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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2:5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章 傍晚来的马帮

  在西南边疆的驿道上,马帮是唯一的交通工具。蒋介石国民党政权时期,边疆的政府官员、土司和商人,以及当地的土匪,他们拥有的马匹就是财富,拥有财富的数目就是马匹的数目,他们靠着这些马匹的往来增加着马匹,增加着财富。新平也不例外,它没有公路大道,也没有可以通航的水运,与外界的商贸往来,靠的就是一队又一队云南山区特有的矮小滇马,山外面的人把百货、食盐、布匹等人们的生活必需品让马帮驮运进来,又把当地的物产捎带出去,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在云南,马店之所以叫马店,而不叫客店,究其根底是有它的道理的,这是因为官员、土司、商人和土匪头子很少亲自来赶自己的马匹。呼吸驿道上的黄土,翻越爬山过岭的石阶,披星戴月,风餐露宿,是他们雇用的赶马人。那些滇马的真正主人大多数并不需要起早贪黑,沐风栉雨,来跋涉这细如羊肠、曲如藤萝的山间小道,他们都安安逸逸、舒舒服服地隐身在县城和边镇的洋房或瓦房里享乐。而赶马人却长年累月尾在马帮后,踩踏着那永远走不完的深山老林路,他们勾着头,背着手,五趾分得很开,蹬着缠了红绿布筋的老草鞋。也有一些闷得慌的,背把月琴弹首曲,摘片树叶吹个调,无人处,亮开嗓子喊叫几声,听听那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发出的余味无穷的回音。

  勾着头,背着手,这是一种罪人走路的姿势。据考证,这姿势源自从中原流放到边疆的束手老祖宗。然而,当他们吆赶着马匹行走在古老的驿道和破败的山间小路上时,这一祖宗多少代传下来的姿势,展示的却已是一种自信,一种自在,一种坚忍不拔的和大山一样忍辱负重的毅力。

  在开店人看来,赶马人不能算作住店的客人,他们只是马儿的仆人,真正的客人是马,所以云南边疆才有了“马店”这个使内地人感到新奇的名字。

  普一文和李光彦等三人碰头的第二天傍晚,翠月楼的后院住进了一支有十多匹马的马帮,这在城里最热闹的窝尼街上可是件新鲜事,惹得翠月楼的伙计忙里偷闲地看稀奇。有钱的客人免不了发出牢骚:“这到底是人住还是畜生住?又不是马店,怎么把马匹都赶到酒楼的院子里来了?”叫嚷着要退房。后院本来就没有牲口棚,马匹全部拴在院子里几大蓬竹子树上,赶马人在地上撒了一些包谷和稻草,马匹低着头嚼得“沙沙”响,那声音就像天空中落下来的小雨。

  马帮刚住进后院时,阿春尽管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满面笑容耐心地向其他客人作些说明:“我们这儿逢三、八赶街,逢四、九赶卖布街,也称街外街,明天正好赶布街,人多马帮也不少,外面马店住不下,只好到我这儿来求宿了。大家都谦让着点,出门在外的人,谁也没把床铺背在背上,哪个没有个困难?哪个没有迈不过的沟,跨不过的坎的时候?哪个不需要困难时让人帮一把?其实也没什么嘛,马尿马粪又不太臭,我让伙计们打扫勤快点,也不至于脏到不能住人的地步。”到后来,闲话听多了,她也懒作解释,反正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想封也封不住,何况这翠月楼的后院里一时间放进这么多不时屁滚尿流的马匹来,却也真有点煞风景。当初普老打过招呼,说客人就几匹马,放在外面不方便,将就一点吧,不知怎么就跑进这么多来了。尽管赶马人一再说多加钱,可爱整洁爱面子的阿春这心里总有点不愉快。管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木已成舟下水,生米落锅已做成熟饭,好在他们只住宿一夜,明天就走,到时让伙计好好打扫打扫,把那一股尿臊味去掉,这样,普老这边面子上也过得去,酒楼生意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想到这些,阿春索性不吭声了,生意人嘛,有钱赚就行,多苦多累点没关系,多收他们点住宿费就在里边了。

  这时,刚好院子围墙外边的大树下,一群儿童在玩过家家的游戏。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姑娘用石头在地上画出圆圈圈做“家”,他们坐在里边当“主人”,另一个小儿子和另一个小姑娘则蹲在“家”外当“客人”。他们嘴里唱着:“过家家,当新人;喜鹊叫,来客人;牵牵手,走出门;吃喜糖,跳龙门。”树上,有两只喜鹊,站在树杈当中的鹊窝上,伸着脖子,“喳喳喳”地欢叫,几个天真活泼的小孩,仰头看着喜鹊,又拍着手念道:

  喜鹊喜鹊叫喳喳,

  催着桃树快开花。

  叫来一个丰收年,

  男女老少笑哈哈。

  阿春爱热闹,再加上第一次怀春的激动,心头禁不住敞亮开来,就连蹦带跳地跑出去找孩子们玩了。阿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没有忧愁。

  阿鲁有任务在身,他的心却悬在了半空中,他不时装作为马匹拢拢饲料,扫扫粪便,眼睛却紧紧盯在了李光彦三人和赶马人身上;不敢有半点马虎。

  赶马人有三个,听口音是通海、河西那边的人。据阿春说,马帮是李老板(李光彦)临时从街上花高价雇来的,人家连驮子都还没来得放下。新平人的衣料多以土布为主,河西布在这儿很受人欢迎,通海、河西的很多商人都在新平立号经商,差不多要占了县城商号的一半,多用来经商土布和烟丝,马帮回去时,又要把戛洒送上来的磨黑盐巴和当地产品运走。阿鲁听上了年纪的人讲过,河西土布干了好几个朝代了,鼎盛时期,除销往内地许多地方外,还有人将土布沿红河流域带至安南(今越南)、泰国、新加坡等东南亚一些国家,或经哀牢山进入到思茅、普洱一带。

  天终于黑了下来,夜幕像被风扯着的一面黑旗,一下子就卷走白昼的喧嚣,使一切变为沉寂。翠月楼的院子里马灯黄黄的,仿佛肝病患者的脸。灯下,河西来的赶马人把包装得严严实实的河西土布清点后交给了驻新平的商家,又小心谨慎地把一驮驮锅状、筒形的白花花的盐巴从商家的手中接过来。在一交一接中,李光彦不吭声,商家的话也不多,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整个过程都在井然有序的默契中进行。新平商家把布匹搬走后,李光彦看看院子里已没有人,就示意两个赶马人抬起一驮盐巴,送到了他和张洪二人住的房间里。

  天黑后一直躲藏在竹林后边在暗中注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阿鲁,看到李光彦等人回到房间,就轻手轻脚地摸到了他们的窗口下。阿鲁刚准备起身伸头往里瞧,“哐当!”一声,冷不防窗子被从里边往外推开,阿鲁敏捷得像山猫,动作迅速,把身子一矮,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壁上,稳住神,屏气慑息,不敢作声。张洪探出头来,“呸!”地吐出一个烟头,四面张望了一下,无人,也没有发现其他动静,就把窗子关上了。

  少顷,阿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地直起腰来,凑近窗子朝里看。窗子被一块布帘遮住了,阿鲁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没遮严的缝隙,可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只听得到细小的搬动东西的声音和压低了音量的对话声,好在阿鲁有一副打猎时搜寻动物锻炼出来的灵便耳朵,里面说话的内容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来的路上查得格严?”听声音是李光彦。

  “严得很,一路上都有人在堵卡,弟兄们怕出事,都把枪埋在了路边做了记号的草丛里。”一个赶马人的声音。

  一阵缄默。

  “路条拿来了吗?”还是李光彦的声音。

  “拿来了。”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他的秘书送来的。”阿鲁听得出来,这是张洪。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不回来,不会出事吧?”李光彦整天整夜都心惊肉跳,脑子里像翻滚的一锅粥,此时,显得有些焦急。

  “没事,她是‘狐仙’,别看她年轻轻的,过的桥不比你我走的路少,一脑袋的机灵,满口袋的鬼点子,这时也许正在参加斗争李润富的大会呢。”张洪满不在乎。

  “你这家伙,在外面闯荡这么多年,还是生姜改不了辣气,干事不会用心计,马马虎虎的。你想啊,要是碰上河口街面熟的人,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昨天要不是及时制止了你,我们恐怕早就不能站在这儿说话了。”李光彦有些生气,责备说。

  又是一阵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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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3: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听不到说话声,又看不到里面的动静,阿鲁急得憋出了一身汗,自己第一次单独行动就完不成田参谋交给的任务,我这侦察兵怕就当不成了。此时的阿鲁恨不得一拳打破窗子,冲进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拎出来。正在阿鲁束手无策,心里火烧火燎时,“嚓!”随着一声擦火柴的声音,里面点着了马灯,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混蛋,遮住光!”李光彦急得小声呵斥。阿鲁一阵兴奋,忙把眼睛往里看:在被遮住的微弱的光亮下,墙上凸现出了李光彦等几个人头碰头的剪影,他们像乌龟似的把身子弓着,把驮子上绑着的盐巴小小心心地解开放下,然后又把几样东西放进去。马灯一晃,墙上又映出了放大的黑影了。“手枪!”阿鲁差点叫了出来。头天,张洪在翠月楼上认为自己已经暴露,想掏枪对付冯排长,被李光彦及时制止,他怕张洪再鲁莽行动误了大事,便让他把几个人的枪用油纸包好,藏在盐巴里。

  “轻点,别弄出声。抬出去,别让人看见。”李光彦让两个赶马人把重新捆好的驮子弄出房间,抬到院子里。

  “院子大门处除了看门的外,没别的人,翠月楼的伙计和房客都到大礼堂去看李润富的热闹了。”张洪有些不在意,刚才送走商家时,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

  “小心为妙,别大意失荆州,我们可是在共产党执政的地盘上走刀刃,稍微有点闪失,就会头破血流,被人家一锅端了。”李光彦再次提醒张洪。

  听到开门声,阿鲁像兔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回到竹林后边。

  张洪指使着两个赶马人,小小心心地把盐巴驮子抬回到原来的地方放好。其中一人径直走到竹林边,拉起大裤脚,对着竹林就解小便,尿顺着竹枝竹叶纷洒而下,一股臊味顺风对着阿鲁迎面扑来。阿鲁使劲憋住气,要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他非把这大裤脚踢个卵子朝天。赶马人放下大裤脚,咧开大嘴打了个哈欠,又转身走到刚才放驮子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吹着口哨回到住房。

  待一切安静后,阿鲁猫腰摸到驮子旁,找到了赶马人放下的盐巴驮子,确认无误后,在地上抓了一把红泥巴,在驮子架上面作了暗号,便迅速离开了后院。

  县人民政府大礼堂,正在举行全县各民族群众代表控诉李润富罪行的大会。说是群众代表,其实在会场内外,从开会到散会,都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就连窗台上和附近的树丫叉上都爬满了人。男男女女,扶老携幼,从街头巷尾走到会场上来的人,他们要亲眼目睹在哀牢山跺一脚新平县城也会颤抖的李润富,在失去往日的霸权和威风后,是一个什么形状的人模狗样。

  大会的主席台后面,用竹竿撑着两幅高三米、宽两米多的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这两幅画像是解放军滇中艺工团王光生照着书的封面上放大后,在细白布上用墨汁直接挥笔画下来的,帽子上的五角星是已牺牲的席淑媛用红墨水染上去的。后来,这两幅领袖画像在滇中地委进驻玉溪州城时作为队伍的前导,在呈贡欢迎陈赓司令员、宋任穷政委率领解放大军进驻昆明时,也高举在夹道欢迎的队伍两旁。而毛主席的画像,流传于全省,成为云南的第一幅毛主席画像。田波知道,王光生是席淑媛(外号“老泡”)的老师,也是政工队长张心智(外号“大帽果”)无话不谈的好友。刚到新平时,他还有几个半开,便经常约着两人到街上去吃汤锅牛肉,谓之“打牙祭”。

  会上,各届代表扬眉吐气,争相发言,愤怒揭露李润富在历史上的累累罪恶和疯狂进攻解放区,肆意残杀无辜百姓、革命干部和解放军指战员的滔天罪行,严厉警告他只有规规矩矩低头认罪,靠拢政府,才是唯一的出路。许多受害者声泪俱下,满腔悲愤,咬牙切齿地控诉了李润富的暴戾凶残及其匪徒的肆意横行,有的甚至因太激动,当场昏倒在主席台上。诉苦喊冤的人太多了,台上站不下那么多的人,可是诉苦的人还在往台上挤。许多人都想面对面地质问李润富:为什么不如禽兽?为什么那么残忍?为什么如此仇恨新生的政府和翻身后过上幸福生活的人民?一个妇女不顾一切地冲上台控诉,她说李润富有三个老婆,还奸污了许多小家妇女,她妹妹就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不堪凌辱,跳岩自尽了。她还揭发李润富的老婆赖氏疯了后,有人说要吃“天花”才会好,他就硬说一个周家的儿子拐带妇女,然后,生生把人家敲死在河边,取出脑髓给他老婆吃!

  听到这种血泪交加的倾诉,台上台下群情激愤,站在人群中的田波同样被这种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他的恨在燃烧,他的爱也在燃烧,其心里像一锅煮沸的油,只要一张口就会喷出火焰来。但职业的责任冷峻地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最后胜利的时候,还不是纵情欢呼的时候,另一条战线的斗争正以更隐蔽、更复杂的形式在激烈地进行。这时,台上有一个名叫宋万山的发言引起了田波的重视,他往台前挤了几步。

  “我叫宋万山,今天我要控诉李润富阴险狡诈、心狠手毒、杀害王泽生见不得人的丑陋罪行。”

  “我和王泽生是老乡,原籍双柏。王泽生在世时,我是他家看院的,他对我比较放心。王泽生为逃避国民党政府征兵,从鄂嘉跑到戛洒谋求职业争取庇护,凑巧碰到李润富的族侄李绥安有三十多匹骡马,需要聘请一位掌帮马锅头代他做买卖。李缓安是一个大烟鬼,什么事也不会做,整天只知躺在床上吸大烟,他看到王泽生聪明伶俐,能写会算,便决定请他。当时,王泽生高兴得不得了,年轻轻的勤脚快手,在李缓安家表现很好,只一年左右的时间,就把李缓安家里里外外的事情管理经营得有模有样,井井有条,受到亲朋邻里的交口称赞。”

  “民国20四年,李润富大发展,急需要一个像王泽生这样的得力助手,他很赏识王泽生有生意头脑,为人忠实可靠,便决意把他要过来替自己掌管家里的一部分生意。李缓安对此虽然心里不高兴,一千个不愿意,但碍于三叔的面子和权势,不得不屈从于他。把王泽生要过来后,李润富在生意上就有了两大助手,一个是张庆仁,负责新平至石屏、建水和新平至玉溪、昆明一线的商贸;一个便是王泽生,负责戛洒至镇沅、景谷、澜沧、耿马、双江、沧源一线的商贸。”

  “王泽生经营有方,办事谨慎,所管账目一清二楚,到民国二十七年,替李润富做大烟生意发了大财,自己附带做一点私房生意大约也搞得十来万,便在岩旺盖了一所新瓦房,娶了一个玉溪姑娘在那里安了家。李润富对任何人都存在戒心,他怀疑王泽生对他不忠,有异心,便找理由辞退了他,同时也辞退了另一个助手张庆仁。”

  “第二年,王泽生另起炉灶,用多年的积蓄买了十多条枪和20多匹骡马,结聚友人成立马帮队跑生意,有时回到家里也常有几个带枪的人跟随护卫,家中的摆设也比原来好多了。李润富对此非常看不顺眼,在旁人面前冷嘲热讽,很不满意,总想找机会整整他,杀杀他的势头。”

  “时间不长,王泽生对李润富容不得自己已有所觉察。得罪不起躲得起,为了避开压力,另谋发展道路,王泽生便将自己的枪支、骡马、细软财物全部带上,准备回家乡鄂嘉定居。李润富发觉后勃然不悦,马上派出两百多人连夜赶到戛洒去鄂嘉的必经之路渔科,把王泽生一家大小和亲戚共十人抓回戛洒街,不由分说,在赶街天当着全体乡民的面,全部枪毙掉,罪名是企图谋害李润富。”

  说到这儿,宋万山流下了眼泪,痛苦得泣不成声。少顷,他又接着控诉:

  “我是先回鄂嘉的,安排有关事宜,才得以保全性命。李润富杀害王泽生等人后,就将王泽生家的全部财产侵吞没收,用李润富的话说,‘我是决不愿意有人和我比肩头的’。王泽生是独生子,他家里的两位老人听到传递回来的噩耗,两天内就先后气极身亡。王泽生逃过了国民党的抓兵,却未能躲过李润富的阴毒手段。杀害王泽生时,李润富还放出话收买人心说,‘王泽生虽然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他无义’,吩咐手下做了十口上好棺木,说是要厚葬,让王泽生老家的人放心。可据知情人透露,李润富做了十口棺木不假,可李润富让人抬着空棺木在街上转了一圈后,就悄悄地搁放起来了,被杀害的人,当天夜里全都被扔到了深箐沟里,让野兽撕咬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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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3: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田波听完宋万山的血泪控诉,记住了被李润富辞退的张庆仁的名字,据说这人还在新平附近一带活动,手下也有不少人,但作恶不多,民愤不是很大,属统战对象。戛洒富昌隆商号后院的“十口棺木”与河口街被俘虏的土匪中队长交代的“棺木里面有名堂”也联系到了一起。田波注意到,当宋万山说到十口棺木的事时,坐在主席台上的普一文翻了一下眼皮,脸色阴沉而冷酷。

  会上,县委书记段竹青代表县委、县政府作了报告,她除了列举李润富土匪的诸多罪恶外,还激愤地说:“哀牢山历史上的土匪敢于为非作歹,是因为有反动政权和地方封建反动武装势力的支持。李润富是哀牢山上的大土匪,而中国最大的土匪是蒋介石!”

  报告结束时,段竹青警告李润富等人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政府和人民群众的监督改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取得宽大处理。最后,她还遵照上级关于“军事打击,政治争取和群众捕捉相结合”的指示精神,希望还在持枪观望、犹豫不决的土匪,赶快悔过自新,弃暗找明,到登记处自首,只要愿意交枪投诚,人民政府都欢迎,都给出路,并要求土匪家属、亲戚朋友大力开展劝降活动,为稳定社会秩序、迎接新生活的到来而努力。

  站在台前勾头滴水的李润富自惭形秽,俯首帖耳,表现出一副拊膺顿足、痛改前非的老实样子。

  但田波心里清楚,狗行千里吃屎,狼行千里吃肉,李润富是不会立地成佛的。田波听说,就在李润富投降前不久,他在昆明读书的一个侄儿子,专门跑回来告诉他,共产党是穷人的党,专为穷人办事的,要识时务,家里田地太多,人家要种给人家种,不要再收租放债了,饭吃饱了要认得歇碗。可李润富一听就火冒三丈,抬出枪指着吼:“反祖忘本的败家子,你读书读憨了?没钱谁认你?没钱你能到省城读书吗?混蛋,给老子滚远点,要不我一枪崩了你!”

  会场内外的群众有不少的家人和亲戚朋友当过土匪,在段竹青作报告时,像一盆炭火中丢进一把盐,“噼里啪啦”热闹起来,他们为党的英明政策欢呼,纷纷表示愿意劝说当土匪的人登记自首,“人民政府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激昂口号声,此起彼落,震撼会场,许多人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阿鲁在会场上找到了田波。在一僻静处,阿鲁把听到看到的情况作了详尽的报告。田波胸有成竹,他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阿鲁连连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大会结束时,天上闪烁着寒星,一钩弯月挂上小东门。“二十二三,月亮正南;二十八九,月亮出来喝酒。”今日是腊月二十五,月亮升起,天就快亮了。这时,走回住处的田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换了衣服,头上扎了一块头巾,但他还是认出了那是昨天晚上在翠月楼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走到中街,看看两头无人注意,敲开了“富昌隆”旁边的一道小门。

  还未到五更,翠月楼后院的马帮和李光彦三人就用过早饭起程了。

  厨房里赶早为他们做饭的伙计说:“苦哪样?还早呢!”

  赶马人回答:“不苦还行?一来趁早,二来趁饱。早早上路,凉快些!没听说过顺口溜吗?‘世上哪样苦?读书,赶马,磨豆腐。’命苦呀!”

  伙计笑笑,打开门,抱拳行礼,嘴里连声说:“慢走!慢走!下次再来。”目送着铃铛叮咚响的马帮,踏着窝尼街上的青石板路出城而去。那一串串清脆的马铃声,圆圆的,亮亮的,仿如一支支箍子,被夜空里看不见的一根线儿穿着,向远处渐渐飞去。

  马帮走后不久,有二人尾随而去,他们是侦察参谋田波和已被批准入伍当侦察兵的阿鲁。出城不久,他们抄近道赶在了李光彦一行之則。

  天亮时,赶早街的人在中街僻静处发现了一具冷却了的尸体,他是被人勒住脖子,用匕首从心脏部位捅进去的,一刀致命。死者是宋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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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3:46: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6章 密林深处马铃声

  太阳正在升起,天边燃起了粉红色的彩霞,一朵灰色的云悬挂在它的上方,将彩霞衬托得格外鲜亮。天空映照着大地,群山一片明艳,树干上到处飘忽着大小不一,或粗或细、有明有暗的光斑,而光线照不到的密林角落里却抖动着暗影。

  马帮有惊无险,一路无事,几个路口的民兵只是例行公事,随便查看了一下路条,询问了几句,就挥手放行。

  登上山顶,李光彦等人下马不约而同地朝山下望去,悬挂在树林中、野草上的晨露寒凉在呻吟中升腾起来,梦想着去拥抱新的太阳,轻佻的晨曦无休无止地展览着崇山峻岭苍凉的身躯,晨风的音符在妩媚的光晕中遨游。太阳升髙了,没蒸发的露珠儿发出晶莹的亮光,森林中的绿色树梢仿佛燃了起来,鸟儿开始歌唱,鹪鹩不知躲在哪里发出吱吱叫声,斑鸠也在咕咕啼唤,全身披挂着金黄金黄的羽毛,拖着长长尾巴,当地人称金灿灿的鸟儿“叽——喳喳喳”的歌唱,像是报晓着新的一天……在晨雾渐渐散尽的山岭中,仿佛有谁在林中拉起小提琴,数不清的小鸟前前后后也正以各种调子和多种声部唧唧喳喳地演奏混声合唱。百鸟的歌唱伴随着晨风一齐向几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李光彦、胡萍和张洪涌来,他们或多或少减轻了心头的紧张,享受着这大自然平等而和谐的恩赐。

  山沟深箐中浓雾还未散尽,它们缭绕着,翻卷着,有些被分裂出来,躲进了深涧里密林中,有些脱颖而出,向上升腾,在半山腰上散漫地盘旋了一会儿,抖动了一阵,随后慢慢地化成为长长的一绺,融入粉红色的天际中去了,远离的新平县城犹如海市蜃楼,在雾海中只剩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轮廓。

  马帮转过几座山坳后,山势下降,蛇形盘旋的山路隐没在山脚下,一条名叫土猪河的清悠悠的溪流蜿蜒而出。河两岸树阴遮天,藤葛绕缠,晚谢残花狼藉,落英缤纷,新生花儿朵朵,灿然如彩云。河面不宽,水流缓慢,顺着河沿走了三五里路,又是高岩陡峰,悬崖峭壁,这时显出一个滩口,河滩口遍布的鹅卵石在阳光照射下,放射出少许的光亮。马锅头看看四处无人,取出前几天掩藏在路边的枪支,捆绑在盐巴驮子里。

  春天的这儿背风温暖,是东北方向进出新平的必经之地,再往前走,便是与其他县份接壤的大开门了。李光彦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他一反常态,给随行的人讲起了当年他在滇缅公路勐腊段上碰到的一件新鲜事:

  那还是太阳未出来的时候,在这条新修筑起的抗战国际运输线上,响起了一阵山歌。歌声粗矿豪放,拖着长长的尾音,那尾音稍显缠绵,这歌声也便显出了些山地女儿家的娇憨来。一位年轻的筑路民工心儿痒痒地走出了窝棚,本想和那位吼山歌的赶马女儿拉上几旬闲话解解闷,但突然间他瞪大眼睛,接下来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于是便发生了下面有趣的对话:“阿哥,我赶我的路,你站你的坡,你干吗要笑我?”

  “阿妹,我不是笑你,是笑你的这匹老骡子。”

  “这就奇怪了,阿哥,骡子不就是匹骡子,笑它做什么?”“阿妹,人都不兴裹脚了,干吗还要让骡子裹?”

  那赶骡子的山里女儿一听,脸变得绯红,那是为了爱护骡子,山里人把骡子看得跟自己的命一样重要。那骡子并不知人说它,还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迈动着步子。它的四蹄上,用棕兜和麻线,像人裹小脚那样裹牢实了,望上去,骡子脚不像骡子脚,倒像四只打锣锤。

  “大哥,你这条路是新修的,新路伤脚,老路才不伤脚李光彦才一说完,胡萍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张洪心不在焉,刚开始还没悟出味来,胡萍一稍加解释,也不由得咧开大嘴“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新路伤脚”,也把几个赶马人逗笑了。

  马锅头奉承说:“想不到李老板还真能讲笑话。”

  “闷久了,有如心头遮着一块乌云,说说笑话散散心,解解乏,大家一块高高兴兴。”李光彦又忧伤地叹了口气,说:“抗战时期云南后院变前院,后卫变前卫,滇缅路那可是用白骨筑起来的抗战路、生命线啊!”

  滩口路边有两间简陋的草房,草房里有几张没上漆的白木桌子,一看就知道是勤劳的主人从山后树林中砍伐自做的,这儿算是一个简易的歇脚处。进出县城的马帮,到这儿已近中午,一般都愿小憩,喝口水,吃点干粮再赶路。

  马锅头看见手下几个人呵气连天、两脚发软、步履飘浮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的烟癮又发了,忙请示李光彦是否休息一下,让马匹嚼几口草料。

  李光彦本想继续赶路,可在马上颠簸了半天,也有些累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便疲惫地说:“也好,在这儿歇口气,我们喝杯茶吃点饭再走。”

  赶马人听见主人让歇脚,忙卸下驮子,放开汗淋淋的马打个滚,到河边溜达,喝水啃草皮子,然后躲在一边烧烟泡去了。李光彦跳下马来,看着手忙脚乱、清鼻涕白口水一起流出来的吸食大烟者,皱紧眉头,脑子里冒出了吕宜文曾向他形象地勾勒抽大烟人的顺口溜,“香棍脖子橄榄头,黄瓜身子豆芽手,满头虱子遍身疮,死黄的脸皮干瘪的肚,骨架上没挂着三两肉,吓跑了老婆饿死了囡。二尺长的烟筒一尺长的‘枪’,黄牙七八颗,身穿漏裆裤,一根打狗棍,一只要饭筐。”其他对不上,可有几句倒有点像李润富。在一个人的身边呆长了,难免不受影响,多多少少总要说出点相像的名堂来。据说,云南“烟民”之多,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真是一个被烟毒毁坏了的世界。李光彦很讨厌抽大烟,但他也很无奈,连国民党上层人士卢汉、沈醉都抽得起老火,他一个小走卒又有什么办法。

  草房的主人是一个憨厚的30来岁的山区汉子,宽肩膀,粗胳膊,肌肉结实,身材魁梧,自称姓丁,刚从山外边回来,一口的新名词,新鲜事,不得不让走进草房的人另眼相看。他手脚勤快,揩桌擦凳,提壶冲茶,忙着热情招呼今天从县城方向来的第一拨客人,又不时打民族话大声交待坐在灶前凑火的母亲,把火烧旺一点,好为客人添水、煮饭,及时赶路。他母亲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看样子听不懂汉语。

  端起茶碗的马锅头眯着眼悠了半天,才慢腾腾地询问忙进忙出的主人:“这位兄弟有些面生,是刚来的吧?”

  “这位大哥瞧得准,我是昨天才来接替我兄弟的,他和朋友约着到新平办点事,让我来陪着母亲照看几天。”丁姓汉子在客人面前毕恭毕敬,脆生生地打了几个哈哈。

  “我就说怎么有些眼生。”马锅头端起茶碗吹了吹茶泡,呷了一口,接着又自作聪明地说,“不过你们两兄弟倒还真有点像,憨憨厚厚的,结实得像一堵墙。”

  张洪插话:“两人不像,那问题可就大了,非得去问他妈不可!”几个人听后发出不怀好意的嘻嘻哈哈的奸笑声。

  丁姓汉子也不生气,嘴里说着“正是,正是”。一副笑容可掬更显憨厚的模样。

  李光彦示意胡萍把头伸过来,凑近耳根交代,让她去帮助灶前的老妇人捡柴烧火,同时多注意从男主人的嘴里多套一些山外边的具体情况。男主人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子主动与年迈的母亲做伴并和自己搭话,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口气把自己所知道的新鲜事全部讲出来。

  李光彦摆出一副老板模样,处之泰然,对周围一切表现出漠不关心。他干瘦的指头不停地转动着茶碗盖子,眼睛盯着上面“可以清心”四个字作沉思状。这四个字设计得很妙很巧,回文,转来转去皆成一句话:可以清心,以清心可,清心可以,心可以清。耳朵却像山猫一样,竖得直直的,不漏掉主人嘴里跑出来的每一个字。

  “大哥,虽说解放了,可这边疆世道不安宁,兵荒马乱的,你还敢到外面乱跑,就不怕被国民党抓去当兵?”胡萍问,声音甜丝丝的,很好听。

  “唉!”丁姓汉子摇了摇头,将一声悠长的叹息送出草房外,“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在家盘地盘田栽包谷种谷子,雨天拾拾鸡枞菌子,旱天编编篾箩竹筐,农闲日子走走县城撵撵山?不瞒你这妹子,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为什么?就因为穷,田无一丘,地无一垅,平时就靠打短工卖山货换点米钱度日。母亲年纪大了,腿脚又带有残疾,我不能远行。”胡萍这才注意到,老妇人一直是坐在木凳上,起不来的。老妇人听不懂汉语,耳朵又有些背,听不清客人讲什么,当有人看着她时,她只是裂开满脸的皱纹慈祥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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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3:56: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丁姓汉子继续道:“前些天,很要好的一个赶马大哥跟我说,江川有一个妇女,人很贤惠,前几年丈夫得病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和病怏怏的老婆婆生活。过去,她婆婆死活不让她改嫁,现在好多了,政府工作队的人批评了她婆婆,同意她改嫁,让我去看一看,如有可能的话,连老人带回来一块生活。”

  “带回来了吗?”胡萍往灶膛里凑了一把柴,心口不一地问。

  “带哪样带,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要碜牙!”主人怨气很大,“我去的那天时逢赶街,赶马大哥在县府门前等着我。我两个约着刚走到南正街东门,连女方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听到有人敲着铜锣在大街上扯开嗓子地喊,‘中央军从昆明来到关岭啦!’整条街上一下子惊慌起来,满城一片混乱,家家忙着关门收铺子,有叫儿喊娘的,有呼夫唤妻的,有收藏细软值钱的,有手提皮箱外出躲避的,小小的街市上一眨眼就不见了行人的踪影。这位妹子,你说这中央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到我相媳妇的时候才来,你说气人不气人!”

  “是有点气人。”胡萍心里这时倒真有了那么一点同情。“妹子,气人的还在后头呢?我和赶马大哥赶紧躲回他们家商量,认为中央军只是路过,不会驻扎,我们没必要逃走。赶马大哥常年在外边跑,见多识广,他说,没事,我们是些大头百姓,兜里没装金没带银,手里也没端着枪拿着刀,只要不去惹他们,一般不会有问题。他家里人听了这话,定下心来了,只是把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拿了收藏起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赶马大哥闲着没事,闷得慌,就把一副损坏的马鞍拿在堂屋里修理。吃过晌午饭不久,中央军就来了,先是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的,到后来就像是蝗虫飞进了庄稼地一样,密密麻麻的,数都数不过来。他们在江城、小庄、左卫、宝塔营等地住了下来,在街道上、村野之间架起了长线,像蜘蛛织网,当官住的地方还派士兵站岗,筑起临时工事,支起了机枪大炮,像是要打仗。先来的那些士兵像过节走亲戚,东家出西家进,你来我往,翻箱倒柜找食物,随便得很,拿到能吃的就往嘴里送,吃不了的就带走。后到的官兵没捞到什么油水,便张口就骂,出手就打,拿用不着的东西出气,摔碗砸锅,乱扔东西,真正的一群走到哪里,哪里就要遭殃的遭殃军,祸国殃民!”

  张洪听到这里,不满地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难看,李光彦用鹰隼一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主人不会察言观色,无甚顾忌,继续说:“第二天天不亮,赶马大哥的老母亲就对儿子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好梦,先是梦见漫天的火烧云,又梦见满山发大火,她跑着跑着,又一脚踩在泡牛屎上。我知道赶马大哥家里昨天没有被抢,她母亲心里高兴,千拜善万拜善,今天也能平平安安。太阳露出半个脸来,中央军就陆陆续续出发了。出发前,他们又疯婆娘串门,挡都挡不住地闹了一回,有的去牵老百姓家的马,还有的去抢劫带得走的东西,准备开小差。中年妇女被拉去当军官太太的保姆,就连跛脚也不放过,被拉去抬滑竿,憨厚者被押着去当向导,年轻力壮、大力饱气的叫去挑担子背弹药。我躲在搁水桶放粪瓢的烂房子里,才没有被发现,而赶马大哥就背时了,未能逃脱,一个连长看见他家墙上挂着一把四弦,堂屋里有一副正在修理的马鞍,于是认定他是外出赶马的,便把他抓去当马夫,现在还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丁姓汉子有些伤感。

  “中央军是从哪个地方逃走的?”胡萍一面往灶窝里凑火,一面很随意地问。

  “听说是从江城出发后,经螺蛳铺,再到通海、曲江、建水、石屏那边,往南面那边走,听说还要跑到安南去。造孽呀,中国人跑到外国去,会被人家欺负的,老人说‘移地人贱’是有道理的。”丁姓汉子回答。

  几个人目光黯淡,沉默不语,一时没有了话说。

  这时,饭煮好了,丁姓汉子端来一大碗腌菜:“对不起,家里穷,没什么招待你们,将就着点,填填肚子。”吃饭间,又端来一簸箕煮熟的洋芋。几个赶马人过足了烟瘾,现在是力困摔跤——给什么吃什么。

  草房主人看了看客人吃饭时只阴不晴的脸色,面露兴奋神采,仍絮絮叨叨地说:“现在听说共产党在江城发动老百姓抓国民党军队开小差的逃兵,抓潜伏下来的特务,解放大军到处都在戒严,还听说没有证明、没有本地人担保的外地人,只准进,不准出,盘查的严得很,只要稍微发现有哪点不对,就先抓起来关进去再说,连大街上的药王阁都挤不下了。”

  “唉——”这回轮到李光彦叹气了,他同样把悠长的叹息声送出草棚外。

  “这位老板为何叹气,莫非是有什么为难事,憋在心里闷得慌,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主人提着水壶过来给李光彦添水,热心热肠地问。

  “还不是为江川的这批盐巴,要是被查封了,我这一辈子的积蓄大部分连本带利可就完了!”李光彦发觉自己过于悲伤,有些失态,忙装出是为生意的事顾虑重重、忧愁万分的样子。

  “是啊,这年头干哪样都不容易,特别是你们出门做生意的,白天太阳晒,晚上蚊虫咬,碰着个天阴下雨,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太受罪了,要是再碰上点其他麻烦事,那可真就有苦说不出,死给天瞧了。”丁姓汉子无不同情。

  张洪横肉紧绷,目露凶光,狠狠地瞪了主人一眼,主人这才发现自己把话说错了,忙道歉:“你看我这臭嘴,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得罪了客官。对了,听来往的马帮说,通海好一些,中央军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只是匆匆忙忙地路过,破坏不大,解放大军不像在江城查得那么严,出入县城很自由,老板不妨先到通海看看销路行情。”

  “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李光彦说着立起身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到大家都放下了饭碗抹嘴皮,就扔下几块银币,大声吩咐马锅头,抬驮子上路。

  “老板,用不了这么多。”

  “留着吧,买点油盐,剩下的给你妈买双鞋穿。”刚才走进草房时,李光彦就看到坐在木凳上的老妇人穿着一双草鞋,不知怎么,他想到了乡下早已因心脏病而溘然去世的老母亲,活着时,也没能吃上几顿饱饭。

  “老板心肠真好!”主人连声道谢,唯唯诺诺地把客人送出草房,看着李光彦等人翻身上马,又专门告诫:“这位姑娘,各位客官,赶马大哥,请走好,这一路上时不时还会有土匪出来活动,不是太安全,‘二八月打雷,遍地闹贼’,多留神些,路途中不要太耽误,吃饭住宿要找大点的马店!”

  李光彦记住了这几句话,恨不得插翅就飞到通海县城。

  佩戴着五彩笼头的头骡走在最前面,它不需要赶马人吆喝,这条路它不知走了多少回,踏了多少次,可谓老马识途了。李光彦、张洪、胡萍等三人乘坐的马匹走在中间,马锅头前面走,其他人押后。

  又是弯弯曲曲的山道,又是淙淙流动的小溪,崎岖小径伸进一片莽莽森林,林中雀鸟嘈杂,凉风悠悠,吹得人心脾清澈,浑身舒畅。

  马帮来到一座石桥边,张洪自言自语地嘟哝:“晓不得是整哪样,我右眼总是在跳,跳得厉害,总觉得心里不安生。”常言道:左眼跳,有喜到,右眼跳,祸事到。恰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马嘶,头骡打着响鼻止步不前,接着密林深处又传来一声吼叫:“站住!骑马客人请下鞍,给兄弟送点小礼!”

  叫声落地,林子里树丛中早已跳出20多个人来,清一色的山民打扮,他们凶巴巴地端着枪,有的跑上桥头,把前面的道截断,有的跑到后面,堵住退路,而更多的则是包抄上来,虎视眈眈地围住了马帮队伍。

  李光彦脑子转得特快,耳边响起刚才丁姓汉子的那几句话,急忙在马上喊了一声:“停!”心里暗暗叫苦,“遇到路上绊马绳——收买路钱来了!”

  马队猝然停下,李光彦等人跳下马来。马锅头急忙上前,拉住头骡的缰绳解释说:“各位好汉,各位兄弟,别误会,我们是通海老马家的!”老马家势力大,在峨山、新平一带都很有影响。

  “我们不管你是老马家的,还是老牛家的,我们都是狗顶沙锅——瞎碰,凡属从这林中走、从这桥上过的朋友,让我们碰上了都得给弟兄们留下点东西,这是道上的规矩!”为首的一个面目黧黑的大汉两眼瞪得核桃大,凶声恶气地嚷道。

  “我们是……”马锅头还想继续解释,李光彦急忙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不慌不忙地问:“各位兄弟都在一条道上走,大家都不容易,请问是要钱还是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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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11 15:3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闻此言,大汉走上前来,双拳当胸一抱,声音琅琅地说:“这位老板海量,看得起弟兄们,贵足踏贱地,一开口,就让人听着顺气。痛快!钱不在多少,物不在大小,只要见到个‘礼’字,那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后碰不着那是天意,要是撞到了,那就是缘分。”

  “好!兄弟痛快,我也慷慨,拿去!这儿是一百块‘龙柏’,作为今天路过此地初识之礼,不成敬意,以后如有机会再次相聚,兄弟我再送上一份缘分厚礼!”李光彦说着,就从马驮子上解下一包银币,非常大方地甩手向大汉扔去。古人云: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世心。只为钱,好办。

  大汉左手一把接住,右手解开布袋口,从里边抓出几块银币看了看,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点了点头,伸出大拇指,赞赏道:“老板豪爽,出手舍得,够意思,想必也是从这条道上走出来的?”大汉一面说一面眯着双眼很有兴趣地朝张洪、胡萍二人瞟了瞟。

  “感谢好汉的抬举,本人没有那样的本领和胆识,只是一介书生,因老父年迈体弱,已不便出门,便从省城招儿回乡,一路上耳闻目睹,不耻下问,粗略知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和江湖道上的规矩,如有得罪冒犯之处,请好汉虚怀若谷,高抬贵手,交个朋友。”李光彦出口成章,听不出半点编造的痕迹。

  “哦,我就说这位老板虽然面生,可却懂得我们道上的规矩。”大汉朝胡萍面前跨出一步,“这位妹子是……”眼睛里露出毫不遮拦的坏笑。

  李光彦可不想让女人惹麻烦,忙上前把胡萍拉到身后,疼爱地说:“小女是我老囡,娇生惯养的,没个礼貌,被我给宠坏了,在家待不住,非要跟着我出来受这份饥一餐饱一顿和日晒雨淋之罪。”

  胡萍把头扬得老高,用鼻腔哼了一声,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嗬,蛮漂亮的嘛,老板有福气,说句不中听的话,几十岁的老和尚见了都得动心。”大汉兴致勃勃,非常大度地赞赏了几句,又用蔑视的眼光瞟了张洪一眼。张洪从一开始就憋着一肚子气,他虽是保密局的特务,而且到新平哀牢山的目的就是要依靠土匪建立反共基地,但他又恨土匪,又看不起土匪,总认为他们是没有教化的山民,举着刀拿着枪只会搞点拦路抢劫,一群典型的乌合之众。现在又看到大汉亵渎胡萍、鄙视自己的眼光,一肚子气变成了一肚子火,要不是上司早有交代,旁边又站着比自己这边人数多还端着枪的人,他恨不得把大汉掀翻在地,狠狠踢上几脚,抽上几个嘴巴,好好教训教训这小子,叫他认识认识自己是谁,出出这口“朋友”的窝囊气,于是眼里闪出一道透人肌肤的寒光,冷冷地回敬了大汉一眼。

  大汉并不把张洪的张狂外露放在眼里,而是撒手撒脚地围着马帮从头到尾转了一圈,颇为老到地对李光彦说:“老板,我们做一笔生意,如何?”

  “什么生意?”李光彦感到有些意外。

  “买盐巴。”大汉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个买法?”李光彦想摸个虚实。

  “用你的钱买你的盐巴。”大汉笑着说得非常婉转,也非常肯定。

  “用我的钱买我的盐巴?”李光彦感到既惊讶又愤怒,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后,一时间憋得说不出话来。

  “对!如果不这样公平交易,那就坏了道上的规矩,遭江湖人耻笑,今后我还有脸带着弟兄们在山林里混吗?”大汉把手里拿着的钱袋扔回给李光彦,转身朝他手下的那一伙人喊道,“弟兄们,我们在这大山林里闯荡,缺的是盐巴,是食物,而不是银币!现在这位老板给送来了,我们就不要客气。”并用手一指,“那几驮盐巴成色好,分量也重,给我拿走!”说着,又转身朝李光彦当胸一抱拳,笑声朗朗地说:“得罪了,请老板息怒,本人是大老粗,弟兄们识的字加起来也不过一箩筐,老板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手上能走风云,肚里能撑大船,额头上能拜坐大佛,别跟我们这些草堆里的山雀一般见识!再说,一百块‘龙柏’买你的几驮盐巴,你也不吃亏。”

  马锅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里着急,几次欲上前干涉,都被心里急速盘算着的李光彦用眼光拦住了。

  大汉的手下牵出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把几驮食盐抬上马背,其中一个手撮下嘴唇,打出一声响亮而又尖锐的口哨。哨音刚落,密林深处就传来一声与之对应的回音。

  “告辞!一路平安!后会有期!”大汉再次双拳一抱,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袍哥礼,然后迈幵大步,领着他的手下甩头甩手地朝伸向丛林深处的小径走去。

  李光彦是洋鬼子看戏一傻眼啦,他眼巴巴地望着快要隐没的人马,大声追问:“请英雄好汉留下一个名号,来日好登门拜访!”

  “来无影,去无踪,穿山闯林是猛虎,翻江倒海是蚊龙。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以后有缘再叙说!”回声悠长,但很快就消失散尽,只留下了小桥下淙淙作弄的流水声和风吹树叶沙沙响的声音。

  “妈的,土狗欺主,无罪也该杀!”张洪眼睁睁地看着来人把藏着枪的那两驮盐巴也搬走了,气得双脚直跳,头发直立,七窍生烟。

  “吼什么?落到他们的手里,总比落在共军的手里强,至少它的枪口不会对准我们!”胡萍斜睨了张洪一眼,她倒是沉得住气,可说出来的话冷冰冰阴森森的。

  回过神来的李光彦拍了拍张洪的肩膀,安慰道:“胡萍说得对,再烂的肉也是煮在一个锅里,脾气再不好的兄弟也是来自一个娘的肚子里,让他们拿着去破坏捣乱共产党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吧,我们离内地越来越近,把武器带在身边也不见得安全。”说完,他凝视着桥下的流水,默不作声,面露心孤意怯之色。

  “捏住鸡巴过河——小心过渡(度)。”失去了枪支,张洪不高兴,感觉没有了安全感,在一旁嘀咕发牢骚。

  “昏说些哪样,不想活了?”胡萍指责张洪,然后走到李光彦身旁,忍不住发问:“老板,你在想些什么?”

  李光彦抬首看天,低头看地,苦笑一声:“路上虽说不安宁,时有非人之徒强人所难,但不觉心惊肉跳,也没有危如累卵之感。此去离又一块解放区的天地越来越近,总觉得危险在一寸一寸地临近,心里的不安也在一分一分地增加,不踏实啊!”感叹一番之后,把手里提的那一袋银币,甩手扔到了桥下的流水中,看着它迅速地沉入河底。

  “老李,你?”张洪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几个赶马人也疑惑地瞪大了眼腈,只有胡萍把嘴一撇,对众人奇怪不解的神色不屑一顾。她心里清楚,那是李润富在河边街制造的假银币,六成铜,掺四成银子,李光彦在离开她屋里时捎带上的。

  “要它何用,连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流寇都能看出纰漏,晓得真假,我若留在身上走进共产党控制的地方,岂不是自找麻烦,自投罗网吗?不如扔掉包袱,以绝后患!”李光彦说完,招手把马锅头叫到身旁,问:“知道刚才那一路人马的来头吗?”“不知道。”马锅头茫然地摇了摇头,“照理说,这儿属于三老爹管理的地盘,既不是兵家争夺之地,也不是绿林剪径之所,哪来的这些人马?就算是这附近过来的,只要说声我们是通海老马家的马帮,他们就不再纠缠,至多送上几块银币,给上一点抽烟钱。”

  “听说过吗?”李光彦追问。

  “没有。马帮是互通消息的,路上有个什么事情,互相都会打个招呼,有个照应,可今天我们是坟地里做梦——碰见鬼啦。”马锅头摇摇脑袋,他也感到纳闷,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那他们是属于谁的人马呢?江湖规矩,凡敢举旗带领人马起事的,一般都会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至少会有一个代号什么的,为的是让人看得起,在社会上好办事,除非是单枪匹马的散兵游勇,偷鸡摸狗的无名鼠辈。可这一队‘来无影,去无踪,穿山闯林是猛虎,翻江倒海是蚊龙’的人马,武器装备并不差,可连个大号都不留,莫非他们是……”联想到他们抬走藏有枪支的盐巴驮子,李光彦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袭背心,虚汗盈头,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生怕此时此刻就会有一支利箭或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后背,一路上刚冒出来的好心情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藏匿在密林深处的“绿林好汉”,等到马帮去远后,开心地笑作一团:

  “田参谋料事如神,不愧是正规部队派过来的侦察员,敌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还用说,从南征北战的战火硝烟中闯出来的英雄,就是让人佩服!”

  “听说哀牢山土豹子张正雄和田参谋过招,才一个回合就被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甘拜下风了!”

  “那还用说,土豹子的那点猫爪功只是吓吓人而已,怎挡得住田参谋的铁臂铜腿,就连昆明下来的军统督察员蒋承章,不也是三下五除二就被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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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惊弓之鸟


 “狸猫换太子,假币买真枪,这些敌特分子的哑巴亏可吃大了。想不到我们第一次当‘土匪’就捡了这么个大便宜,太值了!”

  “哈哈哈哈……”

  原来他们是“边纵”的一支剿匪小分队,“草房指路”、“拦路劫物”这精彩的两场戏,都是田波安排导演的,它们是“引蛇出洞”、“跟踪追击”侦察作战方案的继续,为的是让李光彦他们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按照我方的部署,尽快地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彻底摸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同时也不能让他们把枪支带入内地,埋下隐患。

  李光彦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田波他们作为牵着敌人鼻子走的指挥者,早已为李光彦一行安排了上路的行程,而作此时的“护送”,早已远远地跟在了他们后头。

  拂晓时分,精疲力竭的莫焕章来到了通海县城。

  时间尚早,用篆字书写雕刻的“延寿中药堂”还没有开门。药店门两边有嵌入中药名称的对联一副,联曰:栀子牵牛犁熟地,灵芝背母入常山。莫焕章甩脱瞌睡虫似的使劲儿摆摆脑袋,拿右手食指揉揉惺忪的两眼,走到药堂对面起早做生意的小吃店里要了一套过桥米线,一边品尝,一边休息,耐着性子等待药堂开门。过桥米线做得很不错,漂着一层油花花鸡汤,切得薄薄的脊肉片,还有香菇、木耳、韭菜和笋片等作料,很讲究,莫焕章吃得很香甜,但他的警觉仍然十分高,眼珠子来回转动,左观右看,周围情况尽收眼底。

  吃完米线,药堂的门依然没开,莫焕章装着很随便的样子,问了一下店老板,回答还得等个把小时。无奈,莫焕章只得又在附近的早市上东瞧瞧西看看地转了一圈,这儿是县城的中心繁华热闹区,从江外来卖野味皮毛的猎人,从蒙自来卖刀烟、年糕的小贩,以及建水的风水先生、石屏的枪棒教头,一变而百业齐备,四方云集。还有那当地挑筐卖菜的菜农,走江湖卖草药的、刻字的、修伞的、卖包子馒头的、耍猴的、剃头的,各行各业,在这儿也都差不多找得着,挺宽的一条巷道,被挤得水泄不通。这儿的叫卖声、争吵声,一浪高似一浪。莫焕章找到了一家就近的小茶铺,走进去要了一壶元阳云雾茶,慢慢啜茗,静下心来细细地把此次蒙自、石屏之行的情景,在脑海里重新翻了出来……延寿中药堂开门了,莫焕章收回思想,但不忙于进去,他一边喝茶,一边留心观察着药堂周围的情况和里边稍作收拾后坐下来的大夫。

  药堂中间有一大匾,上面写着“神医圣手”。东西两侧各设了一个坐堂大夫。这两个给人看病的“坐堂”神采不一:一个长得十分富态,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如一尊供着的弥勒佛,只不过少了些大度、憨厚和仁慈;一个矮小枯瘦如柴,尖嘴猴腮,鬓发皆白,面皮蜡黄而粗糙,那模样简直像是从棺材里拖出来一样。胖的挂牌叫宋之江,瘦的挂牌叫唐质斌。走进中药堂求医问诊的人,大多去找宋之江,很少到唐质斌的案前来。

  唐质斌对就诊者嫌瘦爱胖不甚在意,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吸小小水烟筒,有时也小小心心地把眼镜摘下来,用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认认真真地擦拭一下那断了一条腿缠上胶布的镜片,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莫焕章再次环顾四周,未见可疑之人或可疑迹象,便放心地搁下茶碗付过茶钱,起身迈步径直走进了延寿中药堂。

  唐质斌见有人向他走来,就摇头晃脑轻声背起了中草药十八畏:“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梭;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唐大夫!”

  “啊,请、请坐。”唐质斌表现出突然看见有人来的样子,有些口吃,“你、你哪里不好?”

  “颈椎、胸椎和腰椎都不好,请老中医给拿一拿。”

  “这、这位先生是长住之人,还是过往之客?”

  “长住之人如何讲?过往之客又如何说?”

  “先、先生这就有所不懂了,长住者有长住者的疗法,我可以为病者诊脉开药方,或者随患者家人登门慢慢治理,慢慢恢复,比较讲究温和;过往客有过往客的诊断,一两包药就为患者解除痛苦,既省钱,康复又快,不会耽误上路,只不过下药要猛些,身体须结实,虚弱者慎之又慎。”

  “那就算是路过贵地的客人吧。”莫焕章把手伸到桌上,让唐大夫用手搭在他的寸关尺部位诊脉。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只见唐大夫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消灭表情。诊断片刻,唐大夫眼珠儿瞪得像要弹出来,眼镜滑到鼻梁上,他警惕地向其他患者看看,才低声说:“忧伤肾,思伤脾,肝火太盛,饮食过猛,夜间多梦,凡此等等,本大夫久事医道,深谙此理,可先生你无病呻吟,在下难以医治!”

  莫焕章从容道:“鄙人刚从新平来,身体稍有不适,但决不是无病4吟难以医治,这才恳请老先生施药调理!”

  唐质斌眉头一跳,迅速扫了中药堂外一眼,注视莫焕章片刻,方小声说:“秀山街旅社有客人,但仍有床位,一时半会走不了的看病之人,可在此歇息,不过要现款。有钱来治病治病不疑医。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唐大夫能否屈驾引进?”莫焕章接上头,又听说新平来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兴奋。

  “可以,可以。”说着,唐质斌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对药堂掌柜说,“掌、掌柜的,我有点事,领这位患者去去就来,请代为照看照看。”

  药堂掌柜答应:“唐大夫有事尽管忙去,我会为你好生照看。”

  “那、那就多谢了!”唐质斌抱手拱拳,转头放低声音嘱咐莫焕章道:“出、出门后,稍微离开我一点,跟着我从后边走!”走过大堂时,唐质斌和胖子宋之江打了一个招呼。

  唐质斌领着莫焕章一前一后绕了几条小街小巷,走进了颇为僻静的秀山街旅社,把他介绍给一位在那儿打扫卫生的中年妇女。

  莫焕章一看是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妇女接待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普一文曾告诉过他,通海延寿中药堂联系人是唐质斌,负责人应该是一个名叫冯奇的通海本地人,冯奇应该就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怎么眼前竟是个女性?那个妇女见他面露疑惑之色,莞尔一笑,说:“冯奇是我老倌,不在家。”莫焕章这才把悬吊的心放下来。

  唐质斌走后,打扫卫生的妇女把莫焕章领进后院一间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卧室:“莫先生,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是赶路没休息好,请在床上安安逸逸地睡上一觉,恢复恢复,这儿很安静,没人打扰你。中午饿了,柜子里有吃的,别到外面街上去闲转。下午,我会来叫你吃晚饭。”

  “谢谢!”莫焕章看着就要走出门去的女人,忍不住问:“大姐,还有别的人吗?”
  “别的不要多问,请抓紧时间休息吧!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潘维珍。”说完女人再不吭声,迈出门檻反身替他关上门。

  从石屏出来后,莫焕章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哀牢山,无奈路上不平静,到处都是开小差的军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还有警惕的人民,有的地方还有民兵把守路口,他只好把李润富、吕宜文的“委任状”藏在衣服的夹层里,避开大路,昼伏夜行,落荒而走。一路上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唯恐弄出个意外,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或身陷囹圄之苦。奔波了好几天的莫焕章确实疲倦极了。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打开看了看,后面紧靠房间的是郁郁葱葱的秀山,易逃易躲,便放下心来。松弛思想后,倒在床上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过了不知有多久,莫焕章从恍恍惚惚的梦中惊醒,清楚地听到隔壁有人谈话。墙壁是木板,隔人隔物不隔音。

  一个男人大发感慨:“这通海的秀山还是不错的嘛,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观光游玩、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特别是到了夏天,更是游人如织,香客云集,真有点昆明西山的味道。你看,树林参差,松柏献翠,山巅有泉,甜如甘露,还有那寺庙,雕龙画凤技艺精湛,风格古朴。站在山顶一看,远处的杞麓湖奔来眼底,还有那碧云胜景,真叫人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哪!”

  莫焕章听出来了,这是李光彦的声音,咬文嚼字,高兴时说起话来文绉绉、酸溜溜的,莫焕章曾取笑他,孔夫子挎腰刀——不文不武。

  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反驳:“老板,这秀山西山哪能相比?就像这杞麓湖巴掌大的一块,它又怎能跟五百里的滇池相媲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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