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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3 23:44: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阿桂跟着何之踏雪而行,走了约一刻时辰便到了张家肉铺,却也是店门紧闭,只听勒敏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地正在背书:“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忧者’——”

  “错了!”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道:“这个字还是你教给我的,是个轻重的‘重’,怎么就背成‘从’?想哄我么?”阿桂和何之不禁相视一笑,却听勒敏笑道:“一重又一重,也是这个‘重’字儿,‘重复’能读成‘种(音)复’么?那女子笑着啐道,“省得了省得了,接着背!”

  于是勒敏又背道:“——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便又听那女子笑道:“书,写的也不通,你也背的错了!她舅舅叫老虎吃了,丈夫死了马,儿子也死了马。明明是个马字,你怎么一口一个‘淹’(焉)?”勒敏噗哧一笑,说道:“哪里是个‘马’字?你再仔细看看!‘舅’就是现在说的老公爹,古人称公婆叫‘舅姑’——明白了吧?”

  外头何之和阿桂听着,都是捂着嘴偷笑。也不等勒敏再背,何之便上去叩门,粗声粗气喊道:“老张头在么?收税的来了!”

  “别放你娘的屁,”那女的腾地跳下炕来,豁啷一声大开了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我家不欠税!大雪天过年的日子,从没听说这时候收税的——”一眼看见是何之,还有个陌生人,倒红了脸,笑道:“原来是何先生……”

  “你床头坐个胭脂虎。”何之笑着对发怔的勒敏道,“如此逼学功课,还有个不中的?”阿桂笑道:“我倒是个催科酷吏呢,背吧,下头该背‘苛政猛于虎’了!”何之看看玉儿,又看看勒敏,笑道:“有玉儿督阵,什么状元考不上?内阃之令大过王法呢!”

  玉儿听他们打趣,虽然不大懂,料来不是好话,口中道:“状元有什么稀罕?”啐了一口转身便走。张铭魁老夫妇和儿子原在内院收拾杀猪汤锅,听见来了客人,张铭魁忙出来,笑着给何之作了个揖,道:“何先生有半个月没登我的门了,刚收拾好一头牲口,锅里现成的猪头肉,大雪封门,你们正好吃酒乐子……”

  “这是河南府知府阿桂。”何之笑着介绍道,“进京述职的,想约勒兄一道儿去看雪芹——”勒敏忙道:“正是呢,我说有件事隐在心里,读书都恍恍惚惚的,其实我也惦记着雪芹。走,咱们扰他去!”玉儿道:“那人我见过,其实样儿也平常,你们怎的都那么宾服他?大男人家连个营生也不做,有差使也不好好做。写那个什么黄子《红楼梦》,很有意思么?”口里这么说着,却走进内院去,一时便带着弟弟出来提了一块肉,还有一副下水,心肝、肺俱全,因是才宰出来的,还冒着缕缕热气,对弟弟道:“帮你勒哥送去,你就回来一一道儿滑,仔细摔着了!”

  何之忙道:“这次我请客,你们也不是富人,这么做也不是常法。说着掏出半两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阿桂眼见张铭魁老实巴交,这家屠店也甚破旧,摸了摸袖子,里头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块五两重的京锭,便把京锭掏出来也放在桌上。张铭魁忙道:“这怎么生受得?这怎么生受得?你们是勒相公的朋友,这不是寒碜我么?快别——”话没说完,四个人已走了出来。玉儿追到门口大声叫道:“哎——没那个量别逞能!”

  “这是说你呢!”阿桂笑着对勒敏道:“玉姑娘面儿上凶,心里善着呢!”“就是。”何之也叹道,“张家操业虽然不雅,真是善性人!依着我说,你也没个家口,事情早办了也就安生了——阿桂兄,你还不知道吧,上回庄友恭来,还吃了玉儿一顿好排揎呢!”遂将庄友恭中状元高兴得失态疯迷,玉儿挖苦讥讽的事说了一遍,阿桂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连说:“好,好……也是屠户,也是科名,翻了《儒林外吏》的版——玉儿的舌头真厉害!”说笑间毛毛一手指着前头道:“曹相公家到了!”

  阿桂还是头一回到曹雪芹家,远远瞭去,一条小溪沿墙而过,溪边一株歪脖老槐树约有合抱粗,庞大的树冠,枝柯上挂满了晶莹的冰凌,树下一个石条凳依着一块馒头形的大石头,上面盖着一层厚雪,不大的院落上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前一株石榴树也挂满了冰柱。一颗颗殷红的浆果半隐半现挂在枝间,点缀在这白皑皑的银色世界里,令人眼目一清。众人正要敲门,后头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小跑追了上来,也在门前翻身下马,几个人定睛看时,竟是钱度,不禁都会意一笑。何之道:“今儿怎么了?雪芹下帖子请了么?”

  “是阿大人得胜回朝了!”钱度笑着过来团团一揖,又对勒敏和何之道:“你们踏雪访雅士,我毕竟逊你们一筹!”说着便上前敲门。

  片刻,那柴门“吱呀”一响,曹雪芹探身出来,见是他们几个,不禁一笑,说道:“再没想到会是你几个!快请进——阿大人几时回京的?他们几个倒常见的……”说着便让众人进屋。

  三间土屋很小,几个人一进来便显得十分狭窄。阿桂细打量,正房和西房是打通了的,上面连天棚也没有。东边一间是厨房隔着一道青布门帘,西边一盘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瓦砚纸笔,炕下一张方桌,上面却放着纸、剪刀、浆糊。东北墙角还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几个刚扎好的风筝胡乱放在炕北头,芳卿正在收拾,见这群人进来,便大大方方过来对众福了两福,对雪芹道:“爷陪着客坐,我去烧水——只是没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么好?”雪芹似乎有点无可奈何,笑道:“那——只好以茶代酒了。这可真应了人家那句话‘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了!”

  “何至于到那地步了。”勒敏笑道:“我带有猪肝呢!请嫂子烹炊,我这就叫毛毛去弄酒来。”毛毛忙将一嘟噜心肺放在墙角瓦盆里,芳卿便拿来整治,何之眼见她行动迟缓,笑着对雪芹道:“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汤饼酒我是吃定了的。”正说笑间毛毛突然说道:“那不是六六叔过来了,还担着酒!”勒敏转头看时,果然是六六挑着个酒担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来,担子头上还吊着一条四五斤重的大鲤鱼,在雪芹门口卸了担子,抹了一把脸吆喝道:“勒相公、曹爷在屋里么?玉姑娘叫我送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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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4 19: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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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5:13: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屋人顿时都喜得眉开眼笑,勒敏抢步出来,帮着六六把酒桶提进屋里,毛毛提了鱼交给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边向瓮里倒酒,一边笑道:“你就是我的汪伦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儿一道儿吃个痛快!”

  “曹爷,我可不是这台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爷、诚三爷上回来,硬按着吃了个醉,回去东家恼得盖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爷的名字,老家伙才吓得没话说……”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儿说了,这是阿桂爷的钱买的酒,还有这鱼。叫毛毛跟我回去,还说请别的爷们尽兴饮酒,勒爷就少用点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看着勒敏笑。六六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曹雪芹道:“曹爷有什么事甭客气,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来帮忙,住的又不远——我们家的那副对联,爷要有空,写出来,我抽空儿来取。”说罢哼着小曲儿出门了。

  有了酒,屋子里的人顿时欢腾起来。曹雪芹灌了一壶放在火上温着。东屋里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帘弥漫开来,逗得众人馋涎欲滴。阿桂是久闻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试之前也有几次文会交往,又从傅恒那里看过不少曹雪芹的诗词,心里极佩服的,却没想到这个赫赫有名的簪缨之族后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众人说话时,阿桂踱进厨屋,见芳卿正收拾鱼,把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压在了盐罐下,出来叹道:“想不到曹兄一贫至此。”

  ①汪伦:唐朝普通百姓。经常送酒给李白喝,李白有诗:“桃花渊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曹子断非久贫之人。”钱度笑道:“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荡,以宽为政,当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当今主上也极敬重的!只请曹兄稍敛锋芒,屈就一下闱墨,飞黄腾达那是必定无疑的!”勒敏见曹雪芹笑而不语,也道:“孔子在陈受厄,藜羹不继;曾子不举生于卫;淮阴侯乞食于漂母,伍相吹萧乞吴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见阿桂也蹑嚅欲言,笑道:“你们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圣贤,我是断不敢当。天罚我降生人间就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怜我能成全我写出一部奇书,余愿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随雪芹定了。他写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这一部《红楼梦》如不能干秋万代传下去,请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个奇梦,到了一个去处,那里张着一张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兽’‘鸟’‘虫’!”钱度噗哧一笑,说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极生恨,杜撰出来的吧!”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何之笑道:“那‘兽’部,说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当官便吃人,吃饱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没有当上官的入‘鸟’部,就如朱文公说的,教他说‘廉’他说‘廉’,教他说‘义’会说‘义’,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义,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鹦鹉之类;还有一种皓首穷经的,百试不举、一世不得发迹的,如鸣秋之‘虫’,可怜人莫过于此。人间一多半也只能是这种虫,想想有什么意味呢?”他话没说完,阿桂、勒敏和钱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见酒已斟上,阿桂痛饮一大觥,说道:“骂得好!我和钱度都是入了‘兽’部了!这次在陕州我一次就杀了一百多越狱犯人,可不是吃了他们么?”钱度便问:“饱了么?”阿桂道:“还没有。”说着扮个鬼脸,勒敏便道:“他这都是跟雪芹学的!也是个‘鸟’!”众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见芳卿一盘盘布上菜来,用箸点着笑道:“我写书也吃肉吃米,吃肉时是兽,吃米时是鸟。待到灯枯油尽写不出来时,仰天长叹,俯首垂泪,也不过是条虫。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谁也逃不出这个范围。”遂以著击盂,高声吟唱: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芹似咏似叹唱完,见众人都听痴了,遂笑道:“这一场宦途穷通议论,坏了清兴!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亲历的、亲见的过来人,只是想写,并没有人迫我。记得我们在高晋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处,各人情势已经有了变化,这才一年的光阴。你们瞧着将来,要真的大家再聚一处,不定还有什么巨变呢!”

  “这曲子想必是《红楼梦》里的了。”阿桂不胜慨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真好!只是也忒颓唐了些。我们毕竟修炼不成神仙,七情六欲五谷还避不掉。芹圃,著书虽然不为稻粱谋,有了稻粱才好著书啊!我这次陛见不放外任也就罢了,要是放外任,随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着请大家夹菜进酒,说道:“我也曾经考过举人,不是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神仙嘛。你们看,扎这些风筝,也是为换几个钱,京里不少富贵朋友,时不时的也有些照应,前次继善公进京约我去当个清客,只芳卿已经有了身孕一时离不得。其实清客也没有什么丢人的,等她产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游呢!”他自失地一笑,问道:“清客——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我家当初养着十几个,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当别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辞;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念罢不禁哈哈大笑。当下众人行令、酌酒,咏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见芳卿不耐劳乏,坐在小杌子上靠墙直打盹儿,方才各自辞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书房通知,要他立刻进宫觐见。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马飞奔到西华门。他不是京官,没有票牌,在门口等了约一袋烟工夫,出来一个太监,站在门口大声问道:“哪位是阿桂?军机处去!”说罢转身就进去了。阿桂忙将马缰绳扔给从人,跟着那太监进去,在隆宗门内军机处房前站了。报了职名便听里头张廷玉道:“请进来说话。”

  “扎!”

  阿桂在外答应一声举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浑身立时暖透。阿桂定睛看时,张廷玉盘膝坐在炕上。窗边椅上还坐着一位一品大员,珊瑚顶子后插着一技双眼孔雀花翎,双手扶膝,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张廷玉待阿桂打千儿行礼罢,笑道:“我给你们绍介一下,这位是云贵总督张广泗,号居山,张大人,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讲的阿桂,往后就是你属下的副将了。阿桂,张大人是当今名将,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职,到他麾下办差,要好生习学。”阿桂听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从四品,副将是从二品,一下子晋了四级二品,真算得上是超迁,只万万没想到的会改为武职,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满脸堆起笑来,一边给张广泗打千儿行礼,说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见风采。卑职后学小辈,随从大人鞍前马后,一定竭力办事,尚望大人提携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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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5:25:05 | 显示全部楼层
  “起来吧。”张广泗只不易觉察地微笑了一下,虚抬了一下手,说道:“我在你这个岁数还不过是个千总,真是后生可畏。你又是国家旧臣之后,前途不可限量!你在陕县用兵的折子在邸报上已经拜读了,很有文采。据我看来,要是犯人出狱时乘乱击之,犯人们手无寸铁,仓猝间也未必能置米某于死地,后头布置似乎蛇足了些,不知你是怎么看?”

  他一开口便挑剔,而且含沙影射阿桂不过是沾了满人的光才提拔得这样快。坐在炕上的张廷玉也不禁皱皱眉头。但张廷玉为相数十年,城府是极严的,赶紧转换话题,笑道:“那些个军务细事,你们以后有日子磋商呢!阿桂先在这里见见,那边皇上还等着召见呢!回头说吧……”张广泗也是一笑,起身向张廷玉一揖,只向阿桂点了点头便出去了。阿桂骤然间产生一种压抑感,盯着张广泗的背影,直到他走远才回转头来,笑着对张廷玉道:“中堂还有什么训诫,尽管吩咐。”

  “哪有甚么训诫?”张廷玉笑道:“广泗是很能带兵的大帅。你呢,毕竟初出茅庐。要懂得,兵者凶也。兵凶战危,这是个大宗旨,所以临兵御下不能和地方官那样敷衍。你没有专阃之权,在营里要听从号令,与主帅和衷共济——我听说你不象有些满人那种骄纵,聪明肯读书这个长处人所难能。现在国家并没有大兴兵,趁空儿读点兵书才是,不要到时候临时抱佛脚。好好习学武事,总归起来就这么一句。也许你现在觉得我这些话空,将来你就明白了。老一代能带兵的为数不多了,也就是岳钟麒、张广泗吧?新一代的还没有起来,所以只要有苗头,升迁提拔是很快的。傅恒也是文官,这次出钦差,皇上就命他在江浙指挥阅兵。如今读的都是兵书,留心军务比政务还卖力呢!文改武是真正的器重,你自己一定不要当寻常事看!”正说话间高无庸进来,说道:“张相,皇上叫你和阿桂进去呢!”张廷玉和阿桂忙起身答应一声:“是。”便跟着高无庸一同去养心殿。

  二人一进养心殿天井院便听“当啷”一声,似乎殿内掼碎了什么。细听时,乾隆正在殿内大声训斥人:“这件事求谁也没用,你去告诉她,求人不如求自己!顺便去慈宁宫回老佛爷,就说朕已经处置过了,下晚过去请安,朕亲自和老佛爷说!”张廷玉和阿桂忙站住了脚,听殿内似乎有人赔着小心低声说话,又听乾隆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你唠叨个什么?传旨去吧!”接着便见六宫都总管太监戴英脸色煞白连声退出来,经过二人身边时,戴英只向张廷玉打了一躬便匆匆离去。张廷玉带着阿桂进来,见乾隆背着手在东暖阁木隔子前来回踱步,兀自满脸怒容,几个宫女蹲在地下正收拾摔碎了的瓷碗片。二人见了礼,张廷玉问道:“主子生气了!”

  “不为公事。”乾隆舒了一口气回身坐在炕上,说道:“谆妃今儿为点子小事,大棍打死了一个宫女。听说朕要处分,她自己面子不够,又拉上那拉氏去老佛爷那儿撞木钟。戴英是老佛爷派来的。如今宫里风气和外头一样混帐,瞧准了朕讲孝道,动不动就求太后——”说着端杯,却是空的,便命:“给朕xx子!赏张廷玉参汤,赏阿桂茶!”

  二人各接赏赐谢恩,张廷玉徐徐进言:“主子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我朝历来皇后宫嫔深仁厚德,杀婢的事不常有。要放在前明,每天都要从后宰门抬出去五六个尸体,根本不值一提的。”“朕已经废了她的妃位,”乾隆道,“虽说有主奴之分,人命至重。先帝在时,太阳底下都避开人影子走路。前头有几个宫人犯过处分,有上吊的有投井的,那毕竟是他们忍不得气自尽,哪有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为端茶烫了手,申斥时分辩了几句,就用大刑立毙于杖下的,传到外头什么名声?后来子孙们如法效仿,不定酿出什么祸呢!”乾隆说着,已是平息了怒气,对阿桂道:“衡臣和你谈过了?见着你家主帅张广泗了吧?”

  “是。”阿桂正听得发怔,忙躬身回道:“主子栽培恩高于天!奴才有两个想不到,想不到改了武职,想不到升迁这么高。奴才原来的心思,不拘哪一道哪一府,好好作个循吏,实实在在给朝廷办点事,造福一方百姓。改了武职,什么都得从头学起。”

  乾隆点点头,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凝视了阿桂一会,说道:“衡臣是朕的股肱,朕有什么说什么。朕起用你,心里并不存满汉之见。庄友恭、钱度不都是汉人!朕原想靠老臣办事,但现在看来靠实不得。父皇使的都是熙朝的人,传到朕手里都老了。朕还年轻,得作养一批年轻的上来,慢慢取代。廷玉、鄂尔泰他们都是好的,是几十年精中选精选上来的,已经经历了几代,现在该退的退不下去,就为后继无人。衡臣,你平心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张廷玉忙道:“主上真正是深谋远虑!人才在在都有,只是没有用心剔厘选拔,这是宰相之责。臣心里十分愧怍。”乾隆笑道:“朕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是谈心么!至于说文职武职,没有一定之规。朕要的是文武全才,改了武职仍要读书,要有志气。朕要作圣祖那样的一代令主,你们也要争口气,当有守有为的贤臣。朕没有更多的嘱咐,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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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5:46:3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廷玉看着阿桂的背影,心中十分感慨,往日象他这样的官只是例行召见,略问一下职守情形就退的,今日接见,乾隆几乎没让阿桂说什么话,自己却推心置腹将心思全倒了出来。张廷玉到现在才明白,乾隆不肯放自己还山,并非不体贴,而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思量着,张廷玉道:“皇上治国用人审慎大胆,奴才心里佩服之至。不过据奴才看,瞧准了就可大用。昔日高士奇不到三十岁,圣祖于一日内七迁其职。奴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上书房。皇上雄才大略,追随皇上朝夕办差,也是历练,不一定拘泥资格。”“你这话朕也想过。”乾隆沉思道,“圣祖初政,南明小朝廷还在,内有三藩割据,其实还是乱世。现今国家承平已久,虽是人才济济,但侥幸求恩之徒混杂其间,不象乱世那样易于识别。且现在可以从容择善而用,这是和圣祖时不一样的。大前年果亲王家演堂会,唱《铡美案》,一刀铡下去,红水流了满台,允禟的儿子叫——弘昼的吧?——当时就吓昏了过去。十四叔家老二弘明,厨子宰鸡都掩起面孔不敢看。放在圣祖时那不是大笑话?傅恒在芜湖阅兵,不请旨杀了两名迟到的千总,芜湖将军上奏说‘傅恒行法三军股傈’,意思是过苛了,朕批本骂他‘武戏’,笑话,连违纪军官都不敢杀,那叫将军?要行善,莫如去当和尚!”

  他长篇大论的讲说,张廷玉听得心服口肌,叹道:“奴才是跟了三辈主子的人了,行将就木,不得亲睹大清极盛之世了。”

  “也许你见得上,也许见不上。”乾隆目光炯炯望着远处。“但朕盼你见得上。你们那一代有你们那一代的功业,子曰‘逝者如斯’指的是河川,没有圣祖、世宗艰辛开创,朕也只能徒具雄心而已。”他下了炕,缓缓踱着步子,好象要把遥远的思绪拉回来似的,默思片刻,松弛地一笑,说道:“苗疆是平定了,但大小金川。策凌策妄布坦准葛尔部叛服不常,朕必要根绝了这些疆域的乱源。现在关紧的是内地政治还不修明,许多事不从这个根上去作,就会事倍功半。”张廷玉笑道:“主上是不是为内地白莲邪教忧虑”乾隆摇头道:“白莲教不是源。地土兼并、差役不均、田主佃户势同水火,富的越富,穷的愈穷。人穷极了什么事做不出?邪教能在中原、南方立定,凭的就是在教内相互周济教友,收买了人心。把政治弄好,摆平了各方干系,富者乐善,穷者能度生营业,白莲教就没了作乱的根基——傅恒的几份析子你看过了吧?”“奴才看过了。”张廷玉忙道:“还有甘肃夺佃的事闹得也凶。国家免赋,原为普泽众生,这是莫大的善政,当中被富人吞了一大半,这不是小事。”

  “你看怎么办?”

  张廷玉道:“地土兼并自始皇以来,无论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太平久了这种事就难免,我们只能因势而行。据奴才的见识,可以发一道明诏,说明国家爱养百姓,蠲免钱赋为的普降恩泽,明令田主给佃户分些实惠。就分一半,田主得的很不少了,佃户们也就得了实益。”乾隆沉默许久方道:“恐怕不能一概而论,富人里有乐善好施的,有为富不仁的;佃民里有勤劳拙朴的,有刁顽无赖的。比起来,佃民里还是不遵法度的人多。有田的户,经营业产纳粮供赋,也要赡养自己家口,明旨按着头叫分润给佃户,说不出那个道理。这边下诏,下头那些愚顽蛮横的刁佃,没事还要挑业主的不是呢!不更给他们抗租欠粮的凭借?再闹出纷争斗殴到处都是这种官司打起来,怎么办?”张廷玉思量了一阵子,说道:“皇上说的是。臣折中一下,下一道劝减租佃的诏谕,试一试看如何?”

  “可以一试,”乾隆知道,这是以前帝王都没有处置好的事,自从傅恒的折子上来,他反复想过多少办法,都觉得不甚妥当。张廷玉的“劝减佃租”确实还算温和适中的措置,乾隆回道:“你这会子就拟个稿子给朕看。”张廷玉答应一声起身来,突然觉得一阵心慌耳鸣。乾隆早看见了,忙问:“衡臣,不受用么?你脸色有些苍白。”张廷玉勉强笑道:“老了就容易添病,方才起来猛了点,不妨事的。”遂将康熙赐的心疾良药苏合香酒——随身怀里带的一个小药瓶取出来,就口儿抿了一口,渐渐便回过颜色来。乾隆还要劝止他,张廷玉已援笔在手,一边想,一边写起来。

  治天下之道,莫先于爱民。爱民之道,以减赋蠲租为首务也。惟是输纳钱粮多由业户,则蠲免之典,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若欲照所蠲之数履亩除租,绳以官法,则势有不能,徒滋纷扰。然业户受朕惠者,十苟捐其五,以分惠佃户,亦未为不可。近闻江南已有向义乐输之业户,情愿捐免佃户之租者,闾闫兴仁让之风,朕实嘉悦。其令所在有司,善为劝谕各业户,酌量减彼佃户之租,不必限定分数,使耕作贫民有余粮以赡妻子。若有素丰业户能善体此意,加惠佃户者,则酌量奖赏之;其不愿听之,亦不得勉强从事,此非捐修公项之比。有司当善体朕意,虚心开导,以兴仁让而均惠泽。若彼刁顽佃户藉此观望迁延,则仍治以抗租之罪。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写罢,颤巍巍揭起,小心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接过仔细审看了,说道:“也罢了,只是理由似乎分量不重。”遂提笔在“大概业户邀恩者居多”后边加了一句“彼无业贫民终岁勤动,按产输粮,未被国家之恩泽,尚非公溥之义。”把草稿交高无庸道:“交给讷亲,立刻用印发往各省。”又对张廷玉道:“衡臣也乏了,留你进膳,你也进不香,且退下。庄友恭朕看文笔也不坏,明儿叫他进军机处,平常诏旨由他代拟,你只过目,有不是处改定。他也历练了,你也分劳了,岂不两全其美?”

  张廷玉退下去,乾隆掏出怀表看看,刚过申时,便坐了乘舆赶往慈宁宫给母亲请安。此时雪已停了半天,慈宁宫殿庑旁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专门请扫宫院的太监都是行家,有的垛成假山,有的垒成方亭,或熊或豹,或鹿或鹤,争奇斗异满院都是雪雕。十几个太监在正殿前,有的斧砍,有的铲削,有的凿凿,忙着摆弄一只房子来高的雪象,见乾隆进来,都垂手侍立。乾隆也不理会,径自进去,却见太后坐在炕上,那拉氏和谆妃一头一个忙着给她捶背捏腿。乾隆抢上一步打下千儿陪笑道:“儿子给老佛爷请安了!”

  “皇帝起来,”太后说道:“那边坐着吧。进膳了么?”

  乾隆一边在茶几旁坐了,睨一眼谆妃,恰谆妃也正目光瞥过来,只一碰立刻闪开了,遂笑着对太后道:“儿子刚见过人下来,还没进膳呢,御膳房那起子黑心厨子只会做温火膳,没滋味只觉发腻,正想老佛爷赏点用呢!”太后一笑,对谆妃道:“你去,亲自下厨,给皇帝作两样拿手菜!”

  “是!”谆妃偏身下炕,对乾隆和太后各福了一福,又小声道:“不知皇上想用点什么?”她大概在太后跟前已挨过数落,怯声怯气的还带着颤音,正眼也不敢看乾隆一眼,低眉敛衽老实站在一边,那种娇痴惭悔的神情,乾隆也觉可怜可爱,倒象自己作错了什么事似的,脸一红,说道:“素淡点,荤菜只要一个,记得你的爆猪肝做得不坏,现炒一盘也就够用了。”谆妃其实最怕的是乾隆不理会自己,见乾隆温言善语,仍旧和蔼可亲,顿时放了心,福了两福忙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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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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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2-15 15:52:13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年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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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5:5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后待她出去,笑道:“她是个辣椒性子,这回吃了大亏。戴英把你的话传给我了,我也狠说了她一顿,方才在这还哭了一场。处分她是你的权,我不能多说什么,只可怜见的平日火辣辣的一个人,一下子象霜打了似的。女人,颜面和性命一样要紧。你说是不?”乾隆早知必有这一说,已是胸有成竹,啜茶笑道:“母亲说的极是。据儿子想,无论您,还是皇后、妃嫔媵御,都是疼儿子,要成全儿子做个贤明天子的。这里头有个道理,还有个过节儿。您是信佛的人,佛说以慈悲为怀,那宫人纵然有不是,也是一条性命。恼上来一顿大棍就打杀了,再没一点处分,就是神灵瞧着受用不受用呢?儿子刚刚不久还下过旨意——您知道的,镶红旗三等护卫释伽保企图奸家人妻子金什不成,打死了人家丈夫。原来部议革职,还是老佛爷您下的懿旨,说杀人害命,这点子处分太轻,儿子遵命打发他去黑龙江——人命至重,就是我们天家,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什么话说不出来?那才真的扫尽咱们颜面呢。所以,儿子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惩戒,不过‘妃’变成‘嫔’,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儿子就这么点心思。母亲想想,果真觉得太重,您下懿旨免掉她处分,也是可行的。”

  他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劝说儿子取消处分的太后不禁一笑,说道:“你说的实是正理。”因见谆妃已端菜进来,站在旁边怔怔地听,便道:“孩子,你就认了吧。你主子有他的难处,就算委屈,成全了他在外头的体面,嗯!”谆妃答应一声“是”,将菜布在茶几上,背转脸便拭泪。乾隆还要温语劝慰,却见谙达太监带着永磺、永琏两个皇子进来,便停了箸,问道:“刚刚下学?见过你们皇额娘没有?”

  “给皇阿玛请安!”两个儿子一齐跪下给乾隆磕了头,起身来,永琏恭恭敬敬回道:“儿子们刚从皇额娘那边过来,她今儿受风感冒了,怕过了病气,叫儿子们替她在老佛爷和皇上跟前请安。”永磺、永琏都在总角年纪,都生得粉妆玉琢般,十分逗人喜爱,一色红绒结顶青毡帽,穿着玉色袍子,滚金线镶边的酱色小马褂,小大人似的和乾隆说话,嗓子却奶声奶气的。劳乏了一天的乾隆真想一把抱起一个亲亲。但清宫家法“父道体尊”,讲究抱孙不抱子,遂板着面孔问道:“今儿是谁讲书,你们四书念到哪一节了?”永琏忙道:“今凡是孙师傅讲毛诗,是《硕鼠》一章。张熙今儿头一回进来,教我们练字,看着我们每人画一张竹子,他没有讲书。下午没课、史师傅带我们两个去看了看杨太傅,回来又去皇额娘那请安,吃过饭才来这儿的。”

  乾隆本自随便问问的,见永琏说到杨名时,不禁默然。太医院今天上午递进来脉案,杨名时已经命在旦夕,想着,他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说道:“孙嘉淦、史贻直也都是学问淹博之士,好生读书,听你们爷叔的话,可听见了?”

  “是……”

  两个孩子答应一声又磕了头,便赶过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却呵呵笑着一把将两人揽在怀里,口里亲儿肉乖乖叫着,命那拉氏和谆妃道:“把他们进来的哈密瓜、鲜荔枝拿些个叫孩子用——可怜见的拘着读了一天的书!”掰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指又问喜欢哪个老师讲的书,学堂里有什么新鲜事。永磺、永琏偎在祖母怀里,似乎才恢复了孩提天性,叽叽咯咯笑着,却都说张熙画的画儿讲的诗好,永磺道:“也没什么新鲜事,倒象是怡王爷和理王爷他们搁气了,都冷着脸不多说话。我问七叔弘昇是出了什么事,七叔也不高兴,撵了我过来。张熙又把着手教我画了一幅梅,明儿拿来给老佛爷瞧。”

  “谁和谁搁气?”乾隆已经吃饱,原本要辞出去看望皇后的,因见高无庸端着绿头牌进来,随手翻了谆妃的牌子,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永磺正和祖母说得亲热,听父亲发话,忙离开太后,毕恭毕敬说道:“是怡亲王和理亲王,儿子见弘皖给弘晌倒茶,怡亲王把茶杯推开了,一句话也没说,不是平日模样,猜着他们搁气了。”乾隆还要问,太后笑道:“皇帝,他们都是年轻人,兔不了磕磕碰碰的,你去瞧瞧皇后吧,你在这,孙子们和我逗乐子还得提防你发脾气呢!”

  一句话说得乾隆也笑了,起身便向太后一躬,说:“是,儿子这就去。”那氏笑道:“娘娘那儿我还没过去,既是皇上去,我陪着过去好了。”向谆妃挤挤眼儿,谆妃知道翻了自己牌子,圣眷还算不坏,脸一红什么也没说。

  冬天日短,二人出了慈宁宫,天已经暗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儿个星星,从窄狭的永巷高墙夹缝里射下清冷的光,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刺骨的冷,乾隆一出来便打了个冷颤,笑道:“怪不得皇后感冒,这天贼冷!——今儿你这个女说客没得彩头吧!朕还不知道你,不就想叫翻你的牌子么!明儿吧,今儿得给谆妃安抚一下。”

  “皇后哪里是感冒,她是疼经。当着那么多人不好直说。”那拉氏叹道:“……身上两个月没来癸水了,也许又有了呢!”乾隆边听边笑。说道:“所以你也急了,想给朕生个儿子,自己脚步儿也好站稳了,是不是?告诉你,命中该有的自然不求自至,没有就是没有。你不是请张天师算有两个儿子么,担的什么心?朕又不老!”那拉氏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我独个儿想有就有了么?皇上什么都好,就一宗儿,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着河里,还盼着海里的……”

  她连珠炮价连嗔带笑,说得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女人犯起醋味来真了不得。翻你的牌子比皇后还多呢!皇后是个端庄人,这上头也极淡——朕就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症候——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怎么翻坛子了!朕是淫乱昏君么?’”那拉氏抿嘴儿一笑,说道:“您是见一个爱一个,多情种子,不是昏淫皇帝,上回傅恒奏来,说信阳张家那女子有了人家,您要是昏君,还管他这些个?拿来享受再说!我瞧您也只是怅怅的……其实我……我在这上头也淡,只是这宫嫔没儿子,老了没下场,白头冷宫,不好过的……”她说得自己心酸,已是流出泪来。

  “好了好了。”乾隆劝慰道:“朕都知道!这已经到钟粹宫了,人瞧见你泪模似样的多不好!”说着便进了垂花门。那拉氏也换了庄容,甩着手绢亦步亦趋跟着进来。

  大阿哥永磺目力不错,他的几个叔叔今天是闹了一场生分。

  照乾隆的规定,皇子进宫读书,早晨五鼓进毓庆宫,由内务府供一餐早点,读《四书》听讲《易经》,已牌时分各自回家吃饭;下午未未再进宫,申时供应晚饭,晚饭后再有一个时辰功课,却是琴棋书画,各自随便选学。由乾清官侍卫过来教习骑射布库武艺是每个皇子必修课,也安排在下午。

  因杨名时病危,庄亲王允禄下午带着弘晓等人去看望,孙嘉淦、史贻直都是兼差,衙门里有事都没来。一时毓庆宫没有老师也没有首脑。起初倒也无事,弘瞻几个大一辈阿哥凑一处,有的下围棋,有的摆弄琴,有的站在旁边看琴谱。十几个小阿哥一身短打扮,却在工字宫外砖坪上练把式。忽然,毓庆宫大门处,恒亲生允祺的老生子儿弘皖连蹦带跳的跑来,说道:“你们要不要吃福橘?这么大个儿没核儿,到嘴里一包儿蜜——十二大篓子刚运进来,我偷着弄了一个,那滋味,啧啧……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说得津津有味,几个小阿哥都含着手指头,哈拉子拖出好长。同在一处玩的弘晋、弘眺、弘皖、弘皎、弘景都在天真孩提之时,哪有什么顾忌?小兄弟们凑一处叽叽咕咕,商议着“咱们一人弄一个尝尝。”正说得高兴,理亲玉弘哲从屋里踱出来,伸欠了一下,笑问:“你们几个小把戏鬼鬼祟祟凑一处,也不练功夫,嘀咕什么?仔细着十六叔来了罚你们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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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6: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爷!”弘防上前嬉皮笑脸打了个千儿道:“外头不知哪个大人贡进来的福橘,一个足有斤来重,兄弟们口馋,都想尝尝新鲜儿……王爷面子大,给他们内务府说说,弄一篓子来……”弘皙笑道:“要一篓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刚贡进来,养心殿、钟粹宫都还没送,咱们倒先吃,人家要说咱们不知礼,对景儿时就是事。为这点子口福吃十六叔一顿排场,不上算。忘了杨师傅上回说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数落了半日!我们都是金枝玉叶木着脸听人教训这些事儿,很有趣么?”弘皖在旁笑道:“罢呦三哥!贡品没入库都不记帐,太监们还吃呢!就整篓搬不合适,一个人弄个尝尝,就是万岁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儿。您是王爷,连这点肩胛也没?”

  弘皙不禁一笑,叫过弘晌来说道:“你点点这里几个人,去奉宸苑寻赵伯堂,看有封得不严实的篓子,不要整篓搬,就说我的话,有几个小阿哥积食,一人弄一个尝尝鲜儿”弘晌是老直亲王允褆的小儿子,父亲犯罪被囚,已经去世三年,阿哥里他是最不得意的一个,平素老实得连一步路也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尽管自己也嘴馋,却只敢悄悄儿撺掇着别的阿哥喊叫,巴不得听弘皙这一声儿,忙答应一声屋里屋外地点人数儿——共是三十六人——兴冲冲去了奉宸苑贡库房。说也巧,恰正弘晌赶到时,橘子正过秤入库,赵伯堂听是毓庆宫几十个皇阿哥要,十分巴结,数了三十六个上好的,吩咐记帐的道:“按途中损耗扣除。”竟亲自用食盒子捧着送到毓庆宫来。

  这边一群小阿哥正等得跃跃欲试,见橘子送来,齐欢呼一声,一窝蜂儿拥上来,你一个我一个抢到手里,嘻嘻笑着剥皮就吃。弘晌算定了一人一个,眼见只剩了一个,刚要取,不防弘皖从身后劈手一把抓了去。弘皖剥了橘子皮,掰了一个大瓣儿就填进了口里,挤眉弄眼说道:“有时运的都有了。咱这倒运的也得沾个光儿!”

  “吃不吃橘子稀松一件事。”弘晌怔了半晌,才想到是点数儿漏算了自己——巴巴地跑路要橘子,还要听这风凉话,已是一脸懊丧,眼见满殿兄弟有的唏溜着吮那汁水,有的咀嚼着细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都冲着自己笑,弘晌到底忍不住,说道:“这舌头嚼得好没意思,都是自己兄弟,放虚屁给谁听?”阿哥们见他犯了妒,更哄得起劲!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带着酸呢!”

  “我这个是酸的……”

  “怎么种的,一样的树,就出这么多味道——我这个汁子粘乎乎扯得出丝儿,一泡儿蜜!啧啧……”

  弘皖却另辟蹊径,转脸问弘眺:“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弘眺一怔,说道:“不晓得,没听说过。”“叫张友仁。”弘皖一本正经说道,“姜子牙封神时,原是把玉皇这位子留给自己的,申公豹在旁边问‘封这个封那个,玉皇大帝谁作?’姜子牙笑着说:‘你放心,自然有人来作。’恰这张友仁就出班,伏地叩头说‘谢封!’——所以呀,姜子牙只好蹲在庙高处看神仙们血食香火——”他得意洋洋话没说完,弘晌已是气得脸色雪白,一步跃上去,“啪”地一扬手打去,弘皖手里橘子已落在地上!弘晌兀自不罢手,索性见人拿橘于便打,一边打,口中道:“叫你们得意,叫你们得意!福橘落地,一辈子晦气!”

  一群小阿哥立时大乱,有使绊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着橘子乱砸的,顿时大吵大叫。赵伯堂见势不好,早蹑脚儿悄悄溜了。弘皙正在东阁里和弘赡下棋,听见外头吵闹,推枰出来,只见满地都是橘子皮,橘子,都踩得稀烂。一群人围着弘晌和弘皖,弄不清谁在打谁,弘皙断喝一声:“这成什么体统?都住手,为首的站过来!”弘皖见哥哥出来,越发起兴,趁弘晌发怔,一掌掴去,打了弘晌一个满脸花。弘晌大骂道:“好母狗养的,这么仗势欺人么?!”又扑上去时,几个太监一涌而上,死死把住了。弘晌此刻已气得发疯,大叫:“弘皙!你拉偏架,哥儿们合手欺侮人么?”弘皙原本无意,他贵为亲王,弘晌不过是个没爵位的黄带子阿哥,见他无礼,顿时勃然大怒,断喝一声道:“按定他跪了!——没王法的王八蛋,跟他爹一个样!”

  “你跟我爹才一个样儿,你还跟你爹一个样儿!”弘晌被几个太监按得动弹不得,气得满脸是泪,号陶大哭道:“我没王法!还不晓得别人什么王法呢?杨师傅啊……你病得好惨哪……我知道你是好不了了……你要不病,我还好些儿……老天爷怎就这么不睁眼啊?呜……杨师傅……我对不起你啊……”众人此刻心里乱哄哄的,谁也没理会他哭诉的文章。但弘皙已经“轰”地一声头胀得老大。煞白着脸道:“都进去,读书!有什么好看的!太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一会儿+六叔和永磺、永琏来了瞧着是什么样子?”说罢走过来,亲手拉起弘晌,抚慰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拉偏架,弘皖这小畜生回去我自然要料理他……可怜见的,你就这么大气性。家里怎么样?你也难……来来,跟哥子到那屋去,有好东西给你呢!”

  待永磺、永琏他们来的,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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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5 16:26:21 | 显示全部楼层
  弘皙好不容易熬到申未时牌散学,强按着心头的惊悸尽量从容不迫地踱出东华门,招手叫过贴身太监王英,低声道:“你这会子去恒亲王府和怡亲王府,叫弘昇和弘昌立时过这边来、就说得了几本珍版书,请二位爷过来观赏。”说罢登轿而去。一路上弘皙只是疑思:“在杨名时茶点里做手脚,当时机密得很呐……这小鬼头怎么夹七夹八一口就说了出来?”他沉闷地抚着想得发热的脑门子,杨名时“中风”前一天的情景立刻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冬至日过去的第二日下午,弘皙原说要到理藩院和光禄寺去查问旗人年例银子,还有功臣子弟有爵位的祭祖赏赐发放情形也都要汇总儿写折子奏报乾隆。过东华门时,他觉得身上穿的单薄,坐在轿上有寒意,想想自己在毓庆宫书房常备着一件玄狐大髦,别的太监又进不去,只好自己下轿进内来取。进了上书房,却见学生们都没有到,只杨名时独自紧蹙眉头坐在炭火盆旁沉思,弘皙一手摘下衣架上的大髦,顺口问道:“杨师傅,你在想什么?”

  “唔?”杨名时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头见是弘皙,便道:“是王爷来了?——你来得正好,我给你看件东西。”弘皙见他脸色阴沉语气沉重,也不见礼便向案头走去,心里忐忑着问道:“杨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名时不言声,顺手取过一本窗课递过来,说道:“这是弘晌写的仿字,请过目。”

  弘皙看了杨名时一眼,接过本子翻了翻,并没什么异样的毛病,杨名时道:“你把帖子抽出来,看背面。”弘皙依言,从双叠纸夹缝里抽出帖本,却是张熙手书的《石鼓歌》,也不见出奇,翻过来看时,乱七八糟横抹竖涂的都是字,大的有核桃大,小的只蜉蚁大小。杨名时用手指在左下角指了指。弘皙仔细看时,一色端凝的蝇头小楷:

  辛卯庚午丁已丙辰何以自克!其理难明,当问之杨。贾士芳捉妖,有趣有趣……

  下面浓墨还画着几个莫名其妙的符。弘皙顿觉头皮一炸,从心底里泛上一阵寒意,颤着声说道:“这不过是小孩子信手涂鸦,练字儿的……我看不出什么意思……”

  “当然是有意思的。”杨名时冷冰冰说道:“这八个天干地支是当今的生辰,大约有人说它个‘相克’,弘晌偷听了记下,想来问我。下头画的符我也不懂,去一趟白云观,问问张正一我就能弄明白,别看字不多,其中有好大一篇文章呢!”杨名时毫不客气揭破了这层纸,弘皙越发急得六神皆迷,雷惊了似的愣了半晌,结结巴巴说道:“是……是弘晌来问你的么?”杨名时摇头道:“弘晌没有问,是我茶水撒在本子上,这些悖逆字句显了出来。倒是我叫了弘晌来问,支支吾吾地听了不少话外之音。”

  “他……他胡说了些甚么?”

  “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要问我么?”杨名时突然提高了嗓门,“啪”地拍案而起:“不要忘了,我做过六年知县!平素看你温文尔雅,怎么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你请的哪里的道士,或者信了什么邪教,胆敢弄这套玄虚?前车之辙尚在,允褆的故伎,你竟然照搬不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不悌,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趁早打点,把那行魔魅之术的妖人拿下,上一个罪己的折子,是你的图新之道!”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和斥责,弘皙心胆俱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身几乎都要瘫软下来。杨名时也是气得脸色焦黄。弘皙胆怯地试探道:“师傅,你说到这里,足见你的仁爱之心。前些日子几个弟弟不知是谁,确实请过一个道士,说是府里后宅夜里有鬼哭,请他镇祟的。我也没见这个人,也不知道他们背后做了些什么。真的,杨师傅,你宽我几天,容我查一查来龙去脉……该怎么样,我必定给你回话……”

  “你真的不知道?”杨名时口气松缓了一下,“这么大的事,他们能背着你?”“真的!”弘皙目光熠然一闪,忙又垂下眼睑,诚挚地说道:“我起誓!说实在的,今天您乍说这件事,我真象晴天遭了霹雳。家父在世时,大伯直亲王允褆就对他下过这份毒手。我虽是亲王,也是读书人,自古从来没有用魔魅术能成就大事的,我就是笨,也不至于照搬伯伯那一手。这件事现在既出来了,我也不能容,请师傅宽限几日,查清楚了一定严办!”杨名时听他含泪吞声娓娓解说,心软了下来,恻然叹息一声,说道:“照我早年秉性,这会儿弹劾奏章早就递上去了。只现在我是你们的师傅,苟不教,师之惰。先前老理亲王在世其实有恩于我,也真不忍见你们这一代再遭大劫。这是何等样的大罪?又是君臣,又是手足,就忍心往死里治?”

  弘皙“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杨名时面前,叩头道:“先生这话仁德之心,上通于天!”先父九泉之下实实是听见了看见了……先生,我们家真的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了……”说罢泪如雨下。

  “这怎么使得,快起来!”杨名时看看金自呜钟已近未正,连忙搀起弘皙,“阿哥们一会来了瞧着是怎么回事?”弘皙仰脸直盯盯地看着杨名时,“求先生恩典!谁作的孽,我必定处死他。只请不要惊动朝廷,这罪名株连的人太多了……您若不答应,我就跪这里。反正结局也一样,听朝廷公道处置……”

  弘皙的如簧之舌终于软化了杨名时———边搀他起身,叹道:“不但理亲王府受不起这场浩劫,朝廷也不宜再折腾这类事了。王爷,我不上奏了,三天之内你给我句回话,办这事的下人要处死,那个阿哥起谋,要另寻理由请旨削爵,我就把这事烂在心里……杨名时平生不违心,想不到……”他摇了摇头,仿佛咽一口苦涩无比的酒,攒眉不语。

  但杨名时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自己就遭了毒手。连弘皙也没有想到的是,弘晌那天中午放学没回家,吃饱了点心,蜷着身子在熏笼旁边的春凳上假寐,竟一字不漏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大轿平稳地落地了。王英掀开轿帘,见弘皙犹自闭着眼靠在轿背上出神,小心翼翼地禀道:“王爷,到家了。昇爷、昌爷先到了,在门口候着呢!”

  “唔”。弘皙慢慢睁开眼,多少有点迷惘地隔窗看看,呵着腰出来,看也没有看弘昇和弘昌便进了倒厦大门,往书房而来。弘昇和弘昌对视一眼,沿超手游廊曲曲折折跟着进来。

  理亲王府是北京所有王府规模最宏伟、最庞大的宅邸。是康熙十二年开始,修建了十多年才建起的太子府,七十年来随着主人几起几落,王府几次修茸又儿次破落,如今是陈旧了,但结构规制还保留着允礽当年最鼎盛年代的模样。正中银安殿一带自从允礽第二次被废后便被封了,雍正初年允礽被释后也住在现在弘皙书房后另辟的小院中。只这书房还是当年模样,从大玻璃窗东望,便是高大灰暗的银安宝殿和已经结满了黯红色苔藓的宫墙。墙头和殿角上长满了枯黄的衰草,在风中凄凉地瑟瑟作抖,似乎在告诉着人们什么。弘昇、弘昌进来,见弘皙望着外头一语不发,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弘昇便问:“二哥,您得了几本什么珍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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