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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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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1 16:29: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10-21 22:01 编辑

                                                                                   第1章 瘦西湖他乡逢故知 天光楼布衣窘官宦(1)

  游三吴不可缺扬州,冶扬州不可无虹桥。虹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虹桥阁、曙光楼、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流连忘返。若论起风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桥北有个庙,名字起得也怪,叫“虹桥灵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的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神祠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
  “吴逢圣的炒豆腐——谁要?康熙老佛爷金口亲尝,颁赐近臣!”
  “走炸鸡——田家走炸鸡!香酥焦嫩!”
  “施胖子梨丝炒肉,不吃算你没来扬州!”
  “汪九公家拌鲟鳇——天下一绝……”
  “猪头肉、猪头肉!江一郎十样猪头肉!”
  ……如此种种,更把庙会场子搅得开锅稀粥般热闹。
  这是康熙四十六年的春天,二月二刚过,扬州地气温暖,虹桥两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一个架着双拐的残疾人出了桥南的“培鑫客栈”慢慢踱着,橐橐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虹桥。
  他叫邬思道,无锡有名的才子,府试乡试连战连捷,中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康熙三十六年他应试南京春闱,三场下来,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出场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不料皇榜一张,“邬思道”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邬思道大怒之下仔细打听,才知道主考左玉兴、副主考赵泰明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老关照请托外,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邬思道凭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钟钻营,自然名落孙山。邬思道原本性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举人,抬着财神拥入南京贡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左、赵二人贪贿收受,坏国家抡材大典,骂得狗血淋头,把个南京科场搅得四脚朝天。他大闹一场扬长而去,苦得江南巡抚因拿不到他这个“正犯”被连降两级,左、赵二人革职罢官“永不叙用”——官司直打到紫禁城当今天子康熙御前,明珠、索额图两大权相都差点吃挂落。因此,朝廷严令各省缉拿他这个闹事的“正犯”。如今明珠早已抄家籍没,索额图谋划逼康熙逊位太子,事发被囚,往事风流云散时过境迁。蛰居武夷山清虚道观的邬思道因知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这才敢露面,回到久违了的三吴家乡——但他的两条腿,却在逃亡路上被几个剪径的水匪打折了。
  邬思道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从幽僻山谷乍回这烟花世界烦恼人间,真有恍如隔世之感。邬思道口中喃喃说道:“白杨绿草,风雨忧愁,十年一别,这树都合抱了……”
  “哟!这不是静仁先生么?”背后突然有人说道,“这些年您在哪儿?又怎么独个儿在这里呢?”邬思道回头看时,这人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团团一个胖脸,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结着红绒顶儿,靛青夹袍外套着件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半晌,邬思道才想起来是同乡戴家湾的孝廉戴铎,因笑道:“项铃,原来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争牛湾那块风水地,打输了官司,败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出落得这样阔,都不敢认了!”戴铎嘻嘻一笑,说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说起这里头的周折,真是一言难尽——不怕静仁兄你笑,如今我在北京给人家当听差呢!来,我给邬兄引见一下!”
  邬思道跟着戴铎下桥,心里不住犯狐疑:这戴铎虽然败了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有过功名的人,何至于就沦落成人家的奴才?一边想,一边跟过来,果见桥下石栏旁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公子,打扮也并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月白夹裤,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不奢华,却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那青年倚栏而立,一条乌亮的发辫直垂腰间,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戴铎已一个千儿打了下去,禀道:“四爷,这就是您常念叨的邬思道邬先生,可巧儿今儿就叫奴才碰上了!——哦,这是我们殷四爷,北京城没人不知道,十八家皇商位列第四!”
  “殷真。”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说道,“你叫我月明居士好了——敢问邬先生台甫?”一面说,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邬思道。邬思道不禁一怔:哪有这么托大的人,一见面就把大号抬出来,叫人家称自己“月明居士”!口中却笑道:“我没有号,你高兴,叫我静仁好了。”
  殷真略一躬身,将手一让说道:“实在是久仰你的大名了——连家父也十分赏识你的才学!屈尊一同走走如何?”邬思道听说他是皇商,原本心里腻味的,但这位殷四爷眼中有一种沉稳静娴的气质,不带半点商家庸俗,竟不自禁点了点头。殷真一边走,一边从容说道:“先生,我不是虚逢迎你。当年你的揭帖传到北京,真是倾动京华!记得里头对左玉兴、赵泰明二人有诛心警句——朝廷待其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也?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呜呼!吾辈进退不苟,死生唯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头悬国门,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阙下,或杀之辇中,四方闻之,独不笑士大夫之无人耶?——这写得何等酣畅淋漓,真个骂死天下尸位素餐之徒!难怪圣上震怒之下又击节赞赏呢!”戴铎也在旁凑趣儿道:“难为主子记得这么清爽,奴才只记得那副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不辨黑黄却认家兄;赵子龙一身是胆,但见孔方即是乃父!”“是嘛!”殷真似乎变得随和了一些,格格一笑道:“万岁爷当时拿起来一看就说:‘此人这笔字风骨不俗。’”
  “唔?”邬思道浑身一颤,盯了一眼殷真和戴铎,心中陡起疑云。这揭帖对联当日传遍天下,二人能背并不稀奇。只这二人,一个是“皇商”,一个是听差,连皇帝当时的态度都了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联想到戴铎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这位“四爷”跟前屈身为奴,毫无羞惭之意,他已隐隐猜到这位极修边幅的殷真,决非等闲之人!但对方既不肯说破,邬思道也难问端底,便淡淡一笑,说道:“难为仁兄如此厚爱,竟记得这么清楚!我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过,这十年蛰居山中,读了点书,从前那点子专用来做取功名的敲门砖文章,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八股文章误尽天下英雄啊……”说罢无声叹息了一下。戴铎因见邬思道感慨,岔开话题道:“四爷,今早您不是说要到人市上买两个孩子使唤?这个店不错,你们两位进去吃酒攀谈,我去办事回来再侍候,如何?”殷真笑道:“那是什么打紧的事!明儿再办就迟了?走,咱们进去坐坐!”
  邬思道抬头看时,果见前头一座酒肆,歇山顶,一边压水,一边靠着驿站,看样子新造不久,雕甍插天飞檐突兀煞是壮观,泥金黑匾上端正写着“天光湖影”四字。戴铎不禁道:“好字!”
  “字是不坏,”邬思道仔细看了看,笑着对殷真道,“但笔意太过妩媚,锋中无骨,算不得上乘之作。”殷真也点头道:“先生说的是,这字神韵不足。”一边说,二人随着戴铎进来。
  殷真见楼下热闹嘈杂得不堪,不禁皱了皱眉头,说道:“这太乱了,我们上楼去!”跑堂的一怔,赔笑道:“三位爷,请包涵着点。新来的太尊车铭车老爷今儿在楼上宴客,楼上不方便。爷们要嫌底下闹,那边还空着一间雅座,面湖临窗,一样儿能赏景致的……”话未说完,戴铎便笑道:“你别放屁!这楼我来不止一回了,上头三四间雅座呢!各吃各的酒,谁能碍着谁?”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银饼丢了去。伙计接过看时,是一块“真圆系”,足有五两重,底白细深,边上起霜儿,正正经经九八色纹银,顿时满脸绽上笑来,打躬儿道:“爷台,店里夹剪坏了,恐怕找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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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1 16:44:27 | 显示全部楼层
  “多的都赏你!”戴铎道,“你在楼上给我们安排一下!”伙计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身子一虾道:“谢爷的赏!楼上实话是还有一间雅座没占。原说怡性堂韦老爷定下的。爷既一定要去,小的斗胆就做主了。只不要大声喧哗,新来的太尊爷性子不好,别扰了他老人家的雅兴,就是各位爷疼怜小人了。”

  三人跟着堂倌上楼来,果见屏风相隔,西边还空着间雅座。点了菜,又要了没骨鱼、骨董汤、 鱼糊涂、螃蟹面四样佐餐。殷真见戴铎侍立在旁不敢入座,一边向邬思道举觞劝酒,一边笑道:“钱能通神,一点不假。我今儿能和静仁先生同席举酒,实在缘分不浅,你们又是故交,戴铎也不必立规矩,没有形迹酒才吃得痛快哟!”说罢二人举杯同饮,戴铎方拿捏着坐了下首。

  此刻正是巳牌时分,楼外艳阳高照湖波荡漾柳拂春风,画舫、沙飞、乌篷、水上漂各色游船衔尾相接,桥上桥下信女善男扶老携幼攒拥往来,三人高坐酒楼赏景谈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先是听隔壁一群人凑趣儿奉迎那个车太守“下车扬州,讼平赋均,政通人和”,又议及扬州的漆器、剪纸、玉雕、泥塑,谁家做得巧,值多少银子,正觉俗不可耐,一阵琵琶穿壁而来,接着一个女子娇音细细曼声唱道:

                                                                                  第2章 瘦西湖他乡逢故知 天光楼布衣窘官宦(2)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住兰桡……醉扶湖中画舟,灯影看残街市月,晚风吹上 儿梢……

  “丢眼邀朋游妓馆,姘头结伴上湖船。”殷真不无感慨地叹道,“如今世道真正可叹,太后薨逝才半年多,这边早已没事人一般了!”

  邬思道几杯酒下肚,苍白的脸泛上血色来,见殷真怅然若有所失,遂笑道:“这就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无论天家骨肉市井小民概莫能外!先生何必伤感?譬如你我,还有隔壁的车铭,坐红楼、对翠袖、赏美景、听侑歌,可知那边半里之遥就是人市!山阳宝应一带难民在人市啼饥号寒以泪洗面,卖身求一温饱而不可得——心不一,情自然也就不一!”说罢,举箸击盂亢声唱道:

  玉堂意消豪气空,可怜愁对虹桥东。

  当年徒留书生恨,此日不再车笠逢。

  推枕剑眉怅晓月,扶栏吴钩冷寒冰。

  惟有耿耿对永夜,犹知难泪点红!

  吟罢鼓掌大笑,却不自禁滚出两行泪来。

  殷真已是痴了。邬思道疑得不错,他不是常人,更不是什么“皇商”,原是当今天子膝下皇四阿哥爱新觉罗?胤,已经封了贝勒,地地道道一个龙子凤孙,因生性冷峭严峻,京师人称“冷面王”的就是。这次却是领差安徽督办河工,因高家堰、宝应一带决河,特来扬州调运粮食赈济灾民。他早闻邬思道才名,这次邂逅相逢,见他已是残废,原是心里失望,此刻见邬思道酒后形骸放浪,飘逸潇洒英风四流的神态,不禁大起怜爱敬慕之心,又想到他不合仗义直言开罪朝廷,为天下不容,且终生无望再入仕途,转觉神伤。胤正想着寻话安慰,屏风一动,一个长随打扮的人进来,却不言语,横着眉下死眼盯了三个人一阵子方问道:“方才是哪位先生唱歌儿,又提到我家车老爷的讳?请借一步说话,我们老爷有请!”胤仰靠在椅上,一只手扶着酒杯,只微睨了一眼戴铎,戴铎忙站起身来,正要说话,邬思道已架了拐杖起来:

  “是不才!车铭与我同榜孝廉,又曾为同社文友,怎么——我不能叫他的讳?”

  他带了酒,神情显得冷峻傲岸,长随被他的神气慑得有点气馁,听说是自己家主同年,又见胤跷足而坐,戴铎从容侍立,更不知什么来头,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正在发怔,便听隔壁有人大声吩咐:“来呀!把这当中屏风撤掉,我见识见识是哪位年兄?”接着便听一群人“喳”地答应一声,几个人轻轻抬起屏风挪转到一边,顷刻之间雅座打通,合成了一大间。胤微微冷笑啜着香茶时,对面雅座是三间打通的,却也只有一席酒菜,摆着冷盘孔雀开屏、百合海棠羹、一盂冰花银耳露,几十样细巧点心梅花攒珠般布列四周,中间大碗盆中的主菜,却是牛乳蒸全羊——胎中挖出的羯羊羔儿:这是扬州四大名菜之一——张四回子蒸全羊了。七八个请来陪坐的名士坐在旁边,正中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白鹇补服,也没戴大帽子,油光水滑的辫子从椅后直垂下去,圆圆的脸胖得下巴上的肉吊着,看样子酒也吃得沉了,油光满面地乜斜着眼盯着这边。邬思道架着拐杖迎上一步,抱拳一拱道:“车铭先生,久违了!”

  “啊嗬,这不是邬思道嘛!”车铭眼中放出光来,一下子坐直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闹天宫的孙行者!是八卦炉倒了呢,还是佛祖不留心弄掉了五行山的镇山神咒,你居然又出来了——我给诸位介绍一下:你们看这位,架着双拐,行动如倩女荡秋千,站立似谢家碧玉树,一脸书卷气。当年可了得,我兄弟不敢望其项背!真的是一语既发词惊四座!当年——”

  “当年同窗结社作八股。”邬思道静静地听他揶揄,抓住话口破颜一笑紧叮一句,“出题‘昧昧’。好像就是车仁兄,把‘日’字边写成了‘女’,开篇惊人;说‘妹妹我思之’,我只好接了句‘哥哥你错了!’——不知如今可有长进?”

  一句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几个名士控背躬腰跌脚打顿,笑得换不过气来,胤“扑”地一口酒全喷到戴铎身上,几个歌伎拿手帕子捂着嘴咯儿咯儿笑得东倒西歪。

  “是你记错了吧?”车铭涨红了脸,强笑道,“我两榜进士,殿试选在二甲四十名,闱墨遍行江南,怎么会出这种错儿?——今日一见,也算故人相逢,有道是贫贱之交不可忘,我和你对酌三百杯!那两位——呃——请过来,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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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1 16:58:48 | 显示全部楼层
  戴铎见胤摇头,矜持地说道:“我们和静仁先生也是邂逅,请自便。看样子你们要论文,我们观战。”邬思道踅回胤桌边,端起一杯酒,笑道:“要是做官就能长学问,天下可以无书。你今日无非以富贵骄人,岂不知我这贫贱也能骄人!比如这酒,我饮来是酒,你饮来就是祸水,这点子分别,不知你懂不懂?”

  “唔?”

  邬思道脸微微扬起,沉吟着说道:“我这酒,取粟于颜渊负郭之田,去秕于梁鸿赁舂之臼,量以才斗,盛以智囊,浸于廉泉之水,良药为曲,直木为槽,以尧之杯、孔之觚酌之。所以饮此酒,清者可以为圣,浊者可以为贤!你的酒不同,乃是盗跖之粟酿成,取贪泉之水,王孙公子烧灶,红巾翠袖洗器。误饮一杯,则廉者贪,谨者狂,聪者失听,明者昏视——这还不是祸水?”

  “你依旧如此阴损!”车铭本想小辱邬思道几句就罢手的,不料反被邬思道所侮,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咬牙笑道:“我以俸禄沽酒,怎见得是贪?”“你取笑我,我自然也可敬你几句。”邬思道淡然说道,“以你今日身份,我岂敢冤枉你?君为扬州太守,境内饥民遍地,嗷嗷待食,你却在此寻欢作乐!先贤有云:四境有一民不安,守牧之责也,难道我错说了你?我虽然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也知道当今蝇营狗苟的事愈来愈多。嘴硬不如身硬,身硬不如心硬——记得当年同游中岳庙,你指着门前金刚叫我作诗,当时我口占一首说‘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车兄,你敢么?”说罢纵声大笑。车铭“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想发作又按捺住了,格格阴笑道:“静仁,没听说过‘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邬思道笑道:“这么俗的谚语有何不知?当日桓温游寺,和尚不拜。桓温说,‘没见过杀人不眨眼将军么?’和尚反问,‘没见过不怕杀头和尚么?’如今是盛世,此地乃名城大郡,你今日非礼欺人,我怕你什么?何况我飘零四海孑身一人,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本来就无家可破无门可灭!”

  “放肆!”车铭大怒,断喝道,“你一个已革孝廉,在父母官前狂傲无礼,就是罪!哼!我就不信剃不了你这刺儿头!你不是说我这酒是‘祸水’么?来!”

  “在!”

  “灌他!”

  “喳!”

  胤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眼中熠熠闪着火光。康熙皇帝家教极严,明令皇阿哥不得结交外官,干预地方政务,皇长子胤奉差芜湖,杖责了一个县令,回去被摘掉了头上一颗东珠,因此他原本无意惹是生非。这个车铭他也知道,昨日见邸报,吏部报的三名“卓异”里名列第三,算是顶尖儿的好官,谁知在下头如此跋扈!眼见邬思道要吃亏,胤眼中波光一闪,戴铎立时会意,跨前一步正要说话,邬思道却道:“项铃,我自己能料理这事。”便转脸笑谓车铭:“你如此欺我,是不是看我已残废,无力再入宦途。要是我未除功名,即便不是进士,恐怕你也不敢轻慢,是吧?”

  “对了。今儿就是拿你开开心!”车铭眯着眼嬉笑道,“罚几杯酒,顶多是个风流罪过,打什么紧?”邬思道一笑道:“这就是俗语‘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杯祸水我喝。不过先有一诗奉赠,不知可肯雅纳?”

  他这几句话不软不硬,似求情又似揶揄,众人都是一愣。邬思道微叹一声,踅到放着文房四宝的案前,一手拽袖、一手提笔,略一沉思,连着写了几个字。车铭伸着头看时,上头连着五个“苦”字,不禁喷地一笑,道:“这早晚才知道苦?你要识点时务,我怎会难为你?”邬思道毫不理会,握管疾书:

  苦苦苦苦苦皇天,圣母薨逝未经年。

  江山草木犹带泪,扬州太守酒歌酣!

  ——无锡书生邬思道谨赠

  写完展纸一吹,拈着踱至窗前,眺望一下,回头笑道:“我这个多愁多病书生身,可是要打你这倾国倾城的乌纱帽了!这张诗稿对仁兄而言,也不亚当年我在贡院写的揭帖!你今日于国丧期间携妓高歌画楼,已经触了大清律,知道么?”

  谁也不防这潦倒书生还有这一手,满楼人都惊得呆若木鸡,痴坐无语。胤先是一怔,心下大悟,不禁目中灼然生光:这真是个无双才士!良久,车铭方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要干吗?”

  “我要——”邬思道看了看楼下,“怎么说呢?这楼下人可真多!看见楼上飘下一张诗帖,凭我邬思道的文名,写的又是本朝本郡太守,三天之内,保你全扬州都知道了。若或碰巧有个皇阿哥或部院大臣什么的,或者有个御史、按察使什么的官儿,正愁着考功司察他的功课,没准儿连原诗奏明当今——仁兄,邬某可要与你同生死,共荣辱了……”说罢哈哈大笑。

  车铭见他说着话手一晃一扬的,真怕这个愣子手一松,立时就招惹无穷后患!莫说城里如今真的住着个黄带子阿哥,就这省官道司里面也有不少对头,这国丧期间携妓高乐儿,“丧心病狂”四个字就得葬送了自己似锦前程。就没这些麻烦,老百姓口碑如铁,唱起来,三年察考时就是手拿把掐的凭据!想着,车铭头上已沁出冷汗,勉强挤出笑脸道:“静仁——静仁兄!开个玩笑嘛,不当家拉花的,何必认真呢?来来来,还有那两位,坐过来,我敬你们三杯‘祸水’!”

  胤大笑起身道:“不论美酒祸水,我都吃不得了。戴铎,你留下陪着他们吃酒,我还有事,先告退一步了。邬先生,今日一会实在投缘,明儿我请你小酌,还有事相求。”邬思道微笑不语,戴铎知道馆驿中还有一大群官员等着胤召见,也不好相留,只好赔笑道:“是,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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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虎踞关冤家巧聚头 人市口小童偶作戏(1)

  邬思道酒量很窄,与这群人又不投缘,不多时已酩酊大醉。车铭一肚皮的懊恼,还要装出笑脸奉迎这个倒霉书生,眼见他们要辞,心里巴不得,却还要假惺惺邀留。邬思道醉眼迷离地笑道:“筵无好筵。这‘祸水’可不敢吃多了,就此别过吧。”说罢,踉踉跄跄扯了戴铎下了天光湖影楼。

  “静仁,”戴铎看天色时,已近申牌,一头走一头笑道:“我以为你吃了大亏,已挫磨了昔日锐气,看来竟是锋芒不老!车铭这人我也听说过,心底瓷实着呢!难道不怕他对景时整治你么?”按戴铎的意思是想引出个话头,试探他肯不肯投胤门下。邬思道却笑道:“亏你还是天子脚下混世面的,不晓得投鼠忌器?我虽不济了,像彭鹏、施世纶这干文友都做着官——你不知道人心,但凡做了官,利禄心只有愈来愈重的,他才不犯着和我这破罐子碰他的金饭碗呢!这个车铭其实也小有才学,只太无耻,我才教训他。为这个扬州府肥缺,他先叫夫人曹氏拜徐乾学的四姨太为母;徐坏了事,又巴结户部尚书梁清标,认了干爹才选了出来。这还是个人?好便好,不好我还有诗呢——昔日相府拜干娘,今日干爹又姓梁。赫奕门庭新户部,凄凉馆地旧中堂……”他没吟完,戴铎便截住了,笑道:“罢罢!你真醉了,我没说一句,就引出你这一车话!你如此不饶人,连我也怕了你了!”邬思道听了不言声,恍恍地望着远处,半晌才道:“……十年一梦,醒来时人去楼也空。项铃,心气再高人已凋残,我这人还有什么指望?只有心智可用,有谁能知?只有口舌之利,难道连嘴也封住?”

  “你不要难过,”戴铎心下掂掇着,因未得胤明示,也不便做主,只道:“方才你不是说要去北京?何妨和我们四爷说一下,一同北上,到京我给你谋个馆地。”邬思道冷笑一声道:“连你也小看我!要糊口有何难哉!我学的是屠龙术、帝王道!没有英才,我才懒得教呢!”

  戴铎一直把醉醺醺的邬思道送回虹桥对岸的培鑫店,又执手叮嘱了许多话才辞回桥北驿馆。一进门,便见四贝勒的贴身长随高福儿从里头出来,见戴铎便逼手站住了,笑道:“戴头儿,哪里吃酒了,没给咱们带一坛子回来?”戴铎因问:“四爷呢?”高福儿道:“今儿见了一天大人,后晌江宁布政使曹大人带了一干子道台给主子回事儿。这会子正在上头说话,大约是说调粮的事,里头还夹着说关税银两,早着呢!您先在我房里歇歇,客走了再见不迟。”戴铎只好回身进了高福儿房中,沏了酽茶,有一搭没一搭闲嗑牙儿。直到掌灯时分,方听上房一声吆喝:“端茶送客了!”接着便见两盏大灯笼从上房导引,一群官员哈腰依次辞出,戴铎这才进来。

  “回来了?我正给太子爷写禀札,你连他的廷谕一齐看看,有没有疏漏的地方,回头再誊清发寄。”胤头也不抬,手不停书,直到写完,方吁了一口气,把信稿和一个通封书简递给戴铎,自踱着方步沉吟不语。

  戴铎接过太子的廷谕和胤的信,只略一过目,已经明白大旨,便笑着回道:“万岁爷五十四圣寿,已经有旨四爷不必回京。半月前内廷邸报,陕西去年大旱,今春青黄不接,万岁也有旨,叫四爷一并在此征粮。太子爷想叫爷早日归京,看样子是因为筹办万岁的寿典。四爷这信写得极是,既不愿回去,差使也本来是没办完,就遥叩万岁圣诞的就好。”

  “庆寿典这样的眼面差使能轮到我?怕只有八爷他们才争得到手!”胤冷冷道,“我不是怕出力,是怕出了力还要招忌。十三弟来信,说明年要加一个恩科,主考点的是佟国维。如今都在暗中打点。又要塞私人,又要外头堂皇,太子叫回,无非想叫我替他拢人。你想想十八个兄弟三十六只眼,都瞪得血红,这种坏了良心的事我也干不来,还要代人受过。如今这风气,我就是哪吒,能摆布得好么?”戴铎心里雪亮,这位四爷和十三爷胤祥是“太子党”的,大阿哥胤三阿哥胤不凉不热,各存体系。所谓“八爷”,却是八阿哥胤,与九阿哥胤、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统是一窝子势力,朝中称为“八贤王”,最是得罪不得。这干人见事就躲、见人就笼络、见利就夺,连皇太子也不敢招惹,所以想调回胤帮手。想想胤走马灯似的办苦差,为太子出死力,太子胤一点也不顾惜痛怜,也真叫人寒心。但“八爷党”里的十四阿哥胤现就是胤一母同胞,戴铎也不敢说什么。戴铎一边想,笑道:“就是四爷这话!我们奉有明旨,督修河务,办粮赈灾,这还忙不过来呢!我看这信得加上一句,明说万岁严令河工差使不办妥不得回京,四爷不敢自专。太子爷胆小,未必敢和皇上去争的。”

  “很好。”胤笑了笑,说道,“就怕他们弄不住我,又去寻十三弟的晦气。科场的事舞弊拆烂污,十三弟脾气不好,弄出事来不得了。”十三阿哥胤祥是阿哥里头最泼辣豪爽的,因自幼失恃,受尽哥哥们的欺侮,养成野性难驯,只胤看不过,从小儿收到自己府中时时呵护,因此胤祥敬重这位严兄宛如慈父,从不违拗。戴铎当然知道其中原委,因安慰道:“四爷甭着急,十三爷才十七岁,万岁爷未必叫他独个儿办差,或到时候称病也罢。”胤叹道:“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那位邬先生,你们谈了没有?不知他肯不肯到我这里办事?”

  “爷的意思没有明说,奴才没敢自专。”戴铎赔笑道,“这个人才具人品都极出色,可惜是个残疾。奴才晓得爷用人的规矩,不是落难的从不收用。所以奴才没敢提起。”胤不以为然地哂道:“他还不算落难?朝廷缉拿了十年的钦犯,落魄江湖怀才不用!这样人物岂可失之交臂?你们这些人虽有忠心,只能安慰我,不能为我出谋分忧。又不是叫他跑马拉弓放鹰捉虎,计较人家两条腿做什么?——他住哪里?我现在就亲自去请!”说罢便往外走,戴铎只好跟着,吆喝小厮们:“给四爷备马,把斗篷带上,防着晚间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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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1 18:00: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料刚至二门,高福儿迎进来禀道:“四爷,海关道陈天顺求见。说是奉四爷宪谕,回说买粮用钱的事。”胤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戴铎。戴铎忙道:“邬思道吃醉了酒,就是这会子去,也不得好好说话。不如明儿我陪主子去,消消停停就把事情办了。”胤皱着眉怔了半日,也只好罢了。

  胤一晚上没好睡,邬思道沉敏机辩、才智犀利的影子一直在心里晃漾。他虽没有和戴铎多谈,但酒楼一会,已下定决心,非把这个邬思道笼在自己袖中不可——皇阿哥之间权势倾轧,机械万端,他太需要一个这样的策士智囊随身谋划了。到鸡叫才睡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胤一骨碌翻身起来,赶忙洗漱了,略用了点点心,便叫上戴铎高福儿,换了便衣迤逦奔虹桥南的培鑫客栈。店主听说是找邬思道,拍手笑道:“爷们来的太不凑巧!邬爷今早天不明就算了房钱,叫小的觅船,说要去瓜洲渡游玩几日,再到北京看个亲戚……”几句话打发得他们主仆三人都愣了。高福儿见胤阴沉了脸,笑着道:“爷也是的,我还当是个什么人物儿,姓邬的不过是个孝廉,这样儿的篾片相公要一把有五个,要两把——”他话没说完,胤盯了他一眼,下头的话竟生生憋了回去。戴铎忙道:“四爷,您别生气。这事怨奴才不会办事。禀爷一句话,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包在我身上,到北京我把他请到爷府里!”

  “怎么见得?”

  “说来话长了。反正这会子没事,我们陪四爷人市上看看,我给你说说静仁先生的故事儿。”说着三人慢步向西走着,戴铎叹道:“您看邬思道待人冷冷的,其实也是个痴!他有个姑父叫金玉泽,当年纳捐在南京虎踞关,补了个千总的缺。邬思道中秀才,邬老爷子寻思,乡试反正要去南京,就写了封信给金玉泽,叫邬思道去姑父家读书,就近儿应试。

  “邬思道在燕子矶下船。他头一回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呆头呆脑地,就急着先游了莫愁湖,又逛了夫子庙。那日四月初八,佛诞日。夫子庙人山人海,烧香的许愿的善男信女挨挨压压挤得满街都是。邬思道顺着秦淮河,一手擎着一包炸蚕豆,一头走一头吃着观景致。因不知哪个糊涂老爷在桃叶渡上竟架了座桥,邬思道见了笑得前仰后合。刚说了句:‘这个蛇足添得有味儿!’不防一头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闺女!”

  胤想着当时情景,不禁抿嘴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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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1 20: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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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11:0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虎踞关冤家巧聚头 人市口小童偶作戏(2)

  “那女的是进香才回来,一门心思的虔敬我佛。当着众人和个年轻男子撞得这么结实,顿时羞得脸红到耳根上。”戴铎笑道,“当时引得周围闲人哈哈大笑。这个说是‘蓝桥会’,那个说是‘撞天婚’,‘欢喜菩萨’,‘风流道场’……插科打诨一片声胡嘈。那女孩子羞急了,一巴掌打了邬思道个满天花,挤开人缝儿一溜烟走了,炸蚕豆撒得满地都是。

  “邬思道只好自认晦气。捂着打得发烧的脸往虎踞关,寻了半日才找到金玉泽下处。叩着铺首环敲了半天,那门‘吱’地开了半边。邬思道一看,开门的正是方才掴了自己一掌的那位!顿时两个人都傻了……”

  胤听得哈哈大笑,说道:“敢情是他表妹?”

  “是表姐。”戴铎忍笑接着说道,“邬思道愣了半晌,刚说了句‘这是金玉泽家么?他是我姑父……’那姑娘双手一捂脸,说了句‘皇天菩萨’跑了。

  “邬思道只好自己蹭进去见姑姑。姑姑乍见他来,一把揽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我的老天爷,可见着我娘家的人了!儿呀……如今出落得这样了……一会儿你姑父下值就回来——凤姑,凤姑!快过来,你看看谁来了……’”胤笑得泪眼汪汪,捧着肚子道:“好……好!她来不来?”“她哪里肯来!”戴铎笑道,正要往下说,忽然前头人市上闹嚷嚷的,还夹着一个男孩子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声,惨厉得叫人心里起栗儿。三个人顿时都敛了笑容,顺着哭声走过去。

  这里已经是虹桥人市,其实并不喧闹。一街两行错三落五到处是高粱秆搭起的窝铺。从宝应、山阳、龙王庙一带逃来的难民,个个面黄肌瘦,有的三块石头架着煮白薯刺菜,有的烧干苞米棒子,有的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还有用毛巾裹着冷饭团子啃……乌烟瘴气的,散发着一股一股霉臭不是霉臭、焦煳不是焦煳的怪味。靠墙一群闲人围着,一领草席直挺挺裹着一具尸体,只两只脚露在外头。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蓬头垢面伏在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哥呀!昨后晌你还好好的,是吃了什么了?……你就不言声儿去了?娘死的时候怎么说来,你不记得了……叫你照应我!……你不管我了,就这么走了……呜……”

  胤双眉紧蹙,还没走到哭尸的人跟前,早有个人牙子瞧他是主儿,扯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过来,一边说一边比划:“哎,这位东家,一看就知道您是积福行善的菩萨心肠!要买个孩子使唤么?您老明鉴,这买人也是有门道的——发为血余,齿为骨余,一要看头发,二要看他的牙!您瞧这女娃黄瘦,那是饿的!您看她这一头发,嘿!您再看她的牙——”他扳开那小姑娘的嘴,说得唾沫四溅:“糯米细牙咬金断玉——十五两怎么样?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就狠心赔个血本,也得叫她去个好人家!十两!十两怎么样?”

  胤方才被戴铎讲故事逗得刚刚高兴一点的心情被这里的人间惨景洗得干干净净。惦着那边的哭声,他低头看了看这丫头,相貌也还端正,黄瘦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撇着小嘴,被人牙子捏搓得要哭又不敢。胤心头一沉,回头对高福儿道:“买下吧。”说罢便踱到那群人旁边。

  那男孩已是哭得嗓子都哑了,乌眉皂眼的,张着两只手乞求:“大爷们哪!谁买我,谁买我?我得卖几个钱埋了我哥……你们行了这个善,就是这辈子作过孽,死了也不进十八层地狱呀……”

  “日他娘的,”旁边有个人笑骂道,“不懂事的猢狲,哪有这样儿求人的?”又一个人问道:“你是哪的人?”

  那孩子擦泪说道:“我是宝应的——大爷呀……可怜可怜吧……”

  “你是宝应的大爷!”一个闲汉笑道,“那我们都是扬州的侄儿了……”

  一群人哄然大笑。一个老汉蹲在尸体旁, 吧 吧吸着旱烟,叹道:“罪过!也真是可怜,有钱就帮几个吧……”说着掏出几个铜哥子放在那孩子身边,有几个阔人也跟着扔了些康熙铜子儿。老汉劝慰道:“孩子,你甭净哭了。指望这点子钱发送不了你哥。黄河发水是劫数,死的人成千成万,都用棺材埋么?把钱收拾了,买几刀纸烧,寻个乱葬岗子埋了——人死如灯灭,能把你哥哭活了?”说着,在墙基石上磕了磕烟锅要起身。不料烟灰没燃尽,火星儿迸在那双裸露在席外的脚上,那“死尸”双脚竟被烫得猛地一缩!

  炸尸!

  众人无不大吃一惊,“唿”地散开来。戴铎慌得一步跨到胤前头护着。众人都直盯盯注视那具尸体,看了半日却并无异样,只见这孩子收拾了地下的钱,顽皮地朝众人扮个鬼脸儿,拍拍芦席叫道:“狗儿狗儿!还不起来谢爷们赏?”

  躺在地下装死人的狗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挥手抹了脸上青泥,呸呸啐了两口,嬉皮笑脸地打个千儿道:“活了活了!谢各位爷的赏!坎儿,你也哭累了,我挺尸挺得浑身硬,也实在饿得受不得了,先买两个烧饼打牙祭去。”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是这两个顽皮娃儿做戏乞讨,惊定之余,不禁爆发出一阵狂笑。见众人尽兴而散,胤笑着转脸道:“戴铎,这两个孩子伶俐,问问看,肯不肯卖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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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11: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是。”戴铎答应一声,上前拍拍狗儿的头,问道:“多大了?家在哪里?”狗儿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说道:“十四了,没听我说,我是宝应的大爷?”胤看了看坎儿,却不似狗儿的活泼机灵,腮帮微微鼓起,总似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因笑问:“你们是宝应逃荒过来的。家里大人呢?”

  坎儿闪了胤一眼,眸子晶然生光,只这一瞬,胤看出这孩子灵秀不在狗儿之下,只不过聪明不外露而已。坎儿别转脸看看,觑着胤道:“你八成想买我们吧?”

  胤越看越喜爱这两个孩子,点点头说道:“你猜的不错。跟了我去吧!别说烧饼,你吃什么都有!”“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不干!”狗儿瞥一眼高福儿,嬉笑道,“我才不跟你去当哈巴儿狗呢——瞧他那副样子,在人前很露脸么?”高福儿气得脸色发白,在旁骂道:“瞧你那副坯子,配当我们主子的哈巴儿么?”

  “放屁么?好臭好臭!”狗儿掩着鼻子道,“越是狗屁越闻不得——和他们 嗦什么,坎儿,我们找翠儿去。”

  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正要去,高福儿身后那个女孩子怯生生带着哭腔喊道:“坎儿哥,我在这……我叫卖了……”说着两行泪水泉水般涌了出来。

  “翠儿!”

  坎儿和狗儿一下子钉住似的站住了,走到那姑娘旁边,脸上已没了欢喜的神气。坎儿呆着脸只是出神,狗儿瞟了胤一眼,拉住翠儿的手,咬着牙道:“到底叫王三发把你卖了!说过半年给他凑四两银子赎你的!——日他祖宗八辈,我非叫芦芦咬死他不可!”翠儿泪眼汪汪看着这哥儿俩,又抬头看看高福儿,哽咽着说道:“他把我卖了十两银子……咱们是见不着了……坎儿哥,你们有一日回魏家营,替我在我娘坟前磕个头……”说着,呜呜咽咽放了声儿。

  胤眼见这三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生离死别的情景,心里突然一阵酸热,他已没了笑容。想到小家子亲朋邻居尚有这种情谊,自己一群骨肉兄弟,却恨不得你抠了我鼻子我挖了你眼!想着,说道:“狗儿坎儿,听我一句话。你们不是想回宝应么?今儿是初四,过了初七我就动身去桐城。那离宝应才多远?我在桐城要呆一年,也不定两年。你们跟我去,我离开桐城,你们想跟就跟,不想跟三人一同回去,成么?”

  “真的?”狗儿眼一亮,说道,“你骗我们!”胤不言语,凝视了三个孩子许久,说道:“我从不骗人。要是你们不想回家乡,这会子就走吧。”

  三个孩子都吃惊地抬起了头,忽闪着眼盯视着胤,胤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幽幽地闪烁着。三个孩子移步要走,又站住了,坎儿笑道:“就是这样,咱们跟你走!说话算话,不算是个王八!”见胤笑着点头,狗儿两个指头放嘴里“嘘——”地尖啸一声喊道:“芦芦!”一条精瘦的狗“唿”地蹿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围着狗儿撒欢儿。高福儿不禁笑道:“这么一条狗,还有名字?”

  “对了,叫芦芦。”坎儿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惺忪着眼,抚着狗头冷冷说道,“你胆大,你招惹一下试试!”

  胤看看日头,已是将近午时,猛地想起已传了扬州粮道午后议事,便笑道:“咱们回去吧——今儿是又扫兴又尽兴,彩头不多。”说罢一行六人款步往回走。胤一边走一边沉吟,问戴铎道:“邬思道后来和他表姐怎样了?”“奴才没细问,思道也没多说,只说定了亲。”戴铎道,“只金家如今已不在南京。金玉泽谋了北京朝阳门城门领的差使,邬思道说要进京,只怕就是奔他去的。唉……邬思道犯的事还没撕掳利落,十年没露面,又成了残疾,那女的也望三十的人了,后头的事难说了……”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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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11: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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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回到驿馆,驿丞早已候在门口。见他们回来,忙迎上来道:“贝勒爷,扬州粮道寇明辰时已经来了,在花厅那边候见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厅,长随们刚刚张罗好点心茶食,便见西角门一个官员,穿着八蟒五爪的袍子,罩着雪雁补服,头上戴一顶蓝色涅玻璃顶子一晃一晃走来,在阶前一甩马蹄袖,高声报道:“赐进士及第,钦命扬州粮道正堂臣寇明叩见贝勒爷!”说罢叩下头去。胤啜着茶答道:“进来吧,不必拘礼。”“谢贝勒爷!”寇明起身又打个千儿,方小心翼翼挑帘进来。

  “坐吧,谅你也没吃饭,这点心随便用。”胤手一摆,对站在一旁的戴铎道:“你也坐——寇明,粮食三日内能起运么?”

  寇明拿捏着刚刚坐下,忙欠身答道:“回爷的话,职道正为这事犯愁呢!粮食有,就是现筹,市面上斗米三钱,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海关道的银子过不来,这个饥荒不好打的。求四爷催着海关道那头早点发银,就是体恤下官了。”胤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块点心,却不吃,半晌才道:“海关那头我催了几次了。他们受海关总督魏东亭节制。我前日已经移文总督衙门,叫他立即批银。只在早晚银子就过来——这是借用,终归还由户部出银子,你只管放心。”寇明赔笑道:“爷圣明!不过如今银子没来,一下子凑不齐十万石米。只能把库底儿都叫四爷运走,大约五万石的样子吧。下余五万石得等银子。我已经下令,所有存粮大户、米栈均按现时米价平粜国库,不得借机哄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擅自外运。三月中银子一到,职道亲自押运送桐城钦差行辕,不知成不成?”

  “你办事尚属尽心。”胤瞥了一眼寇明,起身橐橐踱了两步,站在门口隔帘望着院外,良久方道:“扬州也有两万饥民,我今天人市上看了看,心里很难过——这也得赈济,本来五万石就少,再留粮岂不更难?所以非买粮不可!”“可没有银子也是枉然呐……”寇明喃喃说道,“扬州府要能出点钱就好了。”

  戴铎在旁笑道:“就是这个话,叫车铭拿几个!”寇明苦笑着摇头,说道:“不过说说而已,前月车铭还找我衙门借钱来着!我说扬州是个放屁油裤裆的肥缺,你借着藩库七千银子,还要打我粮道的主意?他说是修文庙,我一打听,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给三——”他突然觉得说过了头,装作吃茶掩了过去。胤却听得句句在心,因见高福儿带着一身新装的翠儿进来,只点点头,偏着脸笑道:“你说半截话儿叫四爷猜谜儿么?”

  “回贝勒爷!”寇明突然红了脸,变得有点狼狈,“听……听说是给大学士揆叙送冰敬?——还有,还有——有个叫孟光祖的,是三贝勒府的,住在南京,也要点缀点缀……四爷……其实这些事下官只是风闻,只是风闻……”他说得收不住口,竟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胤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车铭身后还有这么大的背景。揆叙是号称“大千岁”的皇长子胤的舅兄,这也还罢了,且又是八阿哥胤的门下心腹。八阿哥胤人称“八贤王”,与九阿哥胤、十阿哥胤并称“三杰”,纵横交错、荣枯与共,若论在六部势力,还在太子胤之上。就是孟光祖的主子三阿哥胤祉,“圣眷”也远在自己之上……这位寇明害怕搅进阿哥们的倾轧之中,自也是情理中事。胤想着,冷冰冰打断了寇明的话:“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你的难处。好嘛!国库里只有五六千万两银子,抄明珠(揆叙之父)家一抄就是七兆!——揆叙也是富可敌国的人了,还这么搂钱!真正是城狐社鼠!——告诉你,他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拔毛是四爷的宗旨,银子,非叫扬州府拿不可!”

  “是是是!”寇明揩着脑门上沁出的汗连声答应,心里暗赞:“怪不得人说四爷是‘铁石心肠冷面王’,真是名下无虚!”口中却道:“四爷知道下官苦处,下官感恩不尽!”

  胤冷笑一声道:“我当然不让你为难。你去见见车铭,我们说的这些一概不提。只说四爷叫他出两万银子孝敬灾民——要舍饭,开粥场。你听仔细:饭,一日两舍,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凉饭团子要手拿着能吃。扬州府地面不许饿死一人,拐卖儿童的拿住要宰几个——我还有三日在扬州,他要给我办不下来,我就请王命旗牌先斩了他再奏朝廷。就是我回桐城,也要留下人看他办这差使,违我的令,他依旧身家难保——不要想什么这阿哥那阿哥,胡思乱想没好处,我手中尚方宝剑就架在他脖子上!”

  寇明早已汗透重衣,站起身来,胤说一句,他答应一声“是”,又道:“四爷菩萨心肠,这是成全卑职,也是保全车某!”

  “你照我的原话说,说了没你的事。”胤慢悠悠说着,轻轻拉过翠儿,抚了抚她的头发,“你看看这孩子,这么一丁点儿,爹娘都死在洪水里……饿成这样儿!民为国之本,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你也是读书人,应该懂这点道理——回去寻一本《柳河东集》,读一读《送河东薛存义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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