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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9 15: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康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说道:“朕不说你也清楚,国家岁入两千五百万,现在尚在用兵,若不是魏东亭海关上每年接济一千五百万,早已捉襟见肘了——一年四百万是拿不出来的。”靳辅当然晓得这些情形,他也细算过,里头多少打了点富余——因户部从来没有按数拨给治河银子,不能不要得高些。想了想,靳辅笑道:“用兵不会很久了,吴世蟠数千疲卒退守孤城,不日就能拿下。圣上不妨多拿一点银子治河,这是天下万世之利……”“你说错了!”康熙隔着窗扇儿,望着前头矗立入云的太和殿,慢吞吞道:“用兵之事方兴未艾!朕说七年治好漕运,就是急于进兵台湾,运战舰水兵南下,葛尔丹在西北,罗刹国在东北扰乱,也要用兵,粮食要靠漕船北运;山东一带土寇刘铁成残部啸聚,难道不要征剿?朕看还有二十年仗好打!”

  近来朝廷颁布谕旨,下令都是偃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靳辅哪里想得到康熙有这么多的干戈计划?他愕然看了康熙一眼,忙笑道:“圣躬远虑,非臣所能知晓。然而河工耗多而效迟,功微而谤速,主上明鉴,银子少了是很难办的。”

  “朕已替你约略筹算过了。”康熙狡黠地一笑,“如今每年先拨二百五十万,这已经很难为户部了。‘三藩’军事完全平定,再增至三百到三百五十万,大抵就够用了。只你方才说的开中河,约需多少,到时候如数拨给……哈哈!像你这样的老实人,也会来和朕打马虎眼儿!”

  靳辅听了这话,觉得轻松了不少,二百五十万虽少了点,也能办不少事。他无声地一笑,还要再奏时,却见索额图进来,躬身笑道:“巳时已到,请主子赐宴。”说着,盯了靳辅一眼,看得靳辅心中一寒。

  “就这样吧!”康熙笑着起身对靳辅道,“你奏得很好,不必递牌子进来了,就赴任吧。朕也没有多的话说,回去之后,每隔半月递一份折子,将河工情形细细儿奏来。要留心人材,多往你幕中收几个,将来也可保奏……朕在开封亲见过一个,竟失之交臂,可惜了的……”说完自起身去了。

  体仁阁中的鸿儒们早已坐齐整了,从南到北两排席面,共是五十张高桌,每张桌前坐四五个人。由光禄寺设馔,十二色菜肴都用钧瓷盘高高攒起,中间四个大海碗垒着苹果、柚子、荔枝和葡萄干等时果,由礼部派的科道司官陪坐侍酒。这样的排场确是亘古未见,所以酒未开樽,这干遗老们已是红光满面,晕乎乎的有点醉意。此时,人们对这场考试能否取中已不太在乎了,有此赐宴之荣,即便不做官,死后写行状、诔表、祭文和墓志铭也有润章之词,这比什么都体面、光鲜!

  “皇上有旨,不必拘礼安席,即时开宴!”

  一声传呼,众人“刷”地一齐起身,拱手仰谢天恩,方才坐下诚惶诚恐地夹菜进食。有些人还偷偷拣着能带的,往衣襟里、褡包里头塞,好带出去与亲友分享。待到最后一道饭——馒头、卷子、红绫饼、粉汤、白米饭上来时,康熙带着皇太子胤和大阿哥胤进来。他一脚踏进门,便吩咐大家只管进食,不要拘礼,自己随便挨桌儿探视问候。众人哪里还能再吃?一个个慌乱得心头嗵嗵直跳。

  “久违了,愚山老先生!”至左边第四桌,康熙瞧见了宣城派词坛座主施润章,便绕过来笑道,“上回见你是在丰宜园旧亭子上,当时有汪琬、宋玉叔,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还有谁来着——”康熙轻轻拍了拍前额,“——对,王士祯。如今他已是刑部尚书了。”施愚山万不料康熙会单独和自己说话,手忙脚乱地立起身来,红着脸道:“主上那次还是微服,一晃就是六年,瞧着万岁似乎清减了些,不过气色好多了!”

  康熙呵呵笑道:“朕年轻,到底比你强!你是个穷官儿,分守清江道,撤差时把朋友送的官船都卖了嘛!记得你当日说起过山东的蒲留仙,很有才气,他怎么样?”康熙如此好记性,施润章心下暗暗佩服,忙又笑道:“他倒常来信的,昨日还接到他一篇诗。此人时运不济,至今尚未中举。”

  “哦,诗?”康熙不禁笑道,“带着么?”

  施润章怔了一下,忙从靴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捧过去。康熙接过笑道:“必是好的了,朕带下去看吧。”说着便招呼胤。胤在旁,忙用手指道:“阿玛,太子在那边。”

  康熙看时,几乎笑出来。靠北最角落的一个桌上,皇太子单膝半跪在椅上,用小手撕着胙肉,淋淋漓漓一个劲儿往一个人碗里放。原来,康熙进来,二百余人全都停了箸,惟独这人正襟危坐坦然进食,引起了皇太子的好奇。康熙回头看了索额图一眼,明珠忙凑近说道:“这个人叫汤斌。”康熙忙快步过来,喝止了太子:“不要恶作剧,难道谙达没教过你?”

  “此乃储君爱我。”汤斌离席侍立,含笑说道,“君有赐,臣不敢辞。赐死尚且乐如,况赐食乎?”

  康熙上下打量着汤斌,说道:“朕久闻你的大名了。在江南做官,火烧境内五通庙的不就是你?是因为狱中跑了犯人罢官的罢?”“是!”汤斌答道,“臣奉职无状,逃犯并非因收管不严,乃臣故纵出狱。”

  “唔——唔?”

  “其人并无大罪,乃是欠租不交,为田主所讼。”汤斌面不改色,侃侃言道,“他家中上有七旬盲父,下有六龄幼童,拘一人而亡三人,揆之天理,殊伤皇上以慈孝治天下之本旨,以仁政治王道之至意,臣斗胆放肆了!”

  康熙听了不禁默然,国法与情理不合,这类案子岂止一件?但汤斌甘冒罢官之厄挺身仗义,这就难能了。想着,心中不由一动,把太子交这样的人辅导,怕不教出仁孝之君?熊赐履虽好,只是太忙,难得分身啊!思索良久,康熙爽朗地一笑,说道:“若论这事,你孟浪了些,又有点胶柱鼓瑟。轻判为枷号三日,搪塞上司,岂不两全了?听说你罢官时,城中罢市三日,敛金送归。朕都是晓得的,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带了皇太子和大阿哥,对众儒士微笑点头致意,徐步出了体仁阁。

  刚出门,便瞧见高士奇从昭德门那边懒懒散散地过来,康熙站住了,笑问道:“你这奴才,钻到哪儿去了,今儿这么大的事,竟不在朕跟前侍候!”高士奇因见皇太子也在康熙身边,忙向康熙叩了头,又向太子和阿哥打千儿请了安,笑嘻嘻说道:“爷怎么忘了,说过今儿给奴才一日假来着!一大早起,老何桂柱就将奴才请去,他女人不在了,求奴才点神主儿,写一篇祭文。奴才惦记着主子这边,哪里有心情!胡乱抄了一段《兰亭集序》给他,就忙着赶回来了……”康熙因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打得满是结的丝绦,伸手要过来,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唉……”高士奇叹道,“这是他女人顾阿琐临终交给他的,说是有人能解得开,她的魂灵儿就能升天。老何没办法,说奴才兴许成,奴才寻思一路,这结打得实在瓷实,正没法子呢!”

  康熙一路走,一路仔细看那丝结,一串儿共是七个,像是蘸了水,打过又浸了油,一概都是鸡心形,红得一串血珠儿似的,试着解时,半点也不中用,便丢还了高士奇,笑道:“这个阿琐也忒古怪,临死出个难题给男人——朕只不明白,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怎么好当祭文用呢?”

  “多少得改几个字。”高士奇说道,“奴才是这么写的。”说着,便轻声诵道: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之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悲酸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数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

  康熙听着,不知怎的陡然想起已故皇后赫舍里氏,回头看了看她的遗孤胤,一蹦一跳地跟在身后,真个“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着,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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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趋势奴密谋交魍魉 趋士主论文取鸿儒

  博学鸿儒科监试完毕,索额图当夜回府,已是起更时分。门上老蔡提着一盏西瓜灯,正等着他回来,见大轿落下,忙迎过来赔笑道:“老爷这早晚才回来,听说今儿御试完了,从前晌起各部的司官们就来了一大群,等着听信儿,天黑时方才散了。李大学士前脚儿走,老爷后脚儿就回来了……”索额图一边往府里走,打了个呵欠,说道:“走了倒好,谁耐烦他们没日没夜地来纠缠!这会子刚考完,有什么信息儿?说是探听消息儿,还不是来拍马屁!”老蔡提着灯引导着曲曲折折往里走着,一边回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不过西头花园的花厅里还有一位呢!您要是乏了,奴才这就去告诉他一声儿,叫他明个儿再来。”

  “谁?”索额图停住了脚步,灯影里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是个远客,江南总督葛礼大人的堂弟佟宝。”老蔡听他语气有异,小心翼翼地答道,“汪先生和陈家二兄弟都在那儿陪着说话呢。”

  索额图听了没再言语,折转身子便向西花园里走,因见老蔡紧紧跟着,便道:“蔡代,你不用进来侍候,叫厨下办一桌酒席送进来,花样不要多,只要清淡些就成。”说罢急急去了,蔡代也自去办酒席。

  花厅里烟笼雾罩,四个人四管水烟袋,在昏暗的烛光下十分起劲地呼噜噜响着。索额图一进门便被呛得咳了一声,众人见他进来,忙都立起了身。索额图站在灯下,拧着眉头摆了摆手,吩咐:“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儿——佟宝,你几时进京的?”佟宝看去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矮个儿,精瘦的脸上全是麻子,只一对眼睛乌溜溜圆,嵌在眉下,却极少眨动,显得十分精明。他没有穿官服,只一件巴图鲁背心套在袍子外,袖口上雪白的里子向外翻着。听索额图问话,佟宝利索地打个千儿说道:“下官给三爷请安!下官是前日来的,已经见过大爷心裕、二爷法保。二位爷叫下官今晚等着三爷下朝,家兄葛礼任上有些事,须得禀明三爷知道——信里是不好写的。”

  “南京的事先不说它。”索额图一屁股坐了,端起凉茶喝了一口,说道,“北京的事还缠不清呢!告诉你们,晋卿进上书房只怕是难——本来好端端一件事,让明珠这活宝插进一脚,半路里杀出个高士奇——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荐汪先生去应博学鸿儒科,好歹朝里还能再多一个人!”

  “是我不愿出山嘛。中堂在朝里并不缺人,怕的是圣眷不隆,就难办了。”汪铭道目光幽幽地闪烁着,说道,“皇上若不听明珠他们蛊惑,不变立太子初衷,中堂就能立于不败之地。”索额图笑道:“那还不至于吧,日前吏部拟我袭一等公位,皇上已经照允。你们等着瞧,我还是要比明珠强点儿。”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索额图命小厮们回避了,便请四人入座边酌边议。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佟宝夹菜吃着,笑道,“中堂这话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鳌拜中堂当日也是头一天晋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让魏东亭在毓庆宫拿了……”他的圆眼睛在索额图身上一扫,若无其事地自饮了一杯。索额图心里一个寒战,脸色变得苍白。汪铭道看了看他的两个弟子,格格一笑放了箸道:“佟宝之言未免危言耸听,然而不无道理。据老朽冷眼旁观,中堂自康熙十二年之后已渐受皇上冷落。当时因中堂主张与吴三桂议和,屡受皇上申斥;后来翰林院学士顾八代得罪中堂,中堂本想黜降他,反而被皇上黜降二级;魏象枢上章弹劾中堂‘怙权贪纵’……”

  索额图心中本来坦然,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听汪铭道兀自如数家珍地抖落,便傲然截断了道:“魏象枢什么东西!借着河南地震,就想拿掉我?皇上还不是保下来了——我还是我!”

  “下官记得皇上是这么保的——地震乃朕失德所致,修省当自朕始!”佟宝笑道,“次日还把三爷和明珠大人叫进去,宣谕:尔等宜洗涤肺肠,公忠自矢。自任用后,诸臣家计皆颇饶裕,乃朋比徇私,益加贪黩。若事情发觉,国法俱在,决不尔贷!——三爷听听,万岁爷很喜欢您么?”

  “这叫君代臣受过。”陈铁嘉笑道,“虽说保了三爷,还不是靠了除鳌拜的那点功劳情分?一旦老本儿吃完,皇上未必仍旧如此客气。”陈锡嘉听哥哥说了话,便也接着说道:“万岁爷英明天断,深不可测。就算高士奇是自个儿爬到主子跟前的,万岁为什么又不肯重用李光地?连着从轻发落陈梦雷的事,越想这篇文章的意思越深啊!”

  佟宝离开南京之前,在总督府和葛礼密议过,听葛礼话中口锋,似乎索额图托他办着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连抓到手的朱三太子,索额图竟密谕“引而不发,利而用之”。他这次来京名为述职,其实是一定要掏出索额图的实底儿,不然将来东窗事发,脑袋掉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而索额图倒可用这模棱两可的话推卸责任。听至此,见索额图身边的人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这些近乎大逆不道的话,心中已经有数,但也知自己兄弟一生富贵,已经系在索额图的安危上。他心里打着主意,凑近索额图问道:“今日去看望博学鸿儒们,皇上带了太子么?”

  “带了的。”索额图似乎有点心神不宁,“还有贝子胤。”汪铭道问道:“三爷胤祉也是贝子爵位,皇上为什么不一同带去?”索额图目光霍地一跳,说道:“他才三岁嘛,兴许岁数太小,兴许有病,兴许……”他突然颤栗了一下,没再说话,呆呆地望着摇曳的烛光出神。汪铭道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古往今来因爱移夺嫡的事有多少?前明武宗爷是个独子,后宫权妃尚且不肯放过;马皇后不在,登了极的建文帝照样儿站不住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太子跟前没有个靠得住的师傅,内无良相保扶,外无良将护持,终归是不得了的!”

  “良相……良将?”索额图咀嚼着汪铭道的话,脸色变得又青又白:所谓“良相”就是自己,但经这几个人一说,康熙究竟对自己有几分信任,越发吃不准了;熊赐履虽对太子没二心,但是更忠于康熙,万一皇上变心,难保也不跟着翻脸。他寻思着外边的“良将”,狼在喀左带兵,但这人从不趟浑水,冒险的事指望不上;赵良栋病死;蔡毓荣因偷娶吴三桂的孙女,正锁拿进京;图海虽在陕西当着抚远大将军,却因年老中风致表请休;可惜了广东总督吴六一,一上任便被尚之信投毒害死,此人若在,调进直隶当总督,那是千妥万当……想了半晌,索额图突然一拍椅背,失声笑道:“我怎么忘了周培公!若不是他在皇后榻前吟诗送终,太子还不定是谁呢!汪老先生,今晚咱们不再说这件事了吧。烦你明日写一封信给培公先生,说我已奏明皇上,再拨十营汉军绿营兵归他统辖。多余的话点到为止,他是识穷天下的精明人,一看信就明白了。”

  “妙!”佟宝一击掌,笑道,“此人既是皇上心腹,又是太子保荐人,文韬武略无人能及,且在外头带兵,确是缓急可恃之人,亏三爷想得出来——只听说他去奉天后因水土不服,有了病,不知是真是假?”索额图哂道:“他哪里是水土不服?叫明珠活生生拆散了他和顾阿琐一段好姻缘,打发他关外去受冻,心里气闷是真的。”说罢呵呵大笑。

  这段往事却无人晓得,四个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汪铭道沉吟道:“方才晋卿来府,我和他在书房里谈了许久,此人虽外表清高一点,其实内里十分热衷。明珠保了陈梦雷,他心里很不自在,我看中堂还是设法让他入阁。嗯……至于中堂大人,老朽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

  “请假离职,暂退局外!”

  一语既出,众人无不愕然。只索额图转着眼珠,不动声色地思索着。陈锡嘉身子一倾说道:“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我只恨中堂现在差事太少,身上差使愈多,权愈重,攻讦的人便愈少,怎么可以自行退出上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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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趋势奴密谋交魍魉 趋士主论文取鸿儒

  “汪先生不愧智谋之士,好!”佟宝目光咄咄逼人,抚掌叹道,“权重主疑!中堂一退,就可在皇上面前明了心迹,还可堵住那些说中堂揽权自重人的嘴。明珠立时便成了火炉上的人,侧目而视的众矢之的——一石三鸟,妙极!”索额图起身踱了几步,倏然回身道:“是一石五鸟!我能腾出工夫来好好侍候太子,也能仔细瞧瞧谁真的待我好!——哼!我就且让他明珠一马,由着他在主子跟前折腾!”

  本来显得沉闷的空气立时活跃起来,众人方有心绪去留意那桌并不丰盛的菜馔。五个人吃着酒,叫了家里戏班子演奏助兴,直到三更半方歌歇酒住。回房安歇时,佟宝直送索额图到三门口,小声问道:“三爷,家兄信里说的事怎么办?”

  索额图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一时没言语,半晌才微叹一声道:“这个假玩艺儿杀了没意思,留着有点用处,又怕玩火焚身,叫葛礼小心一点,不要直接见面来往,听着我的吩咐!”说着,见蔡代掌着灯带着几个小厮迎出来,索额图因笑道:“老佛爷下月圣诞,前些日子叫你打听明相送什么礼,你可问出来了?好歹咱们是正经国戚,别落了人后才是。”

  “回爷的话,”蔡代笑道,“咱们府茶房头儿黄家的女人是明相府管库头儿张管事的姐,已是问出来了,明相送的一金一玉两把如意,一幅大理石寿比南山图——奴才寻思着老佛爷最是虔信我佛,江宁盐道献的那尊浑金观音有七百多两重,尽自抵得过了,只不过如今又多了个高相,不晓得他送什么东西……”

  “罢了。”索额图说道,“高士奇那头大可不必担心,他才进上书房,官品不过郎中,再能搂钱,一时半刻就比得上我们了?”说罢便回房安歇。

  休息一日,第三天是会阅博学鸿儒科试卷的日子,索额图起了个大早,至西华门落轿递牌子进大内。因见李光地从里边出来,索额图便站了问道:“这么早就进来了?急急忙忙地到哪去呢?”李光地熟不拘礼,只拱手一揖,说道:“昨晚主上命我起草一份给施琅的诏谕,因不懂军事,在文华殿查阅史籍,直忙到天透亮儿才算交差。皇上因还要留下看看,命我回去歇息,下午再来面圣听谕。”索额图听了一怔,说道:“这会儿皇上已经临朝了?大臣们都来了没有?”

  “中堂不必去乾清门,”李光地笑道,“皇上今儿在养心殿阅卷。昨个儿中堂没来,主子和高士奇、明相、熊相一起去看了畅春园,说要从虎臣兄海关上拨几百万重修起来,给老佛爷作颐养之地呢!”索额图听了心中不禁懊悔,不该贪一日悠闲,口中却道:“我这些时太累,主子特许我休假一日呢——你去了没有?”“去了的。”李光地一笑,“还有查慎行他们一干翰林,陪着主子做诗解闷儿。”二人说着,见高士奇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件东西过来,索额图便笑道:“我还以为我只一个人来迟了呢!你这带的什么东西,还用黄绫子盖着?”

  高士奇笑道:“献给老佛爷的寿礼——中堂甭看,不过是花儿草儿的。我是个穷酸书生,可比不了您和明相。”说罢,双手捧起那盆盖着的花儿,跟着索额图来到了养心殿,李光地径自打轿回府去了。

  养心殿中鸦雀无声,高士奇悄悄把花放在丹墀下,小声对索额图笑道:“这回中堂和明相可是骗了我们,竟自歇了一日!昨个儿从畅春园回来,主子就叫我和熊相看卷子,直到半夜才回去呢!”索额图听说明珠也没有参与阅卷,心中略觉放心,只一笑,高士奇已是挑起帘子,二人一前一后进来。

  康熙拿着一个名单,皱着眉头正在沉思,案头堆着三叠卷子齐整放在一边,下头熊赐履和明珠二人都端坐在木杌子上静等康熙垂问。康熙听见帘响,一转脸见是索额图和高士奇进来,便笑道:“索额图来得正好,严绳武的卷子是你收存的,是不是失落了一页?”

  “回万岁的话,”索额图忙答道,“严某只写了一首诗,《璇玑玉衡赋》竟没有作,所以少了一篇儿——这事何等重大,奴才焉敢草率?”康熙看着熊赐履笑道:“怪不得你这份单子上一二三等都没有严绳武。”明珠说道:“严绳武乃是大儒,故意脱漏试题不做,实属不敬。奴才以为熊赐履将他取在等外,实在允当。”

  康熙啜了一口茶,跷腿坐在炕沿上,抽出一份卷子说道:“彭孙这卷子是东园看的吧?这文中‘验于天者不必验于人’,恐怕说理未必周全吧?”熊赐履见康熙从他的阅卷中挑出了毛病,忙道:“主子说的虽是,但从事物本理而论,天、人原是一个理,验于天或验于人均无不可。所以彭某说的虽然偏颇,其实于大理并不悖谬。”康熙见熊赐履为自己辩护,知道他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便又抽出一份笑道:“这也罢了。汪琬这一卷,前头写了‘有或问于予曰’,后头又有‘唯唯、否否’的话头。他指的是什么人?是朕,还是他自己?抑或朕有什么不当之处,不好直说,变了这法子来影射么?”

  熊赐履想不到又碰了一枚更硬的钉子,不敢坐着回话了,忙起身一躬说道:“汪琬这人皇上深知,对圣德佩服得五体投地,焉有影射之意?赋体本来就有子虚乌有这些话,并非实有所指,伏惟主上圣鉴。”

  “你不要慌张。就是影射也没干系。将来朕再问他本人,如果有话,直说就是了!”康熙格格一笑,把卷子撂过一边,“朕的原意是夸你和高士奇。不合体例的太多了,都不取中,这回的博学鸿儒科算是怎么回事?你看,朱彝尊的诗‘杏花红似火,菖叶小于钗’,谁见过杏花如火?再说菖叶又怎么会和钗扯到一起?”他一卷一卷地翻着,“……这类毛病太多了!潘束这一卷,冬韵叶上出了‘宫’字;李来泰把‘逢’、‘浓’都拿来搪塞;施润章最讲究诗韵的,竟也将‘旗’字误入支韵……”

  明珠对诗韵一道知之有限,屡次碰壁,知道逞能不如藏拙,因见康熙瞧自己,便笑道:“皇上看得真细!如今许多文士都不大讲究这些。近体诗本来难做,平日从容吟哦尚且拈断三根须,仓猝御试能做到这样,以奴才看,也就难为这些老先生了。”

  “你哪里知道他们!”康熙冷笑道,“他们都是识穷天下的当代硕儒!岂有写不出赋、押错了诗韵的道理?”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踱着步子,又道:“本来他们就不想来考,所以就在考卷上用错字、押错韵。朕若按卷子黜落呢,可可儿的就把最出名的人都落了榜,天下人谁会相信是他卷子不好?只说朕不能识人!如若糊涂取中呢,鸿儒们又要暗笑朕没有实学,看不出卷上毛病儿——论其用心,他们待朕甚是刻薄的……”他沉吟着,喃喃说道,“看来不能只凭一场考试就让他们就范呀!”

  明珠听了,不由愤愤地说道:“这叫不识抬举!请将这些人卷子以邸报印行各省,凡错格、违例、犯讳、误韵的一概黜落不用!”索额图也道:“明珠说的有理!”熊赐履却暗自叹息,果真如此,这场博学鸿儒科取中的便差不多全是二流人物了。康熙因见高士奇不吱声,因问:“高士奇,以你之见呢?”

  “奴才以为应一概取中,这是未考之前议定的。”高士奇目光幽幽地闪动着,“皇上原知道他们不肯应试,生拉硬扯来的,有什么好心绪做诗写文章?但也有偶尔笔误的。这样一弄,大名士尽都黜落孙山,与不办博学鸿儒科何异?前头千辛万苦预备多少年,岂不白费了?他们回去当然不敢骂街,但皇上却落了个不识士的名儿,也确实糟蹋了人才……所以断断不可用平常科举格局求全责备,竟是全部取足名额,便是等外的也一概授官。不愿做官的,也给个名义,算是致休……”康熙微笑着静听高士奇的宏论,说道:“你这一办法倒好,只难免他们耻笑朕不善衡文,也顾不得这许多了!”高士奇噗嗤一笑道:“哪里!皇上可将每一卷荒谬之处都加了批语,发还本人拆看。这一百多人,哪个敢不心悦诚服?”

  “好!”康熙精神大振,“砰”地一击案道,“王前曰趋士,士前曰趋势。朕来做个趋士之主!”

  “趋势则国衰,趋士则世兴!”高士奇应口说道,“吾主此心,天下臣民之福!”

  康熙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高士奇,你再细阅一遍,凡有乖谬之处一概用指甲划出,写得好的加朱笔双圈!——传旨:高士奇着补博学鸿儒科一等额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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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献瑞草高士奇夺标 遇汗女靳紫桓失惊

  高士奇用心如此之工,不但康熙大为赏识,熊赐履原来瞧他轻佻,也不禁刮目相看,忙笑道:“皇上既允士奇之请,明日便由臣熊赐履带全体与试鸿儒至文华殿演礼,待颁诏定了名次,即入乾清宫觐见!”

  接着便议论到云南军情,康熙兴致勃勃,说了足有半个时辰,又道:“吴世蟠已经自尽,朕已令人传旨送他的头到北京,怕只怕天气太热,路上就烂坏了,倒可惜了的!”听得众人无不失笑。熊赐履却皱着眉头道:“已收复了的失地,得赶紧派能员安抚,这不是玩的——大兵过境之后,往往抢得寸草不生,老百姓饿急了恐生变故。没有地方官,任着军队搜刮,断乎不可!”“这样——”康熙转脸对明珠道,“叫吏部从速选一批州县官,要清慎些的,也不用陛见,直接派往云贵当知府,县官从这次北闱进士里头选。现在就拟一名观察使,带上兵部吏部两家勘合,视察云贵军民吏情,有纵兵为匪者,就地处置!”

  “这会儿就办?”明珠不禁一怔。

  “嗯,即刻办!”康熙兴奋得目中放光,“这事情想到就得立刻办。杰书在福建用兵,留下的民政叫人头疼,弄得姚启圣亲自带戈什哈下乡剿匪保民,有此前车之鉴,云贵的事要办得稳妥一点——这是你吏部的事嘛!”

  明珠皱着眉沉吟着,他真的有点犯难了。若说他夹袋里没有合适人选,那也不是实情。遴选在京三品以上闲散官员,他立即能提出十几个来。无奈此时是简拔观察使到边地,是四品官,当然得从五品六品中去选。那些人平日来见,递递手本,报报履历,早忘到爪哇国去了。况且这些日子忙得发昏,连吏部也没去,一时之间,哪里搜寻得来?刹那间,“徐球壬”三个字在脑中闪了一下,但瞧着高士奇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想无论如何不能推荐徐某。但思量半日,除了徐球壬,竟再也想不出第二个来。当康熙目光再次扫向明珠时,明珠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点头叹道:“若论在京待选的五品官,倒有三十多名,但不是老弱,就是疲软,或者吏情不熟。奴才忖了半晌,竟是……徐球壬的最好……”接着将徐球壬的履历、职名滚瓜烂熟地说了一遍,末了却道:“该员奴才原也不熟,是高士奇荐了来的,想来必是不错的了。”

  高士奇心里雪亮,只是暗笑,见说到自己,忙笑道:“还是在明相府里认识的,谁知叙了之后,我们还是亲戚。”

  “你是钱塘人,他是阿城人,怎么会是亲戚?”康熙心情十分愉悦,转脸笑问道。他原赏识高士奇风流倜傥,选到身边来吟风弄月调剂性情,今日略一顾问,便知其才识并非词章所能局限。和启蒙师傅伍次友比,有其潇洒而无其鲠直;与明珠比,有其聪慧而无其庸俗;与熊赐履比,有其爽直而无其木强——一向听说高士奇是陋巷落拓穷儒,怎么还有个做官的亲戚在京?“是亲戚,不过远了一点。”高士奇不慌不忙说道,“是我未过门儿的贱内娘家七服堂弟的表侄儿。”康熙不禁纵声大笑,点着高士奇道:“你这奴才越来越大胆放肆,在这机枢重地也敢耍贫嘴儿——你的‘贱内’是哪家闺秀?说出来朕替你主婚!”

  听康熙问到芳兰,高士奇脸一红,忙笑道:“万岁爷肯为奴才主婚,实在是奴才祖宗世世积德修来的福分。只这女子不是名门闺秀,却是丰台的一花匠的女儿。托祖宗福,奴才得近天颜,他们全家欢喜承恩,又因老佛爷万寿,内子亲为选了一件礼物敬献……”众人除了明珠,谁也没想到高士奇会选中一个花匠的女儿做正室妻房,事出意外,都有点诧异。康熙不禁点头赞叹:“朕读《后汉书》每阅《宁弘传》常常叹息世风日下。‘富易妻,贵易友’,今日竟成家常便饭!你这‘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朕心甚是嘉许!”熊赐履听着康熙的话,不禁也拈须微笑。

  明珠靴页子里原本装着御史余国柱弹劾高士奇敲诈店主房价,宿奸民妇,强娶有夫之妇芳兰的奏事折子,想瞅机会无人时递给康熙,听康熙这样说,知道无望,不禁暗叹:“此人才华,他人不能及……”却听康熙笑道:“什么礼物?进上来朕看。”

  高士奇早听说胡家在顺天府投衙告状,一直担心御史们告刁状儿,有了康熙这句话,心里石头顿时落地。“扎”地叩了个头,踅出上书房,抱着那盆花儿进来,小心翼翼揭开了绢绫。众人看时,是三道精铁箍得结结实实的一个小木桶,外头桐油清漆不知涂了几遍,琥珀般透明光亮。桶里郁郁葱葱一崭儿齐长着肥厚娇嫩的茂叶,绿得好似要向桶外滚淌出来。高士奇将桶安放好,正容对康熙说道:“太皇太后圣寿将莅,借万岁的喜气,臣恭献此草为老佛爷添寿!”

  几个人顿时都怔住了,熊赐履献的礼是几幅董香光的字画,书、扇,寿面、寿桃,总计约二百多两银子,他一向如此,大家也不觉其吝。明珠独出心裁,是用华山千年老黄杨雕了一座瀛州九老对弈图,并一百枚金桃,还有一尊新山玉雕麻姑献寿。索额图的自不必说,花费也在万两白银以上。高士奇如今并不是精穷的人了,怎的竟弄了一桶草来献?康熙却不理会众人心思,看着那桶草笑问:“这是什么?”

  “万年青,主上!”高士奇朗声说道,“臣无金玉珠贝,献此瑞草,祝我大清万年万万年!”

  “啊,万年清!”康熙腾地跃下炕来,背着手至桶边细细瞧着,喜不自胜地说道,“亏你高士奇想得出来!”熊赐履高兴得也过来细赏,啧啧叹道:“实实在在长得爱人!得提一个好名字——既是献给天家之礼,何不就叫‘天光万年青’?”

  索额图心里倒觉坦然,他已服了高士奇:这么一件小礼品也如此推陈出新,压倒众人。他虽觉有点遗憾,倒并不恼恨——反正明珠也没得彩头——听熊赐履给它取名儿,便也饶有兴致地插口说道:“东园公,只天光二字尚有缺憾啊!我以为应叫‘乾坤万年青’!”

  “那也没说全了,”明珠挖空心思,拍着脑门儿笑道,“天地人称为‘三才’,我看叫‘三才万年青’的好。”

  康熙听几个臣子议论风生,自也想拟一个名字出来,正构思时,却听高士奇笑道,“不烦众位劳神了。拙荆给它起的名字虽俗些,我倒瞧着最好,恭请皇上评议,她说——这叫‘铁箍一桶万年青’!”

  “妙哉!”熊赐履笑容可掬,击节大赞道,“真正大手笔,非大作手不能为也!‘铁箍一统万年清’——嗯,好!”

  康熙却没有笑,近前双手抱起桶来,低头嗅了嗅,一股幽幽的清香扑鼻,青湛湛的叶儿颤巍巍、鲜灵灵,仿佛在对他说话。许久,康熙方将万年青置于案头,左顾右盼地看着殿中,见无可赐之物,便取了桌上镇纸和一支梅花攒珠玉如意递给高士奇:“这镇纸赏你,如意赏了你家‘内子’——传旨内务府,‘一桶万年青’每年作例贡进大内!”这才坐回炕上,不无感慨地对几位大臣道,“万年青倒也罢了,这‘一统’二字用得绝佳!秦始皇扫六国,车同轨,书同文,才有汉兴,国家一统百姓乐业,百废俱兴,有了张衡仪、蔡伦纸、相如赋。至魏晋八王之乱,天下便不可收拾,至唐一统,天下更呈勃勃生机。五代乱,百姓又复流离失所,百业凋敝,人民涂炭……纵观史册,想要国强民富,非一统不可!朕八岁御极,十五岁擒鳌拜,十九岁决议撤藩,冒险犯难,力排众议,内内外外无一日安乐,所为何来?——朕难道不想安逸?还不是一心想把一统大业建起来!你们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与朕想在一处,造成如同贞观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后世青史,不会忘了你们的!诸臣,好自为之呀!”

  康熙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一点做作没有,娓娓而语,说得动情。几个大臣先还怔怔地听,至此不由自主一齐跪下,顿首叩答:

  “喳!”

  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高士奇从养心殿退出来,已是酉时正牌。一直出了西华门,几个人还都在默想着方才康熙的训诫,谁也没有言语。眼见暮色苍茫,倦鸟归巢,紫禁城外千家万户炊烟袅袅,飘飘渺渺四散升空,大家心中都似有无限感慨。明珠一闪眼,瞧见一个官员在西华门北首,像是余国柱的模样,心知他是等着听他那份弹章的信儿,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老远就招呼:“那不是余国柱么?你在这儿等谁?”

  “我等中堂大人。”余国柱四十多岁,方面阔口,美髯当胸,很是魁梧,只可惜生了个鸡毛屁股,显得有点轻飘飘的,因见明珠和高士奇一齐出来,不知是个什么来由,忙笑道:“江南巡抚张伯年和他父亲解来北京已经半个月了,押在绳匠胡同刑部狱神庙。我去看了一下,他父亲现病着,怪可怜的,想请中堂代奏出外就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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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09:0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明珠听他信口雌黄,不禁好笑,看了索额图一眼,笑道:“张伯年案子部议还没有完结,还不知万岁怎么发落呢!索老三,你看呢?”索额图笑道:“我看这是葛礼仗着旗人欺侮汉员,张伯年自己也有不检点处——既有病,就把郎中叫到狱神庙去瞧罢了,有什么为难的?”说罢又道,“东园,这会子回去也是坐着,和明珠咱们一同去闹闹高澹人家如何?他那新赐的府邸离这儿近,连轿也免了,走动着疏散疏散也好。”明珠见熊赐履点头,转脸对余国柱道:“走,你也一同去,高士奇今个儿得了彩头,咱们扰这个狂生去!”

  五个人各怀心思安步当车,有说有笑迤逦行来,将到蔡家胡同口时,天已黑定。明珠蓦地见路边一条狗正在啃骨头,那狗见人来,“狺”地一声四爪齐立,尾巴高竖,吓得明珠身子一闪,一把扯住高士奇惊问:

  “是狼是狗?”

  索额图早看到明明是狗,可明珠却故意说“侍郎是狗”,正应了高士奇这个新进侍郎,不禁喷地一笑,拍手道:“问得好!高士奇可不是个‘侍郎’?”熊赐履只一笑也就罢了,余国柱却附和着讨好儿,笑道:“这问得也巧,笑话儿对了景便有妙趣。”

  “是狗。”高士奇舔了一下嘴唇,无所谓地答道。

  “何以见得呢?”索额图问道。

  “狼与狗不同者有二。”高士奇一本正经说道,“一瞧尾巴就可分清了,尾下垂是狼,上竖(尚书)是狗;再者看它吃什么,狼只吃肉,狗则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

  在场的明珠、索额图和熊赐履都是尚书,只余国柱是个御吏,高士奇挥洒之间,已将众人一概骂尽。大家已知他素性如此,不但没恼,反而哈哈大笑。只余国柱的眉棱骨微微地动了一下。

  靳辅、陈潢一行自京返回黄粱梦,韩刘氏在自家庄院大摆筵席为他们洗尘。因堂屋小,靳辅带的几十号亲兵都在天井葡萄架下设桌儿,专从邯郸城请一班吹鼓手奏乐助兴,里里外外觥筹交错,揎臂猜枚,真个热闹喧天。自高士奇和陈潢去后,韩刘氏变尽法子盘问阿秀,有事没事母女俩坐着闲扯,总算将蒙古婚姻礼俗风土人情套了个明白,方知阿秀家乡原本就没有中原这一套套、一层层撕不烂、扯不断的礼仪。老太太不禁爽然自叹:“老天爷,哪里知道你们那地方儿大姑娘兴自己找婆家!也不要父母之命、三媒六证?这在咱们这儿,那就是反了!那天你来那么一出子,老婆子还以为你有痰疾哩!”说着便拍膝打掌地笑。如今见陈潢归来,便想趁这当口儿,重提与阿秀的婚事。

  “陈先生。”席间趁着靳辅和封志仁不留意时,韩刘氏凑到陈潢身边,小声说道,“老婆子想问你句话儿。”

  陈潢将箸放下,笑道:“士奇与我是老朋友,阿秀又住你家,我瞧着你就是伯母一样的,怎么叫我‘陈先生’?有话尽管说就是。”“那好。”韩刘氏眨了一下眼睛,说道,“阿秀和你的事,你是个什么主意?你走后,这孩子丢了魂儿似的,我老婆子心里实在难过。你——真的已经娶了亲?”陈潢听了默然良久,他不料阿秀对自己如此痴情,见韩刘氏紧盯着自己,不由叹道:“实言相告,是没有的。您老知道她的身份,我与她通婚,先就犯了国法,还说什么大丈夫的事业,修治河道?……烦您转告,此生只愿与她为忘形之友,但愿三生石上再证前缘吧。”说着眼圈不禁一红。

  靳辅和封志仁两个人喝得满脸通红,这次进京诸事意外地顺手,索、明两家不但都没找什么麻烦,反都热炭儿似的赶着套交情,又平添了陈潢这样的高明之士入幕府佐助治水,心里都放宽了,连封志仁也竟胖了许多,干瘦的脸上有了光泽。因见韩刘氏和陈潢说话,靳辅转脸笑道:“有什么悄悄话,显见的比我们亲热了!韩妈妈,天一在路上一直夸你是个不戴头巾的丈夫,难道还有办不下的事叫天一帮忙么?”韩刘氏无可奈何地看了陈潢一眼,笑道:“靳大人这话折死我老太婆!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能耐?你既说到这儿,倒真有件为难事要求你了。”

  “哦?”

  “我身边有个妮子,今年二十岁了。”韩刘氏笑道,“相貌嘛,虽不是画儿上画的,人前头很瞧得过了——想借你这封疆大吏的脸面,为她和陈先生保个媒……你肯应承么?”靳辅高兴得呵呵大笑,说道:“如此佳事,有什么不肯应承的?这个保山——”他的话未完,陈潢忙拦住道:“且吃酒,这事慢慢再议……”靳辅见陈潢神色有异,诧异地笑着端酒自饮一杯。

  封志仁见陈潢红着脸岔话儿,在旁笑道:“天一,莫非因令兄不在不敢自专?何必那么胶柱鼓瑟?有靳中丞在,怕什么?——你饱读诗书,岂不闻‘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宋广平铁石心肠,也曾赋梅寄情;韩潮州风骨铮铮犯颜批鳞,却也高唱‘银烛未销,金钗欲醉’;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忧乐为怀,在《碧云天》词儿里不也说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封志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得正得意,突然收住了口。原来阿秀突然挑帘出来,默默站在了席前。

  她今日的打扮真有点令人目眩神摇。上身着一件宝蓝色大袖衫,杏黄坎儿上斑斑点点错落有致地绣着摘枝儿梅,下身着一件一绿到底的百褶裙,红缨松挽,朱浅缘。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双目流眄。众人都看愣了,只陈潢低着头,正眼儿也不敢瞧,却听阿秀淡淡一笑,说道:“陈大哥你能想着回来,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汗格格!”陈潢忙立起身来,勉强笑着叫道。

  这一声儿叫得靳辅和封志仁全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来。阿秀眼眶中的泪打着转转,笑谓靳辅道:“靳辅,你用不着吃惊,我就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女儿土谢图宝日龙梅!”

  靳辅一眼不眨地看着阿秀,土谢图王女失踪的消息他早从熊赐履处听说了,这样的打扮、这样的言谈,突然出现在这里,便是做梦也寻思不来。靳辅怔了半晌,示意封志仁关了堂门,嗫嚅着问道:“您是土谢图汗格格……但不知有何凭证?”

  阿秀略一沉思,便近前舒起皓腕,蹲了身子道:“请验!”靳辅小心上前觑时,却是一方龙形玺文,用丹砂刺在臂上——满蒙合璧的两行细字,不由摇了摇头——他看不懂。陈潢轻声道:“我只认识蒙文,这上面写着‘天子大汗圣命土谢图汗世守喀尔喀部’。”等陈潢译完,阿秀起身来,又从腰间解下槟榔荷包,撕开里儿,取出一块血迹斑斑的黄绫绢。扇面大的幅上密密麻麻尽是细字,却是汉文,详述喀尔喀三部之乱,被葛尔丹倾覆的情由,请朝廷早发天兵殄灭叛臣……下面朱印赫然在目:“御赐土谢图之宝”。

  “失敬得很!”靳辅脸色惨白,躬身离座道:“老伯母请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礼参拜!”

  “不必了。”阿秀眼泪像串珠儿般落下,也不揩拭,任情由它淌着,颤声说道,“葛尔丹抢我土地,杀我子民,只是给朝廷上了一道贺表,皇上就默许了他,还赏他茶叶!皇上和朝廷已忘掉了我!格格二字再不要提起。如今我是连陈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个没人关心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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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劳燕分飞奈河难渡 求近故远以诈取宠

  陈潢像被钢针猛地扎了一下,脸色纸一般苍白,躬身说道:“臣岂敢……”靳辅叹息一声,说道:“格格明察。臣此番进京,皇上三次召见,两次言及喀尔喀之事,国家东南有事,不能兼顾西北,只好和葛尔丹虚与周旋。说起这事,皇上十分感慨,命我数年之内治理黄河,确保漕运,以备运粮急用,待台湾一下,即挥师西陲!准葛尔及蒙古诸藩不同于朝鲜、琉球和南洋诸国,数千年皆我中华天朝版土,岂容葛尔丹逆臣擅自割据?”

  “你说的是……真的?”阿秀的声音抖得厉害。

  “臣岂敢妄言?”靳辅慢慢立起身来,压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谕机枢要臣草拟西征图略,今冬明春间,皇上将北巡奉天,联络漠南诸蒙,商议大计——”他突然住了口,事涉绝密,康熙至嘱“法不传六耳”,他感到自己为抚慰阿秀,说得太多了。阿秀含泪而笑,抿一把头发,说道:“你得便儿要奏明皇上,葛尔丹在准葛尔采掘了很多黄金,送给东蒙古诸王,不要叫皇上轻易相信他们!”靳辅忙笑道:“当然要奏,连格格在此的事臣也必须一一奏明。”

  阿秀咬着嘴唇,不无幽怨地瞧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陈潢,说道:“我的事请暂且不奏,等和陈潢的事有了下梢再说!”一时间众人又都默然。靳辅舒了一口气,说道:“这事从长计议吧……”说罢便开门出来。

  天井里吃酒的人早已住了杯。自封志仁关门屏入,已引起随从众人的不安,后来听里头时而大声说话,时而寂无人声,都觉纳罕。众人正交头接耳没个头绪时,见靳辅、封志仁一前一后出来,都是面色苍白。站在阶前看了看天,靳辅笑道:“天将晚了,又阴上来。咱们回驿去,留下天一,他的书稿还没寻到呢!”说罢命众人回了临关驿站。

  天空洒下细雨,屋里只剩下了陈潢和阿秀两个人。自靳辅去后,韩刘氏忙着带人收拾残席,托故都退了出去。阿秀知道她的意思,自坐着吃茶不语,陈潢便觉身有芒刺,坐立不安。半晌,才听阿秀说道:

  “天一先生,你……几时启程南下?”

  “不敢,”陈潢坐在桌子另一端,听阿秀称他“先生”,身子一躬答道,“明日就走。陈潢微末书生,有缘与郡主格格相识,当永铭于心。从此海角天涯,人各一方,望格格善自……”

  话犹未完,阿秀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不要你叫我什么‘格格’!来中原几年,我已渐渐明白了,在陕西你救我出来,也倒罢了,在黄粱梦,你我同宿一室,你既讲‘名节’二字,又置我于何地?”陈潢此时也真感慨万端,良久才抚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这样待我,我心里岂能无动于衷?但格格细思,假如您真的从了我,是我随您去蒙古,还是您随我去靳辅手下治河?郡主不能忘情于复仇,陈潢又一心想在河防事业上一展抱负,天下事无十全十美,你我何必为无益之举?——至于在陕西和黄粱梦这些事,陈潢已经忘了,即对父兄至友,永不提起一字!”阿秀听了沉默半晌,冷然说道:“你当然是君子,我信得过——你若是寻花问柳之徒,我阿秀瞧得上你么?皇上答应了兴兵灭贼,我更放心了,告诉你一句话,你走遍天涯,我总要寻着你,跟着你,我要看着你和别人成亲!”说着,睫毛间已是迸出泪花。

  陈潢张了张口,却无言可对,一时房里又归沉寂。此时外头寒风渐起,夹着冷雨在庭院里飘落。黄昏里,墙边薜萝藤蔓在雨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两个人,一个是褐衣麻衫、踏遍大河上下、专心于治河的学问家,一个是身怀深仇大恨、背井离乡、乞食街头的贵族女子。偶然的机遇使他们撞在一起,撞出这段难解的孽缘来。

  陈潢心中甚觉凄楚,慢慢起身踱至窗前,怅怅地看着风雨飘摇中的花草,头也不回,缓缓说道:“阿秀,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嫁我,我陈潢何尝不爱你?但是,你静心细思,你我身份、根底、志向、阅历相差得这么远,如参商二星在天难逢,如牛女两人隔河相望啊!”

  什么“参商”,阿秀只知“牛女”是牛郎织女,却不懂得“参商”,慢慢踱过来,与陈潢并肩而立,望着窗外。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搅成一团雾似的,细雨淅淅沥沥,芭蕉叶上沉重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沉重地落在地下。陈潢透着雨帘向远处望着,声音有点嘶哑:“参星和商星一东一西,此起彼落永不见面……”阿秀听了心中一酸,早又落泪,却听陈潢又道:“这又好比奈河,听说过么?奈河不为生人搭桥,那是人死之后才能渡过去的。你我各站奈河一岸,又怎能……”他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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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秀听着他凄凉悲怆的语调,才晓得这书生义无反顾的心胸博大深沉。她的心都要碎了,一声不言语,回身向墙上取下一架箜篌,竟铮铮地弹了起来。陈潢听她弹的是《南吕一枝花》,猛地想起当日关汉卿的《黄钟尾》来,便吟道: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阿秀听了叹道:“你这么爱治河,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既唱了关汉卿的,我却也有一首《梁州第七》奉和。”说罢和弦轻唱道:

  一霎人间兮箫咽鼓收,凭几向谁兮弹此箜篌?

  天上参商兮灵槎难渡,大漠沙尘兮与河俱流……

  奈何奈河兮何处彼岸,君子何为兮独处孤舟!

  此心耿耿兮天何不语?风滔云程兮谁送归路……

  唱罢伏身泣道:“这最上边两根弦,乃箜篌灵秀所钟,一根给你,一根我自留下……”说着猛地一扯,只听“叮……”“咚……”两声,弦绝。余音兀自久久不散。

  明珠接到靳辅寄来的函信,已近八月中秋。因信中除了总督府搬迁及修复归仁堤诸事外,提到了阿秀的事,他深知事关重大,即刻令人飞马到邯郸去接王女。只两日便接到回报,不但王女不在丛冢,韩刘氏一家也一起搬迁了。邻居们只听说他们迁到了安徽她大儿子处,却不知实在地址。明珠想想没办法,便拿了信,打轿至蔡家胡同来寻高士奇。这段日子相处,明珠深知自己那份聪明在高士奇那儿兜不转,听康熙语气,对高士奇的信任实际已在众大臣之上。康熙命高士奇专管缮写御批,说是让熊赐履息息肩,腾出空儿来教导太子,但高士奇不管部务,只参赞各部机枢要件,这就等于将熊、索和自己的职权各分了一半给姓高的。偏这高士奇另有一桩过人处;能一整日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到手公文一目即过,守着皇上寸步不离,问一答十——六部九卿的京官们是最会看眼色的,早有人长一声“高相”,短一声“高中堂”胡乱叫起。明珠见如此,逢事便不似从前那般自专,遇事总要先与高士奇计较一番。

  大轿一落,恰好高士奇穿着一身齐整朝服,步履轻捷地出来,见是明珠来府,将手中扇子“哗”地一合,一揖到地,笑道:“哎哟哟,是明公!什么风吹得来?有事招呼一声我不就去了么?”

  “澹人,”明珠嘻嘻笑着道,“别这么‘明公明相’地叫人肉麻了,一样在上书房侍候么——叫老明就成——看来我来得不巧了,你穿得这么周正,要出门么?”高士奇呵呵笑道:“敢情你还不晓得,方才查慎行老弟来传旨,皇上在西苑赐宴鸿儒,这会儿只怕已赶到尊府去传旨了。既来了,我们同去如何?”说着便叫人备马。明珠便道:“叫他们多牵一匹来,我们并辔而行。”

  两人由上马石踏蹬上骑,后头几个家仆也都乘骑随侍。明珠放眼四顾,方悟高士奇不乘轿的妙处:又轩昂又飘逸,又有神气,因从人不多,且毫不显官派。不由笑道:“你这人大事小事无不精细,令人心羡!唉……我是老了。”

  “老兄,”高士奇老实不客气地称呼道,“才四十来岁,何言乎老?索老三才老了呢!大约坐轿看骑马高,骑马看坐轿稳,这山望着那山景致好,也是人之常情。”他用鞭梢指着明珠的四人官轿笑道,“我是瞧着这三个轿夫可怜,才不肯坐的。”明珠惊讶地问道:“三个?为什么是三个?”高士奇格格一笑,道:“你看这四名轿夫,头一名比如上书房行走大臣——扬眉吐气;第二名么,像是御史——不敢放屁……”

  明珠大笑,问道:“为什么不敢放屁?”

  “怕熏了轿中贵人啊!”高士奇睨了明珠一眼,又道,“——第三名跟在轿后看不见路,好似糊涂翰林——昏天黑地;最后那位亦步亦趋,又像部曹司官——全无主意……这三位不可怜么?”

  明珠听了默默若有所思。半晌,方笑道:“我有点像最后那个轿夫——全无主意。这是靳辅才寄来的信,你且看看。”高士奇驻马接过信,皱眉展读,略看一眼便递还了明珠,竟没有吱声,移时才叹道:“孽海情天无玉槎,真是一对儿痴人……”

  “什么?”

  “没什么。”高士奇摇头一笑放马前行,“这事依我之见,你可觑着没人时,悄悄儿奏明皇上。皇上此时不愿惹翻葛尔丹,未必愿意张扬呢!”明珠听了略一思忖,笑道:“既如此,便不忙着奏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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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14:3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0章 劳燕分飞奈河难渡 求近故远以诈取宠

  二人边说边走,一时到了西苑禁地,远远见到六部与筵官员黑鸦鸦站了一大片,说闲话议论,却没见索额图,遂一同下马至园门龙亭中歇息等候。明珠猛地想起今日赐宴,皇帝必要君臣和诗,心下不免忐忑,见高士奇东张西望地看景致,一副满不在乎模样,明珠真的又羡又妒,思量一阵,终于说道:“唉!今儿说不定又得弄文儿,哪里是作诗,竟是作难!一个不当心,又要出乖丢丑了!”高士奇知他求自己,格格一笑,扇骨打着手心道:“这些颂圣诗,大抵不过用柏梁体,不违仪、不犯违也出不了差错儿!你若不嫌弃,我给你当枪手敷衍。不过,皇上今儿断不会难为你——索三爷请了长病假,统共就这么两三个跟前人儿,还指望着给皇上撑脸面呢!”

  明珠吃一大惊,忙问:“老三怎么了,病重么?忽喇巴儿地就请了长病假——我竟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起方才高士奇说“索老三老了”的话,一惊一喜,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是听何桂柱说的,皇上还没批下来。大约差不离儿吧——方才咱们来到,你没见光禄寺、户部、刑部、工部那些个叭儿们怎么瞧你?他们原是老三的人,这会子你老明叫他们舔痔吮痈,只怕都有人肯呢!”说罢仰脸失声而笑。明珠咀嚼着高士奇这些话,一时还回不过味儿来。却见熊赐履和李光地带着工部侍郎伊桑阿、户部郎中崔雅乌、伊喇喀迤逦过来。高士奇见这几位官员一副谄笑相,知道是改换门庭投靠明珠的,只说了声“告便”,便起身出了龙亭,招手儿叫过一个官员,笑道,“记得在顺天府见过一面,你叫宋文运,刑部员外郎,是么?”

  “中堂好记性,”宋文运笑得眯缝了眼,“下官正是宋文运!”

  高士奇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问问芳兰和胡家的案子,不知如何了?这件事你们可得秉公处置!”宋文运没有想到这位身份显赫的中堂会问这个,搓着手道:“这案子还没结呢,胡家老爷子是个道学,不肯退婚,儿子痨病死了,还硬要叫刘家这姑娘去做鬼亲。刘家不知仗了谁的势,硬是不肯,胡老爷子几次去顺天府告状,被挡了回去,也气得一命呜呼……”高士奇呆着脸儿听完,冷冷说道:“实言相告,刘家仗着我的势。刘芳兰一个黄花闺女,为什么活生生地叫她跳进那火坑里?她也是个人,自想想,这合乎圣人仁恕之道么?”

  “谁说不是呢!”宋文运极机灵,口风一转叹道,“可怜见的,自家死了儿子还要扯个大活人,这就是没天理!本来这事也就完了,只是我们堂官说,这事干系名教,又牵扯到朝廷大员——想必就是您老了——怕有人说闲话。”因见高士奇阴阴地冷笑,忙又道,“但如今胡家苦主殁了,几个族人吵吵闹闹,还不为的是钱!只要安顿好了这几个王八蛋,谁还来告哩?——中堂用不着操心,这事儿我明儿就办了,完了我到府上给个信儿,就便儿请安!”高士奇见他如此知趣,倒笑了。点点头,正要说话,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手执节钺从里头出来,当门而立,宣道:“圣驾已临团殿,众臣工及博学鸿儒依次演礼进见!”当下高士奇顾不得多说,便跟着熊赐履等一径入内。

  筵宴十分丰盛,比起体仁阁所赐的,虽然每种数量不大,但品类却大大加增,一色儿都是御膳房高手制作。按高士奇的布置,共是八十桌,每桌八人,取天子八佾之数。硕大的金碗盛着拉拉放在中间,什么燕窝挂炉鸭、野味热锅、芙蓉燕窝、苹果脍肥鸡、托汤鸭、额思克森鹿尾酱、碎剁野鸡、红烩荔枝鱼、清蒸鱼翅、鹿尾攒盘、羊鸟叉烧鹿肉、烧野猪肉……一道一道进了上来。

  康熙和皇太子胤同坐一席,旁边只胤陪坐,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由各自乳母抱来,各吃一小杯乳便抱了去,算是“咸与大礼”。须臾两厢乐起,黄钟、玉磐、琴瑟、笙篁之声大作,六百余人凝目望着首席的康熙,见他含笑举箸,方一齐拿起筷子,拿捏着慢慢儿吃。原想大快朵颐的高士奇这才晓得,再丰盛的御宴也不过是个虚样儿。繁缛的仪节过去,康熙便显得随便了,立起身笑道:

  “此地湖水澄碧,岸柳如烟。又值秋高气爽,风光宜人,你们都是文宗硕儒,当有佳思妙作。状元文章千古一调,无趣得很,何妨君臣和诗?”说罢便吟道:

  金风爽气被万方!

  明珠一听果然是柏梁体,不禁一笑,装作无意间凑近了高士奇,却听熊赐履拈须长哦道:

  韶乐升平拜赐觞。

  高士奇忙小声嘀咕一句,明珠身子一昂,扬眉吟道:

  元首辉灿股肱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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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0 14:46:09 | 显示全部楼层
  “明珠只怕请了枪手吧?”康熙听了笑道,“李光地,你来续结。”因当着这么多人,李光地听着单点自己,脸上自然光鲜,左右一看,御座旁摆着一色儿八件“一桶万年青”,忙离座躬身吟道:

  一统万年清八方!

  康熙哈哈大笑:“如此现成的景叫你捡来用了——赐酒!”因便吩咐,“大家随意,不必局促地坐着,凭你怎么,做出好诗来朕即有赏!”

  一时众人便都疏散了,有的凭栏构思,有的垂头默想,各自苦心孤诣挖空心思耸动天听。康熙却传旨叫过施润章,将体仁阁赐宴时索去蒲留仙的诗稿还了,说道:“此人畸零之才,诗文俱都可观,只是郁气太重,不是禄命之人。还不到五十岁嘛,怎么就‘欲骚白头问渺冥,可许寄舟上灵台’?这太颓丧。朕只取他这一首——”说着用手指指。熊赐履、高士奇和李光地忙都凑过来,瞧时,却是一首长短句儿:

  天含糊,地也含糊,说什么致知格物?不见乎君子擒小人,犹似赤手搏豺虎;小人陷君子,易如狂风卷浮土。害龙者蜈,杀象者鼠,其理难名,其情莫睹——此生已为造化误,岂可垂老作冯妇!

  “这词写的有意思。”康熙笑道,“写的虽是前朝故事,于今世治道又何尝无用?”

  熊赐履心里不禁一沉:一个皇帝,肯时时记得这件事,国家哪有个不治的?但康熙常说,驾驭群臣之道,在于使君子小人各得其所,既防君子受诬,又用小人之才。为什么索额图辞出上书房,康熙就拿出这词来给留下的人看?他是个最讲诚意正心,以“慎独”修身的道学家,但这几年周旋于索、明党争之中,又兼着太子师傅,所受的挤对也就不少。熊赐履心里明白,若不是康熙绝对信任自己的忠诚,仅平“三藩”他不赞同,也早被明珠挤垮了……索额图退出上书房,显然为避权重之疑,但康熙究竟批准不批准呢?几日前索额图连上奏章,弹劾了几个封疆大吏,又调换了几个部院大臣,当然其中正人小人都有,康熙本本照允,圣眷隆重得很呢,这都是为什么呢?……正胡思乱想,却听康熙对施润章说道:“蒲某是你的门生,你可以君子立命之说抚慰一下——再修一书信给山东老于成龙,请他关照此人。要说明这是朕的意思,不然,于成龙可不是善人,要动本参你了。”说罢几个人方才散去。

  高士奇没有离开。他在康熙身后居高临下凭栏眺望海淀。朝中已有人说他投机钻营,并无实学,他憋足了劲,定要吟出盖压群贤的诗。心拟了几首都不满意,正搜索枯肠,拧眉咬牙地想着,康熙一转脸瞧见了,笑道:“朕今儿不许你出风头,另有差使给你!”高士奇憋足了的气放得精光,笑道:“奴才这点才思,想出风头也没指望。主子有什么旨意,是不是叫奴才帮着看诗评卷?”

  康熙拿着一叠交上来的诗稿抖抖,笑道:“品评诗的优劣,朕自信还有点眼力!是另一件差使,进宫去给苏麻喇姑瞧病。”

  “瞧病?”高士奇瞠目问道,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康熙泪光滢滢,痴痴地望着漫漫碧波,缓缓说道:“你大约知道,朕有个启蒙师傅叫伍次友,如今是出家人了。”高士奇见康熙如此动情,心中暗自惊讶,忙答道:“奴才听何桂柱说过一点,伍先生人品端方、学术纯正,曾辅主子习学圣道,后来——”

  “你知道也好,后头的不必说了。”康熙截断了高士奇的话,“他出家为僧,缘故很多,非三言两语讲得清。说到根儿上,还是为朕幼时侍女苏麻喇姑,如今她叫慧真,在宫内带发修行。”

  高士奇知道这件事忌讳很多,只好低头道:“是,万岁一说,奴才也就明白了。”康熙的语气沉甸甸的,略带着感伤,说道:“听明珠说你颇谙医道。如今苏麻喇姑病得沉重,朕想叫你去诊视一下。唉,朕从小儿亲近最多的宫人,一个是魏东亭的母亲,再一个就是她。如今一个去了南京,一个又病得这样,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着呢?”听说是这差使,高士奇的心早放下一半。但略一转念,又想不能过于显着自己医道太高,一来招忌,二来弄得人人找自己瞧病,也招架不住。思量一阵,高士奇方赔笑道:“主子吩咐,敢不尽心?但只奴才也只略善于调治气郁塞结,别的症候上的本事平常得很。”

  康熙哪里知道一霎间高士奇已动了这么多心思,拭了拭眼角,便翻看送上来的诗稿,说了句:“你去吧,传旨武丹,叫他带你进钟粹宫。”

  高士奇便匆匆退出团殿外的龙亭,来寻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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