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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14:5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1章 小佛堂儒生说因缘 养心殿天子抚武将

  高士奇、武丹二人各骑一匹红鬃烈马,一径自西华门入了大内,至隆宗门下马沿永巷直趋钟粹宫小佛堂。进了佛殿精舍,高士奇犹不觉怎的,武丹早愣住了:康熙八年前武丹护卫康熙在宫外读书,几乎日日与苏麻喇姑见面,那时她是怎样的光彩照人,怎样的伶牙俐齿,机敏干练!自康熙十二年腊月二十三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在养心殿见到苏麻喇姑,至今不过六年,想不到这位刚满三十四岁的苏麻喇姑已满头白发如银!武丹不懂什么“夭桃云杏、红颜枯槁”,但苏麻喇姑昔日丰姿绰约宛然在目,猛地见她煎虑成这样,这个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的粗汉子竟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突然一蹲身,抱头失声啜泣起来。

  苏麻喇姑半躺在精舍角落的榻上,高士奇的问安声,武丹的哭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无心去想,无力去说。她没有欢乐,也没有哀伤,甚至连对往事的追忆也没有,只用明亮的眸子望着窗外天空的雁阵,听着一声声哀鸿的鸣叫。

  “慧真大师,”高士奇近前,轻声呼唤她的法名,审度着她,忽然听到前头佛堂传来悠长的钟声。高士奇没有武丹那种感受,只觉得从西苑花团锦簇般的欢乐中一下子跌到如此深沉幽静的环境里,心里有点发瘆,因见苏麻喇姑转着眼瞧自己,忙又笑道,“皇上因知学生颇精医道,特命前来为您诊视……”

  苏麻喇姑见多识广,从未听医生自称“颇精”医道的,眼波闪动一下,盯视着高士奇,声气微弱地说道:“诊就诊吧……钟鼓之声真能发人深省啊……如今大限将至,佛祖要召我去了!世间的一切繁华,都如过眼烟云……我要……去了……”

  高士奇听着她清晰的话音,没有言语,坐在椅上闭目按脉,足半顿饭光景,忽然开目笑道:“大师,你晓得我是谁么?”

  苏麻喇姑认真打量高士奇一眼,摇了摇头。武丹见他如此“看病”,也觉诧异:郎中视疾,对症下药就是,要人家知道自己“是谁”干什么?

  “我姓高名士奇,字澹人,号江村。”高士奇松开按脉的手,“我虽不是华佗、张仲景,可对您的病还是可以调治好的。”

  听他如此吹牛,苏麻喇姑只是微微一笑。

  “我先说症候,若不准不实,高士奇即刻扫地出门,永不言医。”高士奇高傲地仰起了脸,冷冰冰说道,“大师的脉象,关滞而沉,主饮食不振,见食生厌;尺数而浮,主肝火上炎,眩晕如坐舟中;夜寐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寸滑而间数,主中元气损,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无力,卧则安然——可是的么?”

  这些症候以前太医也都说了,并不出奇,却无人能断她“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苏麻喇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

  “大师本来没有病。”高士奇一撩前襟站起身来,略带得意地背着手来回踱起方步,一条乌亮的大辫子一摆一摆,显得十分潇洒。武丹眨着眼,奇怪地看着这位新贵,却听高士奇侃侃言道:“大师乃方外之人,精通内典,必知无思、无欲、无求乃佛门修行至上菩提境界——本是大师十年功行所致。说白了,本是一种进益,如举人中了进士,能算是病么?恕高某直言,您毕竟没有勘破三界,竟因此得了‘见功自疑’的病症,令人良可叹息呀!”

  “你说的是何种境界,我又因何自疑?”苏麻喇姑忍不住开口问道。武丹惊异地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比刚才好多了。

  高士奇爽朗地笑道:“我乃据医道佛理推算而来。大师皈佛静修,本已进入幻空之境,却误以为体质衰弱已极,年命不长,畏夜台路寒,惧渺冥途长,因而心火命门下衰!大师,我断你昔年曾中夜咯血,如今已无此症,是不是?您笑了。我从不误人,这沾了您素食黄连的光!”

  苏麻喇姑大吃一惊,动了一下,竟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武丹眼瞧着她脸上泛出血色,不禁瞠目结舌:就是变戏法,也不能这么快呀!

  “黄连这味药乃世上最平常,却是最好的药。”高士奇正色说道,“惜乎大师不谙用药之道。若与萝卜、青芹相配,日日餐用,纵然不用油,您大师何至于此?”高士奇不动声色地为苏麻喇姑配着药膳,“……若杂以谷米、黄粱食之,半年之内保你复元如初!”武丹听得着迷,拉了个蒲团坐了,却见苏麻喇姑笑笑,摇头道:“只怕未必吧?”

  高士奇却不答言,转身来至窗前,将一溜儿青纱窗统统支了起来。房子里阴沉、窒息的氛围立时一扫而尽。高士奇回头笑道:“大师,你看窗外秋高气爽,正是碧云天,黄花地,山染丹枫,水濯清波,此时,若徒步登山,扁舟泛流,其乐何如?因大师足不出户,困坐寂城,守青灯,伴古佛,诵经文,阅内典,邪魔入内,竟成此症候,岂不惜哉!”

  苏麻喇姑随着高士奇的娓娓描述,想着外头景致,不禁痴了,怔了半晌,方长长吁了一口气,很硬朗地点了点头,目光流动,很见精神。

  高士奇眼见心疗之法大奏功效,知她天分极高,怕言多有失,便至案前提笔笑道:“大师之病不须用药,我手书一方,大师若肯采纳,十年之内,黑发必能再现!”说着便走笔疾书。武丹凑近了瞧时,却是一首诗,忙递给苏麻喇姑,看时却是:

  养身摄珍过大千,无思无忧即佛仙。

  劝君还学六祖法,食菜常加二分盐!

  药引:出宫走走。

  苏麻喇姑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说道:“不知佛祖吃盐出于何典?”

  “这事用不着查书。”高士奇笑嘻嘻说道,“上个月随老佛爷去大觉寺进香,因有点饿,偷吃一块供佛点心,竟是咸的!”话未说完,武丹已是捧腹大笑,苏麻喇姑也不禁莞尔。

  武丹和高士奇联袂而出,天色已近黄昏。原打算去西苑向康熙复命,恰遇穆子煦正带着一干侍卫自隆宗门进来。穆子煦因笑道:“给大师瞧过病了?一看老武脸色,便知不打紧的。”高士奇笑道:“皇上呢?我们还得缴旨去,回头再细谈吧。”穆子煦告诉他们西苑筵席已散,皇上回养心殿见大臣,二人方辞了众人径往养心殿。

  进了垂花门,便见太监李德全正侍候在门口,调弄锁在大笼子里的一只海东青,高士奇问道:“小李子,皇上这会子在见谁?”“哟,是高爷、武爷!”李德全抬起头来,见是他们两位,忙打了个千儿,笑道:“主子这会儿正见水师提督施琅呢!要不,我先给您二位进去禀一声儿?”正说着,康熙在里头说话:“是高士奇么,进来吧!”两个人一先一后进来,却见熊赐履和明珠都坐在左首木杌子上,右边一个官员,矮胖身材,方面络腮,眯缝眼儿,高鼻梁,大约五十岁上下,满脸皱纹,正双手扶膝端坐着回康熙的话。

  “……为什么要停止操练?嗯!五十门炮不敷使用,叫制炮局再造二十门!”康熙只看了高士奇一眼,接着对施琅道,“你的水军单在微山湖、东平湖练兵,是不中用的,这件事你想过没有?”

  施琅沉默了一下,说道:“制炮的事臣早已咨会户部,原来说好的六月交货,一直拖到如今,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目下最紧要的是士气,湖上练兵,海上打仗是两回事,圣上方才说的极是。臣也曾调一标人到烟台海上试过,竟有人临阵逃亡,也有的托人给父母妻子写遗嘱的……”

  “不是士气不振,只怕是官气不振。大约你又听到什么闲话了?”康熙冷笑道,“朕不是说你,六部里人办事不出力,尽出难题,朕心里明明白白。满朝文武,主战的只有李光地、姚启圣寥寥几人,如今索额图请了病假,以为连李光地也不得势了!你施琅心里也存着这个念头,以为朕也变卦了,是不是?”他的脸板得铁青,扫视明珠和熊赐履一眼,连高士奇也觉得心中一寒。施琅吁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皇上说的何尝不是!臣自甲申年只身逃出台湾,报效圣朝,父兄皆遭毒手,身怀血海之仇,连平潮阳、琼州、雷州等地,以为既为国家立功,必受朝廷信任。直到如今,却仍有不少人以为臣在台湾朋友多,将一去不返,臣思念及此,能不心寒?”康熙啜了一口茶,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不听到闲话?听了闲话就不过日子了?比如,说你是什么‘北斗第七星’,你就不能当好话来听?你是第七星,难道不在紫微星之下?朕看满够资格!哪个再来胡这些个,就把朕的这个话告诉他——你想当第七星,还不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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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15:14:19 | 显示全部楼层
  “主上……”施琅听至此,已是老泪纵横,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熊赐履原本不赞同征台湾,他倒不是像有些人那样认为台湾是可有可无之地。他是觉得国家连年征战,应该有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再加上李光地咄咄逼人,仗索额图势力,处处拿大帽子压人,才拧上了劲儿。见施琅如此动情,心里一热也淌出泪来,正要说话,却听明珠道:“皇上和施将军不要伤感,往后六部的人若仍不肯出力,只管找奴才好了。好在索额图也不是什么大病,他一回来,有些人就老实了。”

  “征台湾的事是朕亲自定的国策,”康熙的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今日叫你进来,就是叫你晓得,你身子后头不是什么李光地、索额图,乃是朕为你做主。大臣们中间或有不赞同的,朕并不怪罪,都为的江山社稷,何必叫人都噤若寒蝉呢?朕能容不同心者,不能容不协力者:革掉户部尚书郑思齐,着伊桑阿署户部尚书,崔雅乌进户部侍郎——着李光地兼协办大学士,统筹施琅部在京事务,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饷供饷!”

  施琅听了脸上不禁放光,明珠和熊赐履“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应道:“喳!奴才领旨!”

  “……至于士气,”康熙沉吟着说道,“湖河水战与海战毕竟不同,狂洋巨澜中叫人出生入死,得有个章法——谁没有父母妻子!施琅你回去拟个条陈,凡渡海阵亡伤残者一律从优抚恤,要从优一倍,凡阵亡遗骸,能带回的带回,实在没法子,列单全部进朕御览,勒石留名!死有名、生有利,为国尽忠,朕不信士气鼓不起来?”

  施琅听至此,竟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般说道:“皇上,臣请撤回奏请停练水军折子!”

  “哦?”康熙不禁失声而笑,起身拍拍施琅肩头,说道,“你坐下,听朕说。朕知道你,你少习儒术,读书不成,改学击剑,遂成良将,郑成功父子加害于你,并非因你有扛鼎之力,实是怕你智谋过人!像你这样的人他不敢用,足见其器量狭小,不成气候——朕不虑你不能克服台湾,但朕实也有心忧之处,你知道么?”

  施琅睁大了眼,不解地望着康熙,熊赐履、明珠和高士奇也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神色。

  康熙慢慢踱着,凉里皂靴在水磨青砖上橐橐作响,良久,方笑道:“这件事说得似乎早了一点,但你听一听,多想想也有好处。台湾地处海隅,与内陆远隔百里汪洋,民情不熟,吏治最难,郑成功部下有的与你有恩,有的与你有仇,恩怨连结、情势纷杂。若一战全歼,自不必说;若肯归降,朕送八个字给你——”说着便看施琅。施琅忙跪下叩道:“臣恭聆圣谕!”康熙目中灿然生光,走近施琅一步,一字一句说道:“只可报恩,不可报仇!”

  施琅倒抽了一口冷气,略一顿,说道:“臣明白——只可报恩,不可报仇——臣当以国家一统大业为重,绝不挟私报怨!”

  “这才是真丈夫,社稷臣!”康熙叹道,“你放心去做,不要怕小人害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朕再助你一臂之力,福建总督姚启圣不是你的八拜之交么?朕命他到军中参赞军机,并负宣讲朝廷德意之责,他所属一万水军,拨给你统领。我们君臣同心,其利可以断金,何愁大事不成?”

  目送施琅辞出,康熙呆呆出了一阵子神,方转脸笑问高士奇:“你的差使办得如何?”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说道:“目下看来,一时是不相干的。”武丹在旁笑道:“高士奇未免太谦逊,奴才这回真服他了,真是神仙手段!竟一味药不用,像说因缘儿一般,一会儿把个半死不活的苏麻喇姑说得当场坐起,脸色泛红!”

  “她没有几年好活的了!”高士奇突兀一句,惊得众人都是一颤,“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药医,心疾只能心医;惟此全身无病而无处不病,心尽而神竭,归于司命之所辖!臣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若依臣嘱,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臣不敢妄言!”武丹全身都僵住了,他所见、所闻、所思,与高士奇这一呈奏实在相距太远,一时接受不了这样严酷的事实,半晌,方怔怔说道:“我不信!”

  康熙的神气变得庄重而又悲悯,他已经相信了,双眼眺望着殿外,喃喃说道:“回天乏术……回天乏术?”

  “是……”高士奇哽咽了一下,“奴才只能做到这一步,让苏麻喇姑无疾而终,去得安详一点……”

  明珠站在一旁,突然感到一阵内疚,他是这件冤孽公案的始作俑者,如今真正的结果出来了。他看了高士奇一眼,抚了抚刚留起的胡须低下了头。熊赐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想起当年共济时艰,旧事宛然在目,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康熙呆滞地沉思良久,拍案长叹一声,忽然喊道:“李德全!”

  “喳,奴才在!”

  “传旨内务府,”康熙拭了一下眼睛,“为慧真大师备轿一乘。五城内外,御苑禁地,京师直隶,她愿去哪里,愿意什么时候出游都成,不必再来请旨!”

  “喳!”

  康熙默默地坐了,暗自算着岁月,叹道:“苏麻喇姑素来有志到金陵一游,若能活到朕南巡时就好了!唉,也不知靳辅他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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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清官护民责河督 能吏精算济灾民

  岁月穿梭般的快,靳辅和陈潢在极度繁忙中度过了三年。受命以来,户部每年照拨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倒也没敢克扣刁难。为把这笔银子使到刀刃上,靳辅、陈潢和封志仁真是操尽了心,绞干了脑汁,跑断了腿。日里测量堤土工程、夜间绘图制表核算,不隔十日一道陈情折子直奏康熙,俱都是陈潢草拟,靳辅缮清钤印拜发,并将当地雨情、水情、土木堤工进展一并补入。康熙的旨意亦不经部院,均用飞马直发清江河督署。君臣合力,中间又少梗阻,立时便成数十万河工的行动,办差的效率自平添了三分。

  治河总督府迁至清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原河督衙门设济宁,与山东老于成龙近在咫尺。那于成龙自谓深通水利,三天两头干预河务,事事掣肘。恰于成龙乃盛名鼎鼎的清官,领着宫保衔,官拜大学士,说出话来口气便异样硬挺,且人人附和,所以历任河务总督对他无不头疼。衙门移驻清江,既临近工地,又少了这件麻烦,江南巡抚丁诺是个省事的,除了咨会公文,并不插手河务,靳辅和陈潢便觉事事顺手。

  眼见堵决工程渐次告竣,经过几番缜密的踏勘,靳辅和陈潢决意清理漕运,请旨后便修筑了江都漕堤。

  “总算有了点眉目。”陈潢站在新筑的漕堤上,那泥土在三月春风下已是吹得半干。他本来肤色就深,几年风风雨雨,更显得黧黑,被河风吹得眯缝了的眼睛远远望着一线笔直的堤岸,回头对着似乎心事重重的靳辅说道,“什么苦都吃了,才算有这么点结果,皇上不至于为漕粮的事打咱们板子了。”

  靳辅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没有立即回答陈潢的话,却转身问身后的封志仁:“固堤的树都运到了?到底怎么栽,得有个章法。这是圣命再三吩咐过的,马虎不得。”封志仁有个迎风流泪的毛病儿,听靳辅问话,干笑一声,拭了泪水说道:“树都运来了,都是些刺槐、杨柳,照天一说的不合用。天一主张栽子孙槐、栽草,但这两样东西卖不出价钱,我去清江道问了几次,道台丁忧去了,如今是个摇头老爷坐衙儿。几次去问,都说如今青黄不接,谁有工夫再去挖子孙槐来卖?”

  “先将买来的树栽在堤外,”陈潢说道,“这些高大乔木断不可栽在堤上——等着新任观察来了,我们再去商量。”

  “已经到了。”靳辅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是于成龙。”见他二人一脸惊讶,又道,“不过不是山东于宫保,倒是他的本支堂弟,恰也叫于成龙!这个人我晓得,不但与他哥哥作派一样、风骨一样,连脾气都似从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来就来了个下马威呀!”说罢嗟叹一声,不知是夸赞于成龙,还是贬斥,只苦笑道:“但愿今岁秋汛小些儿,于成龙和咱们就都欢喜不尽了。”

  陈潢跟在靳辅和封志仁身后慢慢走着,沉思道:“可惜上头萧家渡减水坝尚未完工,不然,秋汛就大些,总有法子护这段堤。”他用手遥指旧堤一带低凹处笑道,“我倒有个新想头,秋汛来时,在此扒开一个决口……”

  “妙!”封志仁尚未听清,靳辅突然一击掌,兴奋地说道,“筑堤挑土,这里已成洼地,黄水一灌,就会淤平的,立时可得万余顷良田!”封志仁见靳辅突然高兴起来,想了想也恍然大悟,兴致勃勃地接着说道:“淤平后地势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时挖方也就容易了,岂不是一举三得?”

  陈潢摇头笑道:“最要紧的你们没想到。试想,这里一开决口,黄河入运河的水势必缓,入运水缓,漕运便不至因秋汛中断,汛期漕运工程也能接着做——这边来年又有这么多好田分给百姓,于成龙再厉害,也得讲理,他是清官,见此利民之举,能不欢喜?”

  “妙哉!一石数鸟!”靳辅未听完,已是拊掌大笑,“你这个陈天一呀,命中注定不得做官,哪怕中个同进士,我必荐你来任河督!”

  说到功名,陈潢和封志仁便都默然。陈潢看着巍巍壮观的大堤,半晌才道:“苟有利于国计民生,报君恩、固皇图,则一己之荣禄,犹如脚下这黄土!”说着,一脚将一块黄泥块儿踢下了堤,看着它翻着个儿滚入水中。

  三人踏堤迤逦北去,恰见黄河入运交口处,一个中年人背手立着遥望黄河,似也在查勘水情。封志仁和陈潢都不认识,靳辅一眼瞧见,紧走几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哟,是振甲兄!怎么,不认识了?我是靳辅呀!——志仁、天一,这位便是于观察,才到任就来踏看河势了!”

  于成龙!正是那个擅自借粮,赈济灾民的县令,又从宁波升任道台,回来了!陈潢打量着他,瘦骨伶仃,双颊清癯,一件灰土布长袍外头也没套褂子,脚下那双“踢死牛”的双梁儿黑土布鞋沾满了泥土,辫子和袍角被风撩起老高,很有点道骨仙风。封志仁只看了于成龙一眼,立即便感受到一种寒彻骨髓的冷意和无形的巨大压力。

  “靳大人,”和靳辅淡淡寒暄数语,于成龙便开始说正事了,“这个堤顶得住秋汛么?河道修得太窄,不行吧?前日捧读皇上明发圣谕,命栽树固堤。圣上高居九重,尚能详虑至此。我们做外官的,身边养着一群清客、幕僚,养尊处优,更须多加留意才是。”

  于成龙说得虽然口气缓和,但这几句话儿无一不是在教训人,他不喜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随时都在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轻蔑。靳辅觉得比起其兄老于成龙,更难打交道。靳辅三人见他这样儿,自尊心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刚刚鼓起的欢快心情顿时荡然无存。靳辅强按下心头的不快,背着手看看天,又看看奔腾不息的黄河,格格一笑说道:“于观察,这件事本督已有处置。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观察下车伊始,不问情由,何知我不承皇命,又何以知我护不了这段大堤呢?”

  “大人!”于成龙彬彬有礼地一躬,也端起了官腔,“并非卑职斗胆过问河务。须知皇上命卑职来守此郡,则此地百姓土地,一丝一缕、一粥一饭,其责皆在于我。河堤无树加固、河道又如此狭窄,乖于常理,万一决口,恐大人与本道皆难辞其咎!”

  封志仁见靳辅的脸涨得通红,知道他要发作,忙笑道:“二位大人其实是一样心思。栽树护堤的事我们方才还议论来着……”

  “请自重,我正与靳帅回话。”于成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地截断了封志仁的话。靳辅冷笑一声说道:“他是河务幕宾,说说有什么干系?此人栉风沐雨实心办事,也非等闲之辈,朝廷五品命官,并不是那些徒务虚名、做官样文章的愚儒!”于成龙淡淡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倒是学生孟浪了。若真的这样,则是我一郡百姓之福。”

  于成龙因哥哥曾在河工上栽过筋头,一向不服,见靳辅护短,越发来气。但靳辅品位毕竟高出他很多,便压着性子说道:“卑职焉敢来大人这里惹是生非?只因事关一郡生灵,不敢不问。因去岁秋汛,又冲决敝邑十几乡,饥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顿好……”

  到底文人心智多。于成龙只轻描淡写一抹而过,靳辅便知他的心意,先放一句话儿,留作将来参劾。去年因集中财力人力抢修漕堤,黄河这边时有决口,淹了清江县十七个乡。靳辅想着,咽了一口唾液,捺着性子道:“你兄弟治水原也不是外行。这不是读几句子曰诗云就说得清的事。就是禹王治水,也需九年。这九年之中,难道就无一处决口,无一处受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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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越说越拧,于成龙也觉事由己起,做得过分了些。但一想到这位显赫的红顶子大员竟会在京大走明珠的门路,于成龙便觉得厌恶,遂冷笑道:“这么看来,要九年才得境中安宁?也好,九年十年是督帅的事,卑职既在此境,却不能听任洪水再泛九年!”

  “你说是我的事,错了。这是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辅一口就顶回来。他深知,在这样人跟前,半点把柄也不能留,因道,“我说禹王也并非自比——河务糜烂至此,总得一步一步收拾嘛!你兄弟崖岸高峻,我十分佩服。但你毕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就里。远的不说,前年高邮清水潭、陆漫沟和江都大潭湾几处决口,共三百余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决,兴化城水深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这里,请她说是我们不出实力,还是地方官怠误了?不要觉得就你一人关心民瘼,百姓遭难,着急的岂只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数夜不眠!”靳辅越说越激动,话像开闸的水样一泻而出,上前一把一个扯起陈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给于成龙:“面前这二位,是你说的‘清客”,养尊处优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陈潢才二十九岁!你看得出么?你看看他们的手,是弹琴下棋的手吗?”

  于成龙见他如此激愤,惊得后退一步,这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靳辅、陈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岁,已是秃顶,稀稀的花白发总在一起,不足一个小指粗。陈潢的脸被河风吹得刀刻一般,满是皱纹,古铜一样黝黑,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表明他尚在盛壮之年。

  于成龙脸色一沉,他也有些动容了。但这只是刹那间的事,他血液中流动着本性带来的傲气很快就战胜了一闪而过的温存,微微一笑说道:“大人,河工劳苦卑职知道,但比不上我的百姓!国家用兵,三分之一财赋出于江浙,他们受的什么罪?到任以来,才十天,我设的育婴堂已捡到四十多个弃婴,他们的爹娘若有一口粮食,也不至于抛弃亲生骨肉!”说至此,于成龙停顿一下,双眼闪烁着晶莹泪光。他望了一眼远处的桃林,举手一揖,头也不回地去了。

  靳辅板着脸咬着牙回到督署签押房,一声也不言语,挽袖磨墨便要拜写奏折,参劾这个无礼的道台,却被封志仁一把按住,说道:“督帅,使不得!”

  “什么督帅,这个总督真不是人当的!”靳辅嘴唇气得发青,哆嗦着将笔一摔,淋淋漓漓的墨汁甩了陈潢一身。恰在这时,上月才看河回来的佥事彭学仁进来禀事,脸上也着了一滴,立住脚步诧异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陈潢见靳辅不答,便道:“大人和新来的于观察怄气,要具折参劾……”

  彭学仁一听是于成龙,站着怔了半晌,方叹道:“大人,依我说这件事罢了吧,参不得的。”封志仁也劝道:“老彭说的是,于成龙虽说傲慢无礼,到底是清官,下头民工都是这一带人,大人官声本来不错,这一参怕坏了名声。”

  “他是清官,难道我是赃官?”靳辅心中的火一蹿一蹿,大声吼道,“雪松以前在安徽做过县官,天一和志仁更不必说,瞧着我靳辅贪墨?我的幕僚里头有亲戚?我为官二十年,家里倒赔一万两银子,他于成龙知道么?”

  彭学仁方才从萧家渡减水坝堤工上回来,显得还有点风尘仆仆,听了众人的话,已晓得了个大概,他坐下吃了一口茶,说道:“于成龙正等着您参他,你不要上当!”

  “为什么?”陈潢惊讶地说道。

  “大人此时参他,自然一参就倒,如今皇上断不肯驳您的面子。”彭学仁是官场老吏,吃透宦情,平静地说道,“您说您清,这我们都信,但您出身豪门,显不出您的清!如今您管着河工,花钱如流水似的,更没人信了。于成龙寒门书香,沾了这便宜,就清得名声大!于成龙太夫人在清江三年,自种自吃,杜门谢客,夫人已是诰命,戴的仍旧是荆木钗。他的大公子过节买了一只鸡,当庭被夫人责了二十杖,不是太夫人讲情,还不饶呢!这官若不来河务上搅,实在也无可挑剔。这回子您参倒了他,这里百姓送他万民伞,攀辕罢市都会有的,不定还有人叩阍。上头若是昏君,也许撂开手,主上如此圣明,岂肯让您真的参倒了他?不过半年又开复了。所以这样的人越参名声越好,越参升官越快……”

  陈潢没有官职,听着这样的升官之道,有点新奇,斟酌半日,又觉颇有道理,便笑道:“雪松既然深得这些升官奥妙,为什么不学起来?”彭学仁道:“没法学,家里有二百顷地呀!”封志仁不觉也哑然失笑。

  靳辅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明白,参奏无济于事。这个小于成龙不就是被葛礼参后,三年间蹿越四级,做到道台的。葛礼以国舅之尊尚且弄得灰头土脸,自己何必步他的后尘?良久,靳辅懊丧地一拍膝叹道:“有些正人君子办起坏事,比小人还要难斗!”彭学仁道:“大人说的是了。于成龙心性高傲,孤芳自赏,却爱民,何不在这上头打点主意和他化干戈为玉帛?”

  “于成龙说的也是实情。”封志仁道,“依我之见,督帅忍了这口气,咬牙周济他道里十万八万,叫他拿去救济百姓,两下里好,不比打别扭儿强?”

  动用银钱的事,历来由陈潢管着。他站起身来撑着椅背想了想,说道:“春荒也确实是个事儿——不为他于成龙,还要为百姓!这样,先拿出五万交给于成龙!”

  “那五十万银子谁敢动?”靳辅蹙额说道,“这是可着脑袋做帽子的营生,其实还差着七万哩,哪来五万富余?”陈潢一笑说道:“修清水潭长堤花二十万足够,原想剩一点补贴到中河上,河工完时赏民工用的只好作罢了。”

  这简直是在说梦话!靳辅笑道:“天一莫非说笑话儿?我在那儿看了也不下二十遭了,没有五十七万办不下来!”

  “你们几位都是老河务,说的不错,靠人工去修,五十万确实紧巴。”陈潢说道,“但我们治河的人不要只想到河害,还要想到河利——”他起身走向设在东壁下的沙盘旁。手指清水潭一带地势说道,“这里地处黄河下游,比河位低出两丈三尺,汛水一来便高出四丈有余,若将黄河汛水引来,拥泥沙而筑河堤——嗯,可节余一笔银子。”他双手一合,接着,又将开封铁牛镇大水拥堤的情形大略讲了。

  靳辅三人紧走几步凑近沙盘,一边听陈潢讲,一边点头沉思,已是笑逐颜开。靳辅因笑道:“有这笔额外银项,不但可以打发于成龙那边,连中河挖方不足的款项也都补足了。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知道,户部那干人,见银子好似苍蝇见血,少不得又要打我们的饥荒。就是于成龙,也要言明有借有还,不然倒像我们行贿似的,做了好事,依旧不落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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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于成龙坐堂断刑狱 陈天一割银买平安

  第二日清晨,陈潢带了一个小奚奴,骑马来至清江城。果见城内生意萧条,街衢清静,百姓衣衫褴褛,面有饥色。道台衙门设在城西一座废了的五通神庙里,神像在汤斌任职时已被扔进运河。于成龙一到任,因嫌吃饭人多,把三班衙役裁掉了大半,只请了个乡下寒儒在衙中帮办文书,偌大的院子空落落的,甚是寂寞。陈潢边走边顾盼,心中暗自嗟讶:何以连肃静回避牌子也一概不设?看那门楹时,却是:

  看阶前青草无非生意

  守堂中昏灯恐惧冤抑

  字体苍劲有力,恰也如于成龙这个人,陈潢不禁一笑。

  门口一个年轻衙役看过陈潢带的河督府公事,将他引至大殿耳房,端了一杯白开水送过来,笑道:“道台就要升堂问案,不能接客。爷就在这儿暂且等待,也好瞧我们老爷断案。只两起案子,一会儿就完。”说着便掸掸椅子,请陈潢坐下。陈潢一边就座,一边笑道:“久闻于观察政简讼平,果然不错,一天只有两起告状的!”那衙役笑道:“一件是告忤逆,于爷见县里断的不公,调上来重审;第二件是我们爷撞见的,您一瞧就明白——小的外头还有差使,不便奉陪了。”说完便匆匆去了。

  陈潢啜着茶水打量这间耳房,看来这是于成龙的书房兼签押房了。靠墙一溜儿是垛满了书的书架,案头也全是书和待批的文案。竹椅木桌,虽不奢侈华丽却是十分整洁,极似三家村老学究的私塾。最显眼的是东壁上挂的中堂画,上头却不是山水花鸟虫鱼,却是一望无际的青葱可爱的白菜。两边联语是:

  官不可无此味

  民不可有此色

  ——母于方氏嘱吾儿成龙

  字体娟秀柔韧,颇有大家风范。陈潢点了点头,闲踱了两步,信手抽出一本书看时,却是吴少平的《治河齐民》。这是他早读过的书了,随手翻阅,见上面天地头、边角、行间注有密密麻麻的细字,细瞧时,仍是“防河保运”的烂套子,不禁失望地合住了书闭目沉思。

  “升堂!”

  外面忽然一声高唱,接着便是一片岑寂。

  陈潢坐在书房里,门大开着,除了堂案正位,堂中情形俱都一目了然。只听堂上一阵窸窸窣窣衣服响动,料想那个不近人情的于成龙已是升座。接着便听于成龙吩咐:

  “带刘张氏控子忤逆案人等上堂!”

  大堂上立时气氛紧张起来。陈潢觑着眼瞧时,共是四个人,脚步杂沓依次进来跪了。两个老汉,都在五十岁上下,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青年仆人,还有一个少年,很有点弱不禁风的模样,哭丧着脸跪在角落,离陈潢很近——不用问,这一定是被控告的忤逆儿子了。几个人报了身份,陈潢方知两个老头儿,一个是被告的伯父,一个是舅父,正诧异为何不见刘张氏,却听惊堂木“啪”地一拍,开审了。

  “刘标,”于成龙开口问道,“是你代你家主母控告刘印青忤逆不孝的么?”

  他的声音很和蔼,不似大堤上那个傲气十足、咄咄逼人的于成龙。陈潢不便偷看,忍不住揣想着和颜悦色的于成龙是个什么模样。

  “是。”年轻仆人叩头答道。

  “倒瞧不出,你年纪轻轻,却懂得忠心事主啊!”

  “小人虽不读书,也知道食人之禄,当忠人之事,这是为仆之道。小人在清江多年,都晓得小的是好人。”刘标显然识得几个字,回话十分得体。于成龙沉默良久,说道:“那好,你将这不孝子的忤逆实迹讲说一遍!”刘标又叩了头,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少年如何放着书不读,终日浮荡。半月前主母因他不去学堂,偶然说了几句,少主子竟跳脚大骂,头触主母扑倒在地。主母无力管教,只得命小人告发。求道台明鉴,维持县里原判,将少主人出籍另居……

  那刘标口齿十分伶俐,口说手比,时而攒眉痛心,时而摇头叹息,说得满堂人都怔了。因近在眼前,陈潢看那少年时,却是面白如纸,浑身直抖,低着头,用手指狠命抠着砖缝儿。

  刘印青抬起头,乞怜的目光向上看看,嘴唇动了一下,深深伏下身子,哽咽道:“是……实。小人实在无话可说,但求师尊发落学生几板子,只不要将学生出籍……”

  “嗯。”陈潢听于成龙顿了一下,接着便霹雳火闪似的发作了,“王法无亲,你晓得吗?你身为童生,圣贤之书你读过,本道讲学你听过,平日本道看你品学尚好,殊不知你在家竟无法无天!为何不尊寡母,犯上不孝——来啊!”

  “扎!”

  衙役们轰雷般答应一声,刘印青已抖成一团,颤声乞求:“道……道台,老师,您……”

  “饶你不得!”于成龙断喝一声,震得满堂乱颤,却没有立即扔下火签,呵呵一笑对刘标道:“你是忠仆,又是好人,还懂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真乃好纲纪、好长随——既如此,理当代你家少主人受杖!”

  这急转直下的判决惊得满堂人瞠目结舌愕然相顾。不但刘标面如土色,连瞧热闹的陈潢,手中茶水也泼洒了一地。

  “愣什么?”又是炸雷般一声咆哮,“脊杖四十!”便听“咣啷”一声,四根火签儿已是掼了下来。

  衙役们又惊异又好笑,答应一声,架着张皇四顾的刘标,拖至堂口按定了,便听到一阵噼噼啪啪板子声,打得刘标杀猪般嚎叫。半晌打完了,又拖进来跪了,便听于成龙叫道:“刘德良,你可是刘印青的伯父?”

  “小老儿……是。”

  “刘印青不孝已非一日。他生父亡故,你做伯父的便有训教不严之罪。”于成龙不紧不慢地说道,“本道要责你四十脊杖!”

  “大大大……人!”

  “你怕什么?”于成龙冷笑一声,“有忠仆在嘛,难道叫主子受杖?——来!将‘好人’请去受杖!”接着火签儿又毫不犹豫地扔了下来。

  陈潢见此情景,已知于成龙用心。这种断法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几乎失声笑出来。

  接着又是一阵板子,打得刘标魂不附体,只含糊哭腔儿叫喊哀告,于成龙哪里睬他?

  一时完了又拖上来,刘标已是面无人色,殷红的血迹透过后襟,倒在地上呻吟。却听于成龙又笑道:“张春明,你身为舅舅,也有训诲不明之责,也须得责三十杖!”不等张春明答话,签儿已扔下来,“休要惊慌,还是‘好人’代杖!”

  刘标脸色死灰一样难看,头上大汗淋漓,爬在地下捣蒜般磕头:“大……大老爷超生,小人实实受不得了!”

  “哪里的话!”于成龙纵声大笑,“‘好人’焉有不做到底之理?人不笑话你,倒要说本道不肯成全了!”接着腔调一变,又是简单的一个字:“打!”

  这一次刘标已无力嚎叫,先头还能哼两声,后来连呻吟也不能够。满堂寂静,只听堂外一板又一板敲在背部皮肉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听得陈潢毛骨悚然。三次共打一百一十脊杖,刘标再被拖上来时,已是发昏,直挺挺地趴在地上,气若游丝般说道:“求,求大,大人……”

  “按大清律三百十二款,刘印青本身应受四十杖,重枷三日。”于成龙老官熟牍,流利地说道,“‘好人’,你自愿代杖,情殊可嘉——你家少主人尚有三日重枷之苦,一发由你承担了吧——此案了结,刘印青着回府由刘德良严加管教,所拟出籍不准!”

  陈潢至此方舒了一口气,将杯子放下,手心里已全是冷汗。看看窗外日头,全案断完,不足半个时辰,便放了心,又看第二案。

  人带上来了,一个是武秀才,昂首阔步走在前头。走近时,陈潢方吃一惊,原来后头跟的被告竟是河工上赶驴送茶的黄苦瓜老头儿,为人最是忠厚,吃死亏也不会与人拌嘴,怎么会冒犯了这位衣饰华贵的秀才?陈潢正自诧异担心,二人已报了名字,那个秀才叫叶振秋。“案情”极简单,老黄头清晨起来在东圊挑粪,出来时不防撞上正进茅房方便的叶振秋,弄污了衣裳。

  “你们的情形本道亲眼见了,”于成龙在上头说道,“这事极明白,错在黄苦瓜。”

  黄苦瓜吓得浑身直抖,磕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小老儿双眼昏花,实在不是故意的,求大老爷……”他看了一眼威严的于成龙,下头的话竟没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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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官也很怜你。”于成龙道,“本来事情稀松平常,不告亦可。但叶某不能容你,我亦无可奈何——你是愿打还是愿罚?”

  “打……怎样?罚……怎样?”

  “打,二十小板,”于成龙道,“罚——磕一百个头赔罪,由你挑。叶振秋,你可愿意?”

  叶振秋挖着鼻孔说道:“既是道台大人断了,就便宜他这一回!”

  “黄苦瓜,”于成龙拖着长腔,冷冰冰说道,“你想好了没有?”黄苦瓜委屈得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小人……认罚。小人老了,还要养家,挨不得打……”于成龙遂吩咐:“来人,搬一张椅子,请叶秀才坐了受礼!”

  看着叶振秋大咧咧地坐了,黄老汉颤巍巍地跪在一旁一个一个地叩头,陈潢心里突然一阵难过,陡然想起这老汉蹒跚着每日在工地送水的情景,每次见了陈潢,都用粗糙得树皮一样的手捧过大碗请他喝,如今当众受辱,自己为座上客,却连句讨情话也不敢说!陈潢不禁别转了脸。

  磕到第七十个头时,于成龙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哎,慢着,本道方才忘了少问一句,叶振秋是文生员还是武生员?”

  “回大人话,”叶振秋忙起身答道,“学生是武秀才。”

  “啊,我竟有失计较了!”于成龙爽然惊悟道,“文秀才当叩一百,武秀才叩五十便足数了,黄苦瓜,你起来,你已经磕过了数!”

  叶振秋很觉扫兴,懒懒向上一揖,不情愿地说道:“学生告辞了。”

  “告辞?”于成龙的声音变得又浊又重。“就这么走不成?”叶振秋莫名其妙地看着据案稳坐的于成龙,问道:“观察老爷还有何吩咐?”“没什么吩咐。”于成龙脸色一沉,声音干巴巴的,“欠债还债,欠头还头,你欠这黄苦瓜二十个响头,如何料理?”

  于成龙此言既出,满堂衙役面面相觑。陈潢也瞪大了眼:这种事还有个“如何料理”的?叶秀才先是一愣,半日方灵醒过来,脸腾地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来霍霍地跳,挺着胸脯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难道要我这黉门秀才给这个臭挑粪的磕头?”

  “对了。”于成龙不动声色,“你给他磕还二十个头,各自完事。我还有客人等着办事呢!”

  “奶奶个熊!”这秀才是武的,一开口便动了荤,“你大约犯痰气病了吧?也没打听打听叶某是什么根底!我姐夫是葛制台——”“放肆!”于成龙勃然大怒,“啪”地将案一拍,抓起火签便丢了去,“本道先革了你秀才,再治你咆哮公堂辱骂长官之罪,二十个头你一定得还!”叶振秋撇嘴儿一笑,扬着脸看了看瘦骨嶙峋的于成龙,吼道:“你敢!”

  “哼哼!”于成龙狞笑一声,“莫说你是葛礼的远房小舅子,便是王子,爷也敢依律究治——掌嘴二十!”

  “喳!”衙役们大约平日领教过叶振秋的霸道,现有本官做主,早已跃跃欲试,齐应一声恶虎般扑过来。叶秀才猝不及防,早被死死绑住按跪在地,又怕他有武功,竟不往外拖,就地摘了缨帽,没头没脸就打了二十耳光。叶秀才的脸顿时涨得像紫茄子一般,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淌。打完,衙役们又架着他给黄苦瓜磕了二十下响头,才将此案结了。

  陈潢在旁看了不足一个时辰,只觉迷离恍惚,目眩神移,正自发呆,于成龙已无声无息地退堂走了进来,神气闲适得像刚刚散步回来。因见陈潢面前摆着书,点头微笑道:“陈先生可谓手不释卷——于某公务在身,让客人枯坐,失礼了!”陈潢忙起身一揖,答道:“哪里!观察大人审断案件如此明快,令人钦佩!陈潢文弱书生,在此听得惊心动魄!”

  于成龙清癯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才士好名,看来他并不厌恶这种真心实意的捧场。陈潢见他颜色霁和,便顺势攀谈道:“于大人,第二案学生领教了。只第一案觉得断得古怪,觉得处分似乎狠了一点。”“狠了?”于成龙笑道,“他三日不死,我再枷三日,这样欺主的奴才,岂能放他回去作耗?”

  “啊!”

  “此案的底细堂上难以明言。”于成龙叹道,“这奴才与他主母有私已是三年,只嫌了刘印青碍眼——若不是瞧着印青这孩子是个孝子,我一兜儿全翻转来,叫他们奸夫奸妇一并死在清江街头!”陈潢也叹道:“看这两案,便知地方官不好做,清官尤其难做!”

  听陈潢说得体贴,于成龙不禁也动了谈兴,叫人端过一杯水来喝着,说道:“这算什么难,只要骨头硬,不向着富户、上官就成。去年我在宁波府,曾只身入匪穴,收抚汤行义一干人,匪首中就有一个不肯受抚的,因见众人都从了,他就独自离去,临走时还说了一副联语,说‘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冠立于朝。’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你猜他怎么讲?”他看了看陈潢,又道,“他说:‘头一句是圣人的话,不必说了;第二句盗跖之言也是真理——原本是人,戴了官帽子,就成了禽兽。’——这个话一年多来一直在我耳边响!”

  “后来呢?”

  “这不是草莽之贼,后来我着人擒住斩了。”于成龙的语气很重,看得出心里很不平静,“虽说杀了他,我心里却一直在想:我们做官的,如不能慎独省身、正心立品,岂不真叫他说中了?”一边说,目光刀子一样向陈潢扫过来。

  “大人不必疑心,陈潢从不入公门为人说官司,撞木钟!”陈潢爽朗地一笑,“言归正传,——其实方才我们已经在说这件事了——是这样,昨日回署,我们几个计议了一下,清江去年遭水,今年春荒如此,也难怪大人着急。靳帅着我来,与大人商议一下赈民的事。”

  于成龙眼下整日犯愁的便是这事,苦笑了一下说道:“谈何容易呀!这里的大户缙绅,我已召他们来说过了,不许囤积居奇,米价一概平粜,但也得老百姓手里有钱才成啊!”

  “所以靳大人才命晚生来的呀!”

  “你是说——”于成龙眼中焕然闪光。

  “今年河工银子已经派了用场,”陈潢说道,“但去年工银尚有五万,原打算明年修清水潭大堤作赔贴用,现在库中。如大人急用,可暂移过来救荒——将来还银也可,以工换银也可,往清江口河堤上栽草,算是河工出项,如何?”

  不等陈潢说完,于成龙霍地起身来,搓着手连声说道:“好,好!有五万银子,可济十万人春荒生计,吾复何忧?吾复何愁?”陈潢见他如此动情,心里一热,正想说话,于成龙却倏地转身问道,“这银子要几分利?”陈潢一怔,又笑道:“还要什么利息——都是替皇上办差么,大人何必多疑?我们也都是读书人,义利之理也还懂得!”一番话说得于成龙高兴得有些坐不住。想想昨日在堤上和靳辅过不去,于成龙倒觉不好意思,遂笑道:“陈先生,休怪昨日无礼,我是急的!清江道里开春以来已饿死一百单八人,天罡地煞俱全,数儿大得吓人!我连弹压带抚慰,才没出事。但人肚子不是空话填得饱的,为民父母的能不焦心?——这样,栽草的事我们全包,连树也全由我们栽!”

  “于大人,正堤上不能栽大树!”陈潢说道,“树根固然有固堤的效果,但秋汛来时多有风雨,堤土松软,树干一摇,大堤便容易裂缝决口,这种事学生已实地查看过……请大人详察!”

  于成龙起先还笑着,至此已是敛了。说到治河术,仍旧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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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这件事之后,靳辅和于成龙关系大为缓和。当秋熟时,吏部考绩,因于成龙政绩卓异,部文转了圣谕,着于成龙擢升南京布政使,兼署清江道,因他颇谙水利,又令他参与河务,有专奏之权。于成龙一心要把清江治得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得了此旨,索性暂不赴南京,留在清江督率百姓生业。治河第一步大修工程,这年已渐见完成。从清江浦经云梯关至海口的疏浚、高家堰至清口的挑浚、运河以西至高家堰的堤工和清水潭放水拥沙的工程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于成龙威重望高,只吩咐一声,千万河工募之即来。因大汛未到,河防无事,一时之间几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争执。但这局面只维持了半年多,他们之间的裂痕便突然爆发,演成一场可怕的争执,将春天赈灾时的情分冲得一干二净。

  康熙二十一年九月,秋汛洪峰提前来了。沿陕西、河南、安徽到江苏一路黄河流域乌云蔽天,秋雨连绵,像天河被谁捅漏了,不断头儿只是往下泼洒,而且专向黄河倾注!羊报漂下,报信人十有九死,只从竹签上得知,上游皋兰铁柱水位日升三寸,已达四尺有余:这就是说,江苏境内河面水位要升四丈开外!所有新修的堰坝、堤、闸、分水渠都面临着极大的威胁。

  七日前,靳辅接到头一起水汛,便带了陈潢、封志仁、彭学仁等一干幕僚,将总督府所有图册、沙盘和一应测量仪器全部搬移到黄、运、清三河交叉的大堤顶端,搭起毡棚,在淙淙雨中日夜守护。

  这里三面环水,一边是去秋涸出的土地,一望无际的秋稻在雨雾中不安地摇动着,卷着一个一个的黄旋儿。堤外半槽浑浊的黄水腥浪冲天、白沫翻滚,将上游卷下来几抱粗的大树抛起来、沉下去,矗起来再扳倒,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轻巧。

  “风雨如磐哪!”靳辅披着油衣站在颤动着的大堤上喃喃说道。几夜没合眼,他的眼圈全是红的。“您说什么?”因河涛声大,蹲在堤边的封志仁没听清他的话,便回头喊着问。陈潢高挽裤脚站在旁边,因无论蓑衣、油衣都是徒有虚名,早甩掉了,全身衣服都湿得紧贴在身上。听见两人说话,陈潢回头看了看,见彭学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一个多月没剃头,寸许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显得滑稽,陈潢不禁咧嘴一笑,大声朝靳辅喊道:“靳公!这雨还要下。我看应在运河西决口放水减洪!”

  “陈天一,这是你的进言?”

  身后忽然传来更大的声音,众人回头看时,是于成龙来了,脸上像挂了霜,威严地站在堤边。于成龙虽然布袍芒鞋,却很讲究夏不露臂,冬不重衣。十几天来,于成龙一直在堤上指挥民工固堤,可衣帽依旧洁净无泥。他刚从西堤过来,听陈潢说要放水,便站住了,冷笑道:“你们每日吹嘘这新筑工程可御百年洪水,怎么?才几天突然又要自己扒开?这是什么道理?”

  “振甲,”靳辅趟着堤顶积水过来,说道,“这里是不要紧的。天一是想降低这里的水位,将上游萧家渡的洪水引过来,那里减水坝还没竣工,怕顶不住。行不行咱们商议,不要意气用事。”

  修筑减水坝是陈潢首创工程。即在河道狭窄之处另开大渠引水,把洪水沿渠引向下游正河,用以调节洪水流量,减缓正堤承受的冲击,渠水平时也可用作灌田。于成龙压根就不赞同修这异想天开的减水坝,听了这话,别转脸一哂道:“修了几十处减水坝,原来竟为决口冲田害民?这倒玩得开心啊,这里再扒开了,又是大大一个‘减水坝’!百姓呢?田地呢?房屋呢?牛羊呢?只要顶子保住了,其余的都不要了?”

  “现在通知来得及!”陈潢一点儿也不愿和于成龙争议,只急急说道,“这下头洼地多,只二十几个村子受水,人又多在堤上,叫人将村子里老弱妇幼撤出来就成,河工上可以拨银赔偿。于公,您知道,萧家渡减水坝耗资百万,数年经营,眼看就要成功,一旦被水冲毁,不堪设想。而且上游三千顷庄稼也要付之东流!于公,那里的百姓、土地、牛羊,谁通知他们撤离呢?”说罢,眼巴巴瞧着于成龙。于成龙傲然屹立,不看陈潢一眼,哼了一声,只从口中迸出两个字:

  “不行!”

  他有他的想法,他认为致命的根子是整个河道修得太窄,这边决堤放水,未必对上游起什么作用,如果弄巧成拙,两处都决了口,后果更惨。这一点靳辅也想到了,便用征询的目光看陈潢。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心里着急生气,陈潢脸色青黄,十分难看,下着气解释道:“几十处减水坝麦汛都没出事,已见效用。萧家渡这最大一处如能完工,这边根本不用泄洪,如今决口为保萧家渡安全,此理至明!大人,这边此时放洪,若不能保住萧家渡,请二公将陈潢明正典刑,以谢百姓!”彭学仁看着河势,越想越有道理,便也大声道:“振甲公,天一的话对!我愿陪上做保!”封志仁急得跺脚道:“不能再争了,赶紧着人下去通知百姓离村吧!”

  “哈哈哈哈……”于成龙仰天大笑,脸色铁青,说道,“你陈潢、彭学仁,并连靳大人和我的头在内,割下来共是几斤?此事决不可行!”说罢竟自扬长而去。

  “放洪!”靳辅踌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我是河道总督,纵有千罪万罪,罪在我一身而已!即刻命督署衙门全体官弁去下游通知,一个不漏必须出村,三个时辰后放水!”封志仁却摇头道:“这都好办,只怕成龙亲自护堤,这个决口不好开!”

  彭学仁转着眼珠子思量移时,一拍手说道:“督帅,圣上不是赐你有尚方剑么?此刻用得着了!”一语提醒了靳辅,精神一振,大声喝道:“来!请天子剑,黄马褂侍候!”

  因这些御赐物件都在衙中,忙了半个时辰,方预备停当。直等下乡的戈什哈回来报信,下游百姓已经撤出,靳辅方才摆了全副卤簿执事,也不坐大轿,只用一把金顶罗伞挡雨,头戴起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官袍外套一件簇新的黄马褂迤逦步行。后头四个校尉抬了黄罗伞架,供着天子剑,踏着泥泞不堪的土路走向西堤。只陈潢一人并无功名,随在后头一步一滑地跟着。

  但事态的严重性出人意料。西堤上数千人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老百姓有的沿堤坐着啃干粮,有的跪在堤上喃喃念佛,有的一家子抱成一团取暖儿,还有不少人扶老携幼不断头儿向堤上爬。于成龙带着十几个衙役正在劝说着什么。靳辅看着,心里不由升起一团怒火:你于成龙竟敢拿百姓来违抗皇命!正踌躇着,于成龙早迎了过来。因此时的靳辅有代天行令的身份,于成龙一甩手便跪了,高声报名:“进士出身,钦命南京布政使,兼清河道员于成龙,恭见大人!”说完便叩了三个头,长跪听命。

  “于成龙!”靳辅目中寒光闪烁,厉声问道:“你要聚众抗拒本督吗?”

  “大人……”于成龙热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叫了一声,下头的话竟说不出来。人群中一个老人跌跌撞撞过来跪在地上,满身泥水叩头泣道:“大老爷千万别冤了于大人,我们是听河督府的戈什哈说,老爷要决堤放水。于大人正劝大家向东边高处避水……”

  陈潢看时,竟是黄苦瓜老头儿。再往堤上看,张春明、刘德良、刘印青这些人都在堤上,用异样冷漠的目光注视着靳辅,陈潢心里不由一阵酸楚。

  听说于成龙也在劝众人离开这儿,靳辅有点意外,便缓了口气说道:“成龙请起。如此甚好,我们一同劝说百姓离开,好决堤放水。”

  于成龙看来是又冷又累又乏,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两条腿都在颤抖,拱着手团团作揖,叫道:“父老乡亲们,于成龙求你们了,退到东边去吧……”喊着,脸上已是热泪纵横。几千百姓见他如此,一片声号啕大哭着,慢慢移到东边石砌的大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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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1 09: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5章 逞愚鲁道台护大堤 屈心志督帅迎钦差

  “决堤!”靳辅见事情如此顺利。心中暗想,到底天威难犯——早知如此,省了多少口舌!一咬牙,简短地命道:“立即扒土!——于大人,振甲!请过这边来!”

  于成龙没有动,只用呆滞的目光望着远去的人群,反向堤上一坐,说道:“决吧!”

  霎时间似乎风也停了、雨也住了、河也不啸了。百多名亲兵戈什哈手持锸锹,十几个官员幕僚都像石头人一样一动不动地怔住了。

  但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坐在堤边的于成龙突然放声大哭,狂癫了似的一跃而起,扑上大堤,面向黄河跪下,双手张着喊道:“上苍!上苍!你不要百姓了?谁来祀奉你?你使劲下吧,使劲下吧……黄河啊,你使劲涨吧,使劲涨吧……淹死我于成龙,淹死我吧!”

  “拖他下来!”靳辅强压着心中热浪,恶狠狠命道。

  “喳!”

  “谁敢?”于成龙噌地从袖中抽出一把雪亮的裁纸刀,立起身来比着自己咽喉,“士可杀而不可辱,刑不上大夫!决堤你们自决,谁敢碰我,我立即自裁!”

  陈潢眼见再延误不得,身子一跃,突然又站住了脚,用失神的目光看了看铁骨铮铮的于成龙,又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靳辅、彭学仁和封志仁,嗓子像被什么堵了一下,吐出一口殷红的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失声痛哭:“迟了,迟了……萧家渡,我的萧家渡呀!”

  彭学仁已是第二次遇此情景,郑州知府因河决口赴水自尽,南京布政使铁心与堤共存亡,事虽不同其心则一,触动情肠,不觉泪如雨下,封志仁见靳辅闭目流泪,铁铸般站着一动不动,想起自家半世坎坷,依旧前途凶险毫无下梢,也是掩面而泣。一时间堤上堤下兵丁官弁竟一片啜泣之声。

  当日傍晚,清江口黄河水位骤然下降,半夜便接到急报:萧家渡决口,减水坝工程十损其七。大水自北岸破堤而出,漫于河七十余乡,灌向运河西堤之外。

  虽然全在意料之中,怀着一念侥幸的靳辅还是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雪白。他抹去头上冷汗,茫然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只对守在身边的陈潢等咕哝了一句:“无事可做了,咱们回衙去,将这里的帐篷撤掉……”说罢,也不叫从人,头也不回下了大堤,踩着棉花垛般踉踉跄跄往回走。

  彭学仁是过来人,倒显得洒脱,见封志仁欲哭无泪地望着靳辅的背影,陈潢兀自看着落潮的河水发怔,因笑道:“治河决河,自古如此。犯不着垂头丧气。走,回去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听听消息儿再说。”封志仁点了点头,陈潢却道:“二位请先去,靳帅心绪不好,你们陪着说说话儿,我再看看。”

  直到第二日辰牌时分,陈潢方疲惫不堪地赶回总督衙门。因见南京通政司常来送信的老齐坐在门房和几个戈什哈聊天儿,便知必有紧要消息,三步两步赶进来,见靳辅正在签押房里读什么东西,忙问道:“靳帅,有信儿么?”

  “南京转来的六百里加急部文、邸报。”靳辅头也没抬,冷笑道,“这位崔雅乌左右逢源,脚踩两只船,官场本领如此能耐,治河本事却如此不济——他好像是羲皇年间的人,言必称古道,事必遵古训,不知吃的是粮食,还是神农百草?”说罢,低声读道:

  ……查靳辅测水、减水坝诸制度,实以蠡测海之悖行。夫龙兴雨沛,孰有定量;河涨河落,焉能定则?以此亘古未有之乖谬学术悍然行之。……耗国家半库之金,造东南千古大患……

  念至此,便“啪”地将部文甩到了一边,阴沉沉说道:“如此说来,我靳辅岂不是个民贼?杀就杀了,何必做这官样文章,恶心人!”说着又捡起一本,却是治河条陈。打开看时,头一句便是:

  禹之道,顺水性疏而浚之,于是有九州之河横潦华夏,而不为害焉……

  靳辅急展到后边看时,署名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崔雅乌,遂将折子“哗”地合了,一把推到桌子底下。恰彭学仁和封志仁挑帘进来,彭学仁捡起一看,失惊一声说道:“紫桓公,这上头有御批!”

  这一下,不但靳辅、封志仁,连沉思着的陈潢也忙凑过来。瞧时,果见第六页下部有蝇头小字朱批:

  该员条陈甚属泥古不化。着靳辅据河势河工治理之情,一一加批注呈来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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