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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3 21:33:10 | 显示全部楼层
  须臾鞭炮声止,鼓吹细乐声中刘福二人缓缓下骑。葛孝化率一众官员打袖撩袍跪叩下去,众缙绅也都跪下,不知不觉间,上万的人安静下来,竟也都长跪在地。葛孝化为首说道:“卑职等恭迎二位钦差,给福大人刘大人请安!恭贺二位大人剿匪全胜凯旋!”

  “妈的个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们这些混账是干甚么吃的!”也不理会这群官,上前挽起缙绅里跪在前头的一位老者,一脸孩子气笑道:“老人家请起!我们年轻,不敢当这个礼!”又向跪着的百姓团团抱揖,含笑说道:“父老乡亲们请起!请起……”刘墉见他这般作派,心里也自佩服,转身含笑对官员们道:“诸位大人也请起!待会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见诸位的。葛大人要预备着交接人犯,腾房子关押囚禁,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严关禁,槛车解送刑部,出不得半点差错的……”福康安却只顾和缙绅们拉话寒喧:“不才们有何德能?这是上仰万岁爷如天洪福,下赖军民一体同心共成壮举!蔡七一众逆匪一网打尽而我军几乎一无伤亡……我再忙,你们的贺酒一定喝的。请衙门里见。”和众人拍肩拉手的就亲近到十分。

  当下众人呼拥返回征税所衙门大院,就议事厅内外摆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官员和绅士挤挤捱捱满堂,有功衙役密密集集一院,也没有甚么异样的水陆珍肴,只是鼎烹猪羊樽开泥封只情胡吃海喝。觥筹交错间,人们目有视必视福康安刘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刘墉。福康安对众官员不大兜搭,亲自给衙役们颁发赏银,轮桌劝酒,大说大笑着议论夜来一战。刘墉怕冷落了这群地方官,略与众人周旋,径自坐了厅东官员席面,边吃边询问地方钱粮治安风俗民情拉长说短。一时福康安回来,已是微带醺色。他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颀身正立,穿一身天青夹袍套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星眸顾盼间神彩照人,在满屋绮罗袍褂翎顶辉煌间更显得鹤立鸡群。在厅心立定了,左手举杯,右手一撩辫梢,说道:“诸位!”

  厅里厅外一片声吆五喝六嗡嗡嘤嘤之声立时雅静下来。

  “这次平原内地剿匪,全军全胜而归,匪寇无一漏网。现在是喜庆日子,我们高兴!”福康安大概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讲话,开始有点把握不住,说得略带慌忙。他很快想起父亲的话:“当众陈说训示,要眼空无物,只当对石头说话。”略一定神,语气便变得流畅舒缓毫不滞涩,“这是皇上洪福齐天,朝廷社稷佑护的仁泽所至!蔡七乃大别山惯匪,跟从一枝花逆党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窜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败,又逃亡流窜劫库杀人啸聚匪众抗拒天兵,实属十恶不赦之徒!这次一鼓收擒,先一条为圣上解了一桩宵旰之忧,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们举杯,为皇上万福万寿——干!”

  随着一片扑扑腾腾桌椅响声,人们齐地立起,吱儿咂儿响了一阵,翻杯亮底,咧嘴嬉笑归座夹菜。

  “衙役不是野战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奋勇当先前敌无畏,一夜鏖战群顽伏擒,绿营军掠阵机动配合,不残稼禾不残良民大获全胜——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除颁发赏银之外,还要按功叙保。朝廷自有褒扬制度,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刘大人共敬诸位!”说着杯一扬,里外人众大呼:“谢福爷刘爷!”刘墉慌忙起身举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会意,饮了。众人料他还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着。听福康安说道:“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刘崇如大人!——他是我们的正钦差,居中调度协同军民指挥如意,察民情审时势,剿匪护民绥靖治安,身为文官亲临前线督战破敌,居功为首——这一杯,为崇如大人纳福庆贺!”说完率先饮了,众人也都齐呼“为崇如大人纳福”引杯倾尽。

  刘墉心头轰地一震,立时涨红了脸,蔡七一犯,是乾隆几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这次连匪众全擒,不但刑部,连军机处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货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儿受擒,巡抚以下官员争功夺名常常闹得丑态百出,这样一个特大治安功勋,福康安又实实在在是调度指挥首脑,怎么一帽子都扣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先辞为上,遂举杯笑道:“瑶林大人少年高才,这次大家是亲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挥调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遗补阙,略尽了一点参赞责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别人总看他是个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铁骑虎帐运兵的大将军,建功于当世,留名于凌烟阁,一下子福至心灵,知道他是嫌这份“功劳”太小太没味儿,竟有个“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想头一划而过,极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气,高声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爷的后代,将门虎种英才勃发!这次只是小试牛刀已见大英雄本色。功高逊居,更是高风亮节,雏凤清于老凤声,福瑶林千乘万骑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们,为福瑶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声中,福康安兴奋得红光满面。大概自出娘胎,华堂公庭之上听这样的考语,他还是第一道。刘墉的话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痒处,捧得福康安直想学周瑜在群英会上当庭舞剑乘酒豪歌。看了看这群满脸谀笑的龌龊官员狼狈士绅又觉他们“不配”。他毕竟是天分极高心智清明的贵介公子,父亲整日“赵括马谡”地训戒,母亲板头掰口温存劝慰要“体态尊贵举止安祥”的话头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着,脸上便带了从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们了,贼窝在你们府,居然毫不知情,你们不为无过,但此地百姓驯良遵法,昨夜没有一户是窝匪不举的,还是你们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刘墉和我也不能干净利落善后。这个功比那个过大,所以奏议里也要褒扬。孝化听说要转任兖州府了?不必争着去了,议叙请旨,这里转陆济宁道就是——”他笑起来,“葛太尊、葛太爷、马管带……都预备着吃升官酒罢!”这群官员一见面就挨他骂,心里原是不安,此刻这份高兴,私地里不定就闹一嗓子二黄。这都是随口能说一车逢迎马屁话的主儿,福康安却摆手止住了,对刘墉道:“咱们到缙绅席上。有道是筵无好筵,好包吃的么?——这都是窝里人,得罪不了他们——来吧!”

  刘墉恍然之间已经憬悟,神康安要借机敲这批财主一笔,心里暗道这个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传,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着起身和福康安来到西席首桌,命人掇过两把椅子,笑道:“我们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弃吧?”

  这一桌坐的都是枣庄顶尖的头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轩轾长者居首,还有冯唐葛刘胡五家,也都是拥资百万的财东,枣庄产煤,自都是发的“煤”财。钱多,然却没有甚么功名身份,没有混过高层官场。本来福康安优礼有加,已是受宠若惊,这一来更是惊上加喜,喜里有惊,二者搅和着头晕神昏,一阵不着边际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举箸,身子飘得不落实地,各各自报家门,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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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3 21: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缙绅业主是朝廷的基业根本。”刘墉见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语,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时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过,轻咳一声说道:“诸位虽不是官,于地方而言,比官要紧。官似流水转眼过,铁打营盘今如昔啊——你们是根基,是河底的石头,是‘铁打的营盘’嘛……”他俯仰沉吟缓缓而言,显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户部,又在刑部当差,办过不知多少案子,家严大家都晓得,更是一辈子在案件堆里办差。有一等富而好礼,恩存恤下的殷产人家,那个一村一乡一镇一县都受惠,乡愚宵小之辈就安贫乐贱,就有个把地棍刁痞穷极无赖的,乡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恶犯极少,更没有犯逆的,倒过来业主终归平安实惠。有一等为富不仁,鱼肉一方的富户,欺人霸产竭泽而鱼,仗势倚富横行霸道的,逼得佃户穷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杀戾气!招得是非出来,终归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缉凶平乱,他吃过的亏无法弥补。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之别。比如蔡七,如果换在一个饥民遍地,道路饿殍的处在,业主又囤粮居奇,勒肯虐下。一声呼号揭竿而起,我们能不能这样平安顺利把案子就办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说,这里是好缙绅把持的地方,你们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边那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叫崔文世,拈着雪白的胡子说道:“大人这话极是,我虽经营炭业,也是读书好礼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绍家,还有这几位,有个煤营会馆,在一处聚也常议论这番道理。这矿工井窑工人,和江南织机行,江西瓷行一样,和农田业主佃户大有不同,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就不是小事。大人夸奖,我们不敢当,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礼胡为的。”他身边就是梁君绍,也是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子,说道:“一处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开矿初起,一车煤一钱五,后来涨到两钱、三钱!去年夏天冒顶子塌方,接着一个窑串火爆炸,死了十三个人。我的爷们——全枣庄矿工叫歇,各家窑主封门闭户,满枣庄工人男女老幼家属吼天叫号,三个字‘涨工价’,得,一车五钱!没有官府弹压,青帮说合,那真要我们粉身碎骨了——”他打了个寒噤,“刘大人说我们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其实想着朝廷是我们的靠山!幸蔡七在这里是避风躲藏,没和工人串连。要真勾成一势,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呢!”他说这事,众人似乎部还心有余悸,无不点头称是。

  “出了事就是生灵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难!”刘墉顺风抖帆转了话题,“福大人和我学生计议,这里要请旨建县,当然这还要看圣意,没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诸位组建个护矿队!既然受官府管辖,又归诸位约束,可以维护枣庄秩序,绥靖当地治安,有些案子还可调停镇压!——昨晚一夜用兵,八万两银子销掉了。难道要朝廷来出?我都要小看你们了!有支护矿队,可疑人一来就盯上了,一绳子就绑送衙门了,你们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岂不面面俱到?”

  众绅士都是一个忆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刘墉是叫大家出钱。八万两银子对他们是个小数目,情知昨晚用了四万,却张口“八万”,大家心里已经不然。且刘墉节外生枝,又说甚么“护矿队”,那是年年花费月月支销的事,就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了,无端额外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项负担,自然人人心里不情愿。这个搓鼻子那个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颐沉吟装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来一片喧火热闹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潜暗的冷流从西传到东,又从北串到南,划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们都受了感染,渐渐止杯停箸。人们谁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瘟头瘟脑张望时,刘墉笑眯眯地夹菜,福康安翘足而坐,旁若无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么事,只都不言语,味气儿不对。气氛松弛了一点,但再也哄闹不起兴头,说话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变成一片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葛逢春是正经八百的地东儿,见无缘无故的冷了场,执起酒壶便过西席来劝。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这会心口堵得慌,等刘大人说完话,你亲自背爷到花厅歇息,这会子别你妈的献勤儿!”说着“呸”的吐出一片茶叶,只是笑,用碗盖拨弄茶叶。

  “爷敢情是!”葛逢春陪着笑,又给刘墉添酒,又忙命人递热毛巾,亲自捧给福康安,说道:“两天一夜没合眼,打了仗又接见士绅犒劳下人,必定是累了……呆会奴才背爷去……”他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最能观风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尴尬。话没说完,若续若止地停了下来,放了壶过去呵腰轻轻给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几下,说道:“不必了,论理。你原该这么着侍侯——这是山东孔家定的万年规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还是晓事,不象有些王八蛋,头矗得葱笔似的等着吃罚酒!”

  刘墉看他神气,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钦差身份侍卫本事少爷脾气一齐来,不知闹到甚么光景,遂笑道:“给福爷换酽酽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诸位你们也要明白,鼓角一响,黄金万两。昨夜官军也是出动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袭,枣庄这边留守支应的人,还擒了给蔡七放火报信的奸细。有功不赏,往后有事谁肯出力卖命?我是真没想到,诸位竟这般勒肯,竟在这里和我刘墉闷葫芦打擂台!”

  “不是小人们不识抬举。”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针毡,红着脸叹息一声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来的都是族里长辈,当事管钱管账的子侄都去了曹营,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爷要八万两,这不消说得,我们三家各一万五巴结,他们五家共摊,这点主张还拿得。这建护矿队也是好事,却是常项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请爷们示下,回去告诉管事的,由他们商酌……这么着成不成?”

  原来如此!福康安这才明白,这些矿主们虽然地处偏僻,其实与各地行商往来已久,“见识”不亚于“晋省算盘江宁戥”,精明过于湖广老客,只是地处乡野,疏与政府往来,不晓得朝廷的厉害,才敢这般糊弄张智,因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枣庄还有几位如此高人!料敌在先知道了筵无好筵,自己躲在后头,派不管事的来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请那几位当家人来——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看是谁硬过谁?”

  葛逢春“哎”地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刘墉却怕好好一场喜筵搅得戾气出来,摆手止住了,笑道:“何必这会子去呢?他们也当不得这个‘请’字儿——逢春,曹营那块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给私人。他三家占了,这五家怎么说?还有别的矿主也要调停——几个人霸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葛逢春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刘墉这一记刹手锏真是狠到极处,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灵盖上——为曹营这块地皮归属,崔梁宋三家从县到府道,一直运动到藩司衙门,化的银子建三个护矿队也绰绰有余。如今轻轻一句话,全都抹得干干净净!自己现在把家拆了,葛氏张克家断了脑袋死无对证,爽爽利利的“两袖清风”。可那边就坐着葛孝化和张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门兜得转,北京军机处阿桂也和他颇有渊源,种种人事混搅得乱如牛毛……想着,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东席一眼,果见葛孝化已移步过来,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边已听你们多时。”葛孝化对刘福二人略施一躬,转身扳起脸对一桌煤商窑主说道:“太原、大同、唐山、抚顺,哪个煤矿没有护矿队?把你们平日讨好巴结长官用的银子,填塞贿赂衙役们的出项使到这里,只怕就绰绰有余!再说了,这里离着丰县百十里,县衙不在这,绿营不在这,刘大人福大人是钦差,还有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能驻在枣庄常年替你们护矿?平日你们各矿也有护矿的,集中起来防着出大事,哪一样不为的大家好?——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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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3 23:03:1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出,我们出!”八个矿主一下子全部灵醒过来,参差不齐说道,“各位爷这么关爱体恤我们,再不识大体,我们还算个人吗?”为首三家也都连连道不是。崔文世说:“我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崔国瑞怎么会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爷划下道儿来,明天就作起来!”梁君绍笑道:“绝不辜负刘大人福大人的美意,这件事办定了!”下首冯唐葛刘胡五家便也参差不一,附和“凛遵宪命……我们唯崔老先生马首是瞻……”这一来,原本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气。

  刘墉咀嚼着葛孝祖的话,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着想说甚么,福康安已经起身,嘿然笑道:“还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认娘不认君父百姓都不认,就认孔方兄——崇如,战俘还没有清理,省里那边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们也要来人。咱们回花厅少歇息一下,有些事还得计议。”刘墉便也笑着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爷回去!说句良心话,在外头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了!多少年没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儿真得象个奴才样儿……”说着便俯身。

  “罢了吧。有这心就好,就算主子骑过你了。你留下和你们太守他们议一下方才的事,过去给我回话。”说着徐步出庭,黄富扬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见他们出来,便忙起身相随。满院的衙役们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阶中间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变得有点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说道:“弟兄们,打赢了仗得彩头领赏,那是理所当然。比你们平日敲剥勒索贩夫挑夫小本经营人家得银子要干净体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得赃银的也许平安无事,得干净功劳银子的也许还要招惹是非。嗯,没有多的话——这个仗不大不小,以军功议叙,愿意加入军藉的,可以自报,把名单给我,不愿的不加勉强,仍旧论功行赏!”说罢,手一摆去了。刘墉等人忙都随步跟上。

  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正是日尽林梢倦鸟飞归时分。花厅西畔是一带茂密高大的榆林,枝叶蔽空遮住了晚霞。将落的太阳象刚入锅的荷包蛋,没有凝固的蛋黄色懒洋洋的,透过林缝枝桠洒落在西窗上,窗纸隔着,光线更加幽淡,乍从正厅筵席来到这个所在,格外静谧深邃,窗外墙角下纺织娘嘤嘤的鸣声都听得清晰。二人回来,脸色都有点沉郁,刘墉稳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烟,福康安将两只靴子都甩了一边,脚蹬在桌档子上仰脸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天棚,手抚着长满短发的前额,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着甚么。

  “瑶林,”刘墉磕磕烟灰,问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阿玛不容易……”福康安矍然开目,叹道:“他老人家军政民政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我是看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满脸倦容,有时连脚步儿都踉跄蹒跚。心想宰相协理阴阳,百官各有所司,何至于事无巨细样样躬亲,把自己累得那样?……今天,我觉得长大了许多……”他撑着坐直了身子,象是吞咽甚么似的自嘲一笑,“就这场筵席,蜻蜓点水略有一触,我觉得比昨夜打仗要费心得多!葛逢春是我的奴才,葛孝化是阿桂旗下包衣,这正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阿桂和我家是世交,纪晓岚正蒙圣宠,也和我家有至交厚谊。纪晓岚的事是不能约束家人,阿桂的奴才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葛逢春想当好官,一家人闹得斩头洒血——我们大清这是怎么了?我家奴才放出去做官的有十好几个,大的做到臬台,小的也是县令,难道要我一个个去帮他们料理‘家务’?”

  刘墉咬着下唇没言声,按烟掏火时,人精子忙晃着了替他燃上。淡青色薄纱一样的烟缕立时又袅袅在屋里飘散。

  “王阳明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是半点不假!”福康安悠悠说道。他沉思着,口风一转,忽然一笑道:“说这些干甚么?说说写报捷折子的事吧。你看怎么写?当然是你主笔。”刘墉笑道:“这个自然。我想,调度指挥全歼全胜这功劳谁也不能和你争,我只是个参赞,善后事宜象组建护矿队,可以以我为主写上。葛逢春大义灭亲,率衙役随同作战,这个也要写足,记功议叙。以下是列名保举。绿营管带陈化荣策应围捕有功,要和葛逢春一例。葛孝化——”他没说完,福康安便打断了:“他有甚么功劳?迎接我们回来,一块吃酒?”

  刘墉无可奈何地一笑,说道:“瑶林弟啊……你没有听出来,这个葛孝化可不是盏省油灯啊!我们说了那许久话,他稳坐钓鱼台。一说曹营煤矿收官,他就过来圆场……话里套话,建护矿队是敷衍我们,因为我们不能‘常驻枣庄’!各家把原来护矿的都‘集中起来’,我们一走,自然都再‘分散回去’。还有甚么‘巴结长官’‘贿赂衙役’使银子,都是说给葛逢春听的。偏是话里连一点错漏都没有。你说这角色厉害不厉害?他手里准定捏有葛逢春的把柄。我们屁股一拍去了,葛逢春在这里坐蜡吧!”

  “正是听出来了,我才不肯让步。这种事你越让,他越以为你可欺,就越猖狂!”福康安冷冷说道:“就昨晚的情势而言,百姓没有替贼遮掩维护的,这是山东省三司衙门、山东学政济宁训导、丰县教谕平日教化有方,所以百姓循良。这一条足足的给我写上,就是不提葛孝化。他就苦屈,向谁诉?原定计划是没有喊话这一条,是你的临时动议。这一条十分要紧。不然四面合击进村,暗夜乱中要伤不少良善百姓,这是我的疏露。你可以不写,但我要附奏说明,你的‘文治’见识就出来了,把我‘武’的一头写出来,皇上阿玛晓得我能带兵会打仗,这就成了!”他一字一板说道:“甚么太原大同唐山抚顺都有护矿队?葛孝化是胡说八道!这个预先没商议,我要抢你一半功劳——合议条陈,各个煤矿、铜铁矿、凡是工人聚集上千的地方,都要建护矿队,民间出钱官府经营——回头我们派人回来复查,果真敷衍我们,管他阿桂阿贱,我就办了这个葛孝化!”

  刘墉听着不住点头,心下惦啜:这位哥儿虽然好武,文事上也并不含糊,尚气任侠里不乏深沉干练,咄咄逼人的气势里另有一份温馨儒雅,孩子气里又透着大人气,如今贵介子弟里这样振作的真是不多见了。只是就器量而言,似乎有点过分泾渭分明皆睚必报的味道……正胡思乱想间,却听福康安道:“只是纪家李戴官司一案,太令人犯踌躇了……”

  “李戴的儿子不孝,已经撤诉,这事不宜再翻腾。事情闹到军机处,朝廷脸面也要紧。”刘墉思索着说道,“晓岚公的脸面也要紧,且也连着傅相和家严脸面。我们不但官小,且是子侄辈。他也只是个约束家人松弛的过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礼。打发李纪氏娘母女一个小康。各自写信给父亲,由他们老一辈的背后劝戒也就是了。”

  福康安默默点头,说道:“是。好比写字,越描越丑。有些事真是教人头疼……”正说着,听外头脚步声杂沓渐来,知道席散了,便住了口,问守在门口的黄富扬:“你和衙役们一道清点俘虏的。林清爽有没有下落?”黄富扬忙道:“在蔡营当场就清点了,这是爷最关心的事,怎么敢马虎?——林清爽自离扬州就和蔡七分手了,说去了台湾……”

  “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福康安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声色说道:“奏折里要写明,另附夹片报刘延清老大人,着台湾府严加缉拿——叫他们且回步到东书房候见。就说我和刘大人要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们。”说着起身进了内屋,顷刻便听鼾声如雷。刘墉却仍毫无倦意,着人精子铺纸磨墨,洗了脸打叠精神,一边抽烟一边打奏议书信腹稿,也不及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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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油滑老吏报喜先容 风雨阴晴魉魈僭功
  福康安刘墉算计精当。山东上下文武都有功劳,独独把葛孝化晾起,让他有苦没地儿诉。但葛孝化老谋深算,比他们更精明。早就写好了报捷信,差专人飞骑直递扬州御驾行在军机处。比八百里加紧驿传还要便当快捷。这边筵席酒未开樽肉不熟,他的信已经上路了。

  当日正是纪昀当值,习惯成自然地把一高摞子各地奏折分门别类捡看着,捡到葛孝化这一封看时,信封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延清公晓岚公拆转阿桂公,为瑶林崇如大人生擒匪首蔡

  七大捷一喜——奴才葛孝化泥首叩安纪昀不禁一个莞尔,见范时捷进来,笑道:“你见没见过这么长的封款?”将信举起扬了扬,几个军机章原也都笑了。范时捷道:“这就好比人家中了进士,街混混儿比官府的京报来得快得多,是讨个喜钱的意思。羊群里跑出兔子,比羊能,日他姥姥的这小子真个别——还不赶紧拆?皇上整日问这事,老延清和傅恒听见,不知多高兴呢!”纪昀才剪封口,看那信封,足足是份万言书,不知是哪个师爷的手笔,一色瘦金小书精神硬朗,将福康安刘墉如何微服私访,闻变不惊,密地调变布署,迅雷不及掩耳包围蔡营,大军压境十面埋伏而蔡七尚在梦中。又写官军连夜如何奔袭策应,人人手执长绳拖带火把,以三百之微军成五千之疑兵之阵,贼匪惶惧如入天罗地网,军民衙吏同心协力共擒匪魁……种种情事写得如同身历其境目击无余,生花妙笔时有惊警之句,看得人神动心摇。说到他自己,葛孝化却是谦逊惭愧不已:

  ……奴才职在府牧,庸庸营营,唯以境内赈灾抚贫,协调民事馁安地方为事。万不意此逆天巨獠潜蜇治内,闻惊之下既骇且愧,当即布署所辖各县所有衙署吏役扼守大小要道,清查户藉,捕拿可疑行客而已。示有寸功可言敢云薄劳之建?然蔡七乃天下之渠魁大盗也,彼之就擒于枣庄,非一郡一府之庆,乃天下衽席百姓之喜,我皇上洪福被笼宇宙之瑞。奴才欢快踊跃之余,思及主子关心,用是亟告慰怀。因不知主子随驾与否,特发寄北京及御驾军机处各致一函,顺便请刘老大人廷清纪老大人晓岚拆阅。主子颜喜心悦,则奴才之愿也。并祝刘中堂纪中堂万福,恭叩我主子康泰金安

  未了属名却是“奴才葛孝化”。

  “这个人我认得。”范时捷笑道,“原来在无锡当县丞,后来攀上了高恒,抬进了汉军旗,又运动内务府转到阿桂门下,又结识了岳濬转到山东临沂县令。别看不哼不哈,拍起马屁来丝毫不着痕迹——这不,又拍到你两位头上了?”纪昀笑道:“是,他会不知道阿桂在北京?不过,这个马屁拍得响。天天有这样的好消息,皇上高兴,我们也不至于忙得焦头烂额,这件事得立刻报皇上知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范时捷道:“我刚进去见过皇上。他刚从海宁回来,连着见人办事,又预备着返驾,又连夜听岳钟麒汇报军情,太后老佛爷又感了点风寒,娘娘体气刚好一点,也要时时照应,刚我离开时皇上还说要假寐一会子。你这一进去报喜讯儿,他还休息得成么?再说了,福四爷刘墉的报捷奏折还在路上,你抢先去报喜也不好,至少也得知会一下延清公一道儿进去才好。我来见你也不为无因,我要先回北京户部去了,有些事得向你这军机大臣领教……”

  纪昀坐回了身子,笑道:“这么郑重其事的?”他和范时捷熟透了的人,虽然平日散漫嘻哈,较了真的事却从不马虎,此刻这副似笑不笑的神气也有点让人心怵,心中起了警觉,脸上却不带了出来,说道:“请讲。”说着打火抽烟。

  “一件是高恒的案子,”范时捷就着纪昀的火楣子也燃着了他的水烟,咕噜噜抽着喷云吐雾,“新任两淮盐政尤拔世有折子,他交到户部十九万多银子,说是上年留的纲引目,共是二十七万八千余两。这是商人每引缴银三两的成例。他的前任普福支过八万五。现在高恒出事,请旨银子是缴户部还是缴内务府?”

  “甚么叫纲引目?”

  “皇家内廷征使银子就叫‘纲’。‘引目’是官办盐陀子每陀的价银。”

  “历来这银子缴到哪里?”

  “没账。”范时捷咂了一下嘴,干脆利落说道:“户部没账,内务府没账,高恒那里也没账。说都打了收条,收条在高恒那里。抄家藉没乱哄哄的,收条也没见!”

  纪昀烟斗里烟梗子“嘶”地爆了一下,火星子迸出来落在手背上烫得身上一颤,忙拂了袖上火星,又抽两口才定住了神:这笔账极好算,一批“纲引”交割就是近二十万,通国十几个盐政分司每年近三百万,历年来除了公明正道的账目调拨项款他心里有数,就是说至少有上千万两银子没有着落,黑了没了不知去向了!饶是他养气练神宰相城府深沉,心里这份惊骇也难掩饰按捺!皱眉重重吸了两口,鼻子口都喷着缭绕烟雾:说道:“这事你回北京要再请示桂中堂。我的意思除了正项赋税钱两收支项——那是再不会有烂账的——圆明园工程用银还有兵部报销银子。其余的账目全部封存,盘清底账具折详奏。连傅六爷尹元长他们也都要知会一下,将来皇上问起来,军机处要有个预备。”范时捷道:“晓岚公指使很详明。我忖啜着,不但账目,连户部额外余银库存也要封了,才不致于混账搅不清。但这一来,圆明园支项有时就不够用,内廷银子周转不开,仍旧要从国库里取。晓岚公,说心里话,户部是个烂泥塘,水深泥也深,别人挤着削尖脑袋往里钻,总有他的道理。我可是心里没底,不敢趟这池子呢!”纪昀笑道:“要是差使好办,怎么能用你来主持?皇上、军机处都信得过你,只管放胆做去!”
  二人因又言及高恒一案,不但盐政、贩铜,连兵部的茶马政、河务上的官田买卖……只要有钱的地方,似乎都有这位国舅爷的影子。但高恒这人他们知之有素,***宿妓勾搭女人之外,别的上头并不是个劣迹斑斑臭名昭著的人,要真的黑心贪了一千多万银子,盐政上何至于闹出亏空,在本职上头给留下把柄,他即便每天勾搭一个女人再睡三个娼妓,能用多少银两?一千万银子是政府一岁收入的三分之一,这家伙把它们弄到哪儿去了?二人闲话分析解疑,终归不得要领。因见卜义从仪门耸肩躬背笑着过来,纪昀便知是叫进,忙站起身来,范时捷也就起身告辞。卜义站在门口避过,范时捷出去,才道:“皇上在东暖阁召见尹继善,命奴才过来叫您过去议事。”

  “是!”纪昀恭敬一呵腰答应道:“我这就进去。”回身取了几份卷宗,想了想,又将葛孝化的信也塞进袖子里,遂跟了卜义出来,逶迄从左掖门进内宫正寝院。卜义示意纪昀在大乌桕树下候着,自己挑帘进去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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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4 10:09:5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行宫最深邃处的院落,因皇后就住在正殿西阁,内廷侍卫也不能进来。满院寂静花树葱宠,日影透过不算茂密的树干枝桠嫩叶间洒落下来,苔藓茵茵光斑错落。啾啾的鸟鸣声时断时续低声唱和,反而更增幽深寂静。若不是院中飘散着的药香,廊庑上站着的太监宫女偶尔衣裳悉悉微响,真有点进了古庙禅房修真之地的味道。纪昀也是头一次到这处殿房,如此肃穆安谧的所在,他也不敢妄动,只在树下鹄立待命,一边目睨际中景致,心里思量召见应对该怎样回话,一时见王八耻出来招手,便小心趋步上阶。王八耻小声道:“主子娘娘正在看脉,不必报名,说话小声点……”纪昀点头,已有宫女挑帘,遂小心趋步而入。

  进到正殿,纪昀才知道这里布置比别处大不相同,五楹大殿正面两厢,周匝上下都是驼色金丝天鹅绒幔帐,将殿壁幕得严严实实,幔帐外又一层明黄绣龙软缎遮了幔帐,地下铺着栽绒西洋羊毛地毯,也是明光色,足有一寸多厚,就是倒了底架摔掉了茶盘杯盏也不会有甚么声息动静。纪昀见正中三架屏风中设着御座,恭肃一叩,侧身趋步向东,又过两道幕才到东暖阁外,此时才听见尹继善的声气在说话,想想殿中布置,原来是为了隔音,怕惊扰了皇后养病。正暗自嗟讶,暖阁里乾隆说道:“是纪晓岚来了,进来吧!”纪昀忙闪身进去,伏地叩头道:“臣,纪昀恭请圣安!”

  “起来吧!”乾隆的声音闷闷的,象在头顶说话那么近,“才五六天没见嘛……别磕头了,这地方儿头磕烂了也磕不响的……”纪昀这才笑着起身,却见乾隆盘膝坐在大木榻临玻璃窗前,案上朱砚霜毫奏折翻卷散乱,没有批过的折子上还搭着一张地图,不但尹继善在,岳钟麒也坐在尹继善并肩处北边杌子上,旁边还站着叶天士。还有弘昼,却是坐在南墙榻旁一张太师椅上,自他革了王爵,一直不见外官,此地乍然相逢,纪昀觉得比久违了的尹继善还要新鲜。因见弘昼向自己含笑点头,忙又打千儿,说道:“给——五爷请安!”弘昼一笑,在椅上欠身虚扶一把。乾隆道:“纪昀坐到尹继善下首——叶天士,你接着说。”

  “是!”叶天士恭恭敬敬一叩头,双手一拱说道:“皇后娘娘脉象里脉寸伏关濡尺弱,表脉寸浮关芤尺滑,小的诊断与诸位北京来的太医识见一样,脉案都已呈皇上看过。但御医们的行方小的真的是不敢恭维。医者言八会,真的要能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筋会阳陵泉血会鬲俞骨会太抒脉会木渊气会三焦——小的看了多少人的脉,总没见一个‘八会’齐安的。这怎么说呢?好比万岁爷身边这些文臣武将,哪一个人又是文状元又是武状元,上朝辅佐皇上治国安邦,下朝回家琴棋书画皆能,还会做饭抱孩子喂奶收拾猪圈耕耙耩锄样样都是行家……”他没说完,乾隆和众人都笑了。乾隆道:“确实没有这样儿的人材,真有,倒成了个怪物了!有一两样两三样出尖的,就是好样的了。”叶天士道:“皇上真是无学不窥,这正是张仲景辩证之论。皇后娘娘荣养一冬,如今体气已见康平。其实原来就是个闭气不通的象,只是太弱,不敢用泄,现今护住心肝肾肺胛,由命门泄火,要加适量积石麻黄,泄透积郁,气通肾亏再补,是绝无错误的,好比水桶里的积垢,洗净了再注清水,只要不傻,谁能说这不对?太医诸位们只看到浮、芤、滑、伏、濡、弱,恐怕一泄而不可收拾,其实与辩证之理相悖。四时脉象春弦、夏钩、秋毛、冬古。春天,就是康健人那脉象也是濡弱而长的。应时应有的脉象那不叫病,反常了却是妖,我请他们太医自诊,他们的脉也都濡弱。明知我不错,还是要用黄蓍三七伏苓——皇上,这些药用不出毛病,也治不了病的。我不敢说他们错,只敢说我不错!”

  乾隆用心听着,笑道:“谁说你错了?脉案经方朕都看了,叫北京的太医来,是让他们学习你的医理药理,不是来为难你的。当然,他们的话有理,你也要用心参酌。皇后自觉体气大见强壮,愿意用你的药。还是以你为主,只管用心去治。别听人说三道四。”“这就是皇上圣明如艳阳之光,小的草木之人沐浴皇恩了!”叶天士叩头道:“如今医好皇后凤体,小的有六成把握,只是皇后肾脏应寒而热,因之肝气易燥,盛德所在,克己复礼,只是‘克己’二字,不能于体气无害。最忌生气的……又最忌生气又‘克己’,心於不畅不泄于外即向于内,这是病家大忌。”乾隆微笑道:“你这就多虑了,皇后母仪天下,荣尊九重,太后和朕时有呵护,谁敢惹皇后生气?你且退下吧,太医们那边朕就有旨意的。”

  叶天士悄没声叩头却步退了出去。弘昼笑道:“这人真的大有长进,说话分寸君臣之礼象那么回事了。这么长进的,必定是纪晓岚的教导。你是怎么教出这个活宝来的?”纪昀笑道:“其实很容易,也不离经叛道的。我跟他说‘你知道上头坐的谁?就那么梆梆地顶!’他说‘我也晓得跟皇上大人说话得温良恭俭让,只是说到医道上头臭嘴就没了把门的。不敬的心里没有,医理说不清,病人对我没信心,皇上皇后也得循理来的吧?’我说‘皇上并不厌你,是皇上的人主度量。你总有最敬最怕的人吧?比如你爹你妈,就想着上头是父母,说话自然就温存了。’他说他‘自幼爹死妈嫁人。舅舅家趁饭吃,舅舅怕老婆,舅妈一天三顿白眼儿,想起来他们嘴脸,直要掴他们耳光,哪来的敬心?’

  说到这里,乾隆弘昼一干人已经笑了,纪昀接着说道:“百般譬谕,他说他没出名时怕病家,成名之后病家又怕他——倒是这句话提醒了臣,臣说你总要敬医圣吧?你心里想着上头坐的是扁鹊,是张仲景,自然就有了敬畏的心了——他心里找到了礼尊上下的位置,说话时自然就有了尺度分寸。”

  “有了尺度分寸就不失大体。”乾隆瞟一眼弘昼,说道:“——就不至于荒唐过份。老五,朕其实很知道你根儿上不是荒唐人,也很爱你撒脱机敏的,你是太弄小聪明的了。喜欢揽事,揽了事又兜不起,遮掩聪明,偏又欲盖弥彰!潇洒王爷、倜傥王爷、豪爽王爷、率性王爷甚至风流王爷甚么不好的?就偏心甘情愿作个‘荒唐王爷’!一个钱度,还有高恒,都在女人身上吃了大亏,官员们玩婊子成风,一掏一窝儿,傅恒在成都捉,尹继善在西安捉,朕也是三令五申下旨严斥杜绝,捉之尚且不遑,你怎么散弄一群妓女给军官睡?”弘昼早已起身垂手聆听,却仍是一脸迷糊痞笑,说道:“皇上教训的是!太后皇后娘娘也反复叮咛训戒过了的。臣弟再不敢了!只求皇上再放臣弟一马,给臣弟点面子,别处分随赫德他们了,这个人还是很能打仗的……”他嘻嘻讪笑着,又一低头。乾隆似乎有点无奈地对岳钟麒和纪尹三人说道:“你们看这人,自身不保还要保别人——原打算早点发落你回京闭门思过的。老佛爷皇后都出来说话,就再放一马吧……王爷爵位还给你,东珠暂且不赏,这就要回銮了,你和范时捷顺道察看关防。千万留意,防着官员借修驿道桥梁征钱征粮,你可听见了?”

  弘昼忙呵身称是,当下便要告辞,乾隆摆手道:“且不要去。继善还没说完,听听如果京里有要办的事,你回去心里也有个数。”弘昼笑着又坐了回去。纪昀自随驾到南京便已觉得乾隆待自己不似以前亲切关怀,军机处议事也少了调侃,极少见他像今日这样随和亲近颜色温馨的。原打算和刘统勋合议后会奏福康安擒贼的事,一转念变了主意,笑道:“皇上容臣先奏,是个好消息呢!主子听了提神儿,再听尹继善细陈军务如何?”

  “唔,好!”乾隆捻须笑道:“你就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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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臣今日接到济宁知府葛某的报捷信。福康安刘墉周密布置马到成功。匪首蔡七以下一百九十八名巨寇渠魁穷凶极恶之徒全部落网,官军衙役无一伤亡!”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昀口齿便利简捷,一串儿报说抑扬顿挫铿锄有节,果然十分提神,乾隆端着杯子的手居然一颤,呼吸间鼻翼都兴奋得一翕一张,眼中波光熠然一闪,问道:“是哪个府?”

  “回万岁,济宁府!”

  “福康安刘墉指挥?”

  “是!全部落网!匪寇无一漏网官军无一伤亡,打得干净利落!”

  “百姓呢?有没有惊扰地方?”

  纪昀双手一合十指交叉,感叹道:“这正是难能可贵之处!臣入军机处有年了,大凡剿匪出动官军,一半杀土匪一半伤百姓,甚或割了百姓人头冒数请功的比比皆是!匪寇杂居民宅,一个百姓也不误伤,此事前所未有!以三百官军二百衙役生擒二百惯匪恶盗!这样少的兵力如此大的建树,直是史无前例!福康安刘墉尚是风华青年,乃能如此果决刚毅,智珠在握,也实出臣的意料……”弘昼是在座最知道乾隆和福康安底蕴的,生怕这位舌生莲花的老翰林把好话说尽了,忙笑道:“傅恒整日训斥福康安要防着‘快牛破车’,又是甚么‘赵括马谡’!老刘头更是见儿子就眼里出火,训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两个后生子虎犊出山一捉一群狼,看这两个老家伙甚么话说?”尹继善和岳钟麒眼见乾隆高兴得脸上放光,笑得竟有点傻里傻气,谁不要凑趣儿?趁热打铁就腿搓捻儿大捧道:“这是比打野战难十倍的事儿,两个年轻人举重若轻办了下来,匪患消弥还在其次,朝廷又得两个出尖儿人才……”“极盛之世人材辈出是朝廷社稷之福……”“唉……把我们这辈人比下去了……”“看他们的了……”一递一句词连词话套话就说得一车满载包兜不住。

  “这事棠——”乾隆高兴得坐不住,脱口而出,本想说“棠儿知道不定多欢喜呢”,生生把半截话吞回肚里,因见皇后跟前使唤丫头彩卉过来,料是听见了这边动静,因笑道:“没有生气的事,大家高兴着呢——回去禀皇后,福康安拿贼立功了——呆会儿和五爷一道过去说……”彩卉笑着答应退了出去,乾隆转圜过来接着道:“倘若傅恒刘统勋知道,不知是愧是喜?——信带来了么?朕说呢,纪昀进来就面带春风,敢情憋着一宝!”

  纪昀心里叫声惭愧,忙抽出信来双手呈上。乾隆接过一看便道:“姓葛的好字,写得精神!”便凝神细阅。众人端坐注目,只见乾隆时而敛眉凝目,时而颔首微笑,时而俯仰沉吟,时而抚膝慨叹,未了笑着递给岳钟麒:“你们也看看!难为这两个年轻人少壮有为,很给朕争脸……葛孝化的文章写得也好……”纪昀有的没的谈笑风生,比出康熙年间刘七麻子一案,又比芜湖盐商放炮造反,连着说齐二寡妇一枝花诸人,又比论傅恒黑查山,雍正朝名臣李卫招安窦尔敦……种种前案殄灭割据逆案人犯,优劣长短相互辉映参照。“大小之势对垒之形虽然各有同异,哪一案不要耗国库数十百万,哪一案都有误伤良民的……”中间夹着弘昼插话凑趣儿,把乾隆听得乐不可支,因道:“老五说的不错,这确是国家祥瑞之气。圣祖世宗爷和朕三代努力教化,百姓深明大义,福康安他们才能如此顺利,不然,有的从贼抵抗,有的窝匪不报,仓猝之间良萎不辨,哪有个不误伤好人的?”他想说得庄重肃穆些,竟是无法挂下脸,仍是笑逐颜开说得高兴。

  “实在是非同寻常!”一时岳钟麒和尹继善也都看完了折子,尹继善由衷一叹,“奴才细思当时情形,不能请示待命,不能延误时分,为防走漏消息,连官府也不能全然信赖,又无大军可以就地调动,真将才民!运筹帷幄,守如处子动如脱兔,出奇兵用疑阵都在间不容发之中,只要一步错了,就没有这个全胜之局!”岳钟麒也道:“这确是一场野战。不是靠地方政府也没有全指望大营官兵,这个战例很个别的。”

  乾隆一百个心思想升福康安的官爵,一来他初入值侍卫,再者年纪幼小,无功晋升众人未免不服。有了这份功劳,心里这份欣慰局外人怎么也不能体谅的。转念一想尹继善的话,反而冷静持重了下来,转想刘墉是文臣,按野战功勋又如何计劳,又思福康安果真是斑斑大才,纯粹以武功出身,似乎可惜,一功之下赏责过重,又易增他虚骄狂傲之心……想着,心思已是清明底定,笑道:“其实朕更取他们忠君爱民不计利害这份心。这个仗打得险。如果有了半分敷衍心,先来请旨,或先与山东省台驻军联络商计。商计停当,贼也逃了,他们也没了责任——这就是寻常庸吏伎俩。傅恒有子!刘统勋有子!朕心里欢喜无法形容。但他们毕竟年轻,还要砥砺磨炼琢玉成器才是。”他顿了一下,又道:“朕料他们的折本今夜明天可到,军机处先议一下,要从表彰勉励上作文章,下边有功人员保叙照常。他们的功劳,虽说朝廷有制度,宁可从低或者记档,待差使办完引见时再说不迟。”几个人哪里知道一霎功夫乾隆转了若许的念头?还要说时,乾隆笑道:“等他们奏折来了再说这件事吧!纪昀报个喜讯冲一冲也好,朕心里其实郁闷,吏治才是一篇真文章,真文章才真难做——先帝不知多少次说这个话,当时只是设身处地,现在却是感同身受了!”他敛了笑容。

  “奴才刚才说到牛皮帐,五爷回京请召集户部兵部合议一下。现在来不及分责任,先从武库司调拨的五千领帐蓬是绝不够用的。不拘从科尔沁或者察哈尔急调购买五万领,发放青海驻军要紧……”尹继善双手据膝端坐,眼睛盯着前方不紧不慢说道:“辨是非可以从容去辨,兵士们受冻饿不能从容。青海地势高寒,有的大营营区一年只有一个冬季,冻土不能种植粮菜,吃霉粮住破帐房。奴才去视察,士兵们人人面带菜色,有的整营都是鸡视眼,一到黄昏变成一群瞎子!我请旨户部配调花生核桃大枣瓜籽,运到军营,从军官到士兵满堂奔走欢呼,‘万岁圣明!体恤我们当兵的可怜!’后来再调,就调不动了,兵部户部都说平原营房兵士只吃青菜豆腐,军需供应不能厚此薄彼——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地方一百斤羊肉想换一斤青菜也没处换!一车萝卜送营里兵士们围上来一会儿就啃个精光……奴才亲自进大伙房,干菜羊肉雪米饭吃了两天,真真是难以下咽……”他仿佛至今不胜那份苦涩,嘬着嘴唇皱眉咽了一口唾液。这一刹那间,纪昀才留意到尹继善变得黑而且老,不但胡子苍白了,原来又浓又密的头发也变得异样稀薄,总起辫子也不过拇指粗细,软软地垂在脑后。想起两年前同游清凉山,尹继善那份风流儒雅,顾盼间弈弈精神怎么也和面前这位深沉持重形容憔悴的军机大臣印证不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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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一边听,一边也在审视尹继善,点头说道:“不要管别人说你甚么,朕深知你的……那么忧谗畏讥的?朕虽然远在北京,你人在西安心存君国,巡行西宁兰州深入大漠,朕是如同在你身边……元长,你不要落泪,听朕说,你在江南作官日子久了,一向得心应手惯了的,一旦去了北方,那里吏情民风都不相同。又是以带兵为主,又是军机大臣和纪昀他们一样参酌政务。你想事事顺心,哪里能够呢?袁枚在西安呆不住,他想抚琴而治,西安地瘠民穷只有石头板,哪来的琴?把军棍兵痞赶出了西安,当地土豪劣绅强悍刁民,照旧还得用板子木枷对付!他不懂三秦政治和江南的不同,不能象江南这样单靠理喻教化治理起来游刃有余,秦塞函谷不是吟风弄月之地啊!袁枚的《随园诗话)朕也是很赏识的,既不肯作官,且置闲几年,泉林著书也是好事

  甘肃藩库供应青海大堂牛皮帐篷霉坏的事已经有几封廷寄往来文书。兵部说这是两年前才新制的帐篷,从呼伦贝尔购进时兵部派人验过,都是一崭儿新的壮牛皮缝制,库存不到两年发到营里就霉坏,不可信,疑心青海大营军官冒支报损。尹继善派袁枚去核实,兰州库房说“无损”,有领货兵营的戳记签名为证。兵营长官请尹继善到营检看,又确是霉变不堪。几千里外三方各执一词公婆各理,吵得沸反盈天,陕甘总督勒尔谨差点把袁枚扣在兰州,“正法以正视听而慰军心”。可怜袁枚一介书生,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为肃清西安兵患得罪了青海甘陕的丘八爷,为牛皮帐篷又惹翻了甘陕官场,为设义仓垦荒田激恼了当地士绅,弄得四面楚歌。幸亏尹继善百般回护,调回浙江任钱塘知府,偏偏现任的浙江巡抚王禀望就是前任的甘肃布政使,都是串了一气儿的,来了不接见,不放牌子不给差使让他“候补”,淡淡地“把你晾起,你怎么样?!”袁枚一气之下拂袖南山……这里边关联错纵繁复,在座淮也没有纪昀清楚,但这其中的人事险恶,也属纪昀顶顶明白:且不论勒尔谨是勒敏的族叔,不但是功臣之后,也是跟从乾隆十四叔允禵西海征战的悍将。即王禀望因在甘肃征粮有功聚财有道,迭受表彰为“能臣”,乾隆去海宁前一日还特别下谕,加恩赏给他八旬老母貂皮四张,大缎两疋,还有亲笔御书“人瑞国祥”的泥金匾额……明知其中古怪隐情多,想想连尹继善身历其境都料理不开应付维艰,何况自己一个汉员?反复沉吟着觉得漫无头绪,与其说错不如不说,正思量着没做理会处,弘昼说道:“王禀望这人请皇上留意。您去海宁,臣弟在后船随驾,夹运河两岸梅花盛开,还有月季、夹竹桃,是花都开。上岸找百姓悄悄打听:不是季节,怎么花儿都开了?是祥瑞?——不是的。是化银子从江南扬州花房移来的,盆子摔了现栽——诚孝忠敬奉迎老佛爷带了假味。臣弟见他那付胁肩诌笑的嘴脸就恶心,分明是个——”他突然打住,嘻皮笑脸道:“臣弟又说走了嘴,皇上原谅!”

  “你说嘛!虽然你撒漫无羁,朕还是愿听你的实话。”乾隆笑道:“谁为这些事罪你来?”弘昼笑道:“说句好听的,他这人言过其实。说粗一点的,是个拍马溜勾子舔屁股的角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人只要不贪,永远是个不倒翁!”乾隆道:“朕以为你有甚么高见,原来不过如此!朕在藩邸见有些人在先帝跟前这模样也恶心。君临登极才知道,人性趋高谀上都是一样,有的是内根不正外头道学,比这外露的更可恶可憎。既然都趋高谀上,不能单凭‘嘴脸’判别。说他好要有实据;说他不好,也要有实据——朕见过个‘马脸相’的,你看他撇嘴瞪眼愁眉苦脸,他其实是在笑;你瞧他笑眯眯的,那是在哭呢!”说着呵呵地笑。

  弘昼偏着脸想想,无所谓地说道:“臣弟没甚么实据,就是瞧着这人不地道——事事诌者待下必骄,不也是情理?臣弟信得及尹元长,才去一年多点吧,看去老了十年,也是凭据。元长说要牛皮帐,那肯定得赶紧办——真奇怪,甘陕年年闹旱灾,干得寸草不生的,怎么会霉了牛皮帐霉了粮?”

  他说得平平淡淡,乾隆却听得心里一震,象是被提醒了一件极要紧的事,一边极力思索着,一边说道:“不但牛皮帐,花生核桃这些也要兵部列单作军需供应,定成常例。既然萝卜能运上去,可以从内地征购。青海藏边阿里驻军待遇,还有乌里雅苏台、天山大营的粮秣军饷,下去尹继善和老五议个条陈,朕批给兵部照准办理——军士没菜吃,那些荒旱之地又无法种菜,这不是小事……”说着灵机一闪,也是想得有了头绪,突然转脸对纪昀道:“历年的各省晴雨报表折子是留在北京了,写信给阿桂,誊录一份用六百里加紧送来!”弘昼和尹继善正聚精会神聆听他前头指令,感慨乾隆深仁厚泽体恤前方将士,猛听得话题一个急转弯儿,对纪昀说起“晴雨折子”这八不相干的题目上,都一下子僵怔了。岳钟麒一直低头在想如何劝说乾隆警惕阿尔撤纳的诡计,也一下子抬起头来。只有纪昀心中机警明白,一转眼间已知乾隆对勒尔谨和王禀望突起疑窦,但这样的“圣明高深”万万不能一猜就中,故作发愣,一阵子才道:“臣遵旨……不过,圣驾这就返驾回銮,过去的晴雨表不是要紧折子,恐怕已经存档了,一时未必凑得齐呢!皇上怎么忽然想起这么档子事了?”

  “是老五提醒了朕。”乾隆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狰狞,语气中仍是十分平静和祥:“朕是想看看甘陕这几年的旱涝——是旱,牛皮和粮食不该霉得一塌糊涂;如果是涝,朕记得象是因为报旱灾几次免赋请赈的……”

  他话虽说得松宽温和,但事理透析却犀利如刀,把一切障眼的往来纷繁事物,纠缠不清的人情扰攘一把剥去,椎骨透髓直捣要害,直有洞穿七札之力。顷刻之间,纪昀觉得再也不必顾虑甚么,再也不敢虚与委蛇遮饰甚么了。纪昀略一俯仰,岳钟麒在旁叹道:“主子这话真是洞若观火。圣明烛照奸蔽尽现!老奴才在京闲居,甘陕旧部进京见面,说起道路天气,连着这几年甘肃雨水充足。祈连山下的春小麦一亩都能打二百多斤——武官们抱怨道路翻浆泥泞难行,还说甘肃官儿精明会作官,都发了。奴才待罪之身不愿多事。他们姑妄言之,奴才姑妄听之而已。皇上这一说,奴才心中象点了一盏灯。甘肃原本苦旱之地,年年赈灾。这几年赖皇上洪福风调雨顺,敢情还在冒请赈粮?他们竟敢将历年几百万银子都私分了?这可太骇人听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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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4 20:47:56 | 显示全部楼层
                                                                                25 惊蒙蔽遣使赴凉州 绥治安缘事说走狗
  乾隆的脸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两道短黑浓密的眉微微扭曲着压下来,深邃的眼眶中瞳仁闪着针芒一样的微光,幽幽扫视着殿中几人,额角上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两只手紧握着卷案边缘,竞是仿佛要一跃而起的模样,却咬着牙端坐不语。守在帷幕边侍候茶水巾栉笔墨纸砚的太监最知道这主儿脾气的,本来就屏营悚息鹄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齐刷刷折弯下来,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齐下。

  乾隆却没有发作,咂吮了一下嘴唇,问道:“纪昀,去年甘肃报旱还是报涝?”他开口说话,纪昀顿时松了一口气,不假思就道:“报旱——皇上,甘宁青从来都是报旱,陕西泾河前年去年极涝,但河套张掖武威十二成足收没有求赈——甘肃接连五年都是旱灾,晴雨表送来御览,皇上就明白了。”乾隆“嗯”了一声,又问道:“这几年甘肃免赋赈灾钱粮数目,想来也要等户部来报了?”

  “皇上!”纪昀心里格登一声,刹那间加了小心,就地欠身呵腰说道:“详细数目臣不能明白,按甘肃在册田土是二十三万六千余顷,田赋定例二十八万七千两,连着五年都是免征的。去年赈灾银子发给五万,前年是八万,再前年是六万五千——这是户部报呈御览,军机处留档时臣无意中见到,尾数不能记忆。记得前罪臣讷亲还说过,‘王禀望这人真聪明,知道江南丰收,又吃准了主子怜恤灾民,使劲报灾,当官的老百姓两头合算?’——就为有这个话,臣才记住了这几个数目。臣纪昀身在机枢,不能见微知著为皇上分忧,失职渎责之处难逃圣鉴。”

  他还要谢罪,乾隆一口打断了,说道:“不要无故怀刑一一这不是你的首尾嘛!”他冷笑一声,“朕这里连年整顿吏治,只顾了高恒钱度这些城狐社鼠,哪里想到各省还有那许多的封猪长蛇呢?发文给阿桂,派员到甘肃去查明窍实。一是征来的钱赋到哪里去了,二是赈灾银子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件事着尹继善立即去办?”

  “是!”尹继善忙答道,却没有“立即”起身。他在西安大约受气焦劳极多,至今余惊余怒未息,趁欠身际活动了一下腰肢,从容说道:“奴才奉旨去陕前,曾问过傅恒军粮转运的事。傅恒告诉说甘肃有粮八十二万七千五百石,豆麦充足,教奴才不用为军粮劳心。八十万石粮在江南约值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运到西安的脚价是五倍,当时奴才感激王禀望顾全大局,佩服傅恒协调有方。但到军中亲眼所见,既没有豆也没有麦,有的只是霉米!奴才也派袁枚前往各库查看,又三次另派人复查。皇上……甘肃根本就没有藩库存粮!这件事早就想奏明皇上的,但勒尔谨一口咬定,粮食已经赈了灾民,七百万石的折价银子存在藩库,要查,须要请旨办理。奴才又奉旨回南京,所以暂放了手。请皇上一并发旨,这其中疑窦太多了……”

  这里边“疑窦”确实很多,七百多万石粮垛起来是一座山,“赈灾”没了,报旱发钱粮,也“赈灾”了——超过甘省岁收田赋七八倍的粮食都“赈灾”了?乾隆顿时气得发怔,愣着还在思索。弘昼却笑道:“甘肃人好大的肚子!”乾隆按着桌沿想站起来,才意识到是盘膝在榻上,耸了一下身子,狞笑道:“朕看未必!只怕饿瘪了肚子的也是有的,因为甘肃的王禀望、勒尔谨肚子太大手太长了一——句话:查办!”

  至此,纪昀已知王禀望勒尔谨完了。他正思量着如何奏陈,岳钟麒拈须沉吟道:“老奴才没有管过政务,已经听得头晕——甘肃地瘠民贫,麦豆亩产不过一二百斤,这七百万石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南的存粮也就一千万石上下吧?”“东美公不知首尾,”纪昀神色忧郁,望着乾隆说道:“这七百万石粮是捐监的粮食,四年前勒尔谨还是巡抚,上了道奏折,说甘肃过往商客多,就近买粮捐监比到京捐监更便捷——这是国家额外进项,就地聚粮就地散赈百姓,本地富户祟粮得银子,甘肃很实惠的。皇上当时批示‘尔等既身任其事,勉为妥当为可’——五十五两一个监生,三年来共是十五万捐粮监生——有粮又报灾求赈,这已经蹊跷,卖了粮又收进藩库银子更是匪夷所思。这真是翻复云雨鬼魉伎俩层出不穷!若是藩库收二百五十万银子,户部居然不奏,那户部就该一炮炸成灰烬;如果没收这笔银子……皇上万不要雷霆大怒,那王禀望和勒尔谨难逃欺君误国之罪!”

  “朕不……怒……”乾隆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带着哽咽,“朕已经没有气力生气,只是觉得可怕,觉得凄凉……其实朕早该想到的,如果有灾,粮价上涨,五十五两就买不足一个监生定额;如果丰收,为何要年年赈灾——宰割百姓宰割朝廷反过来报捐粮有功!欺君误国,还要加上一句蔑礼悖伦!可怕的是,这不是一两个方面大员龌龊贪贿。是通省……省府州县‘上下一心’合伙欺君——但有一个有天良的奏上来,哪有瞒得朕这么苦的?”说着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朕已经明白他们百计为难尹继善的原由了!继善在那里一日,他们就如坐针毡……这还都是读孔孟的书,中了举人中进士出来的人,天地君亲师叫得震天响,一见到钱,都变成了见血的苍蝇!”

  他悲不自胜如泣如诉。众人替他想,天天四更起来见人办事到半夜,里里外外文事武备一处不到一处出事,一波不平再起一波,总想把天下治得四面净八面光,却时时处处有人和他专门作对似的,事事都不顺心,皇帝当到这份上也真苦真难……心里替他难过,却也无可安慰。想想几个军机大臣各守一方,也都累得筋软骨酥,仍旧四方走风八面漏气,又是奇怪又是不能咽这口气,沉思默想着也觉心酸眼热。王八耻早拧了一把热毛巾,小心翼翼捧给乾隆,又给几个大臣送毛巾揩泪。

  “这和高恒他们的案子不同。”乾隆揩了一把脸,心神安定了一点,脸色仍十分阴郁,坐得久了,腿有点麻,软软地偏腿,由小苏拉太监跪着替他穿上靴子,下榻来徐徐踱了几步,已经收了悲凄之容,铿镪的音调里带着丝丝颤音说道:“这是一省官员串通作弊,有点类似雍正年间山西诺敏一案,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情理而言,害民欺君邀功罔上殆误军国大事,如此丧心病狂的国蠹民贼,断无可道之理。这个案子由阿桂领衔钦差查办,大白于天下以贻天宪王纲!彼既泯不畏死,朕又何惜三尺龙泉染血?”他仰首看着殿顶的藻井,象穿透屋宇在遥视天穹,久久才深长太息一声,“——‘以宽为政’,是要与民休息,百姓富社稷女,不是养痈为患。养得遍天下城狐社鼠肥壮了,拱塌朕的紫禁城!唉……看来还是朕这皇帝凉德薄能,不能感恪臣下,以至于官场如此鬼魅横行肆无忌惮啊!”

  几个臣子原本挺直坐听他训诲指令,未了这几句罪已诛心之语说得众人无不悚然股栗。连弘昼在内,忙都离座伏首,连连叩头。乾隆还要接着说,见卜义进来,问道:“有甚么事?”卜义见众人都跪,忙也跪了说道:“浙江巡抚王禀望求见主子!”

  “说曹操,曹操到。”乾隆脸上掠过一丝狞笑,“他有甚么事?”

  “他没说,奴才也不敢问,只见抱着一摞子旧书,看样子是进呈御览的……”

  乾隆一下子想起,是在宁波王禀望陪驾时,自己曾说天一阁藏书有一套宋版朱熹注《论语》没有见到,是一憾事,想不到他这么快就给自己弄来了。但他此刻对宋版书已经毫无兴趣,因冷冷说道:“你去传旨,他东窗事发了!今日就有旨意,他和勒尔谨革职听勘,由刘统勋派人查看家产!书,留给自己好生读!”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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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4 21: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请稍候!”尹继善忙摆手止住了,向乾隆连连顿首,“皇上今日听的都是奴才们的一面之辞,算不得铁证如山。万一其中别有委屈,奴才一言造甘省百官惶恐不安,此罪百身莫赎!求皇上查明再办!”纪昀也道:“王禀望的案子扑朔迷离异常繁复。臣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是听说尹继善回来,恐怕甘省捐监冒赈事情败露,来见驾一为取巧讨好,二为探望风色。不如假以辞色,赏收他的书,令他安心回去供职。此刻似乎不必打草惊蛇。”

  乾隆顿住想了想,对卜义道:“你去传旨吧!”待卜义出去,乾隆苦笑了一下说道:“你们要密勿谨慎,和福康安擒蔡七一样攻其不备一网而尽。这想头怕不是好的?只是如今官场还有何密可保?不夺王禀望的职,他一个六百里加急给勒尔谨报信,待钦差大臣到甘肃,串供也串好了,帐目也弥缝妥了,查起来加倍艰难!只有先革掉他们的职,打乱了他们阵脚,变成没有头的一群苍蝇。钦差一到,事体虽乱,却容易串了他们的琵琶骨!”岳钟麒笑道:“想不到整治污吏和打仗一个模样。奴才听着,这是出奇兵直捣老营,中军指挥打乱,然后分割歼灭。”乾隆略带得意地一笑即敛,说道:“这比打仗难!战场上敌我分得明明白白,这里都穿的是朝服朝冠,都是熟人同乡同年上下司老朋友!不是朕要拿他们当敌人,是这省官员和朝廷过不去——如不痛加整治,各省效仿如法炮制,大清就完了。朕岂肯轻易将今日大好局面轻轻断送,辜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众人听了俱各心服,七口八舌赞扬称颂:“圣明烛照,洞鉴万里!”“庙谟运独圣躬清明!”“机断处置奸宄难藏!”……一片嘈杂奉迎中,乾隆的心情渐渐舒展畅快起来,看了看怀表,惊讶地说道:“已经快到未时了!今天议政忘了时辰——朕不赐宴了,你们到军机处伙房里用餐,该办甚么事办去。老五留下和朕一道用膳,皇太后皇后还要见他。就这样,跪安吧。”

  众人本就跪着,纷纷叩谢起身辞出。乾隆叫住了岳钟麒,却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拍拍岳钟麒肩头,喟然说道:“前朝留下的老将军,能总揽全局野战的,只剩下东美公你了。本来他们议事你可以回去歇息的,留下来是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来你身体精神不亚于他们几个壮年书生,朕心里甚是欣慰——这是国家干城之宝啊!你说是不是,老五?”弘昼笑道:“那是当然!老家伙真行!上回和弘瞻两个还在议,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矍铄,他敢是人参鹿茸整日填着?我们兄弟除了皇上,谁的身子也没法和你比!”岳钟麒笑道:“皇上赐我的人参有十几斤了,只是熬夜时才舍得用一点。奴才是马上金刀生涯,老行伍吃肉吃饭练把式养着,自然结实。爷是金枝玉叶,怎么和奴才这砍不断的老楸树比呢?”

  “不要舍不得用,该用还得用,回头朕再赐几斤给你!”乾隆笑道:“你说的那个阿睦尔撤纳朕心里有数。他是狼子野心也好,忠臣也好,现时和卓那头有他顶着,是有用之人。你的差使是帮办傅恒军务。金川和上下瞻对是西藏门户,这里不料理好也是迟早要出大麻烦。你可以和那个番婆朵云见面,你们毕竟相熟了的,他们也信服你,容易说话。两条,一是莎罗奔必须面缚请罪;二是请罪之后朝廷赦免,他还是金川故扎,连上下瞻对也可归他辖领。话不要说足,留有讨价还价余地。这件差使办下来,就是件大功劳。金川如果不肯答应第一条,那朕只好用兵到底,血洗了这块地方。这话不必直说,但要让朵云明白。好,这差使就交你了……”

  岳钟麒兴奋得血脉贲张,皓首白发叩头笑道:“奴才侍候了三代主子的人了,只索这把老骨头再给主子卖一回命!尽管请主子放心,奴才要学康熙爷跟前的武丹,好教主子欢喜,知道奴才尚非全废之物!”乾隆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伸手挽起岳钟麒,直送出殿外滴水檐下,岳钟麒再三辞谢,颤巍巍退了出去。

  “朕越想甘肃的事情越是要紧。”乾隆看着岳钟麒高兴得脚步都有点飘忽的背影对弘昼说道,“武官还成,从阿桂到海兰察兆惠新的一茬已经起来,福康安也历练得略有小成,都有个立功报效的心。有这个心就轻易败坏不了。文官现在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一天天败坏下去……整顿不好,朕寝食难安!今个儿要借甘肃这事杀几个封疆大吏,罢黜他一批,振作一下!”说罢回身进殿,弘昼跟着进来,笑道:“武官现在都没闲着,有差使压着花花心就少些。文官们政绩考核没个尺度,也不好衡量,整日三件事升官发财桃花运,没个好儿!皇上现在整顿,臣弟看来还是卓有成效。一是百姓人心,下头有个说法,‘大清盛,数乾隆。’说鼓儿词的谁也没有指令,开口就唱‘太平年,年太平,河宴海清’……刘墉李侍尧都是可用之材,还有福康安这些人,历练起来,恐怕比现在这几位军机还要能干。纪昀阿桂还在年富力强,科考还可再留心物色人才,大局面还是很好。州县府道想治得一色的清如秋水严似寒霜都是况钟海瑞,自三皇五帝以来没见过,皇上似乎不必为这过份焦虑。您身子骨儿好,就是咱们大清的福气!”

  乾隆站着听了,笑道:“此话虽然不无逢迎之嫌,却大体不错。中央机枢这块不坏,百姓这块不坏,就是可望之局。傅恒尹继善是历练出来了,阿桂也还要再历练……也许是我求治心太切了。但你需明白,越是盛世步履越要小心。汉文景之治后有王莽之乱、唐贞观之治后有武周乱国,开元之治后有天宝之乱,都是因为没有防患于未然,宁不令人畏戒恐惧?”说着已敛去了笑容。弘昼笑道:“皇上既然已经警惕,其实已经在杜塞乱源。咱们大清不会出那种事儿。”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听着外边黄鹂树头鸣叫,一笑说道:“你听它叫,‘皇上快回头!皇上快回头!’其实我真想‘回头’好好歇息调养,无为而治游悠散淡,可是不成啊……至少现时不成……老五,该说的话昨晚今天已经谈得很多,你不必有甚么顾虑,我就你这一个亲弟弟,谁能离间?谁能奈何你?我这就要给刘墉旨谕,让他到肃州凉州查办勒尔谨案,你不必回京,和他在开封会齐,你亲自也去走一遭吧,案情太重大了……”弘昼见乾隆说得郑重,收了嘻笑,躬身回道:“臣弟遵旨——”跟着乾隆进了殿,亦步亦趋入西暖阁。

  兄弟二人进来,看见太皇太后也在,坐在皇后榻前婆媳两个正说着话。满屋太监宫女见他们联袂而入,“唿”地跪了下去。乾隆怔了一下,抢上一步打千儿行礼,陪笑道:“老佛爷过来了!儿子给您请安!”弘昼也随后行礼。乾隆嗔着秦媚媚道:“朕就在东暖阁,怎么就不禀一声儿?”

  “皇帝起来吧!弘昼也起来。”太后笑道:“是我不许他们惊动你,这殿里布置得进来多少人也没个声息。我娘们这头说话,你们那头说,两头不扰——有意思。”

  乾隆二人笑着起身,见太监提着银水瓶进来,弘昼忙要了过来,乾隆取杯弘昼注茶,恭恭敬敬给太后双手奉上。弘昼把瓶递给太监自己取杯,又给皇后身边炕几上安放了,笑道:“娘娘请用。臣弟瞧着娘娘气色又见好了,只是还略有些气弱苍白。外头日头好时候,精神去得,叫人扶着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老这么歪着躺着,好人也会生病的。慢慢的就硬朗起来了……”皇后半歪在大迎枕上身子蠕动着欠了一欠,一脸温馨的微笑,说道:“他五叔就爱这么蛇蛇蝎蝎的女人似的——皇上五弟你们请坐。怕是还没进膳吧?老佛爷带的香椿蛋卷、豆皮青韭蒸饺儿,还有几样点心是汪氏跟扬州厨子学着作的,也都好味道。熬夜办事已经伤了身子,空着肚子岂不雪上加霜呢?”

  “好,那就进点点心!”乾隆笑着点头。见墨菊端着碟盘过来,捡了一碟子葫芦丝儿烙锅贴饼儿递给弘昼道:“这个带辣味的,老五爱见,进了它——”向母亲一挤眼儿,“我可真的是有点饿了呢!”伸手取香椿卷儿,笑道:“老五怎么不动手?好端端的生出毛病来——不是早年一个书房里,偷吃我的梅花糕,还说书房里有耗子,做张做智地教人‘将老鼠捉将起’!”说得众人咭咕咯咯都笑,弘昼讪讪地取饼,小口咬着道:“这正是彼一时此一时了!皇上那日大发雷霆,至今思之心有余悸。您要一砚台砸了我吃饭家伙,我可就死之大吉了,谁去甘肃给您捉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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