立的都会里根本不起眼儿,坐落在雹神庙西一座三进大院,门前有两株合抱老槐,遮了亩许大一片荫凉,要不是衙前照壁旁竖着的肃静回避牌,大门洞里挂着的堂鼓和官靴匣子,看去就似一户平常缙绅人家宅院。邬思道到时,还不到未正时牌,只见大槐树下三五成群的秀才,总有四五十人的样子,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琅琅背书。邬思道料知是秀才岁考,想起自己当年,不禁莞尔一笑。向衙役打听了一下,知道“李太爷”在签押房会客,也不让人通禀,自从侧门进去直趋二堂后边,果然听见李卫正在东厢里说话,闪眼看时,“客人”却是戴铎,在外边呵呵一笑,一头闯进来道:“想不到老戴也在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呀!是你!”戴铎和李卫都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扶着浑身是汗的邬思道坐了,戴铎笑着埋怨道:“你就这么走来了不成?累得这样!如今难道还缺银子使?”邬思道笑道:“你看看我这气色,黑里透红,要不是瘸子,你哪一条比得我过?实言相告,早就听说咱们李太爷要治得成都道不拾遗,我也放心大意了些儿,在诗圣门庭叫贼掏了腰包去。腰里没铜不敢横行,只索来寻小朋友打个秋风!”

  李卫一边给邬思道斟茶,笑道:“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一回事。把四川巡抚衙门给了我坐试试!我这里捉贼,十个有五六个都有上司衙门来通关节,有的竟硬下牌子叫放人!日他妈,如今世道连贼都通官,官就是贼,贼管着官,我顶了几个撞木钟的,如今通省城都知道我是个二百五县官!”戴铎笑着叹道:“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你上辈子必定是个淫恶剪径的响马!”正说着,便见一个三十多岁师爷打扮的人风风火火进来,向二人略一点头,对李卫道:“东家,秀才们到齐了,您也好去了。”

  “没法子,吃这个饭,办这个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二位少坐一下,我去给这班一丢儿锡们点点卯就来。”李卫摘下墙上挂着的官帽往头上一扣,伸了个懒腰,往怀里一摸,顿时吓了一跳,问那师爷:“高其倬,学政送过来的考题在你那里么?”

  高其倬也吃了一吓,忙道:“那是封好了的,一送来我就交给了您,怎么,找不到了?”李卫当下便着了忙,袖筒里怀里混摸一气,却只摸出几十个康熙铜哥儿,急得一身燥汗,只是寻不见。高其倬在旁笑道:“东家,这犯的着发急?您拆开看过的,不过就是个考题罢了。”

  “考题我也忘了。”李卫一屁股坐回去,歪着头想了半晌,说道:“只记得像是有个‘马’字儿,谁知道塞到哪儿去了!”邬思道想想,这是省学政通考全省秀才的题,外头几十个秀才等着,哄闹起来不是玩的,也替李卫着急,正要说知,高其倬笑道:“不要忙,四书里说马的有限。是不是‘百姓闻王车马之音’?”李卫摇摇头道:“奶奶的,不是这匹马。”

  “那——是不是‘至于犬马’?”

  李卫越发摇头,沮丧地说道:“也不是这马。我只记得头一个字就是马字!”高其倬歪着头想了想,憬然而悟,笑道:“知道了。”几步至案前大书“马不进也”四字,问道:“可是这个题目?”邬思道戴铎见高其倬如此敏捷,也不禁心中暗赞,不料李卫还是摇头,说道:“我记得跟在马后头的还不止这几个字。”

  至此,连高其倬也窘住了。邬思道怔了一会儿,说道:“你再搜搜身上,不要着急,题纸怎么会丢了?”李卫一拍脑门子,懊丧地说道:“为这不爱读书,吃了四爷多少训,仍旧是个不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向靴页子里掏摸了一下,抽出一卷子纸来,抖开来,外头包的是当票,里边露出一张薛涛笺,李卫喜得笑道:“有了!”展开看时,原来却是“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原来他把“焉”字误看成“马”字。众人不禁失声大笑,李卫笑着揩汗,对高其倬道:“走,考他们去!”

  “你瞧见那些当票了么?”邬思道不胜慨叹,望着李卫背影道,“狗儿人品是好的,也聪明。四爷跟我说,他只收八分火耗——其实这么低的火耗,当县官一文也落不住的。要再读点书,日后必成大器!”因见戴铎不言语,便问:“你像是有什么心事?你怎么也来了四川?”

  戴铎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了年羹尧。漳州缺马运盐,想来四川收购茶叶,到青海换马。羹尧大方得很,说不用那么麻烦,就军中拨了四百匹给我。我转到他账房里,见他给八爷和四爷的年礼,一式两份一模一样,心里很不受用。昨晚席后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才知道十三爷出事了!”邬思道敛了笑容,目光陡地一闪,问道:“出了什么事?”戴铎摇了摇头,说道:“还有更骇人的,年羹尧告诉我,太子已经再次被废,朝廷要公举八爷进毓庆宫!”

  “他有邸报么?”邬思道从极度的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身子一仰,望着天棚沉吟着问道,“或者内廷已经发了密旨,要督抚提镇们预备保本?”戴铎沉闷地说道:“他没说,我也没问。年羹尧做到这么大官,我们这起子门人谁能比他受四爷的恩重?连他都悄悄走八爷的门子,可见局势之险!你既来了,我想讨一条路,这事应不应该报禀四爷?”邬思道深深地思索着,眼睛放着碧幽幽的光,良久才道:“你告诉了我,是拿我当朋友,友朋之道规之以义。四爷待你不薄,而且四爷这人素来眦睚必报。从哪一头说,你万不可自外四爷。但年的事是小可之事,最要紧的得先稳住四爷的心!等形势再变时报告年的事不迟。”

  戴铎盯视着邬思道,他们自弱冠相交已经二十年,深知邬思道智力远在自己之上。许久,戴铎方喟然说道:“我听你的。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情形又不详知,我们能帮四爷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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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9 14:09: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原本不想见年亮工的,看来非见见不可了。”邬思道紧蹙眉头,缓缓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边一晴如洗的秋空,说道:“你这会儿就写信,说两层意思。一、你过武夷山,见了一个道德高深之士,暗地以主子八字问他,他说是‘万字号’的。二、你在成都见了我,说我即刻返京入府参赞,说我夜观天象,四爷目下有小厄,请四爷持重静守——落款日期往前提十天,要让四爷相信,你还不知道北京出事。”戴铎一边展纸濡墨,说道:“信好写,怎么寄呢?”邬思道头也不回,说道:“叫狗儿想法子。”戴铎问道:“那你见年羹尧有什么事?”

  邬思道倏然回身,冷冷说道:“我要叫他知道,此时倒戈不异于自杀。叫他知道,四爷手中有他致命的把柄!我要叫他派兵护送我星夜兼程,赶回北京,回四爷身边!”戴铎还要说话,见李卫满脸嬉笑荡荡悠悠地从二门进来,便住了口埋头写信。邬思道不等李卫进门,便道:“狗儿,有一封要紧信,五天之内须得送回北京,你有没有办法?”

  “有。”李卫毫不迟疑地答道,龇牙一笑,“我把四爷赏我的怀表都当了,刚刚买了一匹川马。嘿,一天能走八百!如今弄得我精穷,翠儿抱怨说……”“行了!”邬思道拊掌笑道,“就叫你那个师爷去!你叫他来,我还有话吩咐!”

  当夜四更天邬思道便离开年羹尧行辕,下重庆,取道襄阳宛洛,由邯郸古道北上入京。送行的十几名戈什哈,都是川道上抬滑竿的穷汉出身,走路不在话下,也从没见过邬思道这样阔的主儿,每天起轿赏一百两,落轿又是一百两银子,因此餐风露宿早行晚歇,不但没人叫苦,反而越走越精神。尽自如此,也走了小二十天方到京郊丰台。

  “总算到了!”邬思道艰难地由人扶着出了轿,看看日色,刚过申时的样子,估约周用诚还如约在正阳门等着,便叫过护送的军头,笑道:“生受你们这一趟,差事办得好。你们已经把我送到了地方。不过你们不能在这里停,也不能进京看天子脚下世面了,要即刻回程。”那军头看了看这个莫名其妙的客人,笑道:“年军门有将令,一切听邬先生调度。先生这么说,我们今晚就南下。不过先生得给我们个字儿,回去好作缴令凭据。”邬思道一笑道:“这个我昨晚就想到了。这封信你缴回年亮工,大约还有赏赐,我信里都说了,兄弟们回去放假歇息。”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那军头,又道:“放心!我换个二人抬,天不黑就进城了。”

  邬思道从丰台杠房叫了一乘暖轿,迤逦向城中进发。京师轿夫不比外府外州,举手投足皆有制度,走得不疾不徐,讲究个缓平稳适,轿桌上的茶水都溅不出,和那干子川汉们抬的真有天渊之别。此时已临季秋时节,轿外山染丹枫、水濯寒波,京师大雨过后清寒袭人,路旁一片片池塘寒波涟涌、芦荻摇曳,一派肃杀景象。邬思道也无心观赏,只怔怔地想心事:这样纷乱如麻的政局,怎样才能理出头绪来?高其倬和周用诚接上头了没有?如果见不到周用诚,是直接去雍亲王府,还是再等一日?……胡思乱想间,轿子已经进城,乍见灰蒙蒙阴沉沉的西便门箭楼矗在西风昏鸦之中,邬思道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却伸出头道:“奔正阳门关帝庙。”

  邬思道在正阳门前下轿,已是暮色苍茫。这里关帝庙连着大廊庙,靠北一大片是花市,最是热闹去处,回顾一望,但见夕阳酒卖,楼头歌女绰约往来,星星点点已渐渐燃起一盏盏“气死风”灯,布满街衢两边,到处都是卖晚点小吃的和川流不息的人,哪里有坎儿的影子?正顾盼时,便听身后有人笑道:“邬先生,叫我好等!”

  “是墨雨呀!”邬思道一回头,见是胤书房小厮墨雨,不禁心头一松,笑道,“你躲了哪儿去?叫我在这望眼欲穿!周用诚出不来么?”墨雨年岁比坎儿还略小点,也是个十分伶俐的,笑嘻嘻说道:“我和周头儿轮替着等了四天了!您一下轿我就看见了,因为高福儿带着个婊子在那边楼上,怕他瞧见了,一时没敢出来。”邬思道道:“我也不要见他,咱们走。”

  墨雨前头带着往东走,一头说道:“都安置好了,在前头宋家老店给您包了最里头一进院子。您这一回来,不见四爷,连周头儿也不摸头脑——回府住多安逸!”邬思道跟着紧走,说道:“你记住一句话,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要安逸,我大约经商也受不了穷。”一边说,已经进了店,墨雨便吩咐店老板:“我们正主儿来了,烧点水,热点黄酒,把晚饭送进来——邬爷您请,上房东间住着暖和,炕都烧热了。”说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邬思道刚坐下,一把热腾腾的毛巾已经送了上来,说话间,店老板也将晚饭送了过来——一壶热黄酒、一大碗羊肉拉面、四碟子小菜收拾得精洁,还有几个芝麻酥饼。

  “黄酒和小菜你吃了它。”邬思道揩脸洗脚上炕盘膝而坐,说道,“我只用这羊肉面。一喝酒就熬不得夜了——东西带来了么?”墨雨也饿了,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指了指炕头一个包裹,说道:“这一个月的邸报,还有四爷批下去的部文、皇上批过来的奏折,都在里头。周用诚说请邬先生紧着看,白天还得送回书房。四爷要哪一件取不出来可了不得!”邬思道点头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有我兜着,不至于叫你们吃亏的。”

  一时两人吃过饭,邬思道一边展读那包裹,取出目录一份一份挑着要紧的抽出来,缓缓问道:“四爷近来心绪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墨雨扑地一笑,说道:“你这人真难猜!我想着见面头一句你必定问这个,直到现在才问出来!”邬思道冷冷说道:“那我就是个庸人。我最急着知道的是这叠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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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身子骨儿还好,就是脾气大。”墨雨偏身坐在炕沿上,剔着牙缝说道,“见人没话,老是拉长了脸,吓得家里人见他远远就躲了。性音文觉两个师傅前些日子也都绷着个脸,上回在清雨斋我听见他们问四爷:‘邬先生有信儿没有?’四爷冷笑说:‘你们倒问我,你们做什么吃的?’——我还没见过四爷这么发作两个师傅呢!都怪您,好好的出京做什么?回来又不见四爷!”邬思道没回话,手拿着两份文卷在烛下比较着看,良久才道:“你只管说,还有什么?”墨雨笑道:“从那个高什么玩意来过,四爷心里像踏实了些,没有那么凶了。前几日身上发热,支撑着还要到部里去办事见人。四爷和姓高的聊了两个时辰,还陪着吃了顿夜饭——我在这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谁得这个体面呢!后来才知道是您要回来,怪道的四爷这几日天天到门上问您有信没有——您竟是这雍王府的主心骨儿!好邬爷,您快点回去吧!”

  邬思道静静听完,将手中文书放在炕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很好。你不能在这久留。回去告诉周用诚,他也不用来这里,叫性音把每天的邸报送过来我看。你和周用诚、文觉多陪陪四爷,顶多两天,我就回府。我得把这些东西理个眉目再见四爷。”墨雨笑道:“我和周头儿商量定的,接到您我就不回去了,他代我给高福儿请假。您腿脚不便,身边没个侍候人也不成。您就住里屋,我在外头睡,有事招呼一声就得。”说罢便退了出去。邬思道自在里间一份一份详研朝廷的邸报文卷,直到天明,方歪在枕上胡乱歇息了一会儿。

  一连四天,邬思道寸步没有离开宋家老店,文觉性音白日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打听各王府阿哥消息,甚或谁家演什么戏,请了什么人,哪个皇孙过生日,都有谁送礼这些个细事都一一汇总儿报到邬思道那里供他参详,周用诚暗中指挥雍王府东西书房的书童也都出去打听消息,自陪了胤每日到部办事见人,倒也严谨。

  待第六日头上,邬思道已自有了主意,一大早起来,用青盐漱了口,笑着对墨雨说道:“你给我觅个小轿,今儿咱们回府去。”墨雨早巴不得他这一声,一溜烟儿出去,一霎工夫便叫来一乘缠藤亮轿,说道:“先生在这屋里已经憋了几天,今儿天气晴和,坐这个透透风儿,也爽气些。”邬思道满意地点点头,上了轿,却道:“先出朝阳门!”

  “不是回雍和宫么?”墨雨一怔,说道,“朝阳门外是八爷府呀!”邬思道笑容满面,催促着起轿,说道:“我就想看看八爷府是怎样个情景。”墨雨只好跟着,却是满腹狐疑。

  待到朝阳门外运河码头,才过辰正时牌,因运河河面已经结了薄冰,码头上人很少,码头对面雄伟壮丽的八王府门前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乘乘驮轿、明轿、暖轿、骡车、轿车从门口排出老远,各家家仆有的在照壁前的棚下吃茶吃点心,有的说闲话摆龙门阵,有的在柔和的阳光下晒暖儿、捉虱子的,各色各等不一而足。邬思道远远的便下来,在运河边眺望了一下,看了一眼被封了的万永号当铺,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不言声注目着丹垩一新的八王府大门。墨雨笑道:“他这个大门有什么瞧头,巴巴儿站在这里看?”

  “情形有些不对。”邬思道沉吟道,“文觉前日说八爷不见客,怎么这么热闹?你过去打听一下。”墨雨答应着到照壁前转了一遭回来,笑嘻嘻道:“原来今儿是八福晋的寿日。并没有官员来拜,都是各府宪太太、舅奶奶、表姑奶奶来拜寿,溜须拍马来的。”邬思道笑了笑没吱声,果然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从大门里辞出来,有的还穿着诰命服色,各人都带着一群丫头老婆子,叽叽咯咯说着上轿上车,辚辚萧萧而去。邬思道站着看了一会儿,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咱们回去”。刚要回身上轿,却见西边过来一个丫头,手里挽着个包儿,径直走到邬思道身边,竟蹲了个万福,问道:“尊驾可是姓邬?”邬思道僵僵地点点头,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们太太说,她瞧着您像她的一个亲戚,”那丫头道,“既然您姓邬,那定必没认错人,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将手一让。邬思道迟疑地跟过来,果见前面停着一乘红毡暖轿,轿旁只跟着两个老妈子,邬思道未及开口,轿帘一闪,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玫瑰紫夹衫,套着葱黄百褶裙款步下了轿,向邬思道抚膝一蹲,怯怯叫了声“表弟”。邬思道看时,水杏眼、柳叶眉,微翘的嘴角旁一颗朱砂痣,不是金凤姑是谁?——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地说道:“是……是你啊?”

  金凤姑黑瞋瞋的目光盯着邬思道,许久,低头无声叹息一声,脚尖着地道:“嗯,听说表弟在四爷府?”

  “嗯。”

  “表弟气色还好。”

  “唔。”

  二人又复语塞,都把目光盯向肃杀寒冽的运河河面。半晌,金凤姑才又嗫嚅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那日怎么冒那么大雨……不言声就走了?”

  “你问这个么?”邬思道冷笑一声,“因为要逃命嘛!刀砧上的鱼也还要蹦一蹦呢——怎么,你们还有点不甘心?如今要怎样我,恐怕没有那么便当。你是许身于人的人,我也是有主的人。你有什么事要见我?”金凤姑低下了头,眼中泪水打着转儿,说道:“……我是这辈子也对不起你的了,不想请你原谅。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敢问。不过我知道,四爷这人不好沾惹的。表弟家并不穷,我只想劝表弟回去,就是耕读,也落个平平安安。北京城浪大潭深,不是个好居处——你身子……已经残疾,还……图个什么呢?要是没盘缠——”话未说完,邬思道突然仰天大笑,说道:“你要赠金送我回无锡?多承关照了!我不过一个残废人,世间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与人无碍。四爷养我八爷养我,总之不过磨墨捧砚间清谈解闷而已。你放宽心,就是四爷祸连满门,也株连不到清客头上的。”

  金凤姑低垂了头,心知邬思道对自己怨恚不解,当着墨雨,无法深谈,因叹息一声,轻声说道:“表弟保重。”福了一下,默默上轿而去。墨雨见邬思道别转了脸,支着拐杖只是眺望河面,便道:“这是先生表姐?是谁家夫人?”

  “她是个畸零人。女人,嫁了鸡就随鸡、嫁了狗就随狗,有什么好说的?”邬思道冷冰冰地笑着,寒冽的目光瞥了一眼愈去愈远的小轿,说道:“走,回我的枫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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