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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12:39:13 | 显示全部楼层
                                                                                       19 亏空案阿桂遭斥责 襄阳道钱沣遇暗算
  刘墉阿桂由太监导引到“宜人潭波”偏宫外,由守阍女官人内通报。阿桂掏出怀表看时,恰正午牌二刻,摇了摇头,皱眉道:“主子怕是刚进过午膳,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呢!”刘墉道:“你既进了园子,无论如何该见见驾,宁可碰了下午再来也好。”说着,果见那女官出来吩咐道:“皇上旨意请二位大人这边凉亭子里歇着候旨。”刘墉还要问话,女官已经去了。

  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个时辰。这座凉亭子就坐落在寒温泉宫水榭子南边,西依流溪南傍浅池,头上老树翳日,脚下苔滑石凉,林鸟啾鸣间着老蝉长吟,四匝林木竹树碧色幽深。坐在这里诸般都好,只是不能纵谈说笑。见太监送来茶水,两个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观景,不住地觑着宫门那边动静,却不见有进呈御膳的,并也不见有撤膳的食盒子下来,只听隔着浓密的花篱,秋虫嘤嘤声气间传来里边潭中戏水的哗哗声,间或可闻几个女人叽叽咯咯的笑语,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觉诧异,也无处寻问。直到未初时分,才见那女官踩着“花盆底”昂胸凸肚出来,传旨道:“皇上叫进,在西配殿晋见。”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肃称是,跟着那女人逶迤进来,由正殿丹挥北趋过,在西配殿门口报名。听乾隆轻咳一声,吩咐:“都进来吧。”阿桂高声答应一声:“是!”跄趋而入伏地泥首行礼。刘墉是日日见面的,也只索随着叩头,偷窥乾隆时,只穿一件石青开气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刚刚吃过东西,几碟子点心都用残了。见发辫也是湿的,刘墉心中不禁一动。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样的,是乾隆精神心绪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后有了生分芥蒂,宫中除了和卓氏,个个看去都是棘皮老妇望而生厌,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极为凉淡,往往推病挂红谢辞侍夜。和珅弄来这四位风月场上的积年,闹得新鲜不可方物,竟是自当皇帝不曾尝过此味!这里接见大臣,倏地想起方才与四美同效鱼水之乐情景儿,忍俊不禁直想来个莞尔,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领罪的,咧嘴板脸哼了一声,问道:“见过你十五爷了?都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罢。”刘墉便谢恩起身趋座,阿桂却跪着不动,连连叩头道:“奴才先进的大内,见着了八爷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爷在园子里头。十五爷在澹宁居西花厅接见了奴才,刚刚说完西线军务,奴才请十五爷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爷说万岁爷还要接见……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办砸了差使,几陷主子于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内疚羞赧颜,没脸见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处分,发落奴才到军台效命,从赎罪惩,为臣子辜负国恩者戒……”他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崩角“砰砰”叩地有声,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随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关乎民命无小案,要凛凛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饰谎言,误以为窦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鉴万里之外明察秋毫,险些是非颠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来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说着,已是哽咽不能成语,伏地啜泣悲不自胜。坐在旁边的刘墉想起阿桂从来谨慎忠捆,军国大政事无巨细,处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个蹉跌,竟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临渊畏惧处高而寒,他也不由得惊心。

  乾隆一时没有吱声,稳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视事,阿桂一向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从来办事公忠体国执衡秉钧公正无私,除文事上稍逊傅恒,并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帮着原钦差曹文植和浙抚福嵩一道儿整治窦光鼐!听着阿桂恳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阵难过,叹息一声说道:“曹文植大约是你在古北口带过的兵?可见人情关难过啊!窦光鼐虽说书生意气,从来得理不让人,但他不得理从来不说话,仪征行宫死谏南巡,你都知道的。他虽行事激烈,不讨人喜欢,你循理按法,何至于被弄得这模样?”

  “回皇上话。”阿桂收泪叩头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带过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带兵打刮耳崖的偏将,福嵩是原军机大臣讷亲的门生,都和奴才没有渊源瓜葛。正为这一条,奴才自觉没有偏私,理查藩库后银账两符,窦光鼐见奴才时性气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厌憎。再就是因为窦光鼐弹劾黄梅县令母丧热孝中开筵唱戏,其实是在八月十五该县令开筵唱戏娱亲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发作去世的。奴才核实这一条,以为窦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负有直臣之名邀宠媚俗污人名节——有了这个念头,深以为窦某心地卑污,循此私念,办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总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虽百词不能置喙自辩,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么问窦光鼐话的?”

  “奴才知道黄梅一案,已经有了先入之见,问他:‘永嘉、平阳二县借谷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记忆姓名’,奴才又问:‘你说藩司、织造盛住进京携带银两,有什么证据?’他说‘这也不能指实’——他这么答话,奴才就恼怒了。但当时井没有发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带奴才亲自查看藩库,银账符合,银色无误。被他们当场蒙蔽,就更厌窦光鼐无事生非,又急着彻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军务。这么一误再误一错再错陷溺愈深,以至于黑白颠倒……”

  他这一说,刘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绪不好,问话问得浮躁,窦光鼐答话也甚欠温存,两颗蒺藜碰到了一处,还有个不刺的?正思如何转圜,乾隆笑叹道:“窦光鼐不买你的账,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言媚你,哄着你,就成了这番错误缘分——刘墉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是!”刘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没有审过刑狱,问得也欠得体。这是何等样事?当面相问,他不知你问话用意,怎么敢直截说出证据和讦告人?——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他藩库里的银子既是借的,那都是杂银。雍正朝山西诺敏、我朝王亶望,还有山东国泰都是一样故伎重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阿桂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亏欠银两没有杂银,是预先作了手脚,他们借了漕银在库中充样子,用盐商产业作的抵押,弥补得天衣无缝……”刘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头说道:“鬼蜮魑魅伎俩,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无意重处阿桂,见他满脸愧惶羞赧无地,想起他平日好处,早已没了愠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虚抬了抬,说道:“起来吧,你也是无心之过嘛……你自军务进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财政狱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错失,国家制度不能没有处分,降两级,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你专一在军机处处置军务上头的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务也不要撂开手,和刘墉和珅他们商量着办。回头钱沣进京,视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们的处分你就不要再参与,如今情势,你回避一下的好。”

  这就是处分了,虽然没有明说,阿桂已不再是领班首辅军机了。刘墉想说什么,但又思及,原本也没有明旨说谁是领班,此刻说出来等于给阿桂添乱,便咽了回去。阿桂连连叩头谢恩,说道:“奴才数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简在军机处赞襄政务,从来言听计从宠荣异常。功微而奖重,已经难服众心,罪重而罚轻,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还求主子按纪昀之例,发落奴才军台效力,可以稍赎奴才怀德畏罪之心,待将来立有功劳,再回来重侍大颜……”

  “不要辞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为恶么!”乾隆笑道,“且你也没有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罚不当罪。只一条,你不能和窦光鼐记仇,差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若有报复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体面了。”

  “奴才不敢,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连朕也顶得毫不容让。”乾隆说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汉人这般恶习。后来看,确是个方正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若不是这一条,进军机也是使得的——你起来吧,兆惠的折子看过了?有什么见识,说说看。”

  至此阿桂才谢恩起身。正待说话,和珅双手捧着奏事折子进来,只向阿桂含笑一点头,将折子呈给了乾隆,说道:“奴才见了十五爷,军务上的事十五爷不敢裁夺,说请旨听万岁爷处置。”乾隆接过了展开,斜倚在案边一边浏览,问道:“和珅你看怎么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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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15:13:5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问,和珅便微微一怔。若问钱粮供应取向,他能滚瓜烂熟说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银几何,可以取用买粮,此处粮库若干,能够随时起运。但这问的是军务措置,一个建议错误万千人头落地,追究责任时更难脱干系。若说全然懵懂,自己这个“军机”算怎么回事?思量着,一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奴才也为前方军务多少日子睡不好觉了。兆惠原就不该分营拒敌,这么着容易被人各个击破。现在既然已经和大营联络,应该下旨命他们合营拒敌;再从西宁调拨五万人火速增援。我军全军合营,攥起了拳头,兵势盛壮再进兵,似乎才能万全。”

  一条是集结,一条是增兵。和珅说得郑重其事,刘墉却听得肚里暗笑,脸上口中却不肯露出轻薄,轻咳一声以目视他说道:“臣不懂军事。紧缩待援这种办法再不得错误的,但西宁的五万人是用来支应兆惠粮草供应的。调了去作战,又要从别处再调生手来。不要小看了这些马帮骆驼输送粮草的兵,沙漠瀚海里办这种差使,换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说,这样也给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机会,旷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军务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晒,“说这些建议全都是隔靴搔痒——你说的其实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敌之计!”和珅生就是个踹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挨训受斥绝无脾气,碰了乾隆硬钉子,只枯着眉头一个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说道:“是,奴才胡说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战胜得败不得,赢得起输不起,所以有这个想头。”乾隆便目视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绪还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个亏空贪贿案子,被他整个办了个是非颠倒。一世英名险些泡进这潭污水之中,怀德惧罪忧谗畏讥,他心里什么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诏谕中雷霆电闪大加申斥,原想是祸在不测,见驾交旨之后就回府待勘的,谁知一见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难以自己。见乾隆看自己,他本来低垂着的头又向下俯了一下,语气缓重地说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无可厚非。朝廷确实只能胜只能赢,不能再出错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声音也放开了一点,凝视着乾隆说道,“黑水营前线离京七千里之遥,战事形势瞬息万变,奴才以为根本不宜详细指示进退方略。现在我军既然已经站稳阵脚,可以表彰兆惠临机应变的措置,加速供应辎重菜粮确保军需。可以指示兆惠严防和卓西逃碎叶或喀什米尔,别的似乎不必多说。有了粮草、士气又高。和卓部其实战力远不及准噶尔蒙古部,这仗应该是打得下来的。”

  他说着,慢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地图,至乾隆面前长跪在地,展开了,用手指曲划说道:“主上请看,这条线是阿妈河,这条是娃娃河,这就是沙掩了的无名古城……奴才连同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来看,兆惠其实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败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断:因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经马光祖和廖化清两座大营,稍一接应就能全军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来是两个意图,一是把和卓的军队战线拉长,供给道路也就长了,扬我军之长击敌之弱,给海兰察从乌鲁木齐夹击敌军造出可乘之机。二是在黑水河扎营,可以狙击敌军西逃之路——这是一步险棋,但舍此没有万全之策。既已与胡富贵取得联络,兆惠想退兵可说是万无一失,但他不退。这就是说,兆惠此时已经占据全局形势。如果说踹营之后不归老营是险棋,此刻奴才断定,凶险之期已经过去!朝廷不宜再给兆惠指示机宜,一头嘉勉有功将士,一头日夜督促运粮运菜。当兵的吃饱了,才好卖命打仗啊!”

  “既然你说我军已占主动,”乾隆沉吟着,目光不离地图,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进击?”

  “奴才只是推详,不能备细说明。”阿桂说道,“就这个形势图,兆惠宁肯吃些苦头,不肯纵敌西逃是明摆着的。不能出战,也许是军需没有备足,也许是海兰察的大军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奴才预料,三五天内一定会有消息的……”说罢便叩头。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兰察畏敌不进,这战事就麻烦了。”

  阿桂就地连连叩头,说道:“兆惠海兰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词饰功讳败是实。看他们前份奏折,实际是大胜之下,诱敌未获全功,马廖诸人因为主将一时失去联络,担心责任写来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兆海两位将军不是畏敌怯战冒功饰过的小人!”

  “这样很好!”乾隆抚掌一笑,说道,“你起来,立刻写信给西宁提督,加速督运粮草。兆惠军中一日断粮,朕必取他的首级为三军谢罪,和珅写信给西安巡抚,就从西安藩库提调银两,采办牛羊肉制成干品,连同耐寒耐运菜蔬火速供应海兰察军中。天山大营和乌鲁木齐驻军宁可断粮,前线供应有失,朕就不要他这‘儒将’了!”

  “扎!”阿桂和珅同时答道。

  和珅心里一阵轻松宽慰:从地方藩库直接拨银。西安藩库、户部和兵部互相结账,中间还有运输损耗……云贵修缮道路的一笔烂账满可以一锅烩进去打了马虎眼儿——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账的主儿共有的一门心思:账目头绪愈多愈好,愈乱愈妙——一头答应着,又道:“洛阳还有十几万斤笋,几万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调上去给当兵的吃。”

  “不错嘛,”乾隆破颜一笑,“都运上去,将来由你统一结算——刘罗锅子,你只管低头,想什么心事呀?”

  刘墉听他们议论军务,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听乾隆问话,忙回过神来,掏出烟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声说道:“臣在想台湾的事,一条福建的铜,今年从台湾私运到日本,查扣下来的就有四千斤,茶叶、大黄、绸缎和磁器,福州不能禁运台湾,但台湾天高皇帝远,台湾禁海比福建要难十倍,海禁是朝廷明发了的,其实禁而不止,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听着,这是指自己办差不力,在旁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凤梧来,我同他谈了一个时辰,就说的禁海。他说近年来还算好的呢!康熙爷手里禁海,实际台湾从来也没禁止过,从高雄港把铜船、百货运出去,海上私贩子交了银子,人坐舢板回来,连船带货就卖到了吕宋、日本。马二侉子去马来西亚上回回来,说那里满街都是汉人,五行八作里头卖的都是内地货,不是走私,哪来的那些东西?所以这事,还是要严加缉察!”他轻轻一句,已把责任推给了刘墉,又一笑抹平了,“吕宋国的曹婆子,派了他儿子到扬州采办漆器,连南京织造衙门库存的贡绸贡缎都买了去三千匹,那是‘走亲戚’,金子晃着眼,官员们能着别过头不看,也就稀里糊涂将就了。”

  “我说的其实就是这一条。”刘墉当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见乾隆示意允他抽烟,一躬谢过,打了火吞云吐雾说道,“单说买卖货物,其实卖货出去进货极少,就算民间私相交易,肉烂在锅里,还是便宜了内地百姓。但方才说的曹寡妇,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网逃亡出去的要犯——这些匪类与台湾那些不逞之徒勾结,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湾远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后都极不容易!”

  乾隆听得极专注,不时点头,良久才问道:“眼下有什么征候?”

  “林清爽确实在台湾,仍在传教布道。”刘墉幽幽地说道,“他本人有许多化名,瑶琴子、广成风子、黄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实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县,乾隆二十八年迁居台湾彰化县大里代。皇上,台湾这地方,汉人、高山人、土著人、内地移民居处犬牙交错,各为生计结团纠队,械斗火拼抗官杀吏这些事变历年多有。侨居之民和本地土人为争山争地,打起来一聚就是几万人。所以虽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难治之郡。林家在台湾经营几十年,结寨建营雄据彰化,其实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羁縻怀柔,只要完粮纳赋,别的事只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某几次潜入大陆从逆作乱,失事返逃台湾,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诸罗山中传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缉拿。为甚的呢?”他抬头看一眼乾隆,又敛了浓眉说道,“怕的就是激起事变,无论处置善后都十分棘手——高凤梧守台湾,给臣写信说台民‘轻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这说的是燕赵之风,实在是溢美之辞了——大白天县里出票拿人,官员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复返了,内地有这样的郡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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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18: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说的是实情,淡水同知潘凯的死讯才报上来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门签押房,忽然前堂报说有无名尸,他带四名番役去验尸,刚出城就被几十个暴民围困了,一顿刀砍斧剁,顿时尸横荒郊,官军连个贼毛也没有摸到。和珅想着那份奏章夹片,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在旁说道:“政令不出于城垣,治安败坏于闹市,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这……隔着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远水不解近渴。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奴才以为台湾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赋捐。一头赈济盗户,一头派得力能员去任知府,营务也要整顿一下。军政民政双管齐下,先稳住局势再说。请皇上圣裁。”

  “最要紧的是整顿营务。”乾隆一哂说道,“和珅你就管着户部,不晓得台湾已经三年免赋?还要再免,还要再出钱赈济盗户!台湾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贸易,根本不是穷。已经富得流油,再加银子赈济,就能治了乱源?”他哼了一声,端茶一啜把杯子徽在案上。阿桂见和珅吃了硬钉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头小心称“是”,心里暗服他头脸皮硬厚,却也一阵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轻薄,因喟然叹道:“实在皇上这话洞若观火!和坤说的其实是用钱买平安,放在别的州郡都成,惟独台湾例外。不但是个无底洞,发了赈济又等于朝廷明明示弱,助长教匪逆民猖撅气焰,与资敌无异!”他先抹一把稀泥开脱和珅,后一句厉指和珅是误国之言,惊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头听他说道,“台湾政务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断,没有大乱,小乱不断,朝廷上下习以为常,闹乱子就用钱去买哄,养成刁顽习气;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轮,又不带家眷,都没有久守长治之计,在肥缺上头捞一把搪塞了长官上宪完事儿;再就是营务废弛,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按说,台湾设着一员总兵,一员副将,分驻台湾府和彰化,有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师副将一名统兵两千,驻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钱粮上头打主意发财,就用兵舰贩运私货私盐和内地贸易,留在台湾岛上的兵常驻不过四五千,也是开赌窝娼护送私货,赚来的银子按月向长官缴纳。地方官要靠营兵守衙护城绥靖治安,谁敢招惹这起子丘八爷?官匪兵又勾联,又互相防范,谁正经办事,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陈陈相因,竞成了瘤疾!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换别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湾的老规矩办。就是好官,像雍正爷手里的蔡合清、黄朝宗时候,还算有规矩,到秦凤梧高凤梧,也是顶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员就不可问了!”说完又叹一口气。

  他长篇大论譬讲详明,乾隆听着起初还能持定沉着,默默沉思着点头,到后来愈听愈觉心惊,两道苍眉已经枯了起来,直到阿桂说完,却又恢复了平静,手里把玩着汉玉扇坠儿,良久说道:“你说的情形上次闽浙总督常青陛辞时,他也大略说过。隔着这么宽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内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内地也在败坏,台湾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说的那个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说得糟乱一团,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见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银子顺利便当。你办老了事的,不要上他们的当。但既有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华夷洋务倭务丛繁难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长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见疲软,这不单是台湾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设一个福建总督衙门,统辖军政要务,有事机断处置,随时镇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尧,未及开口,和珅已经抢了先,微一屈身说道:“皇上指示详明!奴才越想越觉得圣虑高远。这个总督一是要能提携福建水陆各提督衙门,二是要娴熟政务夷务。军政一把抓,还要清廉有为才成。奴才举荐两人,一个是两广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宁。请圣意决断。”阿桂一听就明白,勒敏在广州一头整顿洋务一头还要禁教禁烟,忙得七窍生烟的人,根本抽调不得,其实和珅真正要荐的是海宁。正要说话,乾隆沉吟道:“李侍尧也使得的。海宁没带过兵,民政上头是他长处。但李侍尧还没有起复,骤膺大任,朝廷对下要有个交待。海宁可以调去任巡抚,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说。台湾三天两头不断有军情,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听风就是雨。海宁——这个名字也好!”

  “就是这个话!”和珅笑道,“海宁,海宁了,台湾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桂听他二人说话已经近乎儿戏,但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驳,嘬着唇沉思有顷,说道:“奴才以为李侍尧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写个保本,起复他暂署总督衙门,这是戴罪当差,他只有十二分经心的。待三年任满再正式起复任总督。有了政绩闲话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显眼了。”乾隆一笑说道,“李侍尧先到甘肃去帮办军务,踩一步台级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尧,由刘墉和珅两个人保本更合式些。”

  这是很入情理的话,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别人确实不合适,和珅李侍尧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来保更见公心也容易让李侍尧安心。这样一摆布真的是天衣无缝,二人不禁心中宾服,见乾隆起身,忙离座长跪,齐声道:“奴才们谨遵圣谕!”

  乾隆站在汉白玉石栏旁目送他们逶迤出去,摆手叫过王仁,吩咐道:“传旨内务府,这池子傍北那处房子改建成书房。朕每天午觉起来就在此看折子——接见大臣还到澹宁居。这四个女孩子晋升赞善女官,就在书房侍候。”

  “是!”王仁忙应着,又道,“晋升女官恐怕内务府要请皇后娘娘懿旨。这房子是夏宫,过冬防寒怕还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禀告太后,无奈地皱皱眉,说道:“不要请懿旨。这是朕的特旨,让内务府用印颁玉牒给她们就是。修房子的事还要朕操心?你是干什么吃的?”王仁听他辞气不善,吓得喏喏连声答应:“奴才遵旨承办,主子尽管放心!”

  “听着,”乾隆说道,“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朕就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进了偏殿。

  和珅耐着满腹机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样坐轿到园北工地巡视一匝,返回澹宁居东书房再见刘墉,商议了联折写本保举李侍尧起复的事,又去见掌事阿哥颙琰说了议罪银进项。出入大账,这才匆匆出园打轿回府。

  一路坐轿他都陷进深深的思索中。钱沣进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着在贵州修路、造梯田、整顿铜矿矿务,有什么急事要进京述职?显见的铜政上边四十万两银子账出了毛病,但这是由兵户两部过账,还夹着云南买大理石的款,都搅在一起,贵州藩司只是中转呀!能查出什么“症候”呢?若说与和珅无关,刘保琪怎么会晓得“修路工银高出二分”?刘保琪是纪昀的人,又攀着颙琰,和王尔烈他们都是“一会之人”。说得这么扎实,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话。随着轿子闪动滑行,和珅眯缝着的眼中碧幽幽闪烁着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颙琰接见,仍旧是那么客气,客气里透着冷,连微笑也像凉白开水那么淡……和珅问起福康安和钱沣时,颙琰只是点头,又试探问云贵铜政使衙门调拨制钱用铜,颙琰也只说“兵部用银子可以从户部调。贵州修路钱沣还是高兴,因为贵州人能拿到工钱嘛。不过在贵州还是用制钱便当些。那是个穷省份,料价工银略高些,他们省还是便宜。”这话说得汤水不漏,根本没有嫌“太贵”的意思……他又转念想到钱沣这人。在山东查国泰的藩库,其实已经一天大事了结,刘墉拉和坤去泰安看封禅碑,钱沣不哼不哈在济南又杀了回马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事立刻成了倾动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牵连得刘墉离开省垣,和珅就想破脑袋也无法调虎离山杀人灭口!想起钱沣回省城,听说已奉旨处死国泰时,目光中那神气——眼睑微微一颤,端着茶碗的手轻抖一下,只惊讶地看一眼和珅——也就这么一闪而过,轻轻一句话:“十五爷刘大人都在山东,似乎性急了一点。”旋即平静得一潭静湖也似……纪昀去了,还和阿桂有书信来往,李侍尧是合于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复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来也一点事没有。和珅有时觉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软了下去,但现在又看到,这些“软下去”的拳头只是缩了缩,又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这些角色远比他和珅想的厉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乱思绪不定,和珅觉得滑动前行的轿子微微一顿,身子前合了一下轿已落地,戈什哈在轿窗前禀道:“和中堂,已经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轿帘,呵腰出轿,已见刘全从府中小跑出来,一边弹袍角,口中问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阁找来,他们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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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18:29:4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午饭后没歇晌他们就过来了。”刘全笑着,觑着和珅脸色说道,“他们问我有什么差使,没得着您的话,不好说什么,现在西下房候着呢!还有军机处外放的刘章京也来了,翰林院的马祥祖、方令诚和吴省钦,都察院的曹锡宝方才来寻刘保琪,说要给他饯行,我也都留住了,这会子在书房说话。中堂,您先见谁?”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实马祥祖方令诚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来往的,但他有家规,凡翰林和法司衙门的进士,无论品秩高低要和外省来见的方面大员一例对待。但他此时心中有事,一点闲情逸致也没有,不想和这群人攀闲话,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实在太忙,今晚还有几封要紧公事书信要写,我先进内房洗洗脸,见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楼定一桌席面,叫胡师爷他们陪着,算代我为保琪送顺风儿。丁伯熙和敬朝阁就在府里吃饭,告诉他们是要到贵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账清理一下。”说罢一径进了内院。

  内院上房很静,秋树婆娑影影幢幢,微风扫地落叶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药香时浓时淡混和着随风递出来,更显得幽深僻静。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冯氏刚吃过药,在佛前焚香,因变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来寻长二姑,只见内务管家娘子,账房上头管家媳妇并各房有头脸的婆子奶妈、掌钥匙的开脸丫头从北院上房纷纷下来,便知是家政议事才罢了会。众人见他进来都垂手贴膝躬身退到一边让道,和珅也不理会,径抬脚进了北房。两个丫头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浊气,见他进来忙也行礼,年长点的叫秋云,笑说:“长二奶奶在里头屋呢!吴姨姨才去了南院……请老爷示下,叫不叫吴姨过来?”和珅未及答话,长二姑已擎着长烟杆出来,说道:“老爷横竖还要去南院的,怜卿这几儿发热,这会子且不叫她吧!”说着便命丫头,“还不给老爷沏茶来?”和珅浑身乏透到骨头里,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时才道:“外头的事真真烦人,磨得人醋泡软了骨头似的!还是家里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吴姨那里?”

  “回到家老爷也是个忙人。”长二姑脸上带着抱怨,脚下不停取过座褥给和珅垫了背,又拧一把热毛巾递过来,似嗔似笑道:“老爷不说,当我们是瞎子?告诉你一句,好歹也当心点自己身子,老阴少阳最损人的了!”和珅一笑,顺势把手伸进她大襟下,抚那一对发面馍馍似的Rx房,嘻笑道:“就你眼尖!那还不是妒忌?你比她还大一岁呢!咱两个那个……就不是老阴少阳了?”长二姑嘻笑着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见了吧!也没见你这样的,外头周周正正的,回来不论老少亲疏贵贱……逮住谁是谁!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闹到什么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确实是这个样,在外随和戏闹无所不至,爱钱不贪色;也许正为如此,回到府里无所不至,竟是个贪色不爱钱的角儿,嘻笑着,想起外头有客有事,见长二姑红着脸掩襟扣钮子,上去做了个嘴儿,说道:“当家婆娘儿,这府里除了个病秧秧太太,谁能迈过你去?我这会子忙,先出去见见人,回来再和你‘老阴少阳’一番,如何?”

  说罢要去,长二姑又叫住了他,说道:“刘全账上又过来三十六万,是进哪项账?吴姨姨昨晚说良乡那块庄子还短着八万;我说这钱不能动,得请示老爷再说,她倒没说什么,只瞧着不欢喜……她还不足意儿么?上回——”她没说完和珅便止住了,说道:“这我知道,吴姨的房地庄窝不入大账是我的话。刘全的是四十万,不是三十六万,这个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动。回头再跟你说。”长二姑抿着嘴听,说道:“老爷说的是正理,不过防着像纪师傅那样儿抄家罢了。依我看,府里银钱收项也该收敛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来十多万——吓人!”

  “有那么多?”和珅停住了步,这就是说,和府敛财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多万,这么庞大的数目他听着也暗自惊心,怔了片刻才回过神笑道,“还不是这座圆明园?园子修好了再想这进项后悔也迟了。我们不收,这笔银子就都流到别人腰里,这也是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妨的,谨慎些,除了议罪银子里头进项不停,凡有官员干谒进贡儿的一概不收。没有缺的官儿来拜,都要有点散碎银子给他们——不能超过十两,明白?”长二姑笑道:“晓得了,叮咛得耳朵长出老茧了!有些候补官儿也真下作,见有常例赏银,隔三错五就来走动,一二两三五两地接赏,也不嫌寒碜!”和珅道:“越是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钱图买个平安人缘儿就是了。”说罢出院。

  刘保琪和几个翰林清流在和珅书房里大说大笑十分热闹,都没有留意和珅进来。马祥祖正笑说:“这是相府书房,和相就是随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体面——瞧这屋里烟腾雾罩满地橘子核瓜子壳,和八大胡同翠袖楼刚吃过花酒似的,成什么模样——”说着一转脸,见和珅站在门口笑,便道,“和相来了!”众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吴省钦笑道:“学生们放肆,弄得和相书房乌烟瘴气的……”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满脸都是笑容,摆着手随意坐下,说道:“大家越是随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军机处我们就相与得好,你们是朋友,我们自然都是朋友。听家里人说你们要给保琪送行。这个东道我作得,可惜我还有公务,不能相陪。”刘保琪笑道:“方才贵昆仑①已经来说过。我们几个穷措大今儿要吃大户了!既是您作东,我也不闹客气,要最好的八宝海席,十两一桌的!谁让您有钱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请还请不到你们呢!我有几个村钱,还不是皇上赏的几个庄子?指望那点俸,早他娘饿掉大牙了。也不瞒诸位,刘全管着园工,招呼个客人什么的,钱粮上头小来小去的账目随着工单就报销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说着让众人,“这枇杷是他们才送来的,难为这季节几还有这东西,请大家尝个鲜。”——

  ①昆仑,指家仆。

  他有说有笑亲切和气如同家人,曹锡宝和方令诚还是头一次到他府来,不禁心里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无虚……”正思量着,和珅笑问:“这两位都见过面,只没有说过话,是在哪个部当差的?”曹锡宝一怔,才想到是说自己和方令诚,忙躬身道:“回中堂话,学生在都察院,纠劾司监察御史,曹锡宝。这位叫方令诚,和这位惠同济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着头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几个刑部司官等着见堂官,我们握过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纪晓岚府门口,我进去你们辞出来,一同打招呼说过话,都是一面之交。不过,方先生有一段风流佳话,还掺着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详了哟!曹先生好文笔、好才学!”他这样说,马祥祖吴省钦和刘保琪还不觉怎样,曹锡宝等三人都是随众邂逅,与和坤一面之缘,点头即过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记忆时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记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骇然。和珅恬然自喜,随意吃着枇杷,指着壁上字画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里墨水不多,只喜爱结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为附庸风雅。在朝里管着钱粮,自觉在钱堆里钻着,满耳朵都是算盘珠子响,满眼都是银子戮秤,回来看看这些字画能清心寡欲,洗洗这身铜臭!”说着又笑,“诸位大方之家,看这些字画以为如何?没有假的吧?”

  众人随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画,有吴梅村、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傅恒、刘墉的……熙朝以来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应有尽有,最为珍贵的除了邹思道的“静气通神”还有伍次友的“野芦掩渡”——大内三希堂里也极罕见的名人之作——也悬在北壁显眼处。原来这群人初入书房时矜持,后来送上果脯点心又忙着噱笑说话,人人心想和珅是个市侩,谁也没料到满壁图书都是绝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画太多,书房虽大,挤挤捱捱满墙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书房,倒似关帝大廊庙前摆卖的旧字画棚儿似的。但此时谁肯说破?只刘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说道:“这是纪中堂的字了,原来挂在北壁的,现在到了西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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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21:52:18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刘墉说这字写得寻常,家里人就挪了地方儿。”和珅听刘保琪话中有话,似指纪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边”,却只皱了皱眉头,谈笑自若说道,“是你不留心,这字画隔几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刘墉的,现在也挂到了西边。”吴省钦端详着那幅字,见是斗来大两个“竹苞”,良久一笑,问道:“是丰绅殷德世兄入宗学时纪公赠写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寻常,意思也是恶作剧,书房里不挂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诧异,问道:“为甚的呢?”吴省钦只笑着摇头,曹锡宝却拊掌笑道:“这是骂人的话——是说中堂家‘个个草包’!”

  这一说破,众人都醒悟过来,不禁都莞尔发笑,和珅一时也明白了,也就讪笑,说道:“昔日高江村骂索额图、骂明珠,一路骂着升进康熙爷的南书房。纪晓岚诙谐滑稽,有高士奇遗风,我和珅又何愧于明珠呢?”这是很得体的解嘲之语了,大家笑着附和,转了别的话题。因说及上路的事,和珅叫过家人,命“带这几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宁送我的洮河老醪带两坛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烧干性子太烈,保琪还要上路,不能害酒”。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中堂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刘保琪一边打躬作辞,正容微笑道,“明儿下午我离京,走前我再见刘全一面。”和珅笑道:“我就不为相,也是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人。已经和刘全打过招呼,呆会儿他也去给你送行——你怎么下午才走,看的吉时么?”刘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个。从园里辞出来时遇见内务府老夏,他说钱沣道儿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大医院开方子赐药,说内务府要送药去,也想和我同行,也为我是学政,驿馆里吃饭供应好些……”

  他没有说完,和珅已经呆了,目光幽幽闪着盯视前方不语,刘保琪从没见过他这样子的,笑道:“我是在想,钱大人瞧着蛮结实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刘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东,那里出的荆条花蜜,最能定喘养肺的了。你告诉夏百春,叫他派的人来我府一趟,给东注先生带些。你也问问太医,看用药要当心点什么,道儿上的事麻烦,谁背着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肃道上落个病根,至今一遇天儿冷或积了食,干脆就是束手无策!”

  众人听了无话答讪,各自辞了出去。和珅看着渐渐麻黑上来的暮色,在书房独自思量片刻,踱了出来,已见刘全从下房偏门中出来,便道:“他们已经去了,你再呆一会子也去,代我劝几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阁他们怎么说的?”

  “我说了贵州修路款项银子的事,要他们到贵州藩司衙门去核对账目。”刘全对和珅说着,见几个丫头过来,吩咐道,“把书房打扫干净,先开窗透透风,再关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顿了一下才又回,“——别的话没见着您,没法子往深里说。”

  和珅听了点头,背着手游着步子径至新辟的西花园,看着晚色中变得斑驳杂淆的园景不言声,刘全知道这主儿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声在身后亦步亦趋。半晌,和珅问道:“咱们新府邸正房起建,统算下来用了多少银子?”

  “不到五万两吧……”刘全万不料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有些摸不到头脑,怔了一下回道,“单是房里铺地的金砖就用了一万多,起墙也用的水磨临清砖,这就费老了……”

  “不行,一定要实惠好用,外边要看着平常。”和珅一摆手道,“金砖已经铺了,将来严严实实铺上羊毛毡毯,又好看又实用,瞧着也不奢华。临清砖金砖都是御用贡品,你摆出来给外人看?外边全用青灰浆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砖样儿来,再种上紫藤萝、金银花,爬上牵牛、爬山虎这些,密密栽种,用绿篱笆把墙护起来,絪缊峥嵘的也有些个气象。没的浅薄了,叫人说出个‘暴发户’来,什么意思呢?”

  刘全没想到和珅说出这么一大套来,和自己心里想的事满拧。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霭霭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烧成余烬的炭,斑驳暗红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满空中各家炊烟都弥漫开来,还隐隐散逸着饭香,不时传来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闹声和零星的犬吠。见和珅在园心花亭旁站住,刘全才明白他是怕隔墙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细如发,便在旁垂手竖耳,听和珅又轻咳一声,知道他要说话了。

  “钱东注在道儿上病了。”和珅不咸不淡说道,“皇上赐药,要派人送去。”

  刘全一阵兴奋,盯着和珅看他脸色。但和珅的脸淹在苍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气。在沉默中刘全也冷静下来,喃喃说道:“既是姓钱的病了,怎么爷不晓得?——是听他们几个说的吧?”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和珅仿佛在嘘出自己心中的郁气,徐徐说道,“有很多事一时想不明白。比如说这几个进士,方令诚和曹锡宝从不登我的门的,上次于敏中召曹锡宝说纪昀的事,听说他说私门不议公事,顶了回去。今晚,恰恰是今晚,这几个人就联袂而来?……这有没有文章呢?”刘全想着他的话,一阵惊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说道:“老爷官越大权越重胆越小了。我觉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点了翰林盼学差,当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么?钱沣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军机处也就知道了,赐药也要六百里加紧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连钱沣进京也不知会,防您还不容易?”

  和珅不动声色听着,良久一叹笑道:“谁叫咱爷们心里有病呢?事事都像你这样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爷也和皇上一样?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爷比?我很疑这几个清流是十五爷和刘墉,不定还有阿桂,他们商量了派这几个傻书生来打我的磨旋儿!”

  刘全听傻了。

  “原来的办法不能用了。”和珅阴郁地说道,“但钱沣得病是千载良机,不能错过。你叫几个太医,最好是给钱沣看过病的,商酌一个方子,我也要给钱东注送药!”

  “爷!皇上赐药,你送药,钱沣肯吃您的药?”

  和珅笑起来:“这事明日我还要告诉阿桂,军机处也要送药。大家都送,钱沣肯定吃皇上的药。”

  刘全看着他发愣。

  “明天上午把送药的太监叫来。”和珅哼了一声,“还是要在御赐的药里作文章……明白?”

  “明白!”刘全一下子灵醒过来,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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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22: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20 吴省钦欺友戏姗姗 福康安豪奢周公庙
  吴省钦几个人当晚为刘保琪饯行吃酒,直到起更时方散。翰林院历来是个熬夜当差衙门,六部里票拟出来的文告,经军机处批转,发到翰林院,掌院学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书。有点类似我们今日的文办秘书,分给谁,谁就自己操心打熬写稿,衙门里积习既深,人人各自为政,几乎没有点卯到衙应差这一说。吴省钦不善饮,早上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时已不知什么时辰,揉揉惺松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却阴了,爬起身懒懒洗漱了,问家人才知道已过已正。衙门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无事可作,对着镜子相了相,梳梳辫子又抹了点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来。

  他家住在红果园,在京师是个偏僻地儿,出门就是一大片菜园,一畦畦的萝卜蔓菁菁汪汪的接出去,直到远处一座破庙前。灰暗的天穹秋云叠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连行人也极稀少。吴省钦想想没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处新建的四合院门首——这是方令诚的宅子。方令诚一举高中,他的乃兄一高兴,从山西票号上头一票转过来三万两银子,就在这里起了府第,原在槐树斜街还有一处,家人还没有全搬过来。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诚是比吴省钦还要阔的财东哥儿——他在门洞里拍辅首衔环打得山响,半晌才听里边一个女孩声气问道:“谁呀?”

  “是我。”

  “你是谁?”

  “我是吴省钦。”

  “吴省钦?”那女孩隔门沉吟片刻,说道,“家里没人,吴先生请先回步,后晌我们大人才得回来呢!”

  吴省钦一笑,正要回步,忽然心一动,说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么?我是吴大人呐,上回给你买尺头的那个,忘了?”

  门“呀”地一声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辫儿丫头站在门洞里,笑道:“您就说吴大人不就结了,说什么省钦不省钦的,我们下人谁知道呢?”吴省钦见她天真可爱娇憨可掬,一头往里走一手轻拧她脸蛋一把,口中说道:“我那里还有更好的留给你哩!我赢了怡王爷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儿,金子不稀罕,难得成色好,正阳门大廊庙银铺待诏给打了几件首饰,回头赏你。如今我们是街坊,你去我府送东西就取来了!”说着进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跷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还在孩提问,听见赏她物事,喜得眉开眼笑,脚不点地忙着伏待,拧了手中又倒茶,用鸡毛掸子掸他脚面上的尘土。吴省钦只是笑,啜茶问道:“家里都谁在这边,怎么这么冷清的?你们老爷这会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会了曹大人去见刘罗锅子。家里大老爷来信,说要带二老爷没过门的太太来京,这边家里人都去七步街那边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吴省钦问道:“姨奶奶呢?”

  “在西厢房里呢!”芳草儿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儿一哂小声说道,“告诉吴大人一句话,老爷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欢呢!方才要了花样子说要描一描,这会子也不知在作什么……”

  方令诚在老家的正配要来京,吴省钦早听说了的,倒没想到这么快的。芳草儿这一说,吴省钦便有点意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里兜拧了两匝,说道:“上次我请姨太太给我绣的烟荷包儿,不知绣好了没有?我去瞧瞧……”说着便出来,至西厢一把推开门,笑道:“嫂夫人清静,好悠闲的!”

  “是吴家兄弟呀!”那妇人盘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样子,不防有人进来,抬头见是吴省钦,怔了一下,脸上绽出笑来,说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去见刘墉中堂。你不知道么?你们昨晚不在一处灌的黄汤么?”

  方家住在槐树斜街时,吴省钦就是常客,三天两头踢破门槛来搅扰。那姗姗烟花下尘出身,风月场上熬打出来的练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吴省钦的捱光手段,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傥风流。但她是从良了的人,自有一份体尊,因见吴省钦一双眼嬉眯着上下打量自己,才见自家赤着脚,姗姗不禁红了脸,从炕头扯过袜子,讪讪地往小脚上套时,吴省钦笑着道:“原来年兄去了军机处?刘墉只晓得指挥黄天霸的徒弟们拿人,敲板子审案,叫他去做么子生呢?——呀,这袜子上绣的花几真好!我瞧瞧这花样儿……”说着就上前扯过一只,展开来啧啧夸羡,凑到鼻子上嗅,说道,“好香……”顺手递回来,有意无意在她脚面上一捻,“嫂夫人这天足倒可人儿的,这么到街上走,一准儿瞧你是个活观音,满洲姑奶奶……”又冲姗姗点头笑着,只是惊叹嗟讶,却不肯再凑边轻薄。

  “你这人呀……”姗姗被他撩戏得满面飞红,突然见收科,一本正经的模样,一闪眼才见是芳草儿提着茶壶过来,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换了正容,说道:“你老成一点坐一边说话儿,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还跟当孝廉时一个模样?——你的荷包儿还没绣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线挖出云朵儿才好看,我们的金线都在那院里没有搬过来——芳草儿,那边是陈茶,挨着花瓶儿那一盒是家里大老爷送的新秋茶,给吴大人斟上。”

  芳草儿忙答应着换茶冲沏了捧上,吴省钦一头夸奖“这丫头伶俐”,又道:“芳草儿这就去,到我府里去取金线,还有告诉李贵——你认得他的——二舅奶奶昨个送来那两丈哆啰呢也取过来,赏给你做身冬装,管取又展样又大方的。”那丫头便看姗姗,姗姗笑道:“你老爷和吴大人相与得兄弟一样,还不谢赏——快去快回!”芳草儿哪里懂他们心思?谢了赏欢天喜地去了。吴省钦看着她掩门出去,转脸对姗栅一笑,间道:“怎么瞧着你不欢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来了,犯醋味么?”

  “犯的什么醋味?”姗姗被他说中心思,冷笑一声,又叹道,“我这号牌名上的,配么?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拦着。”说着便觉眼圈儿红红的,轻轻拭着,“我也想透了,左不过这是我的命罢了……当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个师姐你也认的,说她在行院二十年,什么人色都见过,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举人秀才,宁跟光棍隔檩,不跟秀才隔院。秀才举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鸡还不值钱……我瞧他是至诚人,想着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谁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经事,我也没法拦着,听外头王妈妈说,他跟我好时,和郭惜惜也有一脚……”

  吴省钦暗自一笑,觉得姗姗太痴了,不但方令诚,就是他在下,何尝和郭惜惜没有一脚?想自想,口中却道:“嫂夫人一笔抹倒了我们了,其实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边觑了一眼,凑近了姗姗,几乎是耳语说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说,叫方兄抢了先……这个孽债没法补……”说着便取那花样儿,就便在她腕上捘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姗姗红着脸一把打开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说话,外边一阵风飒然而过,凉雨随即洒下,沙沙声打得满院细碎声响,天低云暗更罩得西厢幽深僻静,听姗姗说:“你吃花酒一夜三个女人陪着,以为我不知道?你……”

  她还要说,吴省钦已经欲火炎冲按捺不得,腾身上炕紧紧搂住了,轻轻在她额头、腮边连连吻印了,见她不甚拒拦,就做了咀儿咂唔,含糊不清说道:“别听惠同济胡吣……我……睡一百个女人,心里想的只你一个……你看这天,这云,这雨……不是天作缘分撮合我们么?”又道,“令诚妻子来了更好……咱们就能长长远远了……”

  那姗姗本就是堂子里出来的,嫁得了方令诚,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头偕老心志,不料入门不久就有迎娶正妻这事出来,又疑方令城在外沾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吴省钦当举子时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温存嬉和,此刻外间晦色如瞑、秋云漠漠下飘雨如霰,又经吴省钦再三挑逗,面情、性情、报复幽怨诸种情愫交织纷来……由着吴省钦轻薄了一阵子,也已情浓兴至。她闭眼呀呀喘息着,被揉搓得软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掌吴省钦裆下,一手拽了吴省钦手腕向自己襟下让他抚摸双乳……口中道:“还不就那么回事……你就……来吧……”

  吴省钦淫笑一声,老鹰搏兔般全身扑了上去,自己解缚又慌乱无措地解姗姗钮子腰带小衣,两具热肉贴身更其情热欲炎,就炕上滚成一团,钗儿钏儿小衣针线笸箩……一并被散落得满炕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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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22:3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时云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满意足整衣起身。吴省钦倒一杯热水喝了,一边帮姗姗整理物什,小声笑问:“娘子况味如何?”姗姗红着脸只不言语,吴省钦道:“我听惠同济说,十个女的九个肯,只怕男的嘴不稳。你放心,我的嘴上自来生着封条呢!”姗姗道:“惠同济瞧着那么老实,原来也这么坏……唉……总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盘摆出来,下棋装个幌子,看有人来或者芳草回来,瞧什么样儿呢?”

  “是是是……还是你想的周倒。”吴省钦笑嘻嘻的,当下就摆棋,二人布局对奔,吴省钦一边着子儿,问道:“方年兄去见刘墉,没说什么事么?”

  姗姗打火抽了几口水烟,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边呼噜噜吸烟,着子儿笑道:“这些事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还是那日曹大人来,我做针线隔壁听了几句,说有个叫刘全的在园工上头贪污银子。大概刘全这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们合计着要密地里查勘,要扳倒他呢!”

  吴省钦拈着棋子的手颤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曹锡宝和方令诚不哼不哈,在下头干这样大事!见姗姗诧异地看自己,忙道:“这个角你要做劫,须得补一着的了……”又问:“听这意思,是刘大人给他们主持了?”

  “我不知道。”姗姗摇头皱眉,“我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听说的意思,是姓刘的盖房子违了制度,我不懂得这和贪银子是哪码子事,盖房子又有什么制度了?”

  吴省钦偏头看着棋盘故作沉吟想招儿,其实满心已经在想这件“大事”,怪道的昨个儿刘保琪一说要到和府,方令诚和曹锡宝便异口同声:“去等着,给你送行!”——原来要去和家探虚实!刘墉颙琰阿桂诸人与和珅不睦,在衙门里时有耳闻,但和珅如今炎威如日中天,于敏中纪昀阿桂李侍尧……这些炙手可热的权贵一个个都被他整得人仰马翻。刘墉虽是军机大臣,其实只管着一个刑部,在乾隆面前远没有于敏中阿桂灵光,他竟敢怂恿曹锡宝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状?想想不可思议,却又似乎是真的。隐隐中吴省钦还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刘全,头一个连带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个干净人,一旦扳倒就墙倒众人推,这大功劳竟没想到他吴省钦!这人……可怎么说?……他吁了一口气,胡乱走着子儿还要再问,听见大门响,接着便是叭叽叭叽的脚步声,便见芳草儿打着雨伞,腋下夹着个油布包裹,小跑着进院直奔西厢,撒花裤脚已经淋得精湿。吴省钦笑问道:“都取来了么?到底是孩子,也不晓得避一阵子,等雨小点再回来就不成么?”

  “都取来了……”芳草儿冻得手脸都发红,兀自喘吁吁的,“李贵也不知道金线在哪里,和何嫂捣腾了半日才寻着了,又找油布包儿,要不然早回来了呢——大人家离这儿可真近……”说着便就炕上抖那包儿。二人会意一笑,方自暗里庆幸,冷丁的听芳草儿惊叫一声:“我的娘,这是啥子东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摊!”

  二人都是一惊,盯着看时不禁愕然,原来是方才二人满炕滚时流淌出来的物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遗下了巴掌大一片,给芳草儿一把抓个正着!芳草儿捻着手指犹自诧异说:“哪来的这东西?冰凉胶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见,指着吴省钦袍摆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别动,我给你用布擦了……”说着便忙乎。

  吴省钦姗姗对望一眼,姗姗啐一口道:“怕是咱们那只老狸猫拉的吧,方才它在那卧呢!还不赶紧给吴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污了……”吴省钦笑嘻嘻的,站着等芳草儿收拾干净了,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子,约可二两多一点,丢给芳草儿,道:“我跟前两个丫头,比她还大一点,总不及这丫头聪明懂事,这点银子赏你了。”像猛地想起什么,又道,“忘干净了——同乡会印结局今儿要来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姗姗使个眼色,“有什么事你只管使芳草儿到我府里去说……”打起雨伞一径去了。

  ……这场秋雨缠缠绵绵直下了半月,只苦了刘保琪一行。当日下午自潞河驿离京,自有方令诚曹锡宝,还有在军机处、四库书房诸同事同年设酒郊送。离京走高碑店,过保定,由石家庄西入太行、行娘子关又南进井径、绕出孟津渡黄河,又行六十里到洛阳下站。正是深秋季节,偏逢如此天气,真个凉雨如冻膏漫撒,川涧潦水与道路伴行,连同随带的师爷、伴当、长随、清客相公、使唤丫头,还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阁乃及内务府差去给钱沣送药的太监赵不成,八名轿伕都在内,也有三十人出头。本来这时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节,太行道万峰壁立,老秋之色万紫千红,不冷不热的极好赶路,此刻却都淹沉在烟霾愁云、凄迷风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洞中游走。直到过了黄河入邙山界,虽然也还是“山”,但险要峻拔已不能与太行同日而语,千沟万壑都隐在黄土坡下,形如龟背婉若长蛇的土岭都不甚高大,且极少见连绵接陌的高大乔木,道路上瞭望环顾,但觉视野开阔地远天高,迥异于山西境内危崖嵯峨虎啸猿啼景致。

  洛阳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胜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开封还要烟霞鼎盛些,也许正为有此位份声望,加上此城水舟陆车人口辐辏且为中原向川陕湘鄂的通衢之枢,所以虽然仍是府治,却不用“洛阳府”,开府为“河南府”———来显得体制尊大,二来也有为洛阳之尊避讳的意思——这是写书人无妄之思,也不在话下。

  刘保琪是赴任过路官员,在洛阳没有熟人故交,因也就不事张扬,悄没声地从东门入城,瞻仰了“孔子问礼处”,从西城出去,在周公庙南的洛阳驿站下歇。按清时各省学政为从三品官员,虽受巡抚节制,却和藩司、桌司一样各自开衙治事,统管全省文宣教化并主持乡府试及各地书院——有这个权柄位份,其流品就与藩桌二司在轩轾之间,也算省中方面大员。其时洛阳驿中过往官员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馆舍一个样,谁的官大谁就住最好的房。他们一行一进驿馆,亮引子登记,驿丞典史二话不说,就将刘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两暗三间通厦、厢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应有尽有,那驿丞是个矮胖子,长着个极显眼的酒糟鼻子,披着油衣前后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份安置,一头吩咐升火造饭,又叫:“把大锅点起火来烧水,壶里放上姜片烧茶,给刘大人祛寒!”刘保琪从京官里熬出来的,清苦惯了,见他忙着张罗,倒不过意的,看看时辰,大约刚刚午错,招手叫了驿丞进房说道:“我们在白马寺撞过一顿斋,这顿饭就甭费事了。这天气出去来买菜蔬也不容易——还没请教你贵姓、台甫?”

  “不敢,卑职叫曹嘉禾。”那驿丞忙赔笑,打千儿,回道,“这是大人分例上的,也是卑职的差使,不敢轻慢的……福大帅就在洛阳,他老人家以军法治驿,耽误了差使可不得了……这下雨大儿,又贼冷的,大人先喝口姜汤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脚,吃过饭大阴好睡觉,解过乏来明儿好赶道儿,是啵?”

  听他称福康安“老人家”,刘保琪不禁一笑。说道:“我在轿里其实不冷,倒是难为了那些人。还有轿伕,得弄点结实饭,才好有气力抬轿。”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挤到一处,连连呵腰称是,又道:“有,有,现成的牛肉,管饱……”刘保琪不待他说完又问:“福大帅住在城里么?”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专门在寺外造的行辕——听说这就要进京了,咱们洛阳老百姓士绅们正合计着送万民伞,攀辕留驾呢?”刘保琪笑着点头,说道:“这都是一应常例。”曹嘉禾摇头,说道:“是真的,不是虚应故事儿,福大帅住这儿真是洛阳人的福气,一宗儿,往年百姓亏欠官府的赋全免,欠赋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监狱都几乎放空了,劫道奸杀的又全杀。有几个贪贿的官,省里还要保,福大帅在椅子上闭着眼手一摆,又是全罢……今后三年的捐又请旨全蠲——如今洛阳百姓话说是,没匪没贼没官!”

  刘保琪大笑,说道:“政简讼平大同世界,这几个‘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阳人爱他……这么着,恐怕官吏们未必喜欢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福大帅千宗万宗儿都好,只是难侍候。官员们怕他,又不敢离他,府台、二府洛阳县令他们都搬到关林去办事,一叫就到闻风即动——平日偌大威风,如今都像——童养媳妇怕婆子似的,香山寺里福爷打个喷嚏,洛阳城里下大雨呢!”说罢又一叹,“天下州府这么多,各府里都有个福大帅,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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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5 23:23:0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也是一番见识,刘保琪却不以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只有两条,一是身为帝亲贵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恒的功劳本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挣功名;再就是能带兵能打仗,机变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从没有失手的——他在洛阳这一套,其实是依仗了皇帝宠信呵护,拿着朝廷不心疼的银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挥霍,无论怎样品咂,只是个痛快,和他带兵赏罚一个味道,“天下州县”都照此办理,几天就会把国库弄个精光……这份心思却不便对姓曹的说,因一笑说道:“你说的是,多有几个福四爷就好了。我身上带的有他的信,还要渴见一下四爷呢!——这外边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儿。”说罢,也不带从人,径自出了驿站。

  周公庙建在邙山的岗埠上,从驿站出来一带斜坡下临洛水,站在驿站门口就能鸟瞰洛水全景。刘保琪油衣外裹着蓑衣,脚下踩着木履,浑身风雨不透,站着观览,只见雨地里茫苍苍碧幽幽一湾大河缓缓流淌,岸边垂杨柳在秉雾样的细雨中摇曳摆荡,河面也被霾烟似的水气笼罩了,渡口、渔舟、航船都朦朦胧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远了的水墨画儿,甚是苍凉悠远,因要觅望天津桥,雨锁烟闭的,哪里能够?沉吟着,刘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点,才见这座天下闻名的桥影影绰绰坐落在河南岸的浅滩上,秋汛水涨才漫到桥基下边,上有亭角飞檐翘翅,也都半隐半现在汹涌波涛中,回望周公庙和驿站,红墙碧瓦也都隐在斑斓的草树间惝恍不定。站在这样的景致里,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只留下了他独自一个畸零过客。刘保琪倏地想起了家乡,此刻老母是倚闾盼子,还是在做针线?转念又思到贵州关河遥远道途多艰,忽又忆起老师纪昀,在荒寒万里的新疆如何打发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顺利,但眼看着李侍尧、于敏中和纪昀一个个逸散沉浮,转念之间去国怀乡之情又成忧谗畏讥思绪,已不觉垂下泪来,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涌,堤岸在无声地向河中推进……他已经完全忘神了。不知过了多久,刘保琪自失地一笑转回身,沿着长堤蹈蹈留连,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袅袅升起炊烟,才踅身回驿站来,才发觉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见潇潇漾漾的雨中,几十个驿丁都在内院忙碌,二门口也增添了四个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披着油衣按刀挺立,门神也似一动不动,觑着瞧内院,也不见自己的从人,人们似乎在搬运什么家什。刘保琪正自心下纳罕,见自己的跟班蔡铁栓从东院里匆匆出来,跑得脚下泥水四溅到跟前说道:“学台大人……咱们搬到东院去了……福大帅今晚要歇这驿站……”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刘保琪看那势派,心中已猜个八九不离十,口里漫声应着要转身,曹嘉禾已经从二门里风风火火跑出来,仍旧一脸是笑,把中间鼻子挤得像个没熟透的大草莓,吸溜着搓手连连道歉:“大帅今个儿进城到慧觉寺给老太君进香还愿,天儿晚回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这搭儿驻扎。没法,只好委屈学宪大人住东院了。虽说不及正院轩敞,东院里其实也洁净,挨着大伙房和茶炉,要汤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体恤我们难处,那就是卑职们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里带着无奈,谦恭夹着十二分诚挚,还要下词抚慰,刘保琪笑道:“你甭多说了,我做京官出来的不知大小轻重?只是我不明白,大帅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烧香还愿么?怎么特特进城里的庙呢?”曹嘉禾笑道:“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来打前站的军爷说的,说老太太作了个什么梦,特意写信来叫福四爷照办的。嘿!单是给庙里装金箔的银子就送了三千两!福四爷真是大孝子!”说完听有人传喊,忙一呵腰颠了。

  刘保琪这才进院。这里其实和正院也相去不远,只是没有西厢,西边沿墙一带搭的都是芦棚,里边头号锅二号锅三号锅依次挨着,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烟,黢黑昏瞀的棚下灯影闪闪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么。丁伯熙敬朝阁和太监赵不成敞着东厢门在里头说话,见刘保琪浑身湿漉漉站在院里,忙叫:“梅香,学政老爷回来了,赶紧给老爷换衣裳!”便听东耳房里两个丫头齐答应一声,笑着跪进正房打整衣物,刘保琪这才进来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坐他说话。他们倒比驿丞知道得还多,说是福康安的母亲棠儿梦见观音来说:“我在洛阳的留云下院李自成烧掉一大半。一百多年过去,现在都要塌了,你儿子现就在那里,也不肯关照一下。”醒来就用通封书简直发福康安,要他赶紧察看是哪座寺,无论多少钱都从她的体己银子里头出……这才有了这档子事体。相对嗟讶惊叹间,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却带的有表,看了笑道:“这是天阴的过,刚刚酉正,平日还大红日头呢!”敬朝阁道:“福四爷这一来,省了刘大人再上香山寺晋谒。等会儿见了四爷递了信,无事一身轻儿,今晚咱们痛快打雀儿牌打个通宵!”

  说话间一阵肉香随微风荡进房里,刘保琪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勾起馋虫来觉得有点饿,敬朝阁是极有眼神的,起身回房取了一个油纸包儿来,抖开来了却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福四爷在这,伙房自然先尽着他供应,不知什么时辰才轮到咱们吃饭呢!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来,刘学台,打量您也饿了,我们先吃!”

  刘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边拈一片口里嚼着,听外头鼓角号音响起,满地脚步泥水声杂沓传来,似乎有无数人都在小跑,又道:“这必是福四爷驾临了,可怜了洛阳令,雨地里跟着,不知又淋又冻的什么光景呢!”丁伯熙道:“岂止是洛阳令,开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门都司道监今儿都陪着呢!方才我出去转悠,见个官儿打着个雨伞站在周公庙门口,可怜兮兮的冻得鼻涕涎水、红头萝卜似的在风地里,一问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洛阳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跸威风八面的,这会子连个戈什哈也不如!”刘保琪口中嚼肉,品味着他的话,说道:“嗅着院里煮的也是牛肉,伙房里这肉也蛮好的,是不够用么?”

  “哪里!”丁伯熙笑道,“我们这吃的是洛阳牛,现在外头锅里煮的南阳牛,早就从邓县赶的黄牛,赶到南阳再赶到洛阳。今天现宰现吃,专吃牛肩胛那块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这会子洛阳最好的厨子都在西棚底下翻腾这肉,你闻闻那味道一样么?”

  众人听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时,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这般寻常香味,还有一种似菊非菊若兰非兰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么作料了,久闻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见一斑,刘保琪不禁叹息,说道:“我辈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猪头肉就暗自得意。这么一比,多少英雄意气也都消于无形了。”因要小解,出来入厕回来,路过西棚,心里好奇,便悄没声站在棚角看那厨子操作,但见翻花大滚的肉锅里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随波逐流”。三个年轻人像是徒弟,手里握着铁齿挠钩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汤锅边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裤赤膊打扮。一个年长的师傅叼着烟袋立在锅台边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挥:

  “加炭火!”

  “是——退柴加炭!”守在火口的伙计忙答。

  “对橘皮荔枝水!”

  “是——对料水啰!”

  “加羊骨髓汤!”

  “是!加高汤啰!”

  “焖火!”

  ……正折腾得热闹,曹嘉禾跑来,气喘吁吁道:“决!大帅闻到香味了……要赏军爷们吃牛排牛尾巴!高师傅,快着些!”那师傅见他,换转笑脸,说道:“曹爷!您老明鉴,这是要火候的……单用慢火,肉就烂糜了,要爽口还得要脆,到口里品出一百种香味,才是咱西关高家的活儿——”曹嘉禾急得就地打磨旋儿,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帅叫上肉,谁敢驳他的回?再有两袋烟肉不出锅,你自个上去说!”说罢跑了。高师傅便命:“加半勺子硝!”

  他吩咐了,却没人答应。半晌,一个小伙子苦着脸道:“爹,硝……硝包儿道儿上雨水泡化了……我想着未必使得上,就……就扔了……”言犹未终,高师傅一个漏风巴掌掴将去,打得儿子一个趔趄,捂着半边脸站旁边不敢言声。

  “我日你妈!”高师傅骂道,“这是什么活,你敢这么不经心?!”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刘保琪,料定是来瞧热闹的住驿家丁什么的,眼一横喝令:“上锅台!”刘保琪不料高家是这个家法,正想劝说,那小伙子二话不说已“噌”地跳上锅台,两腿岔开,左手抓起裤腿,右手掏出那活儿,冲着满锅沸水肉料,倾了吕梁缸似的就是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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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6 09:0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刘保琪看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楞神儿。正发呆时,外头梅香喊:“老爷——驿站送来饭了!”这才醒过神,转身去了东厢。果见丁敬二人和赵不成都在饭桌旁等着了,刘保琪一头笑着坐了,口里道:“今儿见了稀罕!”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丁伯熙道:“这不算什么,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尿里头原也就有硝——你没见六花春贡的点心,那是怎样好看可口?和面时都是徒弟们上去用脚踹!”儿个人一边说笑一边吃饭,饭没吃完就听院里曹嘉禾又赶来催肉,听那高师傅高声答应:“好了,货起锅了!娃子们备好凉开水淬肉!”一阵忙乱后,又听几个小伙子齐叫:“给福公爷纳福啦!”像是几个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东厢里几个人都停了箸:不知这加了尿的牛肉福康安吃得滋味如何?正自面面相觑,却见曹嘉禾带着一个千总服色的戈什哈进来,说道:“福大帅叫请刘大人过去。还有这位内务府的——”他指着赵不成,“公公也过去。”

  “是!”刘保琪忙起身答应,便张罗着更衣,又叫梅香“请赵老夫子把桂中堂的信取出来好呈送”。那太监也换了袍子,戴一顶镂花金顶顶子,又套了练雀补子——是一身九品官的行头,收拾停当了,打着伞随着刘保琪到正院来。刘保琪原想,福康安带的一群都是赳赳武夫,能吃能打的粗豪汉子,还不知这会子吃肉喝酒热闹得怎样,及至进院才觉得和自己想的大异其趣:上房下房东西厢房各屋都是灯火通明,门窗都敞着,里边都摆的八仙饭桌,坐着军将校尉,却都一个个坐得挺直,也没有酒味儿,只满院的肉菜热香四溢,军将们心无旁骛目不邪视只管饕餮大啖,一声说话并一声咳痰不闻。天井挺立的军士执戈按刀挺胸凸肚,淋得水鸡也似仍一动不动。上房滴水檐下一桌是河南当地官员,看服色知道大概是藩臬二司和洛阳知府同知县令这群人,倒也都肃穆庄重,只坦然进食。正室里只有一桌,似乎是本地士绅和福康安的文办师爷坐陪。中间一个年约不足四十,只穿一件月白竹布夹袍,连腰带也没系,顾盼间谈笑自若英风四流——刘保琪不知见了多少次了,是福康安。因报了名,和赵不成小心翼翼进来,见福康安在问高师傅话,要递手本,没敢,笑着垂手站定。

  “是刘保琪嘛!递什么手本?”福康安笑道,“你常到家父那里送文案卷宗的,吉保给看坐——你就站着吧!”他对赵不成说道,又饶有兴致问高师傅道:“牛肉能煮得脆爽,你的玩艺不含糊——我只想,这手艺是不传的了?能不能我派些火头军跟你学学,我的兵要都吃上这肉,那就是口福了!”

  “回老大人您呐!”高师傅赔笑小心回道,“这全看的火候。寻常牛肉只是一个文火慢熬,这个肉锅要像看饺子锅,大火猛煮,牛肉筋脉都收紧了,不停用凉水凉高汤浇,才不会烂糜——那只是汤好,牛肉吃起来像劈柴丝儿,为甚的呢?都把肉味散到汤里去了——要一口下去,连筋带肉像鸡胗子似的赶紧出锅,用凉开水激淬,才得这个样儿——福爷是带兵大将军,说安锅就安锅说吃饭就吃饭,出兵放马的事儿,没得这份时辰功夫看火候……爷您明鉴,这是富贵肉——都随时做得吃得,小的的饭碗也就砸了不是?”

  “福贵肉,嗯,是这个理儿。”福康安笑着点头,对几个师爷士绅说道,“看来我的兵都是穷命,吃不上了。”众人都忙赔笑说“公爷风趣”、“大帅爱兵如子”“三吮其痈,则勇士战不旋踵”……一片声胡嘈奉迎,福康安只笑,品着肉味道:“百花香肉,嗯!虽然我品不出一百种滋味,确实不同凡响,作料是你家祖传秘方,想来也与众不同!”说声“赏”,王吉保答应着取出一封银子递了过去。高师傅跪了双手接过,就手里掂量也有五十两,眉眼都笑舒展了,好话就说了一车。刘保琪听是“与众不同”,想起高师傅儿子撒尿光景,不禁胡卢一笑,忙咳嗽着掩饰过去,见高师傅退出去,双手将阿桂的信呈上,说道:“桂中堂的信,请四爷过目。”

  福康安接过信,一边展看,一边吩咐:“大约你还没用饭?吉保,给刘大人上饭,上牛肉!”王吉保答应着,刘保琪哪里肯吃?双手连连阻着道:“谢福大人,王大人也不必张罗,我确实吃过——不信你问赵不成!”福康安却看不也看赵不成一眼,只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不问这个,只问道:“皇上赐钱大人什么药?”

  “回四爷的话,”赵不成是低人一头惯了的,迷瞪着眼站一边看大人们说话,脸上毫无愧容,听见问话,忙笑着呵腰道,“皇上没说,只叫太医院斟酌药方子,在小药房里抓的药,有拘杞子、老河曲的黄芪,云南进的冰片、银耳,还有一小包是外藩贡的金鸡纳霜。另外还有和大人送的高丽参、桂中堂是一小包儿西洋参、刘中堂送的天王补心丹和定喘丸……”福康安听了道:“我也听说他病了。看这些药都是补虚的。医者说‘看实不泄实,看虚不补虚’,这天时不正,早早的就秋凉跟冬天似的——我原等他一道儿进京的,看样子得先走一步儿,你告诉钱大人,只可穿换衣裳上头多留点心,没有用过的药不可轻用,到北京看过太医再说。”赵不成忙道:“是!”福康安道:“你去吧。吉保带他到账房领三十两盘缠。”

  乾隆时宫中御使大监宫禁最严,就是傅家这样的勋威也极少假太监辞色,赵不成原也没敢指望有这份赏赉,顿时喜笑颜开,打叠一肚皮奉迎话要说,福康安却摆手道:“你去吧,少在我跟前啰嗦!”福康安又笑问刘保琪,“住在东院!我是雀巢鸠占了吧——你带有百十个人,牛鬼蛇神的一大群,学政是个穷衙门,禁得你这么折腾?”说着一笑,“方才听是去了洛河岸?”

  “是。”刘保琪欠身笑道,“幼读《洛神赋》,嗯……余从京城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这份离乡忧思……越北沚,过南岗,纤素领、回清阳……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份惆怅哀婉,忧绪绵长,若不身历其境,或者是上下天光满河舟舸时候到这洛河岸,再也体味不到的。”他咏诵着曹植的赋,已经换了凝思之容。

  “看来翰林院也不尽是酒囊饭袋之徒。”福康安点头叹道:“洛河秋雨如此幽远景致,一向在洛阳,倒没有领略,看来我竟是个俗人!”刘保琪便知他指的马祥祖要学曹操故事,只一笑,说道:“大帅何得是俗人!只是您生来就是人上之人,不晓得酸丁寒窗滋味罢了。我们这微末京官行径,您哪里体味得到呢?那才叫俗呢!”福康安笑道:“京官清贫,我是知道的,每年要到印结局领银子过冬嘛!”

  刘保琪道:“那有一大套口号的,岂止是印结局里领银子?”因笑着念诵:“——几曾见伞扇旗锣黑红帽,叫官名,从来不坐轿。只一辆破车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包。傍天明,将驴套,再休提翰苑三载清标,只落得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登签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拨脑,登堂时垂手哈腰……”

  他忽然背诵这么一段词儿,和前头《洛神赋》情趣迥异,在座的几个师爷和绅士并一众武官竟谁也没听过,觉得又有趣又逼真听得顺耳,都停了酒箸侧耳细聆,傻着眼看。福康安自幼在绮罗丛中钟鸣鼎食,在京师泡大的,竟也不晓得小京官们竟编有这样自嘲小曲儿,听了半截已是大笑,轻轻一拍桌子道:“这词儿有味儿,还有没有?”“长着呢!”刘保琪笑道,接着念诵:“……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巴牲口无草料……”福康安哈哈大笑,说道:“放了外任就好了。”刘保琪道:“那是——乍出京来甜似枣,这才知道,一身到此系如匏。悔当初心太高,雁儿落到如今长班留的少,公馆搬来小。盒剩新朝帽,箱留旧蟒袍。萧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暮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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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26 09:30:51 | 显示全部楼层
                                                                                              21 惊流言福公谦和珅 秉政务颙琰善藏拙               

  念到此处,刘保琪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众人已经绝倒。福康安道:“你为方面大员,京官里头算熬出来了。”刘保琪道;“学政是不小的官,还不是托了阿桂中堂的保举?说起来这官爷也要笑,王梦桥四爷认得的——傅老公爷在时我们常一块到府上的——放了江西学政。那衙门都荒了,蒿草长得齐房檐高,一到晚狐狸叫黄獾窜,兜物丢砖打瓦撒窗土的不安生。王梦桥闹得没法,起身提剑出来大喊:‘我是王学院,奉圣旨来的,还不回避?!’——暗地里只听吃吃的笑声不停。有人和我说起,我说王学院只可吓秀才,用来吓唬兔狐不顶事的,谁想我也变成了‘刘学院’,也怕衙中有鬼,特特巴结和珅大人,给我拨了八万两银子料理事儿。福四爷说我带的人多,这里头有十六个轿伕,到贵州打发了银子就回京了。还有仪仗卤簿,真正跟我的也就二十多个。身边的衙务也得要人,本地人多了不好,您说是啵?”

  福康安静听良久,说道:“原来是这样。所以和珅还派人跟着,为的住驿馆方便吧?这八万银子从哪里出项呢?”

  “是从圆明园工银里划出来的。”刘保琪看着福康安脸色说道,“四爷,贵州太穷了,指望省里,一文钱怕也拨不出来。”

  福康安沉吟片刻,说道:“工银不归礼部管,这是和珅胡闹。你是纪昀的学生,聪明尽有的,难道不明白这个?这银子你还退给工部,或者给工部内务府打个收条,我告诉礼部另给你拨八万银子补上。不要顾了眼前忘了秋后拉清单!”

  “是!”刘保琪见福康安端茶,忙起身赔笑答道,“多谢四爷关照,请四爷奏明圣上,纪老师在新疆很苦,老师虽有小不检点处,大节还是纯的,请皇上早日开恩赐还。”

  “你去吧。”福康安不置可否,说道,“刘墉是正直臣子,有老刘统勋遗风,也兼管着你们,有事多请示。也可以写信给我,不要乱投门路打错了主意——道乏吧。”
  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好睡,一直在想阿桂的信。他虽然专权独断,但却不是粗心人。信中别的话无所谓,什么西线军事已无堪虞之忧、皇上备行木兰秋弥,山东盗户安帖、无再反之思,这些都一览而过。他留心的只有两条,一条是台湾逆民林爽文毁家赈济当地福建人,建民团阻土著人侵占地土,台湾知府与新任参将亲往收编,无果而返;再一条是信中说和珅已蒙皇上简拔为军机领班。还有一句奇怪的话说“和珅言人欺我自有天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唯小人可畏也”。因为没有点断,不知是和珅的原话还是加了阿桂的评语——他和珅有什么资格说君子论小人呢?忖么“人欺我我不欺人”又指的什么意思?外边的雨浙浙沥沥,打得北边周公庙瓦一片沙沙声响,南边的洛河也不似白天看去那样温婉,发出不间歇的似歌似哭的长啸声,和着凄风苦雨透窗而入,更增羁旅孤客凄凉之情……倏又想到刘保琪,由刘保琪思及纪昀,又转思和珅背后整治纪昀还堵自己的口,转碌轴走马灯似的往返思索,他已醒得双眸炯炯,什么《洛神赋》《京官词》儿倒撇在了脑后。听见远处一声鸡鸣,福康安知道一宿困头错过,他居家治军早起惯了的人,伸拳捶床坐起身来,王吉保还在傻睡,听见动静揉眼进来,说道:“听爷没睡好,我给您捶捏捶捏,爷再睡个回笼觉。”

  “睡什么回笼觉?”福康安没好气地说道,“回龙门香山寺,准备行李明儿个回北京!”

  “啊是!——扎!”

  福康安马不停蹄返回北京,路上阴阴晴晴不定,待到京师已过十月初三。京师一带仍在下雨,深秋季节显得寒烟漠漠落叶萧萧甚是凄清。他照常规先不回家,只给母亲报了个平安信,宿了一晚,第二日在西华门递牌子进军机处。

  “啊,世兄回来了!”当值的刘墉看去有些疲倦,但兴致似乎不错,见福康安挑帘子进来,摆手命几个回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说”,起身相迎笑道:“这是真正的定金川大将军!前后几十年,几代将相折腾这块地儿,到世兄手里算一劳永逸——在洛阳住得惯么,一路都下雨,过黄河水涨了没有?来,坐,吃烟……”

  福康安含笑听他寒暄,看他抽烟,摆手示意自己不抽,说道:“崇如越发历练老成了。白头发有一半了吧?只是看去你很累,不但腰背,连眼窝儿都有点伛偻了!”刘墉觑着眼也打量福康安,格格一笑说道:“正要说世兄城府深沉,脱尽少年气,您倒说起我来。我和阿桂私地议论,若论文事世兄稍有不及,若论武事,世兄不但在傅公之上,就我大清开国一百余年,竞寻不出与世兄等量齐观的将军,你真正是国之柱石,我们这些人,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顿了顿又问,“收到阿桂的信了么?”

  “收到了。”福康安向窗外看了一眼,说道,“只是有些话不十分明白。”因将自己想的说了个大概,又道:“我也不明白和中堂这个人,园工银子他就敢拨出来给刘保琪!”刘墉吧嗒吧嗒只是抽烟,磕了烟灰又装烟,缓缓说道:“他是要把账弄烂。他一个穷八旗哥儿,潦倒得一文不名,置庄院开当铺买卖古玩起房盖屋造行宫,还养活着几百口子家人锦衣玉食——哪来的钱,能屙金尿银?——我查遍了,确实没有索贿的事,官员送钱拒受的也有的是。这只能从园工银子上想他暴富的来由。随赫德去奉天,向户部要银子没有,和珅一张口就给三十万,这就令人诧异:他把朝廷的金库搬家里了么?”

  “李侍尧给我有信,福建水师要更换官舰。”福康安笑道,“兵部户部勒掯,我就找和珅。还有一宗议罪银子,也是和珅掌握,没有入库。”他沉吟着又问,“你管刑部大理寺,有这些想头,没有造膝密陈皇上?”刘墉喷云吐雾,说道:“这是十五爷八爷的意思,我请示过皇上,皇上说查一查也好。有事要追究,没事也给和珅去去疑儿。他管着钱,眼红的多,得罪的人也多,叫我不要孟浪行事。我岂敢不请旨就擅自查勘军机重臣?”福康安道:“和珅还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么!上次提参的二十三名官员都黜下去了,他要升海宁、郭守志、冯强,也就升上去了。和珅圣眷还是好的。我看别的也稀松,头一条心思灵动,理财是把好手。岁入没有加增,圆明园成了气象规模。我从丰台过来,黑压压乌沉沉望不到头是圆明园。我倒不是对他有什么好感,他当个管家是蛮成的!”

  “阿桂和我都不及先傅公啊!”刘墉叹道,“不能算驾驭全局之材。我也不是要同和珅过不去,是这人忮刻聪明太过,也富得太扎眼。十五爷您晓得,跟着魏主儿养就的节俭刻苦性儿,见不得这个样儿。”说罢又问起钱沣,说在襄阳养病,吃了皇上的赐药觉得好些,已经有谢恩折子递到热河。福康安听着只是点头,说道:“你拿我当自己人,刘家和我傅家几代交情,我再没有卖友的理。等着吧,看钱沣来有什么说的。我总疑心和珅杀国泰有蹊跷,早不杀迟不杀,刘墉不在他请旨,又支开了钱沣,他园工上头的出入账恐怕和云南贵州也有干连。”说罢起身。

  刘墉也站起身来,说道:“傅公仙去,您就是我们半个主心骨,有什么话我也从没想到瞒着,有消息我一定先知会您了。您要去么?是在北京等圣驾回銮,还是赶到热河见驾?”

  “我要到承德面君。”福康安抱拳一拱说道,“打箭炉、金川一带军务了了,有些地方应该改土归流,有些半土半流,有的还要土司来管才好,见不到皇上我们不能作主。”说罢转身出去,看天上雨仍星星散滴,也不用轿,径在西直门外怒马如龙返回傅府。此时阖府都知道少老爷回来,几百家丁齐刷刷站在三合土夯实了的府门前,远远见他近来,不知是谁指挥着忽地跪倒一片。福康安见王吉保的祖父父亲一瘸一瞎跪在前头,滚鞍下马到前双手扶起,笑道:“又见你两个老货了,吉保这回可是身上没少一根汗毛跟我回来了,现在是实缺参将!你们也可放心团聚——来来,老六叔和吉保搀着你爷爷回去!”老王头小王头看着王吉保一身戎装和头上戴的二品翎子,都似喜似悲的,眼上长了钩儿般看不够,由着王吉保和贺老六搀架进去。福康安大声道:“无论家生子儿还是新来的,我都照老公爷规矩一律待承。往后有的仗要打!在屋里侍奉老太太太太好的要放文官,在外头的放武官,打出傅家一斗三升芝麻官,为大清建功立业!”众人亢声答应着,福康安叫起,雄赳赳气昂昂的显得十分精神旺相,福康安这才问道:“老太太呢?这会子在哪里?书房还是佛堂?”

  “在书房!”在旁一个中年管家大声答道,“太太也在那里陪着老太太。”

  “你是谁家出来的?”福康安看了看,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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