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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1 10: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8章 拼命郎酒肆会弱女 菩萨王刑堂接皇差(2)

  “不应就事论事单说刑狱。”胤与邬思道计议了几日,显得胸有成竹,尽管碰了软钉子,仍沉着地说道,“根由在于吏治败坏,所以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吏治是当今第一要务,是一篇真文章!”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这正是康熙与三个辅政几天来密议的主题,四个人不禁对望一眼,康熙却点头道:“这是老生常谈。说说看,你的文章怎样做?”他的眼睛陡然放出光来。

  “八阿哥坐镇刑部,撤查狱案,若能着实剔察,雷厉风行,捡着几个贪赃坏法的官员,着实清办他一批,无论州县台府乃至部院大僚,该杀的要杀一批,不可心存慈软,不可如同以往,只办小官不办大吏!”

  胤听了心里不禁一阵光火:我还没上任,你怎么就知道我要“慈软”?但他素来涵养最深,因插口道:“四哥说的极是。确有罪证的,我一定不放过他。”

  “小慈乃大慈之贼。”胤当然听出了胤的话意,没有理会,径自向康熙又道,“治乱须用重典,这都是通常之理。皇上久已制定圣训十六条,应颁发天下学宫,训导士子知廉知耻,使为民者各守其分,循法驯良,为官者知圣人之道,法不纵贪。吏民皆知守法忠君,公忠无私,吏治自然转浊为清。”康熙听了这番侃侃议论,暗自称赏,却不肯露出声色,只点头道:“这是又一层意味。看来你还有建议?”“是。”胤毕恭毕敬答道,“各省疆吏、各部官员都应体贴圣意,将吏治大事当做第一要务。儿臣建议,无论何种任职,上至上书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员,凡逢有百姓拦轿鸣冤的,一概停轿接状,订为国家制度。这样,各有司衙门就不至差使不同互相推诿,庶几天下冤狱可渐减少。”

  康熙早已听得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子,待胤说完,方叹道:“你在京外办差多,到底是知情人啊……廷玉,你觉得四阿哥的条陈如何?”

  “奴才觉得极是。”张廷玉躬身笑道,“顽而不化者有训,教而不遵者有法,应当拟成诏旨,明发天下。”

  “就是这样。”康熙目中熠熠闪光,沉思着道:“圣训十六条朕再改改,要编得顺口好记些,然后下发学宫。百官停轿接状这一款,立即办。”说罢扫视阿哥们一眼道:“处处留心皆学问,四阿哥这人耐烦不怕琐碎,做事认真有条理这一条,你们得学着点,听着了?”

  “喳!”

  各色各样的目光都投向了胤。

  胤早已从内廷得信,要他主持刑部的事,原本极兴头的一件事,在乾清宫被胤一个条陈搅得不伦不类。他有一种功劳被抢走的感觉,要多腻味有多腻味。一路坐轿回到八贝勒府,兀自怏怏不乐。此时天已过了酉时,王府上下人等都已得知主子奉了钦差,管家老蔡头带着几十房家人头领掌着灯迎在门口,见胤躬身出轿,黑鸦鸦一片跪下请安道:“八爷纳福!知道爷奉了恩旨要去刑部,福晋叫奴才们先来给爷道喜请安!”胤目光炯炯看了众人一眼,倏然间又黯淡下来:“我为天潢贵胄,为国办事是本分,有什么喜可道——福晋在哪里?”

  “在后头颐浩堂。”老蔡头赔笑道,“两个和硕公主姑奶奶、四姨奶奶、冯二舅都来了,福晋在那边陪着呢。”

  “九爷十爷呢?他们没来?”

  “方才派人去问了。”老蔡道,“十爷去玉泉山进香,九爷闹肚子,一时来不了——只阿灵阿张德明来了。那边有客眷不方便,我没叫他们过颐浩堂。”

  听到胤胤没来,并连胤也没到,而且揆叙、王鸿绪这一干必定来的人也不见影儿,胤不禁一怔,心知必有缘故,略一沉吟说道:“你去代我给两个姐姐问安。告诉福晋我暂不过去,叫他们只管开席——只当寻常家宴,办差有什么贺不贺的?”“喳!”老蔡头答应一声回身就走,胤却又叫住了,一时没说话,良久才道:“我这回去刑部,要做铁脸王爷,是伸国法、顺民气去的。家下人良莠不齐,都想跟着发财。你告诉他们趁早打消这个妄想,亲戚也不例外!佛爷也会变阎王,有指称我的名目到部院撞木钟、诈财打秋风的,查出来剥皮!”他顿了一下,放缓了口气又道:“挑二十个年轻识字的奴才,要精壮,能熬夜不贪财的跟我去——漂漂亮亮办完差,钱我有的是!——就这话,你传给他们!”说罢转身向西花园书房迤逦而去。

  张德明和阿灵阿早已等在这里了。两个人都是便装,阿灵阿瘦弱,夹袍外加了件天马风毛的套扣巴图鲁背心,张德明却是单菖皂袍,足登双梁四层底布鞋,靠在没有生火的熏笼和阿灵阿攀谈。听见胤的脚步声,两个人都站起身来,阿灵阿只揖手为礼,张德明拈须笑道:“善哉!无量寿佛!八爷此心上恪神明,必有厚赐!”

  “什么?”胤先是一怔,旋即知道他已听去了方才的话,淡淡一笑坐了,喟然说道:“这只能勉尽我心了。”张德明踱了几步,灯下看去,越显得松姿鹤形,微微笑道:“心即神明。方才八爷吩咐家政那些话,何其堂皇正大!从此心行之一郡,则一郡治;行之天下,则天下治!”

  阿灵阿却不知两个人说话的意思,呷了一口茶问道:“八爷,今儿万岁有什么旨意?见着太子爷了么?”胤便将乾清宫受命的情形说了,又道:“太子也见着了,只是气色不很好,言词含混吞吐,连我也记不得他都说了些什么,只叮嘱我有事多和兄弟们商量。但我想他说的‘兄弟’,无非是老三老四,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有什么商量头?偏是该帮忙的老九老十老十四,连个照面也不打!”阿灵阿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四爷真是醋劲十足!想出这几条也真动了心思。而且想居高临下挟制八爷,将来留下抢功劳的余地。但据我看,无论怎样用心全是虚费力,天降大任于八爷,非人力可挽——张德明真是道德高深之士,他的话快要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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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1 10:3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八爷!”张德明稳重地坐了对面,古井一样的眼睛闪烁着,说道:“您知道么?太子身上揣着春药,叫养心殿的人见了,告诉了万岁,他和郑贵人的事万岁也有耳闻。一旦东窗事发,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还说什么‘太子’!”胤不禁全身一震:这样的宫闱秘事,怎么会传到张德明耳中,自己还蒙在鼓里!张德明见他吃惊,笑道:“八爷放心,我不是个妖心,这是白云观的功效。太监们常去祈福,向道祖忏悔心中事。养心殿的邢年怕这事太子知道了,去神前祷告求佑,恰被贫道听了来。”

  胤听得心里一动:怪道的张德明消息灵通,原来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源源送上门来!想着,笑道:“你也不怕亵渎了神明,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这些事。只愿循自己的本心,国家吏治财政败坏如此,有志之士应该起而振作,匡扶大清社稷是当今第一要务啊!”

  “八爷,这真是确乎不拔之理。”阿灵阿欠了一下身子,削瘦的面孔毫无表情:“方才和老张我们也议到这儿。说事情就连带了局势,如今人事纷繁,裙带门生勾连,盘根错节到这地步儿,收拾起来谈何容易!就是九爷十爷,今晚不来,难道就没有缘故?”胤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缘故?”“他们也有自己的算盘啊!”张德明叹道:“如今又到转捩关口,不但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就是九爷十爷十四爷,哪个不是人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上楼干什么?还不是要望一望‘天下路’,想一想自己的步子怎么迈?”阿灵阿见胤听得发怔,语气沉重地说道:“天下,大任也,太子,重器也,同为龙种,焉能无动于衷?”

  一阵寒风扑进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书房里刹那间变得有点阴森。胤机灵打了个噤,仿佛不胜其寒地抚了一下肩头,听着院外萧索的落叶声,良久才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照你们的说法,我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八爷已经有了主意。”张德明冷冰冰说道,“天下吏治昏暗不堪,贪风炽烈,污吏盈庭。只有一条:铲!铲尽不平天下平。”阿灵阿道:“我最怕的就是八爷手软。牛刀割鸡原是必操胜券,但若手软,那就另是一回事。比如刑部的案子,如果牵连到九爷十爷,八爷下得手么?”

  这正是胤最担心的,被阿灵阿这个病夫一箭中的。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半晌才道:“不但老九老十,恐怕这类事太子、大千岁、诚郡王和老十四都难免。如今临事才知道老四的难。”

  “所以才叫‘天降大任于斯人’。”阿灵阿俯仰之间,显得精神焕发,“让太子暂时占去天时,大阿哥三阿哥占地利,八爷你占人和。不操妇人之仁,而用申韩之忍,果然将吏治清出头绪,连四爷十三爷也要跟着你走——今日四爷发言,反过来看,也未必不是要在你跟前站个地步儿。八爷,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张德明接口便道:“这话见得深。昔日鸿门之宴,项王不取,遂有垓下之刎;王莽篡汉,刘玄称帝,不诛光武,于是更始短命;陈桥兵变,赵匡胤如愚忠恋恩,哪来的宋朝?千古机遇如电光石火,转瞬即逝,后世人还不是枉自扼腕痛惜?”

  胤霍地站起身来,急速在屋里踱了几步,倏然回头上下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原以为王鸿绪是学问最好的,阿灵阿不过是个趁食旗人,张德明挟术士倚附王侯,讵料关节眼上才瞧出来,两个人竟有如此心胸才智,而且忠贞诚笃远在标榜道学的揆叙、王鸿绪等人之上!许久才点头道:“今夕何夕,胜读五车之书!你们好自为之,一切如常。张先生,你在武备上替我操操心。中唐李泌以道士出山为辅,我看你不亚于他!”

  “武备”指给了张德明,“文事”自然就是阿灵阿的,阿灵阿深沉地点头会意。张德明庄重地说道:“贫道为拯生灵涂炭而来,功利二字不在计较之中。为备非常之用,贫道早已在物色了。嵩山十六友,如甘凤池、石腾蛟辈都和贫道有忘年之交。这就修书给他们,请进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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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21 10:37:04 | 显示全部楼层
祝坦克大战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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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1 10: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9章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1)

  从乾清宫下来,胤觉得浑身都是软的。没有想到,这样高屋建瓴的几个条陈,换来的只是“耐烦不怕琐碎”的考语。早知如此,不如不说,还免了胤疑惑自己吃醋抢功呢!户部差使办砸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事,虽然康熙没有一句重话,没黜贬一个官员,但惟是这样淡漠的搁置,比之大发雷霆,骂个狗血淋头更其无味,更不可捉摸。今日一席奏对,虽然看去是对了圣意,但“久旱逢甘雨”,却只有几滴,未免令人失望。胤想到自己和胤祥惨淡经营,千辛万苦都是为他人作嫁,人生斯世,运数无常,毕竟有何意趣?他瘫坐在万福堂的安乐椅里闭目沉思,真的有点心灰意懒了。正自惓惓闷思,一阵拐杖拄地的声音橐橐近前,邬思道踱了进来,双手一揖说道:“主人何忧思之深也?”

  “什么忧思?我不过是个天下第一闲人而已。”胤打叠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一手让座,悠悠地说道:“还是庄子说的‘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我又何必横身危难之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邬思道见案头放着胤的诗文窗课稿子,一边坐了,信手翻着,笑道:“只怕四爷难以心如古井。庄子还说过:‘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您含着这么多的东西,想做闲人恐怕不行。”几句话说得胤一笑,却又蹙额叹道:“我是智穷力尽了,想做事,做了事,千难万难苦撑过来,却是篙断桨折,舟困浅滩!”

  邬思道听了没言语,一篇一篇浏览着胤的诗文,许久才笑道:“四爷这话学生不明白。据学生看,如今秋高气爽,万木萧森,正是壮士远行之时,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呻吟?”胤怔怔地望着窗外,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一夜西风狂,吹落我家招凤巢,梧桐叶儿落萧萧响……”一边说,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户部的事出来,我就细想了,这一回是齐根儿断了梧桐树!最可怜我那二哥,还像个没事人,今儿下来去毓庆宫,他还劝我不要‘庸人自扰’!就这一会子,大哥三哥和老人他们还不知议些什么异样的题目呢!可笑,我和老十三竟是一对儿痴人!”邬思道听着,似乎有点漫不经心,随口问道:“如今呢?如今四爷有什么打算?”

  “现在什么也打算不成。”胤皱眉说道,“刑部户部都已成了老八的局面,礼部兵部原就是他的天下,显见的是万岁更换国储的棋步儿,太子虽不说,我看他心里也有个数。我想过了,太子安,我自然没事,太子不安,横竖总要有新太子。我左右是个办事的,大谅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就是四爷的打算?”邬思道突然发了怒,脸色又青又白,“咣”地扔掉手中折扇,架起拐杖,咄咄逼人地盯视着胤斥道:“庸人之见!”胤惊愕地张大了嘴,茫然看着邬思道,他从没有受过任何人这样呵斥,也从未见过这位彬彬有礼气静意和的邬思道发这么大的脾气,平常几句话,怎么就恼了?正愣怔间,邬思道抗声说道:“你说的不是‘西风凋碧树’么?什么叫‘碧树’?碧树就是太子!陈胜一个赤脚杆子还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呢,何况你是王,是龙种,是为国家卓有劳绩的阿哥,不是太子的私人!不掰清这一条,你永无出头之日!”邬思道的双拐点地铮铮有声,激动地说道:“像大阿哥那样的昏懦之夫尚且知道逐鹿中原,你怎么抱了个壁上观的宗旨?何其短志也!”

  胤听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可怕,许久,他低下了头,摆摆手道:“邬先生,我……你坐下,听我慢慢谈。”因将乾清宫召见,自己上了条陈,康熙的话都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先生责我志短,说的不错,我确是有些心灰意懒了,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

  “四爷就为这个烦恼?”邬思道仔细听完,突然仰天大笑,说道,“哪位圣贤说过‘耐烦不怕琐碎’的人不能担天下巨任呢?据我看,这是当今天下最好的考语!”

  胤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为什么阿玛要起用胤?”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那是自然,都是他的儿子,他要比一比,看一看,哪个是高才捷足嘛!”胤一边想,摇了摇头,幽幽地说道:“老八这人我知道。他要真的做起来,能办好差使……”下边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所以我才给四爷出主意,上那个条陈。”邬思道莞尔一笑,“他差使办成,不过做了你条陈中的一件,他差使办不成,是没听你的主意。万岁真的选中他,他也不至于轻看你——不过据我看,现在还议不到这么深,太子毕竟在位,八爷牵掣很多,他也未必就办得下刑部的差使!”说罢又是一笑。胤闷闷不乐地说道:“这些我倒是都想到了。我最为难的,是和太子难处,近不得,远不得——老八看去真是十分兴头,拿定主意要在刑部大展奇才了!昨儿十三弟告诉我,听到他进刑部的风声,他原在刑部的几个门人想见见他,他都不肯接见,这不是兆头么?”

  邬思道见这个满口要做“闲人”的王爷如此撕不断,苦恼不休,只一笑,换了题目,问道:“皇上几时去热河?”

  “十月初三。”

  “没有指令八爷何时完差么?”

  “没有。”胤看了看邬思道,“不过看胤的意思,说要皇上欢欢喜喜去热河,我看他是近日之内就要大张旗鼓地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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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0-21 11:03:35 | 显示全部楼层
  邬思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近日查考阿哥爷们的窗课本子不?”“什么?”胤奇怪地看着邬思道,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书生究竟想说什么,半晌才笑道:“窗课是五天一看,从不间断的,不过这一本是和文觉和尚对禅余暇写的,怕有碍圣听,我没有敢进呈。”

  “我方才看了看,”邬思道说道,“这里边的诗文虽不尽是上乘之作,但恬淡适胜,很合着四爷性格儿,何妨呈进去给万岁爷瞧瞧呢?比如这一首,你看写得何其好!”说着随手一翻,指着一首诗递给胤。胤接过看时,却是:

  懒问沉浮事,间娱花柳朝。

  吴儿调凤曲,越女按鸾箫。

  道许山僧访,棋将野叟招。

  漆园非所慕,适志即逍遥。

  胤看罢笑道:“这诗没格调,呈去讨没意思?做诗我比不了老三。”邬思道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一首,却是: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

  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

  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

  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

  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早白。

  春夏秋冬弹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

  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

  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邬思道因道:“这是唐伯虎的《一世歌》了。”胤点头道:“是。因为练字,信手抄来,又怕有什么干碍,没敢进呈御览。”

  邬思道沉思片刻,一笑说道:“别小看了这些诗。也未必篇篇写得激昂慷慨,歌大风,思猛士就是好的!如今大阿哥三阿哥和八阿哥他们各做各的文章,都在万岁跟前显摆他们的‘大志’,殊不知这正犯了圣忌。皇上年未及耳顺,春秋鼎盛,一群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儿子们朝夕相伴,焉能不生疑惧之心?”“噢……”胤身子向后一靠,惊异地瞥了邬思道一眼:这瘸子竟如此精通帝王心术,真是深不可测!想着,把预备明日进呈的窗课本子抽出来,援笔濡墨,工工整整录了一首七律:

  山居且喜远纷华,俯仰乾坤野性赊。

  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

  金樽潦倒秋将暮,蕙径萧瑟日且斜。

  闻道五湖烟境好,何缘蓑笠钓汀沙。

  “好!”邬思道拊掌而笑,暗赞胤心思伶俐:这样一首一首进呈,确比乍然送一大册强得多。却不敢说破了,只道:“四爷这笔字真练到出神入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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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10-21 22:02 编辑

                                                                   第40章 冷胤禛初萌登龙志 热胤禩知难退激流(2)

  邬思道和胤计议的第二日,胤奉旨到差,进驻刑部。下车升堂便出手不凡,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刑部侍郎、员外郎到各司堂官,一律摘了顶子革职留任,犯官们把铺盖都搬进衙门,连后头马厩都腾出来住满了大小官员,明说虽是“待勘”,其实形同软禁,预备着清查一个拿一个。这一番睿断措置,不但打得刑部各司堂书办们晕头转向,真个震撼朝野,连康熙皇帝也没想到这位温文尔雅的阿哥风骨如此硬挺。从毓庆宫到上书房,接应不暇的是胤递来的折议,片子,俱都是整饬部务的方略,拟定重审的要案,凡各厚审谳案文书供词有疑的、律例不合的、量刑欠当的,胤也真不怕麻烦,一一加批评注封递上书房,弄得马齐和佟国维也如坐针毡。刑部的官儿们原本最怕胤和胤祥这两个“魔王”来部挑剔磨勘,听说“八爷来”还没来及抚额庆幸,便遭这一顿猛轰,顿时慌了手脚,找门子的、托同年的、求主子的……什么样的都有:胤眼里瞧着,心里冷笑,也不去理会。

  乱到第十天头上,胤一大早入宫请了安,回到刑部,在签押房还没坐定,便见老蔡头进来禀道:“九爷十爷十四爷他们来了。”胤略一怔,命几个等着回事的官员先回去,三步两步出来,早见胤胤胤带着几个长随沿仪门内甬道散步而入。胤一边笑着往里让,一边说道:“整日价在我那里混,可可我这几日忙死,就不见你们的影儿了!”一转脸瞧见任伯安也跟在里边,便敛了笑容。

  “八哥风骨好硬挺!”胤随着两个哥哥进来,却没有坐,看着壁上条幅,用扇骨打着手心笑嘻嘻说道,“这刑部衙门我来过不知多少次了,没想到几日工夫就换了世界!你看这些个龌龊官儿们,一个个剥了补子,光着顶子,哭丧着脸靠墙根儿,挤眉弄眼交头接耳,龇着黄板牙吃茶抽烟嗑瓜子儿聊天。哪里是国家处刑重地,像煞了被孙行者赶出七十二洞的妖精,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应有尽有……”说罢哈哈大笑。胤不禁笑道:“说的是。我就是一根金箍棒打不及,盼着你们来帮手呢!”说着命人看茶,因转脸问任伯安:“你来做什么?”

  任伯安一脸安详,听着他们兄弟笑语,见问到自己,忙看了胤一眼,向前一步,满面谦恭之色双手捧上一个册子。胤迟疑地接过,问胤道:“挤眉弄眼的,这算做什么?”

  “帮八哥抡金箍棒啊!”胤阴阳怪气地晃了晃头,“八哥要做包公,我来填龙头铡。您不是要查尽刑部冤狱么?好办得很,一个外人不用传问,就问老九就得,连不是我经手的也都有案可稽——都在这册子上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时近孟冬,天已寒冷,只听房顶风声呼呼,掀得承尘都在不安地翕动。胤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脸白得没一点血色,怔怔地看着门外苍黄的天色,只觉得心猛地往下落,像是一直要落到深不见底的古井里。

  “怎么样八哥?”胤从未见过老八这么狼狈,倒觉好笑,“犯人寻替死鬼代刑,这叫‘宰白鸭’,明白么?白鸭宰了不少,都是咱们自宰自吃。其实我倒没使你什么银子,我的账一直是顶着不还!”胤笑着道:“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了,老十四这话说得妙!”胤嬉皮笑脸又道,“九哥使了四万,下余的都是八哥拿去行了人情。今日八哥要砸聚宝盆,该当的说说明白,八哥拿个章程。”

  胤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挂了一丝狞笑,说道:“好,这才是好兄弟,好奴才办的好差使!任伯安,我几曾叫你做过这种事?收金税、挖人参的钱还不够使么?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这就是做奴才的难处了。”任伯安低下头去,轻声回道,“八爷圣明,奴才并不能屙金尿银,咱们财路有四个,行商、收金税、挖人参、皇庄年例,还有就是从六部里掏。八爷想想,门人升迁、周济穷官儿、买田置园子一年下来得使多少?就是四爷十三爷讨债,也得现银子填还啊!说句不中听话,换了旁人,想这么着,只怕还摸门当窗户呢!”

  几句话便说明了,宰白鸭这些事是胤他们干的,但弄来的钱是胤自己使了。他思索良久,无声透了一口气,一手拈着册子,晃着火折子,默默点燃了,直到看着它烧成灰烬,目光一闪,眉棱骨不易觉察地一跳,哼地冷笑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么作孽的事,你任伯安都做得出。不怕王法,也不怕雷击么?”陡地,他心中生出一片杀机。

  “奴才明白。”任伯安何等精明,早已看了出来,一躬身子说道,“升天无路,地狱有门。奴才为主子尽忠,虽死重于泰山!”说罢跪了道:“请八爷用刑!”

  胤“啪”地拍案而起,看着瘟头瘟脑的任伯安,眼睛幽幽地闪着:就于此时此地,一刀诛了此人,岂不一了百了?去掉这个累赘,连这三个兄弟也不须防范了。正思忖着如何下这杀手,胤也起身来,轻轻拍拍胤肩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八哥,一失手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八爷杀了小人,要能澄清吏治,小人死而无怨。”见胤本主出来说话,任伯安敛起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怯色,侃侃言道,“小人不知是谁挑唆着要这么办,但小人知道谁是八爷的基业——就是八爷要整的这干子官吏!八爷没有办过多少差,名声威望任那个阿哥爷比不了,为什么?就因为八爷仁德宽厚,有学问、有度量、有识见!杀了我,就没人敢再给八爷聚财;整掉这批官,八爷就和四爷一个样。先头多少水磨工夫全搭进里头去。如今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传言,瞧八爷这阵仗,像是比四爷十三爷还狠……奴才可叹的是,拼着身家性命不顾给八爷卖命,到头是没好下场……”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八爷杀了我吧!……若论天理、王法,我真是死有余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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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觉得头一阵发晕,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胤见今日“三英战吕布”大见功效,满意地舔舔嘴唇,劝道:“我和老十老十四八哥还不知道?再不能和八哥两条心的!不是兄弟怨你,原本就不该接这差使——由着老四去干,他把人都得罪完,这差使依旧是个不成!那时候儿你出来收拾残局,抚定人心,不比走这险棋好?”胤笑嘻嘻说道:“八哥想一帚扫尽天下阴霾?算算看,就上书房里,不说马齐,张廷玉和佟国维有多少门生故吏?亲结亲、门连门、盘根错节、恩连义结,一人有事八方来援,除了宰白鸭,黑天不见日头的事多着呢!你扫得尽?四哥是无能之辈?凭着借条要账还弄得人仰马翻呢!刑部的事,你要动真格的,马齐立地就得卷铺盖滚蛋,佟国维也站不住,更甭说太子、四哥、大哥三哥都虎视眈眈地瞧着你!要是那么轻巧容易,大哥早就把差使抢过去了,还轮得到我们!”

  “着啊!”胤瞪着眼一拍大腿,“我也是这么说!你把刑部的人撤了,我就吓了一跳,这么干,万岁先就要猜疑:这老八是怎么的了?他一向不是这做派呀?是揣摩着讨朕的好儿,还是沽名钓誉?——人若改常,不病即亡!”一扭头对任伯安又道:“操你祖宗的,这么没眼色?一味跪着,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众人析得条条在理,句句中肯,胤倏然间已经明白,自己原和胤等人是分不开的难兄难弟!就算杀了任伯安,要是这群人和自己作起对来,下场连胤祥也不如!想着,不由暗自懊悔,不该听信阿灵阿和张德明这些愚蠢建议,差点弄乱了自己营盘。一阵心灰意懒,胤勉强笑道:“任伯安起来吧。我是心里生气,又不是真要拿你作法典型。你是做老了事的,怎么这么浑?人命关天,就敢买卖!以后再也不许干这种混账事了!”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聊了一阵子淡话。胤笑道:“我们还得替八哥着想。张五哥这案子,那是掩不住的了,但老任手脚很干净,他们攀咬不出来!刑部的人既拿了,索性就做点文章:一个个过堂讯问,使劲查!反正狱里已经没有了‘白鸭’,查到头还是张五哥,拉了顺天府监狱狱正,狱神庙的典史,还有验刑官这些家伙填馅儿,我看也就差不多了。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呢?”

  “妙哉,吾心领而神受之矣!”胤笑道,“云压得重重的,雷响得轰轰的,风刮得呼呼的,雨点子稀稀的……”胤看了一下门外,说道:“老十四说话谨慎点。你和老十带任伯安走吧。这里头能人多,是个是非之地。”

  “老任的头还长得牢牢的。”胤呵呵笑着起身,拍了一下任伯安的脖子,和胤带着一众家丁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胤胤未及说话,便见胤祥带着几个护卫从仪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笑道:“八哥九哥说什么私房话?叫兄弟也听听!”胤胤急速对望一眼,忙都起身相迎,让座献茶罢,胤含笑问道:“十三弟,你不是还管着户部的事么?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里?”

  “户部还有什么狗屁事?我方才去养心殿辞差,阿玛也是这么说。又说‘去刑部帮你八哥办差’,就骑马赶来了。”胤祥颦着八字眉,呷着茶说道。顿了一下又问:“方才十哥和十四弟出去,里头带着一个人,像是九哥府里那个任什么狗日的伯安。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胤胤都没想到康熙会又塞个人憎狗嫌的胤祥到身边来,都愣住了,心里比吃个苍蝇还腻,听这一问,都吓得一跳,半晌,胤才故作诧异地说道:“任伯安?我早就叫他出籍了!他没来过呀……哦,想起来了,老十府里那个胡狗子长的是有几分像任伯安。必是十三弟看混了。”

  三个异样心思的兄弟各自端杯莞尔一笑,胤胤头上都沁出密密一层细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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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皇帝失意悠游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机(1)

  十月初六,康熙皇帝大驾由东直门出城。因这次巡幸是承德离宫落成,首次召集东西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大礼,文物声明须得足以“昭德”,因此办得十分隆重。八阿哥胤一手管着刑部,一手兼管此事,临期那几日竟是昼夜不停,连轴儿转地忙,又邀了大阿哥作帮手,会同礼部、理藩院的官员曲划指挥,直到当日凌晨五鼓,景阳钟响才算停当。北京的细民们早前两日便接到顺天府宪谕,天不放亮已是家家龙涎时花,案上香烟缭绕,烟火爆竹满城响得开锅稀粥也似。虽说与天子同处一城,但亲眼瞻仰“圣颜”的机会也极少的,因此,从正阳门关帝庙一带到东直门沿途早挤得人山人海的,尽是看热闹的人。

  直到辰正时牌,便听东西鼓楼钟鼓齐鸣,天安门乐声大作。人们张着眼瞧时,天安门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价迤逦过来。最前头是五十四顶华盖、四顶明黄九龙曲柄盖打头。接着两顶翠华紫芝盖、二十四顶直柄九龙盖,什么纯紫、纯黄大盖扈随于后,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跪在地下悄声指点:这是寿字扇,这是黄龙双扇,赤龙双扇,那是羽葆……十六信幡、豹尾龙头杆,一面面龙旗在微风中栩展,有的写着教孝表节、有的写明刑弼教,什么行庆施惠、褒功怀远、振武敷文、纳言进善也不能尽述。导引过去,便是二十四面八旗大纛,十六羽杖大纛,都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紧随着又是四十面销金大纛,旗上却是绣的祥禽瑞兽,诸如仪凤、翔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鸟、隼虫、振鹭、鸣鸢、游鳞、彩狮、白泽、角瑞、赤熊、黄熊、天禄、辟邪、犀牛、天马、天鹿……至此,才见到皇帝金辇,太子银辇相跟而出。皇长子胤、皇八子胤、皇九子胤、皇十子胤四人,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御前带刀侍卫鄂伦岱、德楞泰、刘铁成、素伦带着四十名二等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后边望不断头的是御林军,手持出警入跸旗、五色销金旗、节绒、黄绒、卧瓜、立瓜、镫鼓、大刀、弓矢、豹尾枪、鸟铳,在寒阳之下光灼灼、亮闪闪,端的是灿烂辉煌。送驾百姓此时一发鼓噪兴奋,一街两行男女老幼齐跪俯伏、山呼海啸般高唱:

  “皇帝万岁,万万岁!”

  胤祉和胤二人同坐一车走在御林军后。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只隔着纱窗望着外头如醉如痴的人流,直到出东直门、过了接官亭,胤方吁了一口气,靠在车后,说道:“难为老八,两头忙着,竟办得这么周备。”

  “这是大阿哥的手笔。”胤祉冷冷一笑说道,“你别看两个人骑马并行,笑得脸上开花,其实心里都在咬牙。就为安排车驾这么点子‘功劳’,老大去我那里诉了多少委屈,老八也说老大吃他的醋。两个人都够瞧的了,都是手足,什么意思嘛!”

  胤警觉地睨了胤祉一眼,没有回话,盯着车前的黄土官道默然不语,他的思绪回到邬思道身上,前半月已经命人将邬思道送到承德,安置在自己狮子园的宅子里,不知到了没有?太子的侍卫已经全换了,听说到承德皇帝跟前的侍卫也要换,明摆着是对太子和大阿哥都不信任。当此多事之秋,他身边不能缺了邬思道这个智囊。胤祉却打定主意要在车上和胤好好谈谈,见他如此冷面,一时也寻不出许多话来,许久才自失地一笑,说道:“如今世情真令人可叹。出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出力,真下实力替朝廷办事的哪个有好结果?施世纶走时,我送了点仪程,谁知就惹出许多闲话——可笑,那么一个清官,真叫他骑毛驴上任么?”

  “啊?啊——闲话?”胤回过神来,也觉得车厢里气氛太沉闷,挪动了一下身子道:“那都是小人见识,我也送了盘缠!”胤祉笑道:“你以为你退避三舍就免了口舌?殊不知天下事难料的多着呢!上回老十去我那里借《黄孽师集》,你知道这是禁书,里头都是推断朝代兴替的,我怕下头人知道了不好,亲自去讨,老十咧着嘴笑我:‘跟四哥一样小家子气,刻薄得六亲不认!一本鸟书打什么紧?’我劝他:‘不要总跟你四哥过不去,他的难处你不知道。自家兄弟不体谅,还有谁体谅?’老十说:‘他算什么孝悌忠信?伪君子!’”说着,吊胃口似的住了口。胤惊讶地看了胤祉一眼,揣摸着这些话的意思,问道:“你没问他,何以见得呢?”

  胤祉笑道:“说的还是老话。当日避暑山庄修好,皇上看了奏折,说‘寒而不凛,温而不炙,好,真是避暑胜地’,老十说四哥当时就顶了回去,说‘皇帝山庄真避暑,百姓仍在热河中’,弄得万岁脸上挂不住,这就算孝子?”

  胤这件事是有的,不过当时说的委婉得多,再想不到这么光明正大的谏诤之举也变成了“不孝”!他哼了一声,细牙咬了咬嘴唇,说道:“我行我素,确实有这件事,皇上当时不欢喜,几天没理我。我并不难过,我本就是个孤臣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后来皇上还是想开了,叫张廷玉去我那里宣旨,说这是‘面刺寡人之过,受上赏’,赐了我一柄如意。老十放这个屁,只显出他自己是个草包。”“老十是老八一尊炮,那里装药他就放。”胤祉沉吟着说道,“当时我就驳了他:大王之风与庶人之风不一样,你读过宋玉的《风赋》么?进谏就是不孝,你何其浅薄无知!”胤笑道:“他倒不是不明白道理,在他眼里除了老八都不是好人。人哪,最怕心偏了。”

  “所谓心不正,则眸子 焉。”因车隙中吹进的风凉,胤祉掖了掖猞猁猴皮氅,笑道:“胤确是如此。当时他就说:‘进谏原是好的,比干是一种进法,魏征是一种进法,东方朔是一种进法,李泌又是一种进法——不能从容些儿?委婉着点?哪里有四哥那样儿,有屁就放,不管别人鼻子受得受不得!’你听听,此人虽粗,并不是糊涂人呢!”

  胤微睨了胤祉一眼,他知道这个诚郡王,素来讲究慎言,城府甚深的,今儿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倒起了撩拨试探的心,因道:“我再没这些防备,想着都是一个阿玛,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还能怎么样了不成?近日看来竟是未必!要是存了别样的混账心思,家务国务搅和起来,真是了不得。至今想起八月十五的事,我就心惊肉跳,要没人给老十撑腰子,他敢!”胤祉见他反过来盘自己,倒不急于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是啊,谁不害怕呢?皇上怕的是学了齐桓公,英雄一世没下场。我呢?我只想咱们是胡人,不要学了五胡乱华,昙花一现,不要学蒙古人,九十几年就完。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警句骇人听闻,大清已经开国六十多年了!”

  胤打了个寒颤,没有言声,只听车外马蹄得得一片单调的响声,隔窗眺望,夹路枯黄的衰草、盐碱白地直接天际,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许久,才叹息一声,说道:“三哥这话惊心动魄,我们不幸是胡人,先天不足。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开国气象尚在,只要励精图治,何至于一时就乱了?后头的事归于天命,你我只尽当前人事罢了。”胤祉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胤,扑哧一笑,说道:“人事?四弟素日伶俐,今儿是犯了糊涂还是跟我绕圈儿?眼见此行大变在即,你真的一点也没嗅出来?”大约车轮被石头垫了一下,胤身子一晃才坐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三哥,有什么消息,你可不能瞒我!”

  “此行不利太子,”胤祉闷声说道,“老大老八早就在准备了,前一个月,他们就把府里的智囊都送到承德,以备顾问,王鸿绪、阿灵阿也都讨了差事先期去了热河,就你还蒙在鼓里,太子也只是觉得别扭,他那个身分,谁敢和他说实话?要是我是太子,我就不能叫他们把老王掞留在京师!蠢!”

  “怎么,要……废了二哥?”

  “那还说不准,”胤祉款款说道,“尧黜丹朱太子,寻个安静去处,好生侍候着养老,是一种法子;汤放太甲,改过自新三年复位,又是一种法子;李世民处置太子太忍心,皇上是要名声的,未必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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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皇帝失意悠游巡幸 群雄逐鹿煞用心机(2)

  胤心中一片空白,四边没有着落,连胤祉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痴痴思量半晌,问道:“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罪名吧?前日我还见他,有说有笑的,半点心事也没,万岁也没露口风。三哥,你这话传出去了不得!”胤祉笑道:“你醒醒神儿吧!没见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寸步不离万岁?有侍卫扈从还不够?再说,为什么护驾的撇开你我?在人家眼里,我俩是太子党!太子从政多年,毫无建树,弄得吏治败坏府库空虚,是不是罪?你不要小看这一条,这是根子,万岁创的这个基业太重,他承受不起!这两个月万岁三次提起索额图谋反的事,说‘索额图乃本朝第一罪人’,他什么罪?不就是立太子、保太子么?”胤咀嚼着这些话,虽觉惊心,但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政务不靖,不是一天的事,也不是一人之责,连邬思道和文觉也说这是“大势所趋”,主张目前保持“太子党”面目观望待机。正思量间,胤祉又道:“你还不知道吧,太子随身带着药,叫李德全和邢年收拾时检点出来了!”

  “什么药?”胤浑身一震,有点口吃地问道:“是……毒?”

  “万岁起初也这么想。”胤祉冷笑道,“结果叫太医院王柏龄验查了,却是春药。当时我就在养心殿,你没见万岁脸色那个难看!不是我拦一拦,恐怕当时就发作起来了!”

  胤两手捏得全是冷汗,陡地想起朱天保有一次悄悄说:“四爷劝着太子爷些儿,别总往西六宫跑。虽说都是一家子,到底都是年轻人,有男女之别,名分之差。瓜田李下的,叫人说出半个不字儿来,下官们责任小事,太子爷落个什么名声儿呢?”这个胤大天白日揣着春药,还叫皇帝觉察了,真也忒煞地大意。若是自己宫里房事用,不过落个笑柄,要真有秽乱后宫的事……他不敢再往下想,嘿然良久说道:“怪不的老大这些日子走路扬尘带风。打谅预备着青宫备选了!”

  “用你的话说,阿弥陀佛,总算明白了些儿!”胤祉车上费尽心机绕了半日,就等着胤这句话,因嬉笑道:“老大心里就是这个算盘!也没查查自己的阴骘簿儿,有这个福分?自古立太子,除了立嫡、立长,还有个立贤呢!”

  至此,胤祉已经完全摊牌:太子不行,老大也不行,胤是政敌,你老四打算如何?下雨不戴笠,淋(轮)着保他三爷了吧?胤眯着眼,心里雪洞也似,却装模糊儿,笑道:“天道茫茫,大数难知啊!与太子君臣一场,真要有事,我还是要保他的。这类事我是既不敢想也不敢说,但真要保不住,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但大阿哥志在必得,老八虎视眈眈,你也得心中有数,这种事一筋斗栽倒,几代儿孙都翻不过身来哟!”他心里想的是胤,要立贤,目前老八是首当其冲,但胤祉这点热辣辣的心思,旺炭儿似的,又怎好泼凉水?胤祉得了胤这几句话,顿觉安心,身子松弛地向后一靠,说道:“不过闲话而已,我和你还不是一个心思?除了二五眼,谁肯往火坑里跳,夺那个烫屁股座儿,我可没疯迷了!管它呢……困了,眯一会儿吧……”

  天气不好,车驾过了密云就下起了雨夹雪,几千人带着辎重,仪仗法物,在泥泞寒冷的燕山古道上整整跋涉了七天,总算到了承德。内外蒙古各部王爷十天前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宫中等候天子大驾。这座避暑山庄,于康熙二十二年踏勘,至四十三年才算粗具规模,已是气度壮丽宏伟。内设行宫十二处,西北金山、东北黑山为山庄屏障,正南设中丽、德汇、峰门三门,内中即是禁苑。因为已经下诏,这处山庄为外夷常朝之地,漠南漠北的蒙古台吉、王公,青藏红黄喇嘛、教主及朝鲜使节,几乎在修行宫的同时,各选佳地造起了不计其数的馆驿、别墅,以备迎驾朝觐。一些精明的行商瞧准了这块风水宝地,便在山庄四周蜘蛛网似的营建起店铺房舍。十余年光景,昔日满是荒烟野草的热河之滨,俨然已成都会之市。车驾当晚抵达,各王公俱都在芦棚前侍候跪接,满街张灯结彩,案酒香花供奉,烟火灿烂,爆竹聒耳,自有一番热闹,只苦了扈驾的御林军,一刻也不得歇息,安置康熙宿了烟波致爽斋,接着就布防。随驾而行的张廷玉和马齐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里里外外照应,还要处置佟国维从北京转来的奏折,侍候了皇帝侍候太子,又要关照各位从驾王爷、阿哥住处警跸,饶是两个人好精神,也累得人仰马翻了。

  但康熙却兴头极高,第二天便下旨着蒙古各王觐见,下午赐筵,与太子轮桌劝酒,直到戌时下来,看过奏章节略,直到子正时分才歇了。又起了一个大早,传命太子带阿哥在清舒山馆会齐,扈从观览山庄景致,整整看了一天,晚间回斋殿便有旨意:明日到围场打猎。

  热河围场设在甫田,紧邻万树园,地处山庄东北,在黑山之南,塞湖之北。其地林密草茂,山峻水阔,放养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豹、豺之类,不知哪位墨客为其取名“丛 ”,康熙东巡奉天曾到此围猎,张廷玉为之定名“甫田”,意即天子狩猎之田。从此成了皇家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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