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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7 22:53: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28 11:34 编辑

                                                                                                            17 理家事棠儿奖小奴 议政务傅恒敦友朋
  棠儿乘轿从圆明园回到老齐化门内自己府邸,天色已经断黑。夏日昼长,下轿借着倒厦前灯光看表,已指到亥正时分。里院里侍候的黄世清家的,程富贵家的,老赖家的,几个有头脸的婆子,听门上报信主母回府,一拥而出簇拥着棠儿进来。一路两行家人长随站在灯下垂手恃立,给她们让路。棠儿一头走,一头答应她们请安奉迎,因问:“怎么不见冯家的?”王小七媳妇儿是内院管事儿的,见问担水老冯媳妇儿,忙陪笑道:“冯家的二小子——就是原来看花园子的那个小厮,选了广东高要县令,下晚进花厅子给老爷请安,老爷说‘既是后日动程,明儿中午带儿子进来’,要和夫人一道儿接见。所以告了假……”

  “这也是人情天理。”棠儿头也不回,边走边说,“这大喜事,他们自己家也该庆贺一下的……你老爷已经回来了?”“回来了!”小七子家的恭恭敬敬回道,“老爷今儿下来得早,是我们当家的侍候,任谁不见,足足儿在书房睡了多半个时辰呢!后来张老相国来了。送走张老相国,又来了一帮子,有纪老爷岳军门还有几个兵部的司堂官儿,我男人也不认的……他们前脚出去,讷亲夫人后脚来,说要见您,我请她明个再来,哭着去了。老爷一边吃晚饭一边见几个外官,一拨一拨的都去了。这会子老爷在西书房和刑部几个人说话,勒三爷,敦二爷敦三爷在西书房赶围棋儿候着说话呢!”

  棠儿一门心思的高兴,想和丈夫说说见乾隆见太后皇后,说说赐筵情形。听见傅恒忙得这样,按捺着兴头打消了立即叫丈夫的念头,看看已到二门口,秋英等大丫头提灯迎出来,棠儿遂站住了脚,笑道:“告诉你们个喜讯儿、小七家的跟你男人说说,要有个预备——我们家主子娘娘要归宁!这是傅家天大的事,要好好合计一下迎驾的事!”“归宁?”小七子家的这词儿听不懂,笑着发怔道:“奴婢不懂的,请太太点拨。”棠儿笑道:“就是姑奶奶回门子——懂了么?这事还没回老爷,你们心里有数儿,西花园子要翻了重建,修出正殿来,合着皇家体制……该调的银子赶紧从庄上拨过来,放出去的赶紧收回来,免得临时不凑手儿……”

  众人起先听得发怔,至此都是喜得笑逐颜开。老赖家的头一个合掌念佛:“阿弥陀佛!天公祖奶奶观世音菩萨!这事只听我祖公公说过,康熙爷年间有过。我婆婆儿还有福在街上瞧过热闹,单是周贵妃娘家,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比着赛社会还排场体面十倍呢!想不到我也能有福开开这个眼!”程富贵家的也道:“我们主子娘娘不同别个娘娘,那是整副銮驾!”黄世清家的也郑重其事说:“那是当然!谁也僭越不了我们主子娘娘姑奶奶!”

  “就是这个话。但老爷今晚才知道,且不要张扬。”棠儿被她们鼓动得心里兴奋,直想笑个痛快。想到自家身分,越发用力抑住,镇定得一如常日。因道:“叫你们男人到书房那边侍候。老爷办事下来就说我在上房等着他——明日卯时在东议事厅,二层管家以上和你们几个都等着我去说话——康儿呢?睡了呢么?”

  小七子家的听一句躬身答应一声,忙笑道:“三爷今下午因下雨没练成功夫,晚饭后叫了我的小子王吉保过去。敢情这会子还在后院里——”没等她说完,棠儿便道:“泥里巴叽的,这会子还练什么把势——把他们叫我房里来!”说罢随着秋英进来。偏着脸看天色时,早不知甚么时候已经半晴得一天莲花云,只半轮月亮若隐若现的,满院灯烛照着,根本显不出月色。

  秋英陪着棠儿坐了竹藤春凳儿,早有小丫头端了洗脚水。她亲自拧了一把蘸了法兰西香水儿的毛巾递给棠儿,脚不点地忙着下慢帐,口中道:“太太准是在宫里陪筵的了,如今脸上还带着春色呢——这是冰湃的酸梅汤,您先喝点祛祛暑气……这东西收敛,太太别用得多了——鹦哥儿,廊底下再烧一把熏香,防着外头蚊子进来!”棠儿喝了两口酸梅汤,半歪在春凳上,由着两个小丫头跪在地下给自己撩着热水洗脚捏腿,对正在炕上摆冰盆子的秋英笑道:“秋英,你是属猪的,今年十九岁了吧?我记得和我同月同日生儿的。”

  “我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秋英腾身下炕,赶开两个小丫头,亲自给棠儿按脚,一头说:“膝盖儿底下这几处穴,按起来酸酸的,能解乏倒血儿——懂了么,也别使劲儿太大按疼了——太太记性真好,和太太同月同日生儿,我年年都沾您的福气呢!”棠儿被她侍奉得舒坦,温语说道:“十九岁,再不寻婆家有人要笑话我了。你说,看中了咱府里哪个小厮?我给你主张……”秋英腾地红了脸,轻手抚按着棠儿的背,忸怩地浅笑道:“哪个我也看不中!嫁男人有什么好?我就和太太对缘分儿……太太是个观音,我给您捧一辈子瓶儿。我谁也不嫁!”

  正说着,外头吧叽吧叽一阵脚步由远及近,仿佛湿鞋踩在水上般声音。棠儿张眼一望,竟是小吉保背着福康安上阶进了堂屋。她一个惊乍“呼”地坐直身子,脸上已是变色,急问道:“是摔着了么?碰了哪里?放下来,不能走路儿么?”小吉保缓缓蹲身放下福康安,棠儿审视时,福康安却半点也不似有伤的模样,挤着眼儿扮鬼脸儿笑,说道:“是吉保儿执意要背我,我也想吓额娘一跳!”棠儿这才放下心来,灯下看两个少年,都滚得泥猴子一般,连辫子上都沾满了黄泥巴,湿得往下淋水——忙趿了鞋,到儿子跟前,心疼地抚摸着额前一块青,数落道:“练布库刀枪是你阿玛的指令,娘也不反对。也得分个时候儿,黑更半夜的就在泥里头滚!看,这里碰着了不是?既是没受伤,不该叫吉保儿背你,他比你还小两岁呢——叫外人听见,咱们家不体恤奴才!”
  “是我要背爷的,后院子那块黄泥地贼滑,怕摔着了爷!”吉保儿更是狼狈,额上一左一右鼓着两个大包,满脸都是污泥,说话却是精神头儿十足:“太太别责怪我们三爷,三爷念书,练功夫比大爷二爷强得多呢!我爷爷背过我们老太爷,我爹背过我们老爷,出兵放马立功劳,将来我们爷当军门,我也得跟着!这会子背背爷算什么?”
  棠儿听得心里越发欢喜,笑嘻嘻拍拍吉保儿头顶道:“好小子,真长大了,晓得给主子卖命出力了!秋英明儿传话给帐房,吉保的月例加到二两——带他们到西厢屋,好好洗个澡,碰着的地方儿抹点紫金活络丹——去吧!”
  这边棠儿料理家务,心里筹划富察皇后省亲归宁的大事。傅恒在西花厅忙着和刑部的人接谈,又怕勒敏、敦家兄弟受冷落,不时叫人送瓜果冰块到书房,又惦记着棠儿从大内回来,皇后处还有什么事。几头操心,也亏了他平日打熬得好身体,历练得好章法:办什么事想什么事,因此仍听得十分耐心。
  被接见的没有刑部大员,只有刑部缉捕司堂官陈索文、秋审司堂官陈索剑,还有“天下第一名捕”黄天霸,如今是赏着三品顶戴的缉盗观察使,坐在傅恒挨身。另外还有两个,是头一次受傅恒接见,一个是黄天霸的大弟子,十三太保之首贾富春,一个是从“一枝花”教中反水投诚的燕入云。傅恒虽然官高权重,却半点也不拿腔作势,随和谦恭中带着雍容稳沉,说起话来却毫不模棱,自带的天璜贵胃风度,也许正为如此,五个人坐在他跟前近半个时辰,个个热得汗流泱背,满盘的冰块,没人敢动一动。
  “老兄们回的事,兄弟有的已经知道:“傅恒已听完大家汇报“一枝花”案子的细微事节,见他们拘束,亲自端起盘子,请众人含了冰块取凉,缓缓摇着扇子说道:“听这么备细一谈,大抵轮廓也就清楚了。不过……有的地方听到的有弦外之音,有的地方听起来衔接不上啊……”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确有难言之隐。“一技花”党徒在浙江、江宁重建网络,借治病施药传布“八卦教”,两江属下官员眷属也多有信奉资助的,有些府道官员也在家里请教徒设坛法鬼捉狐禳灾祈福。这些中不溜儿的官员倒也没有隐匿。但有些事涉及到钱度,高恒也有几船铜卖给了扬州一家铜商,更有骇人听闻的,大内太监里也有信教的,不知是谁,将皇后的生辰八字玉碟金册都抄了出去!事涉皇家内苑家务,隐隐显显暧昧不清。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察得太细凶险莫测,因都隐去了,弥缝起来汇报。原以为天衣无缝的,不想还是被傅恒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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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7 23:16: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想细问。”傅恒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一手抚着搭在怀里的辫子,一手轻轻扇着风,踱至大玻璃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其实一切都看不清楚。屋里的灯光大亮,而天上的月亮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楼榭亭台间模糊不清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一两点灯影恍惚闪烁。听得远处青蛙咯咕叫声传来,更显得花厅里岑寂凝静。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傅恒头也不回,款款说道:“天霸这次去江南,不要和地方官交往。刘统勋是坐纛儿的,刘墉——你只听刘墉的。嗯……我知道,刘墉的职分没有你们高,但他是钦差,有这一条,都要听他调度。这是一。第二,这次是专查易瑛一案的。与本案有直接关联的,要一查到底。不要横生枝蔓,求全贪大。宁可张网慢些,务必拿到易瑛本人——几次她都脱逃了,就为事机不密。这类案子要中央直接来破,地方官太杂,靠不住。三,八卦教、红阳教、混元教,台湾的黄教都是白莲教,易瑛名目上是教主,其实不能完全节制。案子破了,原来派进去我们的细作眼线不能暴露。要留在那里继续卧底儿。有官有禄有薪俸,不由吏部遴选考功,归你们刑部——但他们不能专折办差,只办刑部的差……这些人留在他们那里有好处,可以在各教中策反,朝廷也得耳目聪明。”

  傅恒说着转过身来,大约因思虑过深,他的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蹩起一层层皱纹。他仿佛不胜倦惫,却仍在思索,话语声音不高,显得有些暗哑,却是异常清晰:“刘统勋父子是国家股肱良臣,手里的差使不止‘一枝花’一案。天霸,使出你浑身解数来,既要生擒‘一技花’,还要护得刘墉他们安全。这和寻常案子不同,其实是个不明摆阵势的战场,一点也不次于金川之役——漂亮办好差使,我保你们有野战爵位功勋,一个伯爵是稳稳当当的!还有你们两位,论功行赏——明白么?”

  “卑职们明白!”

  黄天霸燕入云和贾富春被他的目光慑得发噤,又被这番立功赏爵的激励拱得浑身血脉贲张。他们谁也没想到缉拿这些教众,朝廷竟肯出这么大的封赏,躁动得一身铮劲,齐站起身来高声应命。黄天霸几次与易瑛觌面交锋均遭挫受辱,一者心里愤恨愧恧,二者也深知易瑛党羽遍天下,耳目灵动势大难制,他是个深沉干练人,虽然激动,却也虑到此事并非易与之事,因道:“傅相方才说的,标下仔细思量,一则是天恩浩荡,二则也真不容易。天霸一介江湖草茅之士,能受相爷如此知遇,只能说一句话,不是我提着易瑛人头来见傅相,就是刘大人提着我的头来见您。只有一条,不与地方官联络,就动用不了绿营兵,易瑛的党众有的一村一寨都是的,愚民百姓护着,又不能激起民变,凭我带去这些门生朋友,恐怕难以办好这差使。”

  “我已经说过了,听刘墉的,有事请刘大人裁度。”傅恒用欣赏的目光盯着黄天霸,点头笑道:“他有权调度当地驻军绿营的。不过最好不要兴师动众,能把她挤兑到城里捕拿是上策。皇上不要你提她的头来,要生擒,我也不要刘墉提你的头,我要你漂亮办差得胜而归!”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扫视着众人,长叹一声道:“‘一枝花’一个潦倒婆娘,起事桐柏,盘踞江西,扰乱山东直隶山西,又潜伏两江,与朝廷为敌二十余年。太平盛世中,这事太不可思议。皇上想见见这个人,我傅恒也想见识见识。这案子我亲自过问。两位陈老兄——所见(索剑)所闻(索文)可都向我直报喔!”

  陈索文陈索剑并众人都是一笑。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陈索文因道:“中堂,前奉军机处谕,‘一技花’一案只向刑部汇报节略,不详明申报。我们的顶头上司,不好开罪的,请中堂给我们多罗尚书打个招呼,免得误会。”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不会再问你们。刘统勋也是刑部尚书么!”傅恒笑了笑,端起茶杯,又道:“有些细事你们商量去,放胆办差。拿‘一技花’,要钱给钱要物给物——有你们料理不得的,再来回我——天不早了,我还有人要见,不虚留大家了。”说罢啜茶一饮,众人便纷纷辞行。

  傅恒格外破格,直送出滴水檐下,众人再揖而别,也不返回花厅,径往东边一箭之地书房踱来。小七子见是缝儿,一边递凉毛巾给他擦汗,一路跟着走,将棠儿的话一长一短说了,傅恒边听边心不在焉地“哈”着,只听到说姐姐要省亲归宁,脚步略顿了一下,说道:“书房里几个是朋友,再忙再累也要见见——叫你婆娘进去回太太,是我约人家来的,少谈一会子就进去。她困了只管歇着就是。噢,还有,讷亲已经伏法。明日你从帐上支一千六百两银子送他府上作赙仪,尽一尽朋友情义……”一头说着,书房已到,傅恒一摆手便拾级上阶。因听得里头仍在热闹,似乎敦诚要悔子儿,敦敏不肯,傅恒一笑推门而入,说道:“好热闹!我在那边苦巴巴议政,你们敲棋吃冰块儿,占着我的书房作乐子!”

  “六爷来了!”勒敏坐在棋抨旁边,兀自仔细审量那棋局,见傅恒满面笑容进来,忙起身揖迎,指着敦敏道:“您瞧瞧这兄弟俩的形容儿,还是太祖爷的骨血,金枝玉叶儿!一个先悔了,这会子敦诚要悔,敦敏又不肯。您再不来,兄弟俩要为这个小东道儿扭打起来呢!”傅恒进来时不留意,此时二人从棋桌下钻站起来才看清楚,敦敏没穿大衣裳,灰府绸短拾儿,也没束腰带,辫子盘在脖子上满沾的都是灰尘絮儿,手中紧接着一枚棋子儿,兀自说:“世法平等,只许你悔,不许我悔么?”再看敦诚,索性连小衣也没穿,打着赤膊赤着脚,满头油汗,嬉皮笑脸地乱局,说道:“融四岁能让梨,何况你是哥子,何况你三十多岁,何况是在宰相府!”

  两个人兀自要傅恒“以宰天下之衡器宰这局棋”。傅恒笑道:“没想到我这琴剑书房遭了一大棋劫!你们嗅嗅这股子汗臭脚味儿,亏勒敏也能耐得——外头的谁在?进来点上香,把纱展子放下来,把亮窗打开,拧两把热毛巾给几位老爷揩脸,再送点冰块儿来!”一边说,笑着坐了看他们各人穿衣洗涮。

  “六爷,老早叫了我们过来,必定有要紧的事。”一时收拾停当落座,敦诚含了一块冰,含糊不清地笑说,“来了又不先接见,必定不是急事。——说笑归说笑,现在你是宰相,我们都是下司属员,有什么差使,请指令,我们不敢怠慢。”他人虽诙谐,话说得却是郑重其事,一脸的诚挚之容,三个人都坐定了静等傅恒发话。

  傅恒刚在花厅议事议得头昏脑涨,一心经济事务一脸公事相,还要支辅相门面,乍到几个知己朋友问,又是这般浑然无凿的天趣,但觉一腔浊气洗得干干净净,身心都清爽了,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氛。遂脱掉官服,赤脚趿了鞋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笑,口中呜噜不清说道:“我喜欢这么随便。敏二爷诚三爷这样儿的好。勒敏太正经、庄有恭和鄂善假正经,钱度见风使舵,都透着个‘假’。朋友来我家和外头不一样,差使要说,规矩要小——勒敏把大衣裳给我脱了。吃瓜——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勒敏笑着脱衣,说道:“我虽是状元出身,带了几年兵,也沾了不少匪气,书卷气太酸,和老行伍们吊书袋子,得有点丘八风度才成!”说着抓起瓜来唏唏溜溜就是一块进了肚里,满口淋淋漓漓的瓜汁顺下巴往下滴嗒。又道:“他们两个是黄带子宗室,我揣着个手本履历在书房候见,敢不恭肃敬谨么?”

  “你递手本,六爷敢撕了它!”敦敏将毛巾递给勒敏,回座笑道。“不过还是要分场合的。比如叫你去顶金辉当四川巡抚,下头官儿见你,不老老实实递手本成不成?”勒敏笑道:“他们不递不成!李卫兴的规矩,上台阶儿得一溜小跑递手本,说这样显得殷勤,又显着是办差匆忙赶来的——如今满天下都这样儿了!”

  笑声中傅恒已恢复了从容平静,用手绢仔细地揩着手,说道:“敦二爷三爷也不是外人。上谕已经发到军机处。约你来也为告诉你,你要出任湖广巡抚,先署理,待后实封。”

  “好啊!”敦敏敦诚一跃而起,打揖作贺,“这么好的事,闷葫芦儿瞒着我们!——你得请客!”“客当然是要请的。”傅恒笑着请二敦坐了,用盘子递冰湃李子给三个人吃,说道:“明日皇上在韵松轩接见,聆听圣训之后,我和阿桂先请你们,然后你再还席。”不等敦家兄弟说话,傅恒接着又道:“皇上叫我先和你谈谈。明儿我进去了你再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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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敏文状元出身,又在金川历练数年军务,早已变得练达深沉,城府颇深,他很快就从惊喜中镇定下来,只是一时还理不出头绪,便拣着熟套路先敷衍着,因沉吟片刻,叹道:“六爷这话太出意外,我连一点也没想到。我家是满洲旧人,世受国恩,先父因甫欠国债,负罪而终。我自己其实是畸零获罪之身,又蒙圣主遴选殿元,不次擢拔。入金川料理差事,满以为可以略建微劳,聊报圣恩于万一,不料金川主将辱国,连带我勒敏罪上加罪,清夜扪心,没有尺寸之功,正畏惧恐惶无可奈何。突然又加此隆重之恩……我不知道如何向主子回话,更不知道如何感激圣上如天之德,唯有这一身,拼死报效就是!”不知是真的心中感激,还是这些话感动了自己,说到后来,勒敏的眼圈里已含了泪水。敦敏敦诚尽自玩世不恭,见他们进了公事奏对格局,也就收了嬉笑之容,端坐品茶不语。

  “你这些是心里话,说得好。”傅恒不动声色,只略略点点头,说道:“金辉已经出缺,金鉷因为有案子没有料理清楚。不然,就要金拱去湖广的。皇上的意思,要岳钟麟兼四川总督提调湖广,调尹继善暂任甘陕总督,待平定金川再作调度,卢焯原也去得,但他要去江淮任河督,李侍尧也是人选,但他那里开铜,也暂不能离开。因为湖广为九省通衙,又为四川门户,连带着有军务,所以庄有恭、鄂善也不合适。我就荐了你,阿桂也同意,这就定下了。”

  “谢六爷举荐——”

  “这里头没有私情,我不拿私情和国事混搅,你不要谢我。”傅恒打断了勒敏的感激话头,“你谢皇恩是对的,我傅老六没权力叫你任这个职。但你既是我荐,有几句话是肺腑之言,少不得叮嘱你几句。”

  “请六爷示下。”

  傅恒用手虚让敦敏兄弟随便吃瓜果,一笑即敛,说道:“你是勒勤襄的儿子,他生前在湖广当巡抚近二十年,坏事坏在湖广,又死在湖广。那里的人不免与你勒家有许多恩怨纠葛。现在你回湖广任巡抚,差不多是子承父业。我想听听你怎么想这件事。”

  “这件事没来及想过。”勒敏颦眉说道:“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有什么恩怨?我记不得什么人的恩,也无怨可报。”“抄家好比筵席散,残羹杯盘听群奴。”傅恒一笑,说道,“我幼年就随过主子去抄过赫德的家,见过。趁热打铁的,趁火打劫的,墙倒众人推的,乘机套交情预留后步的,真心同情的,暗地赞助的,什么样人没有?——你没来及想,正好,我说你就别想了,我来替你想。头一条就是不能报仇。第二条,你要报恩,不能用差事官缺来报,可以用情,用钱去报;实在有德有能又有恩的,告诉我,禀明圣上,皇上替你报。不然,你连一年巡抚都当不满,就得下来。友朋之道规之以义。我不同你客气。你搅乱了湖广,我荐的你,还由我来弹劾你——勒三爷,我们如此约法三章,如何?”

  敦家兄弟素日放浪形骸,都是傅恒身任散秩大臣时的朋友,从来以旧交知友看待傅恒,没有因傅恒作了天字第一号大臣拘了形迹。只是以为他练达聪敏,倜傥儒雅,又占了是正牌子国舅,所以时运相济飞黄腾达。他们都是雍正年间被抄落的人家。听傅恒这话,有德有量入情入理,勘透世情,竟比自己亲历亲目之事还要来得真切入骨,由不得打心里钦敬佩服,想说几句,又恐搅了他二人谈话,只端坐静听,心下叹息不已。

  “六爷这话是圣贤至理。”勒敏望着幽幽灯火,仿佛在咀嚼一枚千斤橄榄,愈品量愈觉意味深长,徐徐说道:“读唐史也读过李宓对肃宗这番话,身历其境,晓得了六爷一片忠忱社稷又爱护友朋的成全之心。我不赌咒发誓,只告诉六爷一句:瞧我的,我必不负您这番心意!”傅恒笑道:“丈夫一诺,我信得及!有些军务上的事,今晚没空谈了,你回去后再想想明日奏对的事——敦老二敦老三,发什么愣,吃瓜呀,吃葡萄呀——再放就温了!”

  敦诚拿起葡萄就吃,敦敏却只是发呆,傅恒又让时,敦敏说道:“上回听你和纪昀说话,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什么想法儿,却又说不明白,方才又听你和钱度讲各地年捐赋税,我一直还在想,这会子想透亮了。打比方说明珠索额图高士奇,就好比咱们大清的王熙风,张衡臣和你呢?有点像贾探春呢!”

  “好,比出《红楼梦》了!”傅恒鼓掌大笑,“将敝人比作贾探春,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这大个大观园,我料理不得如探春那么得心应手。大清要真有个男贾探春,我傅恒立刻举荐让贤!”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就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班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说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幡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口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三人一齐大笑。

  勒敏也喜爱读《红楼梦》的,但却没有敦氏兄弟那般如痴如狂,因在旁笑道:“都入了魔障了,作者是给闲人破闷的,就都当了真!一说仕途经济,玉兄就掩耳而逃。我想过,要没有懂仕途经济的撑着局面,有那个大观园极乐世界给石兄去享受?雪芹借宝玉骂我们都是国贼禄鬼,我们吃了孟婆汤,还佩服得他五体投地!”“《红楼梦》高明之处也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入其境界沉迷于中。其实它就是一面‘风月宝鉴’,正照是色,反照是空。阅历浅的,不读为妙。”傅恒仿佛自失地一笑,“金鉷给我来信,他南京有一女子,酷爱红楼,日日填诗作词,要学红楼十二金钗,渐渐赢弱消瘦,恹恹欲病,家人以为她中了邪祟,悄悄儿一把火把书烧掉了。谁知这女子寻不见书,急得茶饭不思,真个得了痰迷之症,口口声声要去太虚幻景,蓬发乱鬓啼哭‘为什么烧了我的宝哥哥?”医卜祈禳诸法用尽,都如水泼沙滩一般,不到一个月也就香魂缥缈了。金鉷信中叹息,可见《红楼梦》祸殃流毒,误人子弟,要兄弟代奏请旨查禁呢!”

  “金鉷那是放屁!”敦诚说道,“他在南京也和袁枚这伙子人厮混,其实只是博个风雅名声,连附庸都说不上。这件事可见《红楼梦》一书魅力所在,那女子只是不会读书而已,情实可敬可怜。金鉷是我家包衣奴才,我写信敲他这冬拱脑袋瓜子,再敢胡说八道,仔细来北京我治他!”

  勒敏笑道:“你竟是曹雪芹一尊护法神!六爷说说而已,哪里为这小事就入奏了?话虽如此,此女毕竟为红楼所误,也真忒冤的了。”“你这话更其荒谬,你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敦敏正色说道,“她这叫死得其所,懂么?世上有看戏看疯了的,吃饭胀死的,下河洗澡淹死的,可以请旨禁止演戏,禁止卖粮,禁止大河东流?哦——皇上御驾从热河回来,东直门瞻仰圣颜的人挤死三个,难道责任由皇上来负?”“不敢,不敢!”勒敏笑着连连说道:“三爷这张利口我惹不起!此女活着轻于鸿毛,死得重于泰山,成么?——别忘了,我也是雪芹好朋友呢!”

  敦敏见傅恒笑着打呵欠,因道:“今儿来打《红楼梦》官司呢么?上回勒敏右钗左黛,老三右黛左钗,争了一夜!茶馆里有为争袭人晴雯好歹砸茶壶扭打到街上的。喂,跟你们说,我给你们带来一首诗,外国人写的《咏红楼梦》,——可不是个稀罕巴物儿?”傅恒叫这对兄弟来,原意有疑高恒大肆侵吞盐税,想透过山海关税政上摸摸底细。谁知说起《红楼梦》来没完没了。他倦极了的人,原已有些犯困,听说外国人有咏《红楼梦》的诗,呵欠打了半截便止住了,笑道:“憋着宝呢,这会子才肯拿出来!快让我们瞧瞧!”敦敏因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众人就灯光看去,上面写着:

  Yewisemen。highlydeeplylearned,

  WhothinkitandKnow,

  How,whenandwheredoaIlthingspair?

  WhydotheyKissand1ove?

  Yemenofloftlywisdom,say,

  Whathappenedtomethen,

  searchoutandtellmewhere,how,when,

  Andwhyithappedth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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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11:4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饶是傅恒汉学儒臣,勒敏是状元,连敦诚在内,都甚有学术,见了这等文字,俱都一齐傻眼。敦诚先道:“这曲里拐弯儿的,满纸蛐缮爬,活像道士画的驱鬼符,又似天书,洋鬼子真能折腾人!一这诗怎么念,又是个什么意思呢?”傅恒却道:“我见过这种玩艺儿,像是英吉利国的文字儿。你从哪弄来的,是哪位洋诗人写的?必定还有译文——还要憋宝么?快取出来我们瞧瞧!”敦诚笑嘻嘻的,从另只袖子里又拙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众人觑眼儿看时,上写:

  嗟尔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既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恝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而始,来自何处?

  “这才是诗嘛!”敦诚拿起来细看看,恍然大悟,笑道:“这定是永忠贝勒府抄来的,前儿他请我,说有个传教的洋和尚求见,说得一口汉话,要一道儿请吃饭。我因要和刘啸林一道去访雪芹遗孀,托辞推了,不想被你取了巧儿。那洋和尚叫什么名字?”敦敏拍着脑门儿想了半日,一笑说道:“一大串儿十几个字的姓名,谁记得呢?只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布来’似的,汉话倒说得好,略别扭点——他不讲四声——听得满清爽的。”

  傅恒知道,要是由着他们说红楼,今晚就甭想睡觉了,正思量如何岔开话题,勒敏笑道,“剧谈《红楼》,我也颇有心得的。金川的差使我已经卸了,明儿见过皇上,到部交割了差使文书,请你二位到我寒舍,从十二金钗咱们从头掰起,掰话个通宵!没瞅六爷乏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听听有什么差使是正经!”二人这才一笑而罢,目视傅恒。

  “倒也没有说得全然离谱儿。”傅恒轻摇折扇,似笑不笑地说道:“前日福彭王爷打西边营中回来,皇上赐他共进午膳,我也叼陪。平郡王说起曹家亏空,比例今日亏空。因就谈起曹家,福彭说曹寅的乃孙曹霑是当今家喻户晓的大才子。皇上问我,我说就是写《红楼梦》的曹雪芹。皇上想了想,笑了,说随圣祖第六次南巡住曹家,见过这个人的,《红楼梦》听得耳朵都木了,毕竟没空儿看,倒得找一套来翻阅一下。”这一说,三个人都不禁肃然。勒敏道:“雪芹命苦,潦倒终生,怀才终不得遇。待到身后,盛名才达天听!”

  敦敏还在思索,敦诚笑道:“六爷是怎么回话的?你府里就有抄本,进上去不就得了?”敦敏道:“我不这样看。有些事,叫上头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知道得清楚了还不如模模糊糊知道个影儿……”他还想说,咂咂嘴唇不吭气了。

  “我说我有半部抄本,民间流传的最多也只八十回,没有全本,不好进呈御览。”傅恒脸上不带丝毫笑容,却也没有什么不安,干巴巴说道:“后来老庄亲王岔开话题说起戏来。这事皇上也就撂开了手。你们都是红迷,红楼梦也不是禁书。回去查看一下你们的抄本,有没有违碍语,有没有犯了圣祖、世宗爷和当今的讳的。要有,赶紧弥缝,弄干净,以备着万一圣上索书。再就是去寻访一下芳卿,把剩下的稿子借来,一是抄,二是也要检视一下有没有该避讳的。晓岚那边我自然也要关照,敦老二的话,你们都要细思量。”

  三个人听了一时默然。许久,勒敏才说道:“我和二爷三爷一道儿去。”

  “并没有什么事,你们不要心障。”傅恒笑着起身,三人也忙起身。傅恒执着敦诚的手,诚挚地说道:“王公贵戚谁家没有抄本?只我们朋友,小心没过逾的。皇上其实十分留意文字,有些书,有些戏下头报上来禁出禁演,还没有一份折子被驳了的——敦老二敦老三过两三天我再约你们,谈盐税上的事。不是要查什么,这上头我懂的太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三人看案上座钟,子母针已经合拢回上,已是子正时分。连忙辞行,傅恒也不送,只由小厮执灯导引出去。拐过月洞门,才听那钟当当地一声接一声沉重地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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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21:04: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28 23:24 编辑

                                                18 追往事故交访遗书 感炎凉邂逅车笠逢
  三天过后便是立秋,正秋作伏,本是秋老虎作威之时,偏头夜下了一场透雨,还吹了一阵子西风,清晨起来,响晴的天气,竟透出凉意来。敦敏敦诚头天约好了勒敏,一道会同刘啸林去张家湾访雪芹家的。他们兄弟分院住,一大早各自牵了一头骡于从大门出来,正好觌面相逢,几乎同时看了看表,不禁会心哈哈一笑。上了骑径奔户部大街西边勒敏的状元赐第而来。恰到勒敏门首,一眼瞧见钱度正在下马,还带着一群官员,坐轿骑马的各不一等。看见这两个黄带子阿哥过来,忙都站住了。有几个还是他家旗奴,忙不迭过来,有的扶他们哥儿下骑,有的侍候着拴骡子,请安嘘寒问暖说天气的闹成一片。敦诚由着哥子和这些人应酬,上前笑道:“钱鬼子听说勒三爷升官,一大早就来巴结了?”

  “敦三爷老鸹落到猪身上,尽瞅着人家黑了!”钱度和他们熟捻极了的,只略一拱手作礼嘻笑道:“肖露选了汉阳首府,进京引见,勒敏回头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想请过去嗯……那个那个——”他作了个举杯吃酒的架子,又道:“他面子不够,只好请吏部黄侍郎出面作东,他掏腰包儿。老黄跟勒三爷交情不深,又挽了我,我和肖露也算患难之交,不好扫他的兴,昨晚来过,勒敏说这几日应酬太多,怕去不了,所以我抢先一步。二位爷,我可是比你们先到的!”敦诚笑着捶了钱度胸前一把,说道:“什么xx巴黄鼠狼(侍郎)狗獾子?今儿我要——请客——老丁,是黄英杰是吧——”他突然转脸问一个六品顶戴的官员。

  那老丁似也是敦家旗下奴,忙跪了打千儿请安说道:“回爷的话,是黄英杰!”敦诚笑道:“你给他传话,就说我和二爷要出城转转,借他的轿车,叫他亲自赶车过来送送爷!”老丁喏喏连声答应着,敦敏已经过来,笑道:“就说勒三爷今儿有事,叫他改个日子再请,我们就不搅他的兴了——明白了?”“明白了明白了!”老丁忙道:“这是爷的恩典,赏他的脸嘛!”钱度见他二人赶客,大热天他也想郊外走走,因笑谓众人:“二位靖国将军搅了老黄的席,咱们也散了吧!改日再吃他的。”众人纷纷回轿上马间,勒敏早已迎了出来,让手儿请二敦和钱度进府,说道:“他们进去禀说有两位黄带子爷在门口撵我的客,我猜就是你们,果不其然!我也不想去吃这酒,正思量推脱的,就没出来接你们。乞望恕罪罢了。”

  “好啊,叫我代人受过!”敦诚笑着进院,却不肯进屋,站在葡萄架下,说道:“你一个闺女许两家——幸亏黄鼠狼是我们包衣,换了别人,你准爽约,不定拖着我们一道儿去陪酒呢!”目光搜寻着,摘了一串紫嘟噜儿的大葡萄,一边填一颗唆着吃,口中叫:“不进屋了,你赶紧收拾准备走路是正经——再待一会子不定又有人来请了。”

  勒敏只好也不进屋,只吩咐管家:“给我备马。告诉太太我出门拜客,天黑才能回来。纪中堂的公子进学,又和乔银台家的定亲,晚上请客,叫太太过去贺一贺,陪纪夫人吃酒,替我告个罪儿——给我多带点钱,银票也成。要是回来早了,兴许也赶过去的!”那管家连声答应着,又问:“一千两的银票成不成?”见勒敏不耐烦,忙就去了。敦诚便问:“啸林公不能一同去了么?”

  “他老了,近八十的人了。”敦敏皱眉说道:“那天走半道儿,头就晕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我怕出事儿,紧忙回来了,今儿不要叫他了。雪芹一故,脂砚斋畸笏叟一干人老病死走风流云散,再不是当年情景儿了。”说罢长透一口气。敦诚怔了一会儿,说道:“人还不就那回事!好比庄稼剔苗儿,剔了一茬又一茬,也有老天爷犯糊涂,瞅着哪个不顺眼,顺手剔掉的。熟了割掉,那叫终天年,水旱瘟蝗浮尸遍野,那叫劫数。就如我们去看雪芹家,也就尽尽心罢了,还能救活他不成?”说着已报马匹备好。四人一同出来各自上骑策鞭出城径奔张家湾。

  因有方才那几句对话,几个人心里感触,都有些沉闷。出了城过通州,人烟顿见稀少,一湛儿青的天,广袤无垠的天穹下,一漫碧青的膏纱帐,因夜里下了雨,咯咕拔节儿响,夹道杨柳老槐浓荫遮避,在风中枝干摇曳,簌簌瑟瑟抖动的叶片碰撞和着蝉鸣响成一片,官道北边极目远处,燕山余脉绵延起伏,都被灰褐色的岚气缥缈蒙遮。虽已至秋令节气,可天气仍在盛暑之中,从人众丛杂的城里乍出,望着这略带了秋气的原野,几个人心胸都为之一快,一阵哨风扫树而来,扑胸凉爽,敦诚第一个打破沉默,快活地呼啸一声“好风——他妈的,城里的风都是臭的,汗臭脚臭人肉臭味都有!”

  “这话不错!”勒敏的兴致也很高,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才透出来,“你们瞧着我勒敏,到晚年绝不学张衡臣那样恋栈,我必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儿,带老婆儿女男耕女织!”敦诚一手执缰,一手扶着疾走的骡子。随着一纵一送,口中笑道:“说说容易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只写了一句,催课胥吏来了,诗就没兴了——我在德州遇见马二侉子,跟我夸说吃过人肉。问了问,原来是晓岚公的老脚皮包馅儿饺子!他还满得意,说‘有几个人能吃到宰相肉呢!’上回遇到台湾知府徐友德,补服肩头上头绣了个龙爪子,我说你怎么这么个别?他说:‘我陛辞时候皇上拍了拍我肩头,说“台湾要紧,好生做去。勿负朕望!”——这是皇上拍过的地方,当然要绣上龙爪!’人哪,到什么景就有什么样儿,这会子想的桃花源,晚间吃酒,满眼满心都是酒菜,见了皇上激动,思量忠君,回任上见了银子,皇上也忘了,百姓也忘了,桃花源也忘了———”

  他没说完,钱度已经失笑,接口儿道:“祖宗也忘了,爹娘也忘了,天理良心都忘了!”说得四个人一齐扬鞭大笑。这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一个半时辰,敦诚在骡上忽然扬鞭一指,笑道:“看见这弯河上那座小桥没有,对岸那个土岗子下头的村子,就是张家湾了。”

  四个人几乎同时勒住了坐骑。望着融融日光下苍翠笼罩着的这个镇子,蓦然间都是心里一沉,一路欢快突然消失殆尽。勒敏还是头一次来。敦敏敦诚每回京却都必来的,就在河湾对岸两箭之遥,村旁婆娑老树掩映着三间茅屋里,他们曾多少次一道儿拥炉煮酒脱帽论文?又多少次一道儿,一个背上驮了大毛,一个项上骑了小毛,和雪芹沿河岸踏雪寻胜,咏诗作词?这一湾碧水仍旧一滑而东,敦诚曾背着小毛跨石磴儿,装作“不小心”,叔侄俩一同失足落水,叔侄俩在水中打水仗嬉戏,雪芹也抱着大毛跳进来,四个人打得水花四溅,敦敏和芳卿站在岸上含笑观战的情景,宛如昨日才发生的事。如今,河水依然清浅如昔,岸边依旧杨柳丝丝缕缕随风摇荡,水中卵石依旧苔绿茵蕴柔若碧烟,却是故人已逝空舍燕杳……敦诚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听钱度哽着嗓音对勒敏道:“你看,过去这座石桥,一漫上坡儿,几株老槐树掩着的那个柴门院子,就是雪芹家。院前那株大柳树,底下几根条石的,夏天我们常在那底下歇凉儿喝酒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勒敏也不胜感慨,却不似三人那样悲凄,牵马踏着小石桥走在前头,叹道:“我还记得二爷寄给我《赠芹圃》的诗——碧水青山曲径遐,薛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米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毷毿白眼斜……”吟着,他也暗哑了。
  四个人过了小桥,勒敏这才看清楚,雪芹家柴院并不在镇里,是孤零零坐落在河岸上的一个低岗上,只是林木茂密,远看去和村庄连接在一起而已。此时天已将午,一色浓绿的芳草漫堤远去,那条婉蜒小道儿上也都稀稀落落长了草,却都株株挺拔,似乎没有人踩过。眼望着紧闭的柴门,低矮的短墙上爬满了薛萝牵牛,静得只听草中鸣蛩细细的吟鸣,他们愈来愈觉得是一座空舍,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袭上他们心头。

  ……仿佛怕踏陷了那条土路,四个人放了缰绳,由着骡马去啃草饮水,小心翼翼到门前。敦诚上前,定了定神才轻轻敲门,小声叫:
  “雪芹嫂子,芳卿——我是敦老三……来看您来了……”
  没有人应声。

  敦诚隔门缝儿觑了觑,一把推去,那破旧不堪的柴门“吱呀”一声呻吟,连轴儿断了歪在一边。四个人进了院便一目了然,这里果然早已人去院空。勒敏仔细打量,三间茅屋顶上苫草朽黑,几处塌陷,檐下门窗尘封蛛网……苕苗儿黄蒿东一株西一丝长得齐胸高,连西山墙根草棚子底下垛的劈柴也都朽了,长满了苔藓,爬着纤细黄弱的何首乌藤……只有东窗下一丛毋忘我花开得极旺,在艳骄的日光下花叶鲜明得刺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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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21:1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度见那门没锁,轻手推开了,一只獾子冲门而出,把四个人都唬了一跳。进门看时,更是凄凉:尽自窗棂纸破,阳光斑驳透入,屋里阴气难当。大约久漏潮湿,地下白茸茸一层毛,印着不知名的小兽爪迹。原来糊得整洁光亮的壁纸,烟熏虫蛀得变了黯青色。炕上破席上还扔着一卷烂毡,还有剪过的碎纸片,杂乱不堪地散落在炕上炕下。那捆竹蔑儿是曹雪芹糊风筝用的,贴炕靠在墙角,也已经朽得变色。靠北墙敦诚亲手贴的那副和合二仙画儿,也已经褪色,变得惨淡幽暗,画上一男一女两个童子仍在启唇向人微笑,仿佛在说:“这里的事我们看见过。”

  “站在这屋里心里都发森。”钱度说道:“咱们到村里问问吧。”三人满心凄惶,点头正要退出,敦诚眼尖,一眼瞧见南壁门西几行墨迹,说道:“这里有壁题诗——是……宜泉先生来过!”

  敦敏勒敏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是一首壁提诗,上写:

  伤芹溪居士: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琴裹坏囊声谟谟,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心晚照凉!

  ——春柳居士甲申正月谷旦惨笔

  果然是张宜泉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四个人在这残院败屋里相对无言,都有满心的话,却又无从谈起。过了不知多久,勒敏才道:“咱们到镇子里先吃点饭,再打听芳卿下落——我估着芳卿是……”他想说“改适了人家”,这话毕竟不忍出口,遂道:“或投了亲戚,或回了南京——咱们问问明白再说罢。”敦敏木然点头,敦诚却不甘心,钻进东灶屋又翻看一气,失望地拍着手上灰尘出来,说道:“走吧。”

  张家湾本是个村庄,因京师至热河驿道就从庄北经过,惠济河运河相通,南来向承德、奉天运的货都打此地水旱接转,因此渐渐成了集镇。却也因向北转运的货物不多,虽是集镇,倒也不甚兴旺。只镇北一条街,从南望去却仍是村庄模样。四个人满怀抑郁悲怆,穿巷来到镇北,只见码头旁矗着一座驿站,倒是修得富丽室皇,东西横亘一条街不过半里长短,因不逢集,又是盛暑正午,街上的人甚是稀落。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可罗雀,还有什么贡房、纸扎店、棺材铺子都上板儿打烊,只有几处大树底下卖瓜果的,用手挥着破芭蕉扇子,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叫卖:

  “哎……开封府新到的无籽儿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钱……”

  “甜瓜罗——新鲜崩脆儿的一咬一口蜜……通州老面头儿瓜,老头没牙吃了长寿限呐……”

  “李子,李子!才摘下来的挂霜李子,仨子儿一斤……”

  四个人问了几家邻舍,都说没听见过曹雪芹这个人,问“曹霑”便都更加懵然。恐防都是外地人,又寻问了一户本地人,才晓得这里原住过几户姓曹的,去年都迁走了,只曹家祖坟还留有家人看坟,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天已近午正时牌,又住了风,热得蒸笼似的,四个人都是又渴又饿,便商议吃过饭再打听。敦敏因指着驿站道:“这街上饭馆儿,苍蝇嗡嗡扑脸的,我嫌脏——我们驿站吃饭去!”钱度道:“罢了罢,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呢?雪芹令尊还不是为骚扰驿站,叫人砸了一黑砖。稍检点些,不定就起复了——雪芹也不至于落个……”

  “嘻!”敦诚哂道:“那是曹倾公正在晦气头上!上头想整你,你头朝北睡觉也敢弹劾你抗上欺君——如今世道,整日到驿站用官中银子请客巴结过往官员的地方官有的是——我们吃饭给钱,怕他个鸟!”说着,牵着骡子便走。敦敏勒敏知他因访不着芳卿心里焦躁,只好跟着。

  驿站就在街西头,不到一百步远近。乍从焦热滚烫的日头地里进了宽敞爽亮的倒厦门洞里,穿堂风凉浸浸的,十分宜人。他们都穿的便衣,质料考究却又尘垢汗污。几个在门洞里正吃饭的驿卒都看不出来头,张着眼发愣。敦诚却有办法,从袖子里抽出黄带子,一头束腰,舒缓地跺跺脚,对驿卒道:“叫你们驿丞来!”又笑谓勒敦二人:“看看,还是这里干净舒展吧?吃过饭就这里睡个午觉,还干正经差使去。”那驿卒见里头有黄带子阿哥,早飞也似跑进去报说去了。一时便听脚步声杂沓近来,一个声音说着“是哪位爷来了?大热天儿,还不快请进——”话没说完,驿丞已经从廊下转出身来,一眼瞧见敦家兄弟,眼睛一亮,叫道:“哎哟!是我们主子来了——奴才晋财儿给二位爷请安了!”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又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

  “这不是四舅奶奶家看花园的那个狗才晋财儿么?”敦敏笑道:“你也会作官?怎么选到这里了?”晋财儿笑道:“肖露不过是个骡马干店马厩里的跑堂伙计,还当了汉阳知府呢!天底下的营生儿,数当官最容易了!我这个芝麻官儿,还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敦诚一口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他娘的唠叨起来没完——这是户部钱爷,这是新任湖广巡抚勒三爷——快给我们弄饭,有绿豆汤——就他们喝的那,先端一锅我们喝!”

  晋财儿连声答应,又向勒敏磕头,起身吩咐:“给爷们饮牲口——上房太热,上房东边过道儿拾掇出来,又凉爽又干净。告诉伙房,叫他们整治菜!——你看看你看看,四位爷的衣裳都汗湿透了!这驿里设的有更衣亭,合身不合身的先换下来。这么热的天儿,洗了一会儿就干!”一边说,前头引导四人往里走。张罗着在更衣亭换了干净衣服,又导向上房东。果然是个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却洞开着,南北风都可穿庭而过,几个人至此,已浑不知外边炎热蒸人耨恼烦心的天气。

  “我走过的驿站不计其数了。”勒敏见已设了座椅桌子,一头坐了,端着绿豆汤打量四周,说道:“这样规制的驿站,真还是头一遭见着,这像是庙?——又像是……宫里的规制呢!”晋财儿笑道:“中丞爷看得不差!这是内务府管的驿站,不归部里管。因先帝、今上每次从承德回来,进北京城都要辰时,不能错了,预备着御驾要来得早了,就在这里暂歇驻跸。寻常官员是不能在这里住的,这上房更是禁地。爷们看,西厢房里现住的是黑龙江将军济度,叫了唱儿的在吃酒,他原想住上房,我一说他也不敢了……”一边说着,菜已经端上来。敦诚笑道:“你这杀才,是说给我们听呢!放心——连酒也不吃,菜也不要再上,我们不在这住,吃你一碗凉水过面,我们少歇一会儿还有正经事要办呢!”

  那晋财儿高低不依,还是筛了一大壶酒,自在旁边侍候,请他们四人坐席说笑吃唱,西厢间丝竹弦歌,倒也别有一番情趣,敦诚正欲向晋财儿打问芳卿下落,敦敏却止住了,说道:“你们听——这诗歌有风韵!”众人侧耳细听,西厢间弦管皆住,只闻筝声叮咚,似寒泉滴水般清凄,一个女声似歌似吟缓缓咏唱:

  东风作絮粘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

  扶荔宫中花事尽,却羽殿里昔人稀。

  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

  往日风流云烟散,梁园回首素心违。

  “嗯,好!”勒敏端杯吃了一口酒,说道:“想不到这个僻壤偏镇里歌女,也能为此雅音!”

  “不好不好!”西厢一个粗喉咙大嗓子男人高声笑道:“相逢难咽这臭驴(南雁皆愁侣)——这是他娘的什么辞儿嘛!”

  勒敏四人一怔,都不禁莞尔一笑。却听那济度将军又道:“老子是个儒将,最喜欢读《红楼梦》了!嗯,这个这个——奉天将军跟老子说,他听过一套《红楼梦》曲儿,你会不会?——好!你唱,老子加赏你五两银子。妈拉个巴子,明知道他是吹牛屄——牛师爷,她唱你记,回奉天跟他打擂台,看是谁真懂《红楼梦川》!”

  他没说完,敦诚一口酒没咽,“扑”地全喷了出来。钱度呛得吭吭地咳,勒敏敦敏也笑得打跌。晋财儿忙就过来给敦诚捶背。众人静听时,那女子已在道白:

  孟春岁转艳阳天,甘雨和风大有年。

  银幡彩盛迎壬日,火树星桥庆上元。

  名园草木回春色,赏灯人月庆双元。

  冷清清梅花只作林家配,不向那金谷繁华结尘缘……

  “这是《鼓头》了。”勒敏叹道:“作词人不俗,只是还欠推敲。翰林院难闻此调。”敦诚冷笑道:“你太瞧得起翰林院了。京师十大可笑,头一笑就是翰林院文章!”钱度道:“别说话,吃酒静听!”众人便不言声,听那女子婉转唱道:

  林黛玉薄命红颜,她本是绛珠仙草临凡。灵河岸上,多亏了神瑛使者照看,每日家甘露灌溉,才成了警幻宫中女仙。受神瑛深恩未报,此心耿耿难忘那前世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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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配上这筝声切切嘈嘈,真令人魂飞情越!”敦敏说道。“——真好!”西厢里济度的声气也道:“真好……和我读的《红楼梦》一样!老牛,妈拉巴子的,一字不拉给我记着……”少顷便听他鼾声如雷。一长一短时断时续的呼噜声中,笙歌仍在继续。

  林黛玉自幼不幸早丧椿萱,无奈何母舅家中来把身安。外祖母爱如明珠掌上悬,与宝玉耳鬓厮磨一处玩。迎探惜春女娇莲,还有那宝钗宝琴二婵娟……一同居住大观园,国色天姿相聚一团,起了个海棠诗社轮流相转。吟诗作赋,赏花消遣,人间佳景乐事全……

  那卖唱歌女果真手段不凡,时而道白,描摩《红楼梦》中人物声口,一时贾母,一时王夫人,林黛玉之娇弱伶俐,薛宝钗之沉浑稳重,贾宝玉之痴情温存,王熙凤之精干泼辣……个个声情毕现;鼙鼓一击丝弦再起,顿时又清音缭绕,时而绵绵悠悠似咏似叹,时而娓娓絮絮如诉如叙,虽是寻常俚语道情词儿,被她唱得字字句句勾魄销魂。正经叫堂会的济度睡得黑梦沉酣,旁听的勒敏等四人却听得心醉神驰,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弦止歌歇,四个人才憬悟过来,忙忙扒了几口饭,便听西厢里收拾杯盘声,牛师爷索茶要水声。歌女谢赏声……接着便有四个女子抱着乐器却步退出来。细步悄没声出了驿站。晋财儿因见他几个已酒足饭饱,正要安排房子请歇,一眼瞧见洗衣妇女征着篮子从西厢北角门出来,便叫住了,说道:“方家的,衣裳干了么?是这几位爷的,送到这儿来——你上个月还有八钱银子没领,待会到帐房一并支给你。”

  “是。”那妇人头也不抬,低眉顺眼站在阶下,轻声答应道:“谢爷的照应——衣裳已经干了。几位爷要不急着穿,我到南门房里熨平展了再送过来,成不?”

  “成!你去吧——待会熨好就留他们那,你回去吃过饭早点过来,西屋里济大人还有一大堆衣裳,早点洗出来,免得临时穿换不及。”

  敦敏望着那妇人蹒踽而行的背影若有所思,正要问晋财儿什么,敦诚在旁脱口而出,喊道:“芳卿嫂子!”

  勒敏钱度大吃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回转身子,向四人瞟了一眼,却不抬头,默默蹲了个福儿,说道:“对不住爷,我听转了音儿——还以为是叫我的呢……”敦诚勒敏这才认真打量她。只见她穿着已经泛白的靛青大衫,黑市布裤角上沾了不少泥浆沙粒,脸色黑里透黄,挽着髻儿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鬓边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只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殷红的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在这三个人面前,永远无法掩饰她就是曹雪芹夫人——芳卿。

  “芳卿嫂子……”敦诚丢了手中扇子,颤着步儿下阶到天井里,盯着她的脸庞,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连敦老二敦老三,勒三爷都不认么?张玉儿家那对双生子儿,别人分不清,我一叫一个准,你不是还夸我是‘贼眼’么?”

  勒敏听见“张玉儿”三字,头嗡地一声轰鸣,一个踉跄才站稳了,见敦诚下阶,定了定神也跟过来,仔细审量着如痴如呆的“方家的”颤声说道:“真的是……芳卿嫂子啊……你怎么会到这地……这地方儿来了呢?……”

  芳卿好像梦游人,挎着篮子,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她挎着的篮子落翻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驿馆所有的人,各房中住的官员都隔窗向外张望,驿卒们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不知两个黄带子“爷”和湖广巡抚,与这个日日来驿馆浣衣缝补的女人是何亲何故,又是甚的渊源,乍然相逢如此悲凄。勒敏陪了一阵子泪,最先清醒过来,知道敦家兄弟是性情中人,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因含泪笑道:“芳卿嫂子,我们都是专程来访你的。好不容易在此相逢,也是天意——大家该欢喜才是。都甭哭了——晋财,给我们寻个说话处——就吃饭那过庭儿就成。芳卿还没吃饭,有现成点心弄点来!”

  “啊!有,有!现成现成!”晋财儿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勒敏吩咐,忙笑道:“过庭里吃饭图个亮飒,不是说话地儿——东西厢夕照日头忒热的了,就这正房东耳房里头,南北窗户打开里头说话方便,又凉快,已经收拾干净了,就请爷们和——芳卿嫂夫人里头坐……”说着便亲自导引他们返身上阶。因见芳卿仍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自己也无从安慰,叫驿卒端水来给她洗脸,遂抽身出来,因伙房师傅已经歇午,又唤他起来吩咐:“方家的几个阔亲戚来认亲了,还没吃饭,有什么好菜弄两碟子,肉丝炒面就成——还有张玉儿一份儿,都不要怠慢……”

  张罗了一阵子,晋财儿返回西耳房,见芳卿已是住了哭,正在诉说,这里没他坐的份,便站在门口静听侍候。

  “……他就那样一声不言语去了。”芳卿坐在东窗下最通风凉爽处,她已完全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向雪芹生前几个好友诉说:“当时正是年三十,天下着大雪,漫天地里爆竹焰火响成一片……家家都在过年守岁,能到谁家报丧?又能请谁来帮着料理他的丧事?我怀着三个月的身子,要不然真的就一绳子上吊了。一了百了,半点也不会犹豫的!给他易箦、点长明灯、摆供烧香,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气力精神……那一夜我就靠墙坐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死人,我是个活死人……”

  说到这里,芳卿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却是不再悲号,敦敏四人也不断跟着唏嘘垂泪。“……我手里还有点银子——那是钱爷何老爷子年前送来的。原想断七再好生发送他。不想曹家三叔初六就登门,带着几个本家兄弟堵门要帐。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划给我们那几亩地顶出去还你们帐不成?三叔说:‘你根本就不是曹家的人,不过是霑儿的使唤丫头罢了。曹霑的事跟你不相干!’立地撵我出门!我当时真急了,也发了泼,顾不得脸面廉耻,说:‘我怀着曹爷的骨血呢!要生下哥儿来,咱们怎么说?’我还说:‘我不是没根没梢没缘由来曹家的,是傅相爷作的主!’他们说……他们说:‘你那么硬的靠山,你寻傅六爷!有他一句话,还算我们曹家人!曹霑病得七死八活,还会跟你有儿子?就有……也是……也是野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但凡能用的都搬走了……”

  芳卿说得伤了情,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怕伤了胎气,不敢拼死一闹,我心一横跺脚就走,想进城去寻六爷给我作主……大雪天儿,又刮老大的风,我又肚饿……没走出十里地就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恰是张家三嫂子娘家去回门回来,路过碰见了,拉了我就上车,拖了我回来。

  “车上她跟我讲:‘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就为雪芹那本子书!内廷传话说,奉了什么王爷的命,要《红楼梦》原稿进呈——曹家吓得要迁居,你有银子他们还肯放过?要真的惊动了皇上,你寻六爷有什么用?大正月里没过十五还是年,你一身重孝登六爷的门,合适不合适?——回去吧,且住我家,我反正无所谓,我们那口子也是忠厚人。先平安过去,产了哥儿,风声平静,跟他们打官司,再去见六爷不迟……’

  “我心里悲苦,又气又怕,想想三嫂的话有理,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跟了她家去住。谁知一病就是两个月……也真难为了张三哥,他们自己也过得艰难,还拖着三个孩子,我病、坐月子都是他们侍候过来。好在他家老爷子就是族长,为人良善刚直,没人来生是非,曹家也迁走了,我才能在这张家湾落住脚,为怕人来问书,就改了名叫方家的……有张家这恩德,雪芹这骨血才保住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

  钱度、敦敏兄弟听得凄惶不胜,勒敏却在惦记“玉儿”这个名字,见芳卿雪涕,乘空儿问道:“芳卿,你说的张三嫂,是不是原来住京西雪芹那个邻居玉儿?”芳卿怔了一下,说道:“难道你还不知道?你在他家住了三年呢!唉……老天爷不长眼啊……”

  世事人情就是如此!有时说一车话,全都是废话,有时一句话就是一部书,千言万语也说道不尽。勒敏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科场失意天地色变,穷愁潦倒走投无路,也是这样的盛暑热天,他重病昏绝在道……张玉儿的父亲营救、玉儿与他数年的耳鬓厮磨……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又在这里相遇……他木然呐呐说了句:“上苍啊——你可真会安排……”也不管顾众人,茫然出屋,似乎有点张皇地四顾了一下,回头问晋财儿:“玉——张三嫂在哪里——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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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21:47:5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28 23:25 编辑

                                                                 19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
  晋财儿带着勒敏沿上房西阶下来,从角门出到驿站后院,被风猛地一扑,立时清醒过来:我这是干什么?认亲?非亲;认友?非友;一个是建牙开府坐镇湖广的封疆大吏,一个是穷乡僻壤馆亭驿站的浣衣贫妇。想显摆自己身分?不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寻旧情?不是……勒敏立住了脚,他读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遍,还是头一回领略到圣人说的“必也乎正名”!名不正真的是言不顺,事不成,礼乐不兴,真的叫人“无所措手足”!晋财儿哪里知道这位显贵此刻心态?见他站住了,料是自矜身分,因笑道:“这里树大风凉,中丞爷就这歇着,我去唤她。”

  “不用了,我们是——恩亲。”勒敏终于想出了一个“名”,神态顿时自如,笑道:“不能摆官场规矩的,我自去见她——溪边拧衣服的不就是玉儿么?——你去吧!”说着,穿过一带小白杨林子,见那妇人正将晾干净的衣裳往篮子里摆。勒敏认定了,叫道“玉儿”便快步向前。

  玉儿略艰难地直起了腰,与勒敏四目相对,只略一顿,立时就认出了勒敏。她盯了勒敏一眼,似乎带着似悲似喜的怅惘,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双手扶膝一蹲身微笑道:“是勒三爷嘛!我说今早起来眼皮子崩崩直跳,昨下晚烧饭劈柴直爆呢!——你还是老样子,只是胡子长了,走街上扔镚儿碰上了,你认不出我,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勒敏原有些紧揪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打量着玉儿,笑道:“你也是老样子,算起来你比芳卿还大着三岁呢!看上去倒似比她小着五六岁——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玉儿抿了一下鬓角,笑道:“我没她那么多心事,也没她读的书多……不过,白头发也有了的,你站得远——”她突然觉得失口,脸一红,双手手指对搓着不言语了。

  勒敏也觉不好意思的,心里叹息一声:如今还能像当年那样,摘下野菊花儿亲手插到她鬓边么?但玉儿一见面的明爽清朗已经冲淡了他原来的抑郁、揪心的思念,已没了痛楚之心,因一笑说道:“都老了。记得我给你说过《快嘴李翠莲》,你笑得什么似的。你脾性一点也没改。北京我多少朋友你都认得。我也常来常往。你日子过得这样艰难,该去见见我的。”

  “见你好唱《马前泼水》么?”玉儿笑啐一口:“庄有恭中状元,喜欢疯了,还记得我怎么骂他的么?‘状元是什么东西?’——你也是状元,我怕见疯子!”两人想起昔年那一幕,都不禁失笑,玉儿因问:“你怎么到这里来啦!是官场里遭了瘟,成了倒霉蛋,还是宣麻拜相封侯拜爵,什么‘浮生又得半日闲’的,跑野地里逛逛写诗用的?”

  勒敏因简截将自己近况说了,又道:“敦二爷敦三爷几次说起你,天下重名儿的多,也没有认真查问,今儿总算见着了。想不到你和芳卿在一处——走,你还没吃饭吧?前头已经准备下了,他们等着呢!咱们前头说话去。”见玉儿还要料理那篮子衣裳,勒敏笑道:“走吧——这些事他们驿站人做去。”玉儿也笑道:“看来你这个状元还成,神智没昏迷了。好,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二人错前错后厮跟而行,闲话中勒敏才知道玉儿丈夫前年也已传瘟过世,家里有十几亩地,三个儿子头胎是双生,还有雪芹的一个儿子叫三毛,加上芳卿,两家人一起过活。玉儿说得轻松,勒敏不算帐也知道她过得难。思量着,已到角门前,几乎同时,两个人都住了脚步。他们的心不知怎的都沉郁下来。

  “玉儿”良久,勒敏仰首望着云天树冠,徐徐说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人!想讲就当讲,不想讲就不当讲!怎么这么罗唣?”

  “玉儿。”

  “唔。”

  “我想大家相与一场,都是缘分。替你算计,你过的不松快,我心里不安,要帮你一把。”

  “嗯?嗯……——怎么个帮法?”

  勒敏一笑,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看贼似的。你们张家嫡祖就是前明江陵老相国。名宦士族,身后自然清高,这一条我勒敏比世人谁都清楚。”他打了个顿,从靴子里抽出那张当千两的龙头银票,接口又道:“但你玉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勒敏,我也是败了家的满洲勋贵,折过筋斗的人。这一千两银子你啥也甭说,接着。一则为了孩子;二则也为雪芹遗孤遗孀。置点地,觅个长工,也省得你们这样给人缝穷洗衣裳。我到湖广当巡抚,不定还要出兵放马,一个闪失死在外头——”“青天白日头红口白牙的混说一气!”玉儿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这钱要就我自个说,有什么不敢接的?就再多些,大约你也还不了我们张家的恩!你不过是给几个钱,安你自己的心罢了。一则我有耕有织,使不着这个;二则接这钱,我倒觉得抬高你身分——好让我再帮你成一回名?!”

  “好啊,好啊!”忽然有人从身后拍手笑着出来,“我们在前头等着,这里后花园冒出个韩信漂母私地赠金!”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敦诚从东厕小解出来。勒敏笑道:“吓我一跳!我这是——”“别说了,我都听见了!”敦诚笑嘻嘻说道,“这是美谈嘛!玉儿你就爽快接了——我跟二哥钱度也在帮她们会计呢!我哥俩只带了三百银子,又向驿站借了五百,原想着你这张票子的,看来连借条子也不用打了的!”玉儿一笑,也就爽快接了。敦诚道:“前头那个济度将军,混是混,出手不小气。听见说‘曹夫人落难’,抽了三千两银票就去拜会。这会子芳卿还在那里推辞呢——玉儿,给你钱你就接着,这又不是受赃贿!他们的钱来的容易,你们过活好些,我们和雪芹好一场,活人死人都安心不是?”三个人说笑着又掉泪。

  回了驿站正院,果然老远便听见东耳房里济度粗喉咙大嗓子在说话:“夫人你甭跟咱见外,我虽是个武将,《三国》《水浒》《红楼》都读过,读不懂我就叫师爷讲、听唱儿,上回晋见皇上,皇上听我读书哈哈大笑,说我是员‘儒将’呢!”勒敏和敦诚相视一笑,同着玉儿一同进屋,果然见桌上放着几张银票,还有几封桑皮纸裹着的银子,那济度黑塔似的,坐在椅上还有人来高,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说话:“奉天将军都罗,他有多少墨水?还笑我‘附庸风雅’,我说好意思的,你是附庸市侩!”

  “好!这话说的真带劲!”勒敏鼓掌大笑,“朝野都肯像将军这样,盛世文治哪有个不勃兴的?济度——不认的我了!上回在韵松轩——我奏金川的事,你抢着和我说黑龙江,说比我的事急……”济度指着勒敏“啊”了一声,大笑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问咱们满洲老姓,竟都是一个旗的瓜尔佳氏——我说呢,他们方才说勒敏,又说勒中丞,原来是他妈——勒三弟!妈拉巴子的你好!”勒敏也笑回一句:“妈拉巴子的你好!”

  于是举座哄然而笑。钱度因见芳卿和玉儿不惯这场合,坐着没话说,笑道:“今儿又是一番遇合。我们呢,是雪芹的故交;玉儿又是勒三爷的恩亲,济度大军门又是雪芹的神交,接济一点也是大家心意,我看曹家张家嫂子就笑纳了吧!”敦诚见芳卿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济军门你大约还不知道,就是那个都罗,上回来京,永忠贝勒请客,尹元长、我、二哥,还有元长的几个清客一处吃酒。都罗说错了酒令,元长代他圆场,下来谢了元长一千两银子呢!”

  “这家伙惯会出我的丑,原来还有这事?”济度呵呵大笑,端起水咕咚一口,“三爷,跟咱透个底儿!”“你可不能再去跟都罗说。”敦诚也喜这位“儒将”附庸风雅附得豪爽,一本正经逗他,说道:“那天要说带‘红’字的诗,有的说《红楼梦》里的‘枉入红尘若许年’,有的说‘几度夕阳红’,还有什么‘霜叶红于二月花’……不防轮到都罗,他手忙脚乱,胡诌‘柳絮飞来片片红’!——谁不知道柳絮是白的?他偏说是红的!”济度天生的大嗓门,呵呵笑着拍手:“对!他每见我都说会写诗,把柳絮说成红的,就是他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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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8 22:04:09 | 显示全部楼层
  敦诚说道:“当时尹元长就坐他身边,见都笑都罗,他臊得满脸通红。元长你们都知道的,最爱附庸风雅的将军了。就出来替他圆场,说是高江村诗里的一句。堵了众人的口,都罗脸上体面心里感激,下来就送了一千银子,说是‘多谢成全’——他那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今日此举,才真称得上唯大英雄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济度最吃奉承,又逞强好胜,被他搔到痒处,高兴得满脸放光,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身来,端过砚,又拿过纸笔放在大桌子上,抚平了纸,笑道:“三爷,你跟咱好对脾气!——说句实话,咱肚里没多少下水,又不想总听都罗吹法螺——你给咱把那诗写出来。有凭有据的,他就不好赖帐!”敦诚拿腔作势沉吟半晌,才道:“好,就写给你——你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因援笔濡墨一笔一笔写去: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看了,异口同声称妙。勒敏眼见日仄,玉儿芳卿尚未用饭,几次举表看时辰,济度均无知觉,因笑道:“饱人不知饿人饥。我们只顾高乐了。芳卿嫂子和玉儿都还没吃饭呢!济度哥子,待会儿我们看过雪芹的坟,还要回京城里头去。你今日要上路,咱们一道儿——明天我在家设筵请你,好好儿唠唠如何?”济度掏出个大金怀表,炫耀地晃晃,一看针儿,失惊道:“过了未初了!阿桂中堂今晚约见呢——我要先走一步了。”起身团团一揖,又特意向芳卿一稽首,说道:“我京师宅子在右安门北街胡同,有常年驻京的管家。嫂夫人有什么用着处,拿咱这个名刺去见他,准帮忙儿的!”又嘿嘿一笑,调皮地朝众人一挤眼儿道:“咱们京城见!”此刻,众人才看见,济度带的亲兵戈什哈,还有两个师爷,足有几十个人,早已列队齐整,站在天井院里等候。见他出来,马刺佩刀碰得一片声响请安行礼,济度也无多话,手一摆说道:“咱们趁热走路!”

  钱度等人到底送他出了驿站,望着他怒马如龙卷地而去,这才折身回驿。敦敏安顿芳卿玉儿在东耳房吃饭,出来说道:“两个嫂子都着实累了,她们那边吃饭,少歇一时,带我们到雪芹坟上看看,正好进城回去。这次凑得银子不少,我们也得替她们筹划筹划不是?”

  于是,四个人也不进屋,就过庭门洞里商议,凉风嗖嗖的倒也惬意。算来总得四千八百余两,二敦勒敏都不善财务,钱度的主意,三百两用来翻修宅院,五百两仍存银号,骡马农具粮种仓房粗计五百两,余下的三千五百两全买近廓地,可得九十余亩,前麻后桑机房磨坊什么的,他也真能精细打算,都一一打进帐里。末了,钱度笑道:“两位嫂子都是明白人,断不至于见利忘义生分了的。但‘利’旁有立刀。为后世计,还该明白划分。我看,所有宅屋田地都立契为约,竟是一家一半。芳卿虽有些吃亏,但这些年倚着张家,让一让也是对的。这都是为了防将来纠纷……”

  “善哉,三十年内无饥谨矣!”勒敏套了一句《石头记》里的话合掌说道:“只是如今涸辙之鲋、尚可相儒以沫,说这些分斤掰两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敦敏默然。敦诚却道:“无碍,你们难启齿,我说——我们家子弟就是这么样的。不的就是发到像《红楼梦》里的贾府,仍旧是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说着,芳卿和玉儿已经吃毕了饭出来。玉儿笑道:“你们外头说,我们屋里听得一字不落——都捂着嘴笑!银子给了我们姐儿,不敢劳动诸位在操这份闲心。本来就没指望这外来财,如今有了——就这座山子岗地,买下来种桑树,请南京师傅支起三十架机,你道我们织不出绸缎么?南来的漕船每年都要坏到这里一百多艘,开个木作坊,专修船只怎么样?如今皇家修圆明园,砖石料有多少收多少,开个砖厂石料厂的成不成?……至于怎么分帐,那我们自己当然有章程,还能请你们这些贵人来当管帐先生?”

  她们心思这么开阔,几个人虽笑着听,心中亦是惊讶。敦诚笑谓钱度:“想着你萧何三策能安刘,谁知半策使不上!”钱度道:“我想的只是耕读自保,嫂子们想的竟是营运生发!也难怪,这里其实是个水旱码头,她们又整日在驿站里头串,见识自然昔非今比——这几条哪一条也比我那条好,真的佩服!”

  “别像那年肖露给傅六爷写信,‘武体偷地,配父之至’吧?”敦敏笑道,“杀猪杀尾巴,各有各杀法。蒙古人家比富,看谁的草场大,牛羊多,汉人比地多庄院大,西南地儿有个怒族,谁家门外牛头挂得多谁就是富人。江浙如今看谁的商号大,织机多。六爷上回跟我说,英吉利国人比谁的火轮铁船多,火轮车多,罗刹国他们都用铁铺路,看谁家门前铁路长……真叫人寻思不来的千奇百怪。”勒敏却道:“道由多途不假,万法归一,还得是孔孟之道,有如日月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看钱度说得不差,耕织立家,教孩子读书……”

  “种孔孟、收秀才,收举人进士状元果儿。”敦诚哂道:“然后作宰相,当朝纲;然后抄家——很有趣儿么?”勒敏被他噎得一怔,想想他是金枝玉叶,这事犯不着也不屑于抬杠,因笑道:“和你缠不清——两位嫂子,请带我们雪芹坟上,我们略尽尽礼儿,也就该回城去了。”

  于是四个人又随着芳卿玉儿出驿,在小店里买了些香烛纸铂、朱砂黄裱等物,又要了一瓶酒,却仍循着来路,回到离雪芹故宅东首半里之遥。玉儿指着通济河北岸一带土岗下几株老白杨树,神情略带忧郁,说道:“就在这树底下了……”

  曹雪芹就埋在这里!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勒敏挪步儿先走,趟着柔软得像女人头发似的长草来到树下,几个人默不言声跟在他身后,果然见半人深的杂草丛中一座孤坟隆起,坟上也长满了草,却与周匝的荒草不同,一色的知母草,像没有抽薹的青蒜。恰一束斜阳射落下来,那丛知母黯青幽碧的颜色显得格外出眼——四人都曾在曹宅园圃里见过专为它辟的药畦,料是特意植的,都没问话。

  此时斜阳草树间百虫唧唱,南边通济河水一湾向南凹去又折而向东,水滑如滢滢碧玉,潺潺汩汩之声不绝于耳,合抱粗的白杨直钻云天,沙沙响动的叶片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置身此间,几个人心中一片混沌,仿佛天地草木、山川河流和自己全都融会成了一团模糊,既不想说话,也觉得无话可说。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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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

  “三爷,”尤琳一边随着走,小声道:“一路没见九门提督衙门布防?万岁爷在里头和桂中堂说话,已经派人召见兆惠海兰察去了,幸亏您赶来的及时啊!”

  勒敏眼睑无声一跳,浑身劳乏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提着劲跟在尤琳身后,却不进正房,直趋西花厅而来。一路两边墙角暗巷都站的侍卫亲兵,都没有留心,只思量着如何应对乾隆问话。穿过月洞门西一带花篱,果然听见乾隆正在说话:“尹继善不宜调来北京。已经有旨为外任军机大臣,现在西安,一为整顿甘陕军务,二为策应金川战事……”勒敏因见和珅守在门口,正要说话请通报,和坤已闪身进去,便听乾隆说道:“叫进来吧!”

  “奴才勒敏谨见圣上!”勒敏小心翼翼跨步而入,伏地叩头道:“给主子请安!”这才抬头,见乾隆居中坐在书案后,周匝摆着三大盆冰,阿桂身边傅恒也在,都端肃坐在木杌子上聆听乾隆说话。

  “金川事毕,尹继善还是要调回南京,兼两江总督。”乾隆只抬手示意勒敏起身就座,顺着自己思路说道。“尹继善虽不在北京军机处日常议事,你们要知道,加上广东海关,朝廷岁入三分之二来自两江!金鉷放在别的省份也算能员,到金陵就应付不来。他学尹继善结交士人,只是学了个皮相。你们到纪昀那里看看,江南图书采访局送来多少悖逆书籍!吏治也弄得一塌糊涂——暂且叫他维持,随后调京再委——尹继善不要来京。”

  傅恒在座上略一躬身,陪笑道:“还是主子虑得深远。两江总督不是寻常卓异官员能任,确实没有人顶替得尹继善。奴才只是觉得军机专任大臣人手少,事多任繁,七葫芦八瓢,按了这头起那头,秋后我又要奉旨出兵金川,阿桂怕忙不过来,商定了才请旨的——既如此旨意那就偏劳阿桂了。”

  “大事朕料理,小事阿桂谨慎去办。你在军中,连尹继善也可用驿传咨询嘛。”乾隆莞尔一笑,“你其实还有不便说的话,继善在江南太久了,有些闲话,什么‘江南王’之类,继善也是栗栗畏讥忧谗、屡屡写折子申说。上次朕召见他,又说及这档子事,朕说你一日三餐起居办事,没有一件瞒朕的,调你出去也为去你这官心病。国家有制度流官不能封王,若论你心地劳绩,朕真想封你个郡王呢!好好儿做你的官,别听小人嚼舌头,朕以心腹寄你,又何必自疑?”

  阿桂见乾隆举杯嚼菜,忙趋身捧壶给他续水,笑道:“前次奴才进京,在户部见着尹继善,奴才说‘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你给主子进贡白玉床来了。他脸都吓白了,说自家朋友还开这样玩笑。他儿子庆桂在理藩院,继善说应该跟我到口外练兵,呆在理藩院给主子出不上力,养成个酒囊饭袋可怎么好?”乾隆听了点头微笑,这才问勒敏:“状元公,到处寻你不到,哪里会文去了?或者去寻花问柳了?你再不来,阿桂真要叫顺天府去八大胡同查你去了!”

  “奴才偶尔叫叫堂会,从不敢到那些地方儿的。像圣祖爷手里的乙未科状元葛英焕,被范时捷在会春楼里从被窝里赤条条掏到顺天府给主子现眼丢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勒敏起初进来时心里忐忑,捏着一把汗,见君臣语对如家人同坐,温馨随和,早已平静下来。忙在杌子上欠身作礼,从容笑道:“奴才授署湖广巡抚的消息儿已经传开,荐人的、托情的、说事的,从早到晚,家里像个集市。今儿是肖露请客,他当汉阳知府,这筵真的难赴——奴才就出城逃席去了。”“你是望风而逃啊!”乾隆笑道,“肖露不是那位糊涂四儿的丈夫么?朕问过孝功司,才具中平,办差勤谨,不贪非分之财,仍是跑堂伙计本色。傅恒,是你荐的人吧?”

  傅恒忙道:“是吏部荐的,奴才照允请旨引见。肖露勤能补拙,耐繁琐不怕辛苦,又不敢贪钱,这样的官如今已是上好的了。”阿桂笑道:“傅恒这‘不敢’二字用得恰如其分。刘康一案他着实被刘统勋给吓住了。上回悄悄儿跟我说,他分发万县县令去见刘统勋,腿肚子哆嗦得直想转筋呢!现在也历练出来了,上回他说首县十字令,我听得笑不住口,如今官场真是那个模样呢!”乾隆因也笑,问道:“什么十字令,写给朕看。”

  “是。”阿桂笑着答应起身,躬身在案前抹纸濡笔写道: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平

  梨园弟子殷勤奉

  衣服齐整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乾隆看第一个字已是微笑,到后来已是笑得身上发颤,喘着气对三个大臣道:“你们都看看……真正形容得入骨三分。有这十字令,朕是知道官是怎么当的了。”傅恒看了,脸上却无笑容,转递给阿桂,叹道:“奴才曾见过的。从未入流官到军机部院,都编有这类口令词儿。起初也觉可笑,细想反觉可惧。百官庸庸碌碌、上行下效地蝇蝇苟苟,这是宰相之过。奴才夙夜思及,推枕而起,绕室彷徨无计可施呢!”

  “奴才这几年也读了几部史书。”阿桂见乾隆沉吟不语,脸色已经阴沉下来,枯着眉头微叹一声,说道“汉唐以来,但凡太平盛世,都有这类事的。圣祖爷和先帝苦心经营七十余年,为吏治的事耗尽心血……据奴才看,说句该割舌头的话,廿四史中吏治最好的是雍正爷这一代。还有周唐武则天,杀官任用酷吏,刈麦子一样整批诛戮;前明朱洪武,天威严酷,贪官拿住了就剥皮植草……”他看了一眼乾隆,见乾隆正凝神静听,并无不豫之色,略一俯抑接着说道,“吏治最糟的是宋。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靠的手下文官武将。因此立誓不杀大臣,就败坏得不可收拾——我主子秉承列祖列宗创业,艰难卓绝之余烈,又经先帝十三年刷新吏治,整顿财赋,垂拱而抚九州万方。深仁厚泽遍及草莱野老。国力强盛即贞观开元之治亦不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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