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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0:36: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番不疾不徐的话刘八女却听不懂,因问道:“十四爷有什么使你处?要钱?”任伯安喷地一笑,说道:“十四爷还少了钱用?别扯你娘的臊!柳营的绿营兵原来不是驻在镇北么?今儿就叫他们进庄来驻扎,月钱再加三成。他那个管带叫沅必大的,就住到我这西厢,只送二百两银子给他!”正说着,便见一个千总戴着起花金顶顶戴,由十几个兵士簇拥着进来,刘八女笑着迎到门口,说道:“老沅,正说你呢你就来了!任爷说请你那一百多号人进镇子里住呢!”

  “给任爷请安了!”沅必大就地打个千儿,起身来,满脸谀笑说道:“八月天儿,渐渐凉上来了,兄弟们住在庄外过冬,得支点柴炭钱,我就是来说这事的。如今既进镇子,那就省事多了。”任伯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发淤的眼泡儿,脸上一丝笑容也没,说道:“进镇子我也不克扣你的柴炭钱。这都是再小不过的意思。你支了饷,奉着官差,我这里还给着双份子,这差使哪找去?前儿我出庄转悠了一趟,巡哨的东游西逛,磨坊油坊里看庄丁做营生,还有的抹纸牌聚赌……我虽宽容,这也忒不像样子了。进了庄要还是这模样,我一个手条子递到淮安道,撤差不说,你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沅必大听一句答应一声,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军纪败坏,哪里都一样,卑职这一哨还算好的呢!天地良心,任爷这么体恤弟兄们,我们不能连个好歹也不知道!我们百十个兄弟要护不了您老和这个庄子,别说八爷饶不了我们,就是老天爷也容不得!我这就回去整治这群王八蛋!”说罢打千儿出去。刘八女笑道:“爷不必老闷在屋里。人得见风见日头才不生病,咱们出去走走吧?到底你有煞气,这些兵八爷我说了几回,沅必大都不当回事,你金口一开,狗颠尾巴似的就去收拾那群污糟猫去了。”

  “他算什么?”任伯安起身伸欠着道,“两江总督见我也得青眼相加!淮安道台的小舅子奸杀妇女,不是我在刑部说话,只流配三千里?”说罢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一街两行的长随庄丁见这两个主子出来,都放下手中活计退到墙根,垂手侍立。

  此时已是酉初时分,才交仲秋的节气,天时尚长,一天莲花云静静的一动不动,树影婆娑中一轮浑圆的太阳沉沉西下,显得恬淡安谧,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夜晚会有什么凶险。两个人迤逦来到西北角——就是胤胤祥路过的湖广会馆院落,已改成了刘八女家戏班子住地——便闻梨香院内调筝弄弦,隐隐还有人在对口白。走近了听时一个丑儿说道:

  “春香姐姐,你方才奶孩子我瞧见了!”

  “你瞧见什么了?”彩旦问道。

  “说不得,我就弄不明白,你那两只奶子怎的就恁么样白?发面馍馍似的?”

  “死鬼!整日捂着不见日头,还不就白了?”

  “嗯?我不信!”丑儿打诨道,“我这下头蛋皮也整日捂着,怎的就黑得驴粪蛋儿似的?”

  “回去问你妈!你妈知道!”

  刘八女想到自己方才说任伯安“捂着”的话,不禁失声大笑,任伯安也是“扑哧”一声。便听梨香院的头儿叫道:“老王头,你死了!不见八爷和大爷都在门口?”一头说,连忙过来,又开门又让座,一迭连声吩咐着掌灯,“快着点拿戏单子,请两位老爷点戏!”霎时,一院子人都忙得走马灯似的。

  “点一出《拜月亭》吧!”任伯安转了一遭,身上清爽了不少,接过戏班头捧上的折扇,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便自点了,笑道:“反正八月十五也快到了。”因将扇子递给刘八女,刘八女哪里肯点?于是便命开戏。

  两个人因未用晚饭,叫了些点心,一边说闲话听戏,一边随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瑞兰甩着水袖唱道:

  他把世间毒害收拾彻,我将天下忧愁结揽绝。没盘缠,在店舍,有谁人,厮指贴?那消疏,那凄切,生分离,厮抛撇。从相别,恁时节,音信无,信息绝!我这些时眼跳腮红耳轮热,眠梦交杂不宁贴,您哥哥暑湿风寒纵轻些,多被那烦恼忧愁上送了也!

  刘八女听得兴头,一阵风过来吹得身上有些寒意,回身正要命人取衣裳,乍见两个蒙面汉子站在灯柱影下,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夜见鬼似的惊呼道:“你……你……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还要问?你好不晓事!”年羹尧阴森森说着,眼见那班头要溜,顺手擒到身边,若无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项间轻轻一抹,颈中鲜血激箭般溅得瑞兰一头一脸,那旦角一声不哼便吓昏过去,年羹尧顺手一掇,戏班头“扑通”一声便倒了下去,略挣扎了两下便伸了腿。旁边的岳钟麒将手一摆,十几个彪形大汉闪进来,堵住了前后门。

  年羹尧格格一笑,轻松地在靴底上搪了刀上粘乎乎的血,问道:“谁是刘八女?”

  没有人回话,所有的人都已吓得面如死灰,庙中泥胎似的一动不动。岳中麒提着一柄寒光四射的倭刀,顺手将扮蒋世隆的小生提过来,劈胸捉定,从丹田里哼出一个字:“嗯?”那戏子惊怔地看了看刘八女,未及说话,年羹尧已经过来,笑道:“八爷,借点粮吧?”

  “好……好说……”刘八女颤声说道,“大王爷爷别别……杀人,说个数儿,叫他们去取!”年羹尧摇头道:“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你家银子比皇上还多呢!不要勒啃,劳动你带我们到库里去!还有你,愣着干什么?站起来!你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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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7 11:18: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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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4: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任伯安久经沧海,倒还沉得住气,缓缓起身笑道:“兄弟,杀人不过头落地,何必这么凶呢?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江湖上有名,铁头猢狲任伯安,黑道明道世路上走,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

  “好,痛快!”年羹尧大笑道,“你大约是这刘八女的朋友?仗义点儿,到东边库房里去!”任伯安脸色一转,笑道:“恐怕不稳便。一路上尽是巡街的,折腾大发了都没好处。不如就在这里,叫几个庄丁过去抬银子。八女,把我瓷器庄上三万银子送大王盘缠,回头你补我一半,如何?”岳钟麒冷笑道:“天下就你精明!三万银子一千八百多斤,我们扛还是抬?”

  任伯安紧张地思索着,一千八百斤东西不好带,可见这是一股子小匪,这里后门出去两箭之地就是沅必大他们驻兵之地。稳住他们,一送出门就喊叫,他们就是土行孙也走不脱!因双手一摊,故作无可奈何地对刘八女道:“那我就没办法了,八兄能拆兑点黄金么?”

  “有有!”刘八女会意,忙连声答应,吩咐站在门口瑟缩的长随:“快去!叫管家把金库清清底,全拿来……只怕也有一千多两赤足条子,够爷们支用些日子了。小人孝敬这点意思,一是求个平安,二是交个朋友。说句难听话,黑道上有个闪失,不定还用着小人呢!”

  那长随尚未动身,便听外头一阵鼓噪,满庄吆天呼地“拿贼!有强盗了!”庄东庄南铜锣筛得一片山响,夹着急促的脚步声,点燃的火把噼啪作响,有的嚷:“任爷八爷被劫在梨香院!”有的叫:“快传信给沅管带,带人去救!”刹那间,便觉四面八方的人围了过来,到处人喊马嘶、鸡飞狗跳,还夹着女人的尖嚎,乱得开锅稀粥一般。

  “是时候了,人聚得差不离了。”年羹尧朝岳钟麒扬了扬下颏,“招呼咱们的人!”

  岳钟麒从箭筒里抽出三枝起火,晃着火折子燃了捻儿,三枝起火“日日日”直冲夜空,在空中连爆三响,放出璀璨的火花,伏在庄外的五百名亲兵都是训练有素的夜战老手,悄没声摸进镇子,直逼梨香院。恰正这时,沅必大带着一百多号淮安营兵从北面蜂拥而入。顷刻间将梨香院围了个密不透风。

  “谁他娘活得不耐烦了?”沅必大长袍快靴,提刀揎臂,带着五六十个人冲进院子,见十几个蒙着黑帕子的人拿定了任刘二人,心存投鼠之忌,也不敢就动手,只在火把下恶狠狠笑道:“就凭你这几个蟊贼,就敢进江夏行劫?识相的放开二位爷,我放一条道儿你们走!不然,哼!”任伯安急得满头是汗,被两个亲兵夹着动不得,厉声道:“必大!不要动粗!送盘缠请大王们平安走路!”

  年羹尧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头黑帕,说道:“不料这镇里还驻着官兵,早知如此,省了多少事!”说着便向沅必大招呼,“你过来,我有话说!”沅必大一脸狐疑惶惑,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是四川提督年羹尧军门!”岳钟麒将头套一把抓了丢去,说道:“奉刑部密谕,前来捉拿钦案要犯任伯安。你的兵自然也得听年军门调遣!还不过来请安?”被夹得牢牢的任伯安电击般浑身一颤,大喝一声:“沅必大!不要上当!”

  年羹尧嘿嘿冷笑,逼近任伯安道:“上当?上什么当?”从袖子里抽出刑部文书一晃,让任伯安扫了一眼,又踱至沅必大身边亮给他看,“明白?十三爷的手谕!”沅必大惊觉地后退一步,突然想到任伯安是十三阿哥的政敌,八阿哥的红人,一时委决不下,因笑道:“十三爷的手谕不假,刑部的关防也不假。只是于例不合,怎么不见本省臬司衙门的牌票?再说,年军门是四川差使,怎么办到安徽来了?没说的,先请几位和任爷刘爷都留在标下营里,请示上峰之后再作道理!”年羹尧笑道:“要是不依着你呢?”沅必大干笑一声,说道:“恐怕军门得依卑职一回,卑职职责在身,您老明鉴!”

  正说话间,外边又是一阵大乱,鬼哭狼嚎价乱嚷:“杀人啦!”有的喝问:“你们是哪里的兵?”有的怪叫:“老天爷!怎么回事?当兵的自己打起来了!”便听噼里啪啦刀器格斗之声,几十个满身是血的亲兵夺门而入,簇拥在年羹尧身边,院里院外刀光剑影,一片杀气腾腾!

  “下了这杀才的兵器!”年羹尧朝沅必大努努嘴,又命道:“把任伯安刘八女带出去,还有戏班子这些女孩子都是见证,解送北京——其余庄丁兵士都赶进院子里!”

  这些亲兵动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赶人的赶人。一个营兵稍挣扎了一下,被年羹尧的亲兵斜劈一刀,从肩头一直劈到胯下倒在地下,翻开的红肉兀自突突乱跳!

  年羹尧舒了一口气,徐步出来,火把影下,他神态安详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他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这里门封上,四周围定,满庄搜索一下,无论男女老幼,见一个宰一个,不许走出去一人!”

  “这院子里的人怎么办?”岳钟麒知道,对面这个魔王又要屠庄取财,但这里是中原内地,不同边远汉夷杂处之地,惹出大乱子不好遮掩,因道:“里头四五百人呐!”年羹尧阴笑了一下,说道:“他们聚众谋反,抗拒朝廷,王法无情,容不得!——烧!走出一个杀一个,烧得干干净净!”

  殷红的火燃起来了,大院里一片惨号,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迷漫中一阵阵烧焦皮肉的煳臭味浓烈得呛人,连一生害人戕命的任伯安也唬得目瞪口呆,筋软骨酥。年羹尧浑身沐浴在血红的火光里,铁铸似的一动不动,看了一眼神情痴呆的岳钟麒,说道:“十二个女孩子,一人六个。银子细软全部运回军中支用。”

  “太……太残了!”

  “嗯?”年羹尧笑道:“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走,瞧瞧任伯安去。四爷的信里不是要我们问问,那个狗才私设的档案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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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4: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江夏镇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隔了一日,密函便用快马送进了雍和宫。胤胤祥和邬思道文觉性音密商一夜,觉得这事万难瞒过胤耳目,当下最要紧的是稳住八阿哥。不然,一旦将密建的私档付之一炬,连半点把柄也抓不住了。因此,小鼾了两个时辰,胤如常洗漱了,便到毓庆宫见太子,下来出宫,已是近午,径从东华门出去,亲自来见胤。

  “四哥稀客!”胤见他,知道夜猫进宅,无事不来,笑容满面迎进书房,让座敬茶,说道:“刚从太子爷处下来?有什么消息?”

  胤接过茶,呷了一口,说道:“刚下来。心里闷,要到通州周围散散,路过你这里——昨个何柱儿到我府借书给你,听说你心口疼的毛病儿犯了?”说着,觑着眼看了看胤,又道:“他说的吓人,瞧你气色倒像不相干的。老十三前些日子送我一包枣花黄芹茶,最养胃安脾的,我用不着这样的药茶,明儿给你送过来。”胤微笑着,一边听一边猜想胤的来意,一欠身说道:“叫四哥劳神惦记着了。我这病没什么要紧。但你知道,我处境难,不想见人,只可装个幌子避门谢客罢了。”“我知道。”胤点了点头,“如今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差使也越来越不好侍候了,过罢年,我也得学你,闭门读书。笑话——雍亲王就那么好欺的?”

  “唔?”胤眉梢一挑,“四哥满得意嘛!”

  胤叹了一口气,说道:“丰升运这个人你知道不?就是前年引见的那个浙江藩司,去年升任河道总督的那个!”胤摇头道:“这人我听说过,原来是大哥的人,和三哥也有过从,我没见过面。怎么,又要打他‘八爷党’么?”胤哂道:“哪里!结结实实保过太子一本!这狗才在骆马湖捉拿方苞,被万岁爷撞上,触了大霉头,又查出他冒支河工银子几十万两,种种情弊,把万岁气了个死,要不是张廷玉拦着,当时就正法了。不知我们这糊涂爷什么缘故,或听了谁的话,引出张释之处置冲犯汉文帝御驾一案,只流配三千里。真把我气得无话可说!”

  “哦!”胤双手捂着杯子,沉吟道,“冲犯圣驾是没有死罪的,万岁要杀他是因为他贪污卑鄙。怎么可以避重就轻了?太子爷是糊涂了。”胤冷冷说道:“这话明白,但说他‘糊涂’则未必。按我的想头,我原拟一百多贪贿官员,里头也没个封疆大吏,总觉得不足以震世惊心似的。万岁替我们拿了一个,题中之意不言自明。但太子爷偏偏要轻重倒置,名单弄得颠三倒四,意思还要我和老十三顶名儿办,我一声不吭就退了出来。丰升运,不论他是谁的人,我非杀他不可!”胤这才明白,是为杀丰某,来府里当面和自己说话来了,因笑道:“姓丰的不是我的门人,毫不干疼痒。其实就是我的门人,在外头胡作非为,我也从不袒护。四哥往后遇有这样的,尽自严严地办他几个,也是成全兄弟的名声儿。”

  胤听着,似乎情绪好了些,摇头笑道:“真是叫人没法子……我有时真想一刀剃去这万根烦恼丝,落个六根清净心地安然!”胤也是一笑,说道:“四哥信佛,才有这个想头。自家兄弟说说罢了,真要学梁武帝舍身投佛?哦——那个方苞如今怎样?那年他出事,我们还保他来着,怎么又遇上了万岁?”胤起身漫步踱着,随意观玩着壁上的字画,良久才道:“这事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方苞骂了丰升运,刚好万岁微服在场,听见了,姓丰的要拿人,才惹出的事。方苞如今已经进上书房侍候,他来京你问问他本人自然就知道了。”

  “是么?”胤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怎么没见诏谕,邸报上也没说呀!”胤无所谓地说道:“我是见张廷玉写给太子爷的禀札里写的。方苞不封官,白衣入相。自中唐以来恐怕就这么一个吧?这是异数!”胤沉吟着说道:“确乎如此。就是李泌布衣拜相,也还是封了官的,万岁真能思人之未思,行人之未行!”因见胤像是要辞行的模样站在门口沉思,又笑道:“四哥不要走了,即刻就撞午时钟。也是巧,庄子上进了十几对熊掌,我发好了一对。一个人不叫,我们对酌几杯,熊掌与鱼兼而得之,就是我们钟鸣鼎食的帝胄也是难得的。”

  胤又兜了一圈,笑道:“我的饭已经预备好了,我比不了老十老十三他们,消受不了荤腥,这个月斋戒,我更不吃肉。年羹尧给我信,说孝敬我几斤狸唇,我没好话,回信说:你这个孝敬不如没有!他隔了我就到南京去见万岁,这不是做奴才的规矩!在江夏又说奉了毓庆宫的札子,剿了一个叫刘什么女的庄子,连你的门人叫任伯安的也一刀杀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种撒野的奴才,真叫人没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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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4:42: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任伯安死了?!”胤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突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但刘八女在江夏为他屯着七十余万两白银,都落到这个年羹尧手里,他也不能无动于衷,想着,已是有点乱了方寸。胤心里暗笑,却似全然不理会,又道:“太子说姓任的死了。奉差办差,我不生他的气,杀阿哥的门人,连本主都不禀一声,又是皇帝又是太子,自己就弄起来,这到底怀的什么心思?我正在想,要不要出他的籍,他原本就是汉人,还叫他安生做汉人,反正在籍也是个没王法的浑蛋!”说罢抬脚便走。

  胤陪送着他,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来不及理清乱成一团的头绪,踱着步子安慰胤:“四哥是这些天心绪不好,才这么想。叫我看这都算不了什么。任伯安这人素来不是守规矩的人,我早出脱了他,我更没什么了。就是年某,你也犯不着生气,不值当的,等来京你当面问问他,教训几句也就是了。汉人热衷功名,没几个好东西,心里有数也就是了……”一路直送胤出了仪门方才住脚,大声说:“四哥再来!”回头又吩咐门上侍候的家人:“去叫十爷,还有揆叙、王鸿绪和阿灵阿,这会子就来!”

  狗儿和坎儿从胤祥那儿接了差使,两个小鬼头当晚商量了一下,大早又去了一趟鬼市,不知买了些什么物事,匆匆赶回了雍和宫,找高福儿要帮手。因为都是一个差使,高福儿二话没说,把二门里的十几个干练家仆拨归两人指挥,还追出来叮咛一句:“仔细着点,我随后就去!”

  “是了!”狗儿答应一声,和坎儿一路出来,笑着小声道:“瞅他那熊样子,还教训我!笨王八,上回骑那匹菊花青出去,头上摔的那个大包至今还乌青着呢!”坎儿心里的精明远在狗儿之上,因长了两岁,阅事渐多,虽仍一脸迷糊像,城府却渐渐深了。他和狗儿虽同在书房,狗儿的心思用在调鹰弄狗上,他已经识了不少字,《三字经》都讲得下来了。听狗儿说高福儿,坎儿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菊花青叫你驯反了,叫进是退,叫退是进,叫停是跑,是么?万一四爷骑了,你可怎么得了?咱们一年一年大了,也得想想正经事了,像戴铎都能弄个顶子戴戴,咱们怎么就不能?”狗儿一拍后脑勺,笑道:“枉自比你大半岁!我这玩心难收,不知怎的,四爷一逼我读书就犯瞌睡——”正说着,拐弯出月洞门,恰和一个端盘子丫头撞个满怀,一脚踩了那丫头的脚,疼得蹲下身直叫“哎哟”。坎儿一笑,说道:“这不是翠儿妹妹么?两年不见,我都不敢认了!”

  狗儿也是一笑,仔细打量翠儿:月白夹衫,套着葱黄坎肩,因放了脚,半大不大一双弓鞋掩在衫下,黑鸦鸦的鬓角,衬着鹅蛋脸、笼烟眉,笑靥生晕神采照人,真似一株亭亭玉立的水蒜儿。狗儿不知怎的心里一动,竟自红了脸,呆笑了一下道:“翠儿妹妹出落得——大人一样了。虽说都在这院里,侯门似海,连面也见不着,在别处遇见,不定就碰肩过去了呢!”翠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的,看了坎儿一眼道:“那是。我除了侍候福晋喝参汤吃奶子,不出二门一步——”正说着,一个大丫头一闪脸喊道:“翠儿——福晋叫你呢!”“哎!来了——”翠儿忙答应一声端着盘子径自去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走得风快出了老齐化门,便见朝阳门运河码头的万永号当铺。这当铺门面不大,三间临街板樯和八王府的照壁遥对,只一箭之隔,这边一声招呼那边便听得见。当铺后的院落却是很大,足有几十间房,后边紧靠运河,过了当期的东西从后门下船运往南方销卖,确是十分便当。坎儿见雍亲王府的十几个家丁扮作闲汉在照壁西一个茶棚下吃茶说话,知道已经预备停当,向狗儿点了点头便进了当铺,扑着高高的柜台大声问道:“我有一块银饼,当不当?想换点铜钱使!”连说了两遍,上头朝奉才伸出脑袋,说道:“拿来看看!”

  “就是这块。”坎儿一脸憨相,皱着眉将银饼子举了上去,“我主子病着,等着抓药使钱,你快着点!”

  那朝奉接过银饼,十分内行地反复细看,饼面一根到心的银筋,蜂窝细白,边上带着银霜,地地道道的一块台州足纹,便道:“九八成,当六贯!”

  “足纹!”

  “我知道是足纹,这是规矩。”朝奉冷冷道,“通天下都是这样。当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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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坎儿咽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主子不是穷人,就住在双牌楼,预备着应试,家里的银子没有接济来,你多当几个……”

  “当不当?”朝奉不耐烦地问道,手里拿着银饼子,大有一答话就扔下来的意思。坎儿苦丧着脸未及说话,狗儿风风火火进来,说道:“当铺找遍了,你在这里!八少爷家里寄来银子,不当了,那块足纹还得给少奶奶打首饰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元宝,冲朝奉道:“这是两个济宁元宝,少奶奶信里说共八十两,少爷说这么大,不好使,你给称一称,换成银角子,给你五分银子,成么?”

  那朝奉不假思索,将银饼子丢还坎儿,接过狗儿手里的元宝,略看了看放在戥子上,一戥,居然是八十八两,按着心头欢喜,说道:“五分银子便宜了你们,可怜见的出门在外的人,我就给你们换了吧。唉……五分银子怕还不够夹剪掉碴儿呢!”说着便又兑了八十两银角子递给狗儿,狗儿和坎儿说笑着去了。当铺朝奉正高兴,旁边一个老头子说道:“相公,那元宝你看成色了没?这两个猢狲一个叫鬼不缠,一个叫缠死鬼,出西直门没人不知道的。方才我还见他两个在茶棚那边鬼头鬼脑地叽咕,别耍骗了你吧?”那朝奉吃了一惊,赶忙取过元宝细看,嫩嫩的涌头闪着青色的银芒,边上带青,十分像济宁元宝成色,但釉面却无青气。心知上当,忙到夹剪凳上夹好了,老练地一坐,“咯嘣”一声断开来,一切真相大白,里边裹着铅胎!朝奉脸色立时变得惨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又问那老头子:“你在哪里见他们说话?”

  “就那边!”老人指着西边茶棚,眯着眼道:“他们没走!这……这真太胆大了!”

  朝奉腾地跳下柜台,隔门望去,果见狗儿坎儿和一群人指手画脚又说又笑,顿时大怒,冲里边喊道:“李再鑫,你出来招呼门面。告诉柳掌柜的,我着了人道儿了,贼就在外头!叫几个伙计跟我来!”老人忙道:“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千万别说!唉……老没正经的嘴贱!”“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忙不迭溜了。那朝奉带着两三个伙计,饿狼般扑出来,直趋茶棚!

  “日你姥姥小王八蛋!”朝奉劈胸一把提起正在眉飞色舞说话的狗儿,一搡一个仰八叉,“也没打听打听门面,就敢在这日弄人!银子呢?”狗儿打个滚爬起身来,叉腰大骂:“操你八辈祖宗!凭什么打人?”说着一头扑过来,两个人厮打在一起。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大圈瞧热闹的。

  坎儿朝扮作八少爷的书房小厮墨香使了个眼色,墨香咳了一声,摇着扇子道:“松手松手!这成什么体统?有话慢慢说,是怎么了?”朝奉一手捉定狗儿,瞪着眼问道:“你是谁裤裆里的?管你妈的闲事!”坎儿便道:“你嘴里干净点,这是我们八少爷!”

  “八少爷?八老爷、王八爷也稀松!”朝奉暴跳着嚷道,因将方才两个人糊弄自己的情形对着满街众人说了,又掏出夹断了的元宝叫众人看:“你们看,你们看!两个一共八十两,叫他们拐去了!这是皇城脚下,天子辇前,就敢弄这个鬼!送你们到顺天府,夹棍夹死你们!”

  墨香要过两个元宝,在手里掂掂,说道:“我家江南名宦,哪有这样的事?况且这银子也不像内人给的那两个,你们众人看看,我像个有病的穷举子?——茶博士,你有戥子没有?戥戥看,分量像是也不对……”“有有!”茶博士一迭连声答应着取出戥子,当着众人一称,顿时沉下脸来,看了看两造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的,嗫嚅了一下竟没敢说话。旁边围观的一个闲汉却瞧得清爽,双脚一跳大嚷道:“八十八两!这狗娘养的朝奉不是好玩艺!”

  “打!”

  狗儿大喊一声,王府家丁加上路人足有几十号,围着三个朝奉伙计没头没脸便是一顿臭揍,打得三个人满地乱滚,杀猪价大叫:“柳掌柜的——快来呀!这是一群念秧的贼!”坎儿在旁留心看,果见当铺门中一拥而出,大约四五十个人,没数仔细,却又纷纷退了回去,接着便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开气酱色袍子,外套一件套扣背心,眼上架一副水晶墨镜,腰间槟榔荷包一晃一晃地出来,回头说了声:“都不许出来!”说着便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天子脚下,没有讲理的地方么?”正说着,高福儿骑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十几个家丁过来,因见围着一大片人看热闹,扬鞭一指说道:“过去看看!”众人见他如此势派,忙都闪开了。高福儿一闪眼,看见墨香、坎儿和狗儿正给自己递眼色,腾地跳下马来,劈脸就给了狗儿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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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5:42:3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啊!原来又是你三个!西直门外踏遍,没找到你们的鬼影子,原来骗到东城八爷门口了!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原来井也有掉到桶里的时候!”高福儿恶狠骂着,将手一摆,“拿下,交四爷处置!”柳掌柜的正愁没人帮腔,见高福儿手下的人三下五去二,不由分说把墨香等人架了起来,心里一阵轻松,打了个揖问道:“敢问贵姓,台甫?是四爷府里恭喜的么?”高福儿点点头,吊着脸道:“我是四爷的管家高福儿,上回从这几个小畜生手里买了二十多斤假人参,这是有名头的‘京西三太岁’,没一个好玩艺儿!你是什么人?”

  “哦,小的柳仁增,是这间万永当铺的掌柜,东家不在,守个门面,不防就被这三个小贼诓了。”柳仁增赔笑说道,“也是我这朝奉不争气,图他八两银子……”因将方才的事说了个大概。那朝奉浑身稀烂,头脸乌青,也在一边夹七夹八地哭诉:“……不是高爷,小人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高福儿听了一笑,说道:“柳掌柜的,可巧儿今儿我寻你有事,真是有缘呐!”说着,拍了拍柳掌柜的肩头,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这儿等着,回去有赏——走,店里说去!”

  “那……好,请!”饶是柳仁增谨慎,也被高福儿一套接一套的连环扣儿弄得五神迷乱,略一迟疑,将手一让,恭恭敬敬带着高福儿进了当铺后院。高福儿一边剔着牙缝慢慢走,留神看时,几十间房子有的紧锁着,还有十八个师爷打扮的人拿着账本子之类的东西在一个大客厅里对账,并无异样,便笑道:“没想到你门面不大,里头这么气派!”柳仁增此时才觉得带这个人进来不妥,忙将高福儿让进账房,斟着茶苦笑道:“这是任伯安任爷的家当,我哪有这么阔?——高爷,有什么事请示下,小的好遵命承办。”

  高福儿呷了一口茶,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柳仁增道:“你看看这个。”柳仁增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大珊瑚珠四十串 照身大镜两面 奇秀琥珀二十四块 大哆 呢绒十五匹 中哆 呢绒八匹 织金大绒毯四领 鸟羽缎四匹 文采细织布十五匹 金自鸣钟两座 大琉璃灯十盏 冰片三十四斤 镶金小箱一只 翡翠镶宝石如意三把 象牙西洋船一只 镶金起花佩刀五把 白金弥勒一尊 镶金千手观音一尊 精细小马铳七把。

  “这都是贡物呀!”柳仁增倒抽一口冷气,问道:“莫非爷手头紧,要悄悄当一当?”

  “你想到哪里了。”高福儿格格一笑,“我就穷死,也不敢动四爷个针头线脑!他老人家那脾气天下谁人不知?恼上来剥我的皮的工夫都有呢!这些物件都是万岁爷赏四爷的,原存在西花厅后的库房里,半个月前就失盗了,早已报了顺天府,到如今连个贼毛儿也没拿住,四爷又怕万岁知道了,又气又急,吩咐下来,顺天府要查,我也要查,拿住这贼,我得亲自处置!叫我知会全城各个当铺,看销赃了没。”

  柳仁增顿时放下了心,笑道:“我这里没有。我们也从不敢收这样的当。高爷要不信,我带你库房当架都看看。”“既没有就算了,我瞧你也是个本分生意人。”高福儿笑着站起身来,“谁有工夫一个库房一个库房地看?京师一百多家当铺呢!”说着便走。柳增仁送至门口,刚说声“高爷好走”,高福儿却站住了脚,又道:“那张单子你放好了,有人来当,你飞马报我知道。一千两赏银我送你五百。四爷要亲审这贼,图的出口恶气,我们甭惹他不高兴。”说罢自去了。

  柳仁增待他去了,一刻不停便赶到廉亲王府。因胤正和阿灵阿在书房说话,他这样的小人物不敢打扰,便站在门口等着。足等了半个时辰,阿灵阿才辞出来,便听胤道:“丰升运的案子你只作不知道,不要往里搅和。太子拟了个流配三千里,万岁爷朱批下来,把刑部骂得狗血淋头,连汉朝的张释之都点了进去,说是沽名钓誉之徒——已经改了腰斩。我们站一边瞧罢了。”一转脸见柳仁增在,便问:“你有什么事?”柳增仁忙磕头请安,把方才的事细细说了。

  “唔,你办得还算不错。”胤抚着剃得趣青的头思量半晌,实在想不出万永当铺和四阿哥府这次邂逅有什么蹊跷,便道:“四哥府丢东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有人销赃你告诉雍府就是了。只那些东西,你要小心加小心,万不能出漏子,所有我的手迹都要烧掉。我看你这人很识大体,好生做去,任伯安的差事说不定指给你呢!”说罢一摆手,柳仁增忙磕头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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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5:5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年羹尧血洗江夏,坎儿狗儿闹当铺,雍王府递失盗单,一连串的事很使廉亲王府警惕了些日子,无昼无夜都有人在王府门前耳房的窗户里死死盯着对面斗大的“当”字,那幌子只要一落,立即出动王府侍卫过去干预。但一连两个月,绝无异样的事,因此阖府上下人等心都渐渐懈了。

  天交十月,北京已是万木萧森一派冬景,城外永定河已结了寸许厚的冰。饶是城里头风小暖和,金水桥下的护城河也结出蛛网一样的细凌,高大的城楼堞雉上苔藓变得暗红,显得灰暗阴沉,苍穹昏鸦,彤云渐积,像是要下雪似的,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像是向人间诉说着什么,又像是不胜其寒地发抖,更增几分荒寒寞落。十月十二日一夜大风,裂帛撕布地吼了一晚,纷纷扬扬降了一夜大雪,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北京已是琼楼玉宇银装素裹一片混沌世界。胤进宫给胤请安回来,便见十四阿哥胤已在府中等着,便道:“前几场雪都是零零星星丢几片,没落地就化了。这场雪真叫人精神一爽!你来了好,咱们约几个人痛乐一日!”

  “喏——”胤向案上努了努嘴,“那是四哥送过来的,今儿是他四十大寿。恐怕得去扰他一席呢!”胤一拍手道:“我说呢,心里总影着一件事,再也想不起来!去是一定的,空手怕不好吧?”胤笑道:“四哥脾气乖张,从不收什么礼,我们犯不着巴结他又讨没趣。依着我说,两肩抬一张嘴吃他去!你要不过意儿,把你抄的那本《金刚经》送他,管保打发他欢喜了。”胤想想也确是如此,一笑作罢,二人同乘一抬大暖轿径往安定门雍和宫拜寿。

  大约错午时分,那雪越发成团成块乱羽纷飞地飘落下来,街上已积了半尺多厚的雪。这样的天气并没有生意,所以家家店铺关门闭户,一眼 去,空荡荡的街衢上没有一个行人。恰这时候,几个大汉赶着两架驮轿“吁——”地一声停在万永号当铺外,卸了几口大箱子,一头一脸的雪,嘴里呵着白雾进了门面。几个朝奉正在柜台里向火嗑瓜子儿,见这种天气还有人上当铺,不由都伸出头来。李再鑫皱着眉头问:“当什么?”

  为首的就是性音和尚,大狗皮帽子后头拖了一条假辫子,似笑不笑地看了看几个朝奉,搓手跺脚地说道:“几箱子硬货,你下来看看就知道了!”李再鑫和几个人递了个眼色开门下柜,打开一只箱子闪眼便见一座象牙西洋船,把一个箱子装得满满的,不禁吃了一惊,心头顿时突突乱跳;又开一个,里边齐整摆着五把起花佩刀和七把小马铳。性音索性把八口大箱全部打开,雪光里但见银灿灿、金晃晃,什么大玻璃镜、珊瑚珠、金佛玉观音、各色贡布羽缎闪烁耀目——正是四王府丢失的那些物件。不用问,来的这几个人都是江洋大盗!

  “兵器我们不当。”李再鑫强按着心头的惊慌,头上已渗出细汗,支吾着挑剔道,“下余的物件你想当多少?”性音笑道:“你看看这些兵器,上头嵌的都是宝石,凭什么不当?总价二十万银子是值的吧?明话直说,我们爷进京纳捐来的,吏部如今奉四爷钧谕,暂停捐官。这些东西放在身边不放心,并不是缺银子使。说当,其实不过寻个安全地方存存。这么着,你出八万吧?”李再鑫嘬着牙花子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八万没说的。只东家刚把银子提走去江南购货,店里哪里一时凑得起这么多现银?三万!就这,我们也得冒雪去银号打饥荒哩。”

  “七万,不能再少了!”

  “四万!”

  “七万!”

  “五万五!”

  “六万!”

  “好!六万就六万,这么大财神,我也少不得恭让着点了……”

  两个人都是虚情假意讨价还价,上头五六个朝奉已听得目瞪口呆。李再鑫便道:“店里实有四万,还得出去挪借。请进柜台向火吃茶,我这就禀掌柜的给你筹办!”说着将手一让,请性音几个人把货抬进去,向几个人一递眼风,说道:“侍候好爷们!”便自进里头报知了柳仁增。

  “好!我在这稳住他们。你这就去八爷府,禀了八爷再说。”李再鑫听了,二话没说,一溜小跑赶到廉亲王府。听说胤去了四阿哥府,李再鑫站着想想,觉得当面去禀更好,因在门房借了一匹马,蹿上去双腿一夹,顶风冒雪直奔雍亲王府而来,赶到时,浑身已是雪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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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7 16: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雍和宫一干阿哥吃酒赏雪说笑话儿,正到兴头之时。胤一向是忙人,面冷心冷,既不请客也不赴筵,与阿哥们彬彬有礼却过从很少,众人难得他这一请,因来得齐全。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六阿哥胤祚并胤胤胤胤胤胤祥胤胤胤禄胤礼……都来了,只七阿哥胤佑伤风没来,济济攘攘在万福堂摆了四桌席面,地龙的火烧得满屋暖融融的,却把窗槅都打开了,既轩敞又好赏雪。因击鼓传花,刚轮到胤祉说笑话,那胤祉虽饱学,却不善于此,想了半晌,说道:“我没有老十三老十四那份诙谐。老十呢,又太粗。胡乱说一个,不笑别怪!——张船仙当登州太守,考试秀才,命题《伯夷叔齐》做八股。有个秀才‘伯’做两股,‘夷’做两股;‘叔’做两股;‘齐’做两股。张船仙又好气又好笑,批了几句俳语,颇有意思。”因停杯诵道:

  孤竹君,哭声悲。叫一声我的儿子啊!我只道你在首阳山下,做了饿杀鬼。谁知你被一个混账东西,做成一味吃不得的大碟八块!

  “好!”众人鼓掌喝彩。胤高兴得脸上放光,说道:“谁说三哥讲的笑话不好?我敬三哥一杯请三哥再赐一个!”众人立时附和,胤笑道:“确是妙语,三哥一定得赏光再讲一个!”

  “那我勉从众命吧。”胤祉吃众人将不过,笑着吃了一杯,又道:“那年我到睢州,见酒店一副对联写得可笑。上联是‘入座三杯醉者也’;下联是‘出门一拱歪之乎’——你们要再逼我喝,我可真要‘歪之乎’了!”众人听了不禁又是哄然叫妙。

  胤酒已吃到八分醉,听胤祉说他“粗”,心里不受用,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道:“不好不好!放着这好雪,没有诗岂不可惜了,辜负了老天爷?”胤生怕他扫兴,便道:“老十说的是,我、三哥、八弟、十四弟四个人联诗,每一句有黑有白,黑白分明,诗句不好,罚三大觥!”因起句道:

  乌鸦争梅一段香,

  胤祉接口便道:

  寒窗临帖十三行。

  胤折扇打着手心吟哦:

  纤纤玉手磨香墨,

  胤笑着道:“八哥好情致,我也有了——点点梅花落砚塘!——我再起一句:佳人美目频相盼,”

  “对局围棋打劫忙。”胤忙推胤祉:“三哥,你怔什么?快着点!”胤祉因一笑,吟道:

  古漆瑶琴新玉轸,

  “好!”胤揎臂扬眉,正要接吟,不防胤怪声怪气冒出一句:

  阴沟打翻豆腐汤!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十四阿哥胤便来拧胤耳朵,“好好的诗思叫你败坏得一点也没有了——阴沟打翻豆腐汤岂不是黑白不分了?罚酒,我要提耳灌黄汤!”正不可开交,高福儿匆匆进来,向胤附耳说了几句,后退一步躬身听命,胤登时紫涨了面皮,说道:“这有什么说的?点王府侍卫立刻把这起子贼拿下!”又转脸对胤祥道:“我府丢的东西有着落了。贼现在就在万永当铺,你如今管着刑部,只好劳你去刑部,调几个衙役做帮手。”此刻众人已是听呆了。

  “成!我再给你们演一出温酒斩华雄!”胤祥笑着起身佩剑,又道:“老十四,等着我回来再豁三百拳!”

  胤听见“万永”两个字,浑身打了个寒颤,看胤时,也把目光扫过来,四目一对立时会意,因也起身笑道:“我酒沉了,正好和老十三同去。谢四哥的寿酒,改日我还席!”

  “哪里的话!”胤笑道,“一年四季难得一聚,何况这场好雪!你这一走就散了众人的心,也辜负了我的心——狗儿!各位爷带来的人都归你和坎儿招呼,轿子锁了,大门封锁。今儿上下一醉方休!怎的?吃醉了就不能在四哥这儿住一宿?”众人也都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胤去?纷纷起身挽留,罚乱令酒,胤心里虽不安,却也脱不得身。

  胤祥带了七十余名王府校尉打马狂奔出城。过朝阳门,见守军千总是自己在户部使过的小军官辛一非,便驻了马问道:“原来是你在这儿办差?你手下多少人?”辛一非是巡哨偶尔遇上胤祥的,见是恩主,忙笑道:“十三爷原来还记得奴才?这里的兵不多,只有一百多人,老齐化门也归奴才管,十三爷要使人,奴才过去叫!”“一百人足够了。”胤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你悄悄带着把守万永号当铺四周路口,无论是谁,不许进也不许出,万永号里有大盗,跑出一个耗子去,我就抽你辛一非的鞭子!”这是个极简单的差使,辛一非连连答应着召集人,分派着把守路口,不到一袋烟工夫已将靠近万永当铺的街口封得水泄不通。

  “好!你会办事!”胤祥掏出怀中金表看看,连走路没用一刻钟工夫,嘴角闪过一丝阴冷的狞笑,鞭梢一指道:“冲进店去,逢人就拿!”

  柳仁增和店里六七个朝奉正和性音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等着李再鑫“取银子”回来,不防外头一阵马蹄得得,一排店门“哗”地倒了下来,满屋雪尘卷得乌烟瘴气,几十个护卫军校蜂拥而入,几乎把人来高的柜台都掀翻了!柳仁增又好气又好笑,刚说了句“官军来了”,劈脸便挨了两耳光,打得眼冒金花,急得叫道:“拿错了!我是当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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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谁,拿下再说!”胤祥按剑大喝一声,“都不许动!把赃物抬过来点!”说话间几十个军校早已闯进后院,不问青红皂白,不分男女老幼,顷刻之间都捆得米粽一般。把性音等人抬来的箱子当院打开,一件一件地验。柳仁增不认得胤祥,见他如此蛮干,便大喊道:“军爷,我们是报案的本分生意人——”一语未终,旁边一个护卫回身就是一个窝心拳,骂道:“你有点规矩没有?这是十三爷!不许说话!”

  一时清点完毕,各样东西俱在,单少了奇秀琥珀二十四块。胤祥方转过脸问柳仁增:“方才你说什么?你是这店的掌柜?怎么少了二十四块琥珀?四哥最心爱的就是这个!”

  “那要问贼!”柳仁增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脸色又青又白,浑身直抖,说道:“十三爷,就是审案,也得弄清原告被告呀!”胤祥左右张望,性音等人早已无影无踪,因两手一摊,一脸坏笑,说道:“贼在哪里?这会子怎么分辨谁是好人坏人?少了琥珀,不定是藏在哪里了。”略一沉吟,从嘴唇里蹦出一个字:“搜!”柳仁增真的急了,双脚一跳大叫:“这是八爷的当铺!”

  胤祥双脚跌得积雪咯吱咯吱响,来回踱着,偏过脑袋道:“这是八哥的当铺?我怎么没听说?”

  “八爷府就在对门,十三爷一问便知!”

  “爷懒得问!”胤祥无所谓地笑道,“就你这副腌 杀才相,会是八哥的奴才?我方才和八哥一处吃酒,我来这里八哥也知道,既是八哥的产业,他会不言语?”

  “你——!”

  “我怎么了?”胤祥倏地拉长了脸,头一摆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搜!”

  于是满院各房立刻折腾得天翻地覆,砸门扭锁翻箱倒柜稀里哗啦一片声响,军士们个个腰里塞得鼓鼓囊囊,兴高采烈地串房细搜,胤祥也不理会,只等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一会子,一个护卫满脸油汗抱着一沓子案卷出来,禀道:“十三爷,琥珀没有,全他妈是些账本子!”

  “是么?”胤祥信手掂过一本,翻开一看,全都是钟王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的全是官员考功密档,某人某年月日因何故处分,转调黜降何处,走何人门路起复超迁,现在何处任何职……一一周备。胤祥一口气松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抖着账本问柳仁增:“这是什么东西?你一个生意人,抄录朝廷密档,比吏部的还细,是做什么用处?”

  柳仁增早已面如土色,反背着手双腿一软,跪到雪地里,嘶哑着声音道:“我不知道啊!我没做过这种事啊!十三爷……这店的东家是任伯安,他到江南去了……您把他拿到北京问……问问就知道了……”

  “好贼店!”胤祥勃然大怒,按剑怒喝,“很该全抄!这是大清开国罕有的大案!给我使劲抄!”

  兵士们排门入店又抄又抢,店里店外一片鬼哭狼嚎,守在远处 梢的李再鑫知道大事不好,热锅蚂蚁般兜了两圈,想想这事无论如何得报胤胤,不及算账,丢一块银子出门上马又赶回雍和宫。

  此时风已经小了,雪片兀自丢絮扯绵般漫天旋舞。万福堂十几个皇阿哥除了胤胤和胤,都已吃得醉眼迷离。胤吃得 着眼,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说道:“不好不好!你们做的什么鸟诗?合该我这粗人出出风头,你们听听我的咏雪诗!”因咧着大嘴,大声道:

  昨夜北风寒,天公大吐痰。

  一轮红日上,便是化痰丸!

  没有念完已是笑倒了众人。王府家丁见十阿哥发酒疯,都在廊下挤着看,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胤有心事的人,一眼看见李再鑫在长随里头杀鸡抹脖子连比划带使眼色,说声“方便”,便起身来往后院走。

  “好九爷!”李再鑫气喘吁吁追上来,禀道,“奴才急死了,爷只瞧不见奴才比划!爷们在这快乐,店里出大事了!”

  地下雪滑,胤身子一晃,几乎跌倒了,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喃喃说道:“……到底难逃一劫!店……抄了?”李再鑫慌乱地说道:“情形到底什么样儿难说,出事是肯定的了!”胤这才定下神来,说道:“抄了也稀松,早已说过万事都有任伯安承当的。只是心计如此周密,手段如此绝情,令人可畏!……此地于你已经不是安全之地,你这会子就去我府藏起来,我晚间还要问你话!”说罢也不解手了,装着没事人般踅回万福堂,勉强笑着,刚说了句“老十还有什么屁诗,再作——”话未说完便是一惊,浑身汗毛直竖,原来不但柳仁增五花大绑跪在当院,“死”了的任伯安居然也由两个兵士夹着押解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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