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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9 10:00: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咏水仙士奇慕芳兰 严宫掖墨菊控明珠

  高士奇也趁势装得醉醺醺地踉跄而出。经冷风一吹,方后悔今日此举大不相宜。索额图是当今权相,即便不指望他提携,也犯不上逞能惹他扫兴。他满腹懊悔,酒劲倒真地涌了上来,醉眼迷离跌跌撞撞地走着,刚拐出玉皇庙街口,就和一个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竟将一个瞎叫花子撞在墙上,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高士奇心知不妙,一退身子便要溜,偏被那瞎子一把扯住了,骂道:“你混蛋!撞了我王老瞎一声不吭就想走?”

  高士奇见他不依不饶,情知是要钱打发,无奈自己穷得丁当儿响,腰里一个铜子儿没装,瞧着周围闲汉渐渐聚拢来瞧热闹儿,心里一急,双手叉腰“呸”地照王老瞎啐过去,骂道:“你才混蛋呢!我高瞎子被你撞了,你倒不依我,我瞎了眼,难道你也瞎了?”

  围过来的人们见他如此伶俐,不禁起哄大笑。王老瞎一松手,怔怔地道:“你也是个瞎子?啐!真他娘的晦气……”高士奇哪敢再扯闲篇儿,乘人们哄笑,一溜烟儿去了。

  回到宣武门客店,已是未末时分。店掌柜见他满脸酒气进来,笑嘻嘻迎上来道:“高爷,您回来了?哪里寻不到您!咱们店今儿盘店,所有客官都赏了房钱……”

  真是人倒霉放屁也砸脚后跟儿,高士奇冷笑一声道:“嗬!敢情你是怕我跑了,我还以为你惦记着爷呢!来,到我房里,清账!”店主人被他噎得一愣,忙跟在后头一迭连声赔笑道:“您想哪儿去了!高爷是恺悌君子,就一年不清账小的也信得过!只是这北京城您也知道,用爷们的话说叫薪珠米贵……实在没法子啦……”高士奇听他说得颠三倒四,也不理会,大踏步进了自己房间,向床上一倒,瞪着眼道:“爷这会子头昏,你坐着——呃——等着吧。又不等着上吊跳河,急什么?你瞧那方砚……那盆花……那包衣裳……不都是钱?你要等不耐烦,呃!就拿去……”

  他满口胡诌,不伦不类,说是会账,却只管拿话消遣老板,倒把老板气了个干瞪眼,正寻思如何对付这个光棍举人,高士奇却腾地跳起身来,拾起桌上一张帖子,眼睛一亮问道:“是查先生的,什么时辰来过了?”

  “哦,您说那位穷举人?”店主见他忽醉忽醒,莫名其妙地回道,“巳时来的,等不着您就走了,说是后晌还要来拜——”高士奇哼了一声,将帖子向桌上一甩道:“穷举人?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那是上一科探花查慎行,如今是翰林院祭酒!把查家三等奴才的家当分你一半,你一辈子也受用不尽!”店主人一来根本不信,二来也实在受气不过,干笑道:“小的也不想那个虚富贵,守多大碗儿吃多少饭,只要客人正经付账,日子也将就过得去!”二人正拌嘴,却听院里有人喊:“澹人兄回来了么?”高士奇抬头一看,“哎哟”一声,走出门来拱手相迎,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查兄久违了——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风流飘逸了……快请进!今儿索相邀我,我还以为是那二百两银子的功效,不想是老兄先为高某说了——可恨这奴才,竟说你是个穷酸举人!”店主人看时,查慎行与上午来时打扮迥然不同,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儿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缨络,寒暄着一步一摇地跟进来,那店主早傻了眼。

  查慎行呵呵笑着,挥着檀香扇道:“看来一味装寒素也是不成——见着索中堂了,还得意么?”

  “见着了!”高士奇笑着让座儿,一边又对店主道,“你愣什么?还不叫人给查先生沏茶!”店主如蒙大赦,一迭连声答应着去了。早有一个伙计恭恭敬敬捧了茶来。高士奇因见房中没了外人,方叹道,“去是去了,只没得彩头,愧对吾兄引荐。”便将在索府会文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

  查慎行摇着扇子静静听了,笑道:“索相也是小家子气,值得这样盛气凌人?这么着——明相方才还问我有没有文人要荐——晚上我到他府里再拜会一趟。”高士奇与查慎行昔年同游江浙,虽然要好,总因一贫一富,高士奇不愿仰求。不料进京一贵一贱,查慎行仍如此推诚相助,高士奇心中不禁动情,却不肯说出“谢”字,因笑道:“明珠看来倒是求贤若渴——听说他和索额图不睦——你倒两面都能兜得转!”查慎行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求贤爱才。皇上如今天天查考他们,逼着他们做学问,只是不得已儿罢了——我嘛,有时他们向我求问一些考据,去应付皇上,也说不上真有什么面子。”

  高士奇心中一动,天子如此重才,真可谓“河图洛书出,天下礼乐兴”,盛世将到了。正要说话,却见老板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千儿道:“高爷,你前儿定的花儿,花店着人送来了。”

  话刚说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着一盆两色水仙进来,葱绿的叶子衬着水红雪白二色花朵儿,水灵灵颤巍巍十分精神,映着这姑娘修眉凤目、浅红比甲、月白褶裙,恰似画儿上剪下来的麻姑送寿图。高士奇不禁呆了,大栅栏廊下花市上,他日日见这姑娘卖花,竟未留心她是绝色佳人!查慎行睨了一眼高士奇,不禁笑道:“澹人,你究竟是看人面呢,还是看桃花呀?”

  “哦?哦!”高士奇回过神来,忙道,“放在桌子上——慎行兄,我们且赏花儿吧!”

  这姑娘闪着眼一笑,将花儿放了,双手扶膝福了两福。查慎行调侃道:“若论这花,还是你捧着高先生赏更见颜色,可惜盆子太重——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这时才听出二人在夸她容貌,顿时飞红了脸,低声回道:“二位爷取笑了,奴叫芳兰。”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高士奇吟着,又道,“武帝《秋风辞》里的,好名字!”查慎行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两句俗语儿一日之内全叫江村摊上了。”又问芳兰,“你是丰台的吧?这花儿养到如此成色,搬进大内也是上好的了,高先生怎么有恁好缘分?”高士奇听他一味打趣取乐儿,倒觉不好意思的,讪讪起身细赏水仙,一边说道:“查兄,孔尚任的《桃花扇》改完了么?听说你正寻人排演。尚任见了这盆水仙,不定做出什么佳句呢——可也是,这么好的花儿,进贡也满成,怎么竟拿到市面上了,敢怕执事太监的年礼没打发好么?”

  一句话说得芳兰红了眼圈。原来这京师花行,以丰台为最,都是前明宫苑待诏祖传家艺。花把式们各以祖艺秘培异花,春有菊,夏有梅,能颠倒四时,但若不买通了太监,再好也是枉然。芳兰因爹爹哥哥都在生病,卖了钱换成药,这花便送不进宫去,见高士奇和查慎行豁达爽朗通情达理,因勉强笑道:“您说的何尝不是,花和人是一样的,没钱难见万岁爷!”

  “不要难过。”高士奇陡地想起自己,不禁大起知己之感,一边心不在焉地“赏花”,一边说道,“今日断不叫你落空。查兄,借我十两银子赏她……嗯,查先生乃人间探花,今日他出诗,我写字儿称赞你家的花,回去挂在店房,管教他们挤破你的门买花儿!”芳兰不禁诧异道:“一幅字儿就那么神?”明眸流波一眼瞥去,差点儿没勾掉了高士奇的魂。查慎行却笑道:“你枉自叫了‘芳兰’!撇开我查某,高澹人写一笔字你拿去琉璃厂卖卖看!”说罢,兴致勃勃起身,绕花一周,口内微吟道:

  魂魄原以冰玉碾,寒潭素石总怡颜。

  雪色映神浑无赖,且破先生一掬悭。

  高士奇揎臂濡墨,龙蛇走笔,一边大声赞道:“好!这是白水仙,再来一首!”

  查慎行沉思着,又吟道:

  削葱根株素手栽,嫩蕊抽枝琼瑶来。

  好与寒士添暖热——

  “查兄慢吟,我来续貂!”高士奇兴之所至,大笑道,“——一房艳日看花开!”

  查慎行鼓掌笑道:“好个‘一房艳日’!又吉利,又贴切,江村莫非机带双敲,意有别指?”说罢看了芳兰一眼。芳兰虽不甚懂得,也知不是正经话,忙将纸卷起,谢了赏,红着脸低头疾步趋出。

  直到断黑,查慎行又留了些银子,才辞了去。高士奇便叫了掌柜的进来,懒洋洋架着腿说道:“老刘家,你每日价说高爷该你房钱,丢杯打盏地没个好颜色。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掌柜的一看,案头两个京锭,炉花碴脚,面儿上起着白釉,翘边方底儿,地地道道的九八色头号元宝,直着眼看了半日,满脸堆笑道:“爷台,您何必计较我们这些小人见识?得,我这儿给您老请安谢罪!”高士奇微笑着道:“我要和你计较,这会子账一算抬脚就走,你就等着我怎么收拾你吧!如今有件事倒想叫你办办,办成了,银子算什么?”说着顺手便扔过一个元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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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9 10: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爷台,您老人家就吩咐吧!”

  “方才进来那个卖花的,你认识么?”

  “老街坊了,怎么不认识?”刘掌柜一脸谀笑,心知是难事,心里打着主意胡诌道,“正阳门蔡家莲儿么,有名的美人胚子——怎么,爷台您……想会会?”

  高士奇心里暗笑,口里却嗫嚅道:“她是良家女子,只怕……”“良家女子倒不是的。”老板生怕生意砸了,瞟一眼高士奇,故作沉思道,“不过没开脸的姑娘,一夜没二十两说不下来。人家黄花女子,总要拿捏,又怕臊,规矩就多些。”

  “唔?——唔,什么规矩?”

  “晚间起更,叫我家里的去走一趟。”刘掌柜笑道,“二更不来,爷就甭指望了——不能点灯,也不能说话,天不明就得放人家走。您老明鉴,这里头情由不说您也知道……”高士奇住店多时,早瞧透了这老板的伎俩,见他做作,正中下怀,甩着二郎腿慢吞吞说道:“我知道了——全依着你——去办吧!”刘掌柜笑着,打了个千儿,狗颠尾巴似的去了。

  当夜月黑阴天,二更过后,店中灯火熄了。半个时辰,刘掌柜隔窗轻轻敲了敲,把门推开,口里小声道:“你别害臊,高先生是个斯文人,正是郎才女貌!你们白日见过面儿的……”说着,黑就推进一个人来。高士奇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搂着亲嘴,连拉带扯地抱上床,着实温存了一阵子……

  半夜里睡得正沉,高士奇房中的炭火炉子忽然起了焰儿,先是烧着了一张纸,又点着了桌子腿儿,火势顺着向上爬,便燃着了窗户纸、窗棂……不一会儿“腾”地一声就上了房檐。高士奇一声大叫:“起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抱起一堆穿换衣服便跳出了房,一边穿衣一边大叫:

  “救火!人都死了?——我的房子走水了!”

  刹那间一座店都沸腾起来。前后院十几个伙计、几十个房客,有的收拾自己东西,有的大叫大嚷,有的寻桶觅盆,有的点蜡,“哗”的一声推开门,就泼水灭火。高士奇急得团团乱转,跺脚大叫:“救人!死畜生,先救人——里头还有人呢!”

  伙计们一拥而入,架着个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女人出来。人们就着烛光细瞧时,原来竟是店主的娘子王氏——一手护乳,一手捂着丑处,猫腰儿蹲在地下羞得无地自容。伙计们不禁愕然相顾,客人们哪里耐得?无不捧腹大笑。

  高士奇出足了气,跳脚大骂一阵,眼看天色将亮,卷了包裹一径扬长而去。

  从开封归来这段时间,康熙虽然极忙,心里却颇踏实。接连几次召见靳辅,他心里有了数,却命靳辅不必急于赴任,在京师各衙门走动走动,熟悉人事,等博学鸿儒开过再去清江赴任。一切料理停当,自有明珠、熊赐履、索额图、李光地等人不分昼夜筹备大典,康熙却忙里偷闲,每日到紫光阁看侍卫们练习弓马刀箭,或叫进汤斌、张诚、陈厚耀一干文臣,讲《易经》、看字画、学西语,什么天文数术、声光化电、几何测绘,倒也忙得不亦乐乎。陈厚耀数学造诣甚深,日日进讲,学问渐渐抖落干净,犹不能满足康熙求知欲望,西洋人张诚则出宫逢人便啧啧赞叹:“我大皇帝真是天才!欧洲人半年弄不清的知识,他只需一个月就可精通了,我已不够资格教他天文了!”

  这日退讲下来,用过早膳,因见天阴上来,风吹过来略有寒意,康熙换了石青江绸面儿的风毛夹袍,带了穆子煦和李德全两个人,从乾清门踱出来散步消食。因见上书房主事何桂柱捧着一叠文书从隆宗门过来。何桂柱见是康熙,忙站住了,躬着身子笑道:“主子金安,恕奴才抱着要紧文书,跪不下去……”

  “都是些什么东西?”康熙仰脸看着太和殿那边来来往往修殿的工人,随便问道,“怎么就这么多?叫部里打成节略递上来,这不是早有规矩的嘛。”

  何桂柱笑嘻嘻说道:“回万岁爷话,节略已早送到熊赐履那儿了。这几份奏章,一份是施琅请带水师的,一份是飞扬古在古北口练兵的,还有琉球、暹罗、荷兰国的贡单表章,都是些军国大事,万岁有过旨意,叫送进来看……下头这一摞子却都是尚书以上官员的窗课本子……”

  康熙取过最上头一份看了,却是荷兰国的贡品单子,上头写着:

  大珊瑚珠一串,照身大镜二面,奇秀琥珀二十四块,大哆罗呢绒十五匹,中哆罗呢绒十匹,织金大绒毯四领……

  下头还有一大串,也不及细看。康熙笑道:“东西不多,是个意思。这几日列国来贺,朕竟接见不及——窗课本子送进去,朕要一一批阅。李德全记着,荷兰国贡的这些物件,拿进去给老佛爷过目,喜欢的就留下。朕只要一盏聚耀烛台读书用。二十枝镶金鸟铳分赐给一二等侍卫每人一枝;赐魏东亭一桶葡萄酒,一枝鸟铳;熊赐履、杰书、明珠、索额图、飞扬古、施琅、巴海、图海——还有周培公、赵良栋各人一把起花佩刀,一个琉璃盏、十匹细软布。余下的不能动,朕还要赏考中博学鸿儒科的人——可记住了?”李德全忙答应一声:“记住了。”竟当场一字不漏将康熙的旨意复述了一遍。这太监如此好记性,何桂柱不由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又笑着对康熙道:“主子爷洪福齐天,这叫万国来朝,时来运转哪!当年‘三藩’闹起来时,文武百官这个爹死,那个娘病,都成了毛病儿,都要请假!——还都是一些受恩深重的臣子奴才呢!世上的事真和开店一模一样儿……”康熙听了何桂柱嗦嗦这番话,品品滋味,不觉心中一动,笑道:“你也会想事情了,长进不小。把这些东西送往养心殿,到乾清门叫熊赐履几个上书房大臣都过去,朕要查看他们窗课,也顺便叫他们歇息儿。”说罢一摆手去了。

  方到永巷口,康熙一眼瞥见两个秀女带着个二品命妇从景运门过来,便笑道:“这必是到斋戒宫见过老佛爷的了,这是谁家命妇,腿脚好似不灵便似的——朕瞧着有点眼熟。”穆子煦觑着眼望了望,笑道:“主子好记性,这不是前头仙逝了的主子娘娘的贴身宫女,叫什么菊来着,如今配了飞扬古……”

  “是墨菊呀!”康熙一下子想起来,“叫她过来!”

  其实不等传叫,墨菊早瞧见了康熙,见康熙招手儿,加快步子过来,俯伏着就行大礼。康熙微笑着道:“罢了罢了,你腿上有毛病儿,不用行礼了。”

  墨菊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的侍女。康熙十二年杨起隆起事,宫中人作反,因保护皇后受了刀伤,腿就瘸了,她到底行完了礼,方笑道:“奴婢是咱大清的女李铁拐,这腿是甭想好了。回禀主子一句话,奴婢男人回京三天了,想见见主子呢!”

  康熙大笑道:“大清有个女李铁拐也不坏嘛!这几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儿——飞扬古回来不回来,你好歹也勤着点进来,给老佛爷解解闷儿,再说太子是在你怀里封的,你就不想他?”

  “主子爷这才叫体念人情呢,就是这个话!”墨菊眼中涌出泪花,却拍手儿叹道:“只这二年规矩越来越大,这阵子新进来的苏拉太监都长了狗眼,竟没个人味儿!奴婢几回想进毓庆宫见见小主子,都叫挡了,有什么法儿?”康熙笑道:“别人不行,难道你也进不来?”墨菊道:“主子不知道,宫里老人儿都被撵得差不多了。如今小主子爷身边那几个苏拉太监,竟不是人托生的,前儿听说连彩屏那么老实人都被撵进了浆洗房去了,张万强出来说情都叫敬事房顶了回去……”

  墨菊好容易见着康熙一面,她一向心直口快,憋不住便兜了出来。康熙自将大内权柄交给明珠后,以为事事妥当,不料竟是如此,不禁脸上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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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修明史议立贰臣传 批诗文巧语骂权相

  康熙回头看看,身边只有穆子煦跟着,远远见养心殿太监赵培基出来,便招手叫了过来问道:“你做什么去?”赵培基忙打千儿施礼,笑道:“明相他们都在养心殿候着,忘了带四书,叫奴才出去借一本给他……”康熙怒道:“他是你亲爹么?这么孝敬他!这会子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去敬事房传旨:张万强是六宫都太监,凡事还得请示他,叫敬事房查查,这几年撵出去的老太监、老宫女,都叫回到原主子跟前侍候,——叫他们仔细,朕要查的!”

  康熙说完,便拔脚走开了,心念一闪:明珠干预大内的事是不是太过了,太监隔绝太子与外间往来,这还了得?但没走几步,又觉得自己多心好笑——没来由因墨菊一席话疑心大臣,宫掖内廷,管严点总归不是坏事儿嘛!及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康熙已经释然,因见李光地、索额图、明珠和熊赐履都鹄立廊下等着,便笑道:“进来吧,说是查考,其实是叫你们过来松泛松泛,害怕什么?熊老夫子,朕又不看你功课,怎么脸板得铁青?”

  说着,进殿坐了,舒一口气道:“博学鸿儒科的事预备得差不多了吧?过了这一阵,朕放你们三天假!”说着拿起桌上一份黄绢面的请安折子看时,却是魏东亭递进来的,因见江南当日米价七钱一石,便濡了朱砂,先批一句“朕心甚慰”。略一沉思,又抹去了,另写道:“谷贱伤农,可于海关厘金与金陵藩库中支银购粮,价可略高于市,则市价可趋平准矣。”一边写,一边问熊赐履:“你前日给太子讲‘性相近’,朕竟没有听清楚,再说一遍好么?”

  “是。”熊赐履忙躬身答道,“性,上智与下愚、圣贤与凡夫原来天生一样。然而这只是义理之性,若论气质之性,便不能一样,所谓‘相近’,即有别于‘相同’。”

  “唔?”康熙将请安折撂到一边,抬头笑问道,“难道义理和气质有两个性不成?”

  熊赐履略一沉思,赔笑道:“臣不曾详推其中道理。不过臣以为,义理与气质一而二,二而一也,义理只在气质之中。”康熙听了含笑点头。明珠有一大堆事急着要回康熙,在旁听着不耐烦,好容易等到插话的缝儿,便说道:“方才万岁问到博学鸿儒科。奴才正要请旨,试完后对这些鸿儒将如何安置,可让部里作好安排。”康熙笑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先说说看。”

  “依奴才之见,将这干人放进翰林院断然不可。”明珠正色说道,“这是御驾亲试,千古盛典,不同于一般进士。放出去做地方官吧,岁数又都嫌老了些。这都是各省大员奉旨访查来的鸿儒,取不中的,如果黜回原籍,督抚们脸上不好看。但若都进上书房,似乎又多了些。想了几日,竟没个妥当法子。”

  明珠讲的十分有理,其实还有更要紧的一条,他没敢说,康熙心里也雪亮:常科取中的进士如与博学鸿儒科安置的差使等级悬殊太大,不免生出事来。如今已有应试举人做诗讥讽了。如果摆在一处,又怕要生出朋党来?康熙思量着,笑道:“明珠虑的很是,熊东园,你看呢?”熊赐履却胸有成竹,说道:“臣以为授官不必另开门类。该侍讲的侍讲;该侍读的侍读;该到翰林院的仍去任编修。科甲出身、师生相因会导致门户朋党,若将这批御试硕儒放进去,反倒破了这些门户——至于使用,臣以为他们大都熟知前明政事掌故,可组成班底,纂修明史……”

  康熙听得目光炯炯:门户多了便无门户——熊赐履毕竟与众不同,讲道理能另辟蹊径。修明史这件事叫鸿儒们来做,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百姓们也自然会想这是“圣朝仁政”。这建议可谓一石数鸟,妙不可言!他兴奋地站起来,踱了几步,说道:“对,修明史!要修得与众不同,这是件大事,朕要亲自管起来。既优遇了高士,又消弭了反侧,又能将明亡之祸源昭示天下,重训子孙——比如说,能不能设个《贰臣传》,不然,像洪承畴、钱谦益这些人列传怎么评定功过呢?”他的思绪流动得很快,说得语无伦次,大家都听得有点跟不上。

  熊赐履心头一震,嚼着“贰臣传”三个字,愈思愈深;难为康熙举一反三,顷刻之间就想出如此刻薄又堂堂正正的名字——孔子着春秋,乱臣贼子惧,其实乱臣贼子仍代代都有,层出不穷——如今连本朝勋业彪炳的大臣也竟入了前朝“乱臣”之列,那谁还敢再当本朝的“贰臣”?正自胡思乱想,索额图在旁说道:“光地的折子请征台湾,不知主子可曾御览?”

  “朕已看过了。”康熙平静下来,坐回去呷了一口茶,问李光地,“你怎么一言不发,郑成功已死,消息可靠么?”李光地还是头一回和上书房大臣议事,他心里很激动;看样子自己极可能参与机务,入上书房了,猛听康熙发问,忙道:“这是靠得住的,不但郑成功,连郑经也死了,台湾群枭无主,内讧渐起。所以臣与施琅意见相同,请主上即刻下诏,命水战之师预备渡海收复故土。”

  “将呢?”康熙问道,“水军已在练了,将军应派何人?”明珠在旁大声说道:“臣荐施琅!”李光地却道:“应由福建总督姚启圣统兵渡海。施琅原是成功旧部,恐不能实心办事。”索额图却道:“国家用兵已久,元气未复,不宜兴军。”一时间,七嘴八舌,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康熙听了半日才明白,自己进来之前,熊赐履和李光地两个人因这件事意见相左,已是动了感情。熊赐履因见李光地慷慨陈词,不时用眼瞟自己,便也冷笑一声道:“这都是误国之言,主上切不可轻信!”

  康熙听了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熊赐履,你的话朕竟不明白,谁误国?这话有何误国之处呢?”

  “万岁!”熊赐履听康熙语气有异,一提袍角跪了下去,“台湾撮尔小郡,蛮荒不化,本不足视为大敌。今‘三藩’狼烟未息,百万军士疲惫,亿万百姓待苏,又无胜券可操之兵,胜之不足称武,败之则轻启边衅,伏请圣上三思!”

  李光地见状,也跪了下去,奏道:“台湾自汉便是华夏之土,岂可轻易放弃?我军新平‘三藩’,士气正盛,正可一捣巢穴,不可养痈遗患!”一时索额图和明珠也都跪了,各陈己见。

  康熙听了沉吟不语,良久方叹道:“东园公,朕也没说立即发兵嘛!你该知道,缺一片瓯,便不是全瓯;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过。宋太祖还晓得‘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呢!”熊赐履听了康熙的这番话,一时倒犯了难。撤“三藩”他不赞同,康熙断然下旨撤了;“三藩”乱起,他又主和,又被康熙严词斥责——如今事实已证明自己一错再错,这次是不是又错了?想着,便放缓了口气说道:“臣乃大清之臣,岂容大清国土任人宰割?但目下国力实难兴兵。皇上决心既定,臣亦无异议,只求皇上广积粮,精备兵,慎选将,以期一战而胜!”康熙本来想叫这几个忙得不可开交的臣子过来闲谈,稍事休息,不料引出这么一场争论,也觉好笑,抬头看了看自鸣钟,说道:“选将的事朕自留心。今儿不说这件事了,传膳——朕要赐宴犒劳你们,我们君臣一边用膳一边谈文论艺,岂不有趣儿?”几个臣子听了方都谢恩起身。

  御厨房里的膳食是随时都有的,一时间便都齐备。李光地还是头一次受此殊荣,坐了末座。康熙坐在上首,一面让臣子“放量用”,一面自拣着清淡的略吃一口相陪,又随手拿起明珠的窗课本子来看。明珠这阵子的奏折都是新入幕府的高士奇代笔,屡获谕旨褒奖,见康熙查看自己的文章,不无得意地笑道:“只恐难入圣目。这两年蒙皇上谆谆教诲,奴才自觉学问大进,想起从前奏对荒谬,不禁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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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却根本不信他的那些奏议、条陈都是出自明珠亲笔,听他吹牛,笑道:“确乎如此——你的窗课看得有趣,不知有诗没有?”明珠近来附庸风雅,偶尔也写点诗,正被康熙挠了痒处,回身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个本子,双手呈给康熙,说道:“这是奴才的诗词功课,也有几篇时文,上面有幕友批的评语,请主子过目。”康熙接过,一篇篇随意翻着看,忽然失声笑道:“熊老夫子,这个批加得有意思,你瞧这篇《不自弃》文——”索额图原坐在熊赐履下首,他虽鄙夷明珠为人,听康熙说这个话,心中诧异,便也凑在熊赐履身后,偏着脑袋看稿:

  “圣人云‘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不自弃之本也。夫发肤尚且不可轻损,况于我身乎?我身受于父母,又得圣恩雨露成立于世,是天尚爱而重之,卑微躯体焉敢连天而自贱自抛?”熊赐履皱着眉头读着,说道:“——这批的是什么——羯鼓四挝,痛切!”李光地摇头道:“只听说‘羯鼓一挝,万花齐落’,这‘四挝’是什么意思呢?痛切——”他沉吟着,只是索解不开。索额图也是如坠五里雾中。康熙揣度,这批语不是好话,因笑道:“总不成是‘羯鼓四挝,四万花齐落吧!’”话未说完,见李光地掩口偷笑,便问,“你笑什么?”

  李光地忙放下箸,说道:“作批人皮里阳秋。羯鼓四挝,原是‘不通又不通’;‘痛’者按医理而讲,也是‘痛则不通’之意,明珠竟叫此人诓了!”康熙仰着脸想想,果然不错,不禁哈哈大笑。明珠“腾”地红了脸,调侃道:“原本文章写得不通,也难怪他下此批语!”

  熊赐履素来庄重慈和,不喜轻薄,听李光地解破了,只一皱眉,便又往下翻,却是一首咏梅诗,遂轻声念道:

  半墙螭蟠映雪开,纷纷枝头映光彩。

  不信东君不着意,迷得青蝇绕花回。

  康熙因听不甚分明,便索回了稿本,自又看了,说道:“这诗做得极平的,批的也含糊——‘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诗能赛过杜工部?又有哪个姓齐的,能比诗圣还强?”熊赐履品评诗意,不禁摇头,饶是腹笥盈库,一时也难索解。反复又诵两遍,突然涨红了脸,强忍着笑说道:“这些批语轻佻鄙俗,不足以辱天听,还是罢了吧。”

  康熙歪着脖子寻思半晌,始终解不开这八个字的意思,遂笑道:“说出来叫大家畅笑一场,也好嘛!”

  一时李光地也悟了过来,因见熊赐履嗫嚅着不肯说,便道:“不雅得很,这‘齐’乃是肚脐的‘脐’的谐音,‘杜’是‘肚腹’之肚……”

  明珠瞪眼听着,心知批的不是好话,却又不知其意;索额图只口中喃喃念叨着“似在齐下,高出杜上……”武丹见众人皱眉寻思,便诧异道:“这八个字有什么难解的?在脐下,又比肚子高——那不是嘛!”

  一语点破,立时引起哄堂大笑。康熙手扶椅背,笑得接不上气来,索额图咳嗽着用手捶胸,熊赐履脸涨得通红,咬牙忍着,尽量不使自己失态。连守在门口的穆子煦、素伦和一干太监,有的蹲下身子,有的捂了脸,无不前仰后合,只李德全略撑得住,笑着过来替康熙捶背。明珠立不是跪不是,脸上呆笑着,心中暗暗骂道:“高士奇这王八蛋,我那样待他,他竟如此捉弄我,等爷回府再说!”

  “此诗实在不佳。”熊赐履定住了神,笑着批讲道,“平仄不去说它,北京哪来半墙红梅?再说,梅花映雪而开,在隆冬季节,青蝇自何而来?不过这批诗的人也实在太过分了。”康熙缓过气,端起凉茶饮一口,笑谓明珠:“……好开心!这个人你不可难为他,朕要见一见——亏你是个同进士出身,不知哪个考官是花了眼还是走了神儿,也不知你这奴才花了多少银子买通了关节……”

  “通关节的事是没有的。”明珠因见康熙并不在意,定下了心,嬉笑着自嘲道,“当时应试的人少,取不足额。糊涂试官,狗屁文章乱点乱圈也是有的,不想今儿在万岁爷跟前就露了底儿!不过,能讨主子破颜一笑,也不枉了奴才这‘诗’了——这个幕客叫高士奇,原是钱塘才子,和奴才相与最好不过的,主子要见他,那是他的造化,奴才岂敢难为他!”说着眼一睃索额图。索额图一听是高士奇,先是一愣,因见康熙欢喜,忙凑趣儿把那日高士奇在府里毁骂众名士的事说了,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移时,康熙方敛了笑容。明珠的话倒提醒了他,康熙初年,应试的举子的确寥寥无几,名额都取不足。如今一个个头上插了竹签子似的往门里挤,南北二闱光防营私舞弊也防不住。但博学鸿儒科这干人风骨不同。应试的总共一百八十二个,告老的、称病的、规避的竟有四十余人。像顾炎武、傅山等人竟摆出“义不受辱”死不应试的架势,虽锁拿锒铛“妥送”来京,却坚卧古寺不肯见人……从这些前明遗老的举止看来天下人心还是未能尽归“圣化”啊!沉吟半晌,康熙方慢慢说道:“南北闱的事叫他们考官用心去办差就是。博学鸿儒科的事一定得办好,朕也知道强拉他们应试不合人情,但天理如此也无可奈何,弓还要拉得硬硬的,既来了,不考也得考!考过的,无论优劣一概给官——最要紧的是非叫他们考不可!你们听着了?”

  “喳!”几个大臣忙叩头答道。

  “明珠,”康熙笑道,“你管吏部四司,它们都有个别号,晓得么?”

  “奴才知道。”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文选司掌管升迁除授,称‘喜司’;考功司掌管降革罚黜,称‘怒司’;稽勋司掌管丁忧病故,称‘哀司’;验封司掌管赠荫封袭,称为‘乐司’。合为喜怒哀乐四司!”

  康熙点头说道:“你尚算谙熟部情——朕看这次博学鸿儒科也用得着这四个字。朕以万乘之君亲为主考,这是亘古未有的荣耀,谓之‘喜’;有的不肯就范,捆了来见,这叫‘怒’;他不高兴,不妨就叫他‘哀’一阵子;等试过之后,朕再抬举他一下,不就‘乐’了?你们下去好生办理——跪安吧!”说罢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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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落魄人途穷遇权贵 风流士失意会情人

  明珠的新赐宅邸坐落在槐树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署。福王府远在洛阳,按明律诸王无事不许擅入京师,所以这宅子其实一直闲置。若论它的规制,华丽轩昂,京师八个铁帽子王府谁也难比。康熙八年前,因鳌拜当政,人人怕树大招风,谁也不敢问津。康熙十年之后有几位王爷想请旨住进去,却又无端闹起鬼来。眼瞧着楼阁亭榭画梁雕栋,树木成荫,郁茂葱茏,可是无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进去。说也蹊跷,自他住进以后,鬼也就没有了。

  因知康熙要来见高士奇,明珠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布置府邸,将诸如大玻璃穿衣镜、镀金自鸣钟、玉制朝珠如意、金佛玉马统统收藏到后花园的库房中,又到琉璃厂市上胡乱买了几十箱旧书摆到前庭,一直折腾到第二日辰时才算停当。明珠这才想起,回来后还一直没见着高士奇,便派人到书房叫儿子性德到前头问话。他疲倦地坐了,刚吃了一口茶,门官老王头拿着一封拜帖进来,禀道:“中堂老爷,靳辅中丞来见!”

  “快请进来!”明珠一按桌子起身,刚到天井,便见靳辅已进了二门。明珠满脸堆起笑容,将手一拱,说道:“紫桓兄,久违久违!自康熙十二年凤阳府一别,转眼就是五载,兄弟可是挂心得很。”因见靳辅身后还跟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和两个总角童子,便又问,“这二位是——”

  “我们进去再说。”靳辅答道,明珠见性德过来,便用眼神示意在廊下候着,又转脸对靳辅笑道:“老兄,愣什么哟?请,请——把圣上赐我的大红袍茶泡上来四杯,另包一包送给靳大人!”

  “紫桓,”明珠一边给靳辅和李秀芝亲自奉茶,一边说道,“你几次来,我都不在家,实在抱歉,帖子断不敢当,只好退回。不过你老兄也太古板,留下你的住处,难道我不能跑几步去看你?见着圣上了没有——都有些什么旨意?”说着,用眼睨了一下李秀芝,关心地说,“你只管用茶,不必拘束客气。”

  靳辅见明珠这样殷勤好客,心里踏实下来,笑道:“圣上已召见三次,因忙,话没说透,命我在京且住几日……”说着,便把自己入京以来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并将李秀芝母子的事也禀告了明珠。

  “啊……好,好!”明珠含糊答应了一声,坐了,双手捧着一杯茶,出了半日神,问秀芝道:“你如今怎么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头拭泪道。

  靳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晋卿不肯相认,她手中又没凭据,这是很棘手的。若惊动皇上,似乎对晋卿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实在不行,只好暂且送到家母那里……”

  “这事紫桓兄不必管了,明珠一手包办!”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说道,“这种事要的什么证据?现放着李秀芝还不是人证?晋卿写的诗还不是物证?——你看看这两个孩子,可怜见的,活脱脱是两个小李光地!”他话没说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会,只大声叫道:“老王头,叫管家的来!”靳辅和秀芝惶惑地对望一眼,不知这个明珠要做什么,正没计较时,管家已是跑着进来,请了安,毕恭毕敬地问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

  “通州不是新买了一处宅子么?”

  “是,已经成交了。三进三院,后头还有个小花园……”

  “行了。”明珠打断了他,指着秀芝说道,“这是李部堂的夫人。那处宅子就赠给她住。你指派二十个丫头、三个老妈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拨过去四十两银子——谨密些儿,这事要让别人晓得,我先揭了你这奴才的皮!”

  靳辅睁大了眼睛望着满面笑容的明珠,早就听说明珠为人洒脱大方、轻财好施,但初见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过分了?李秀芝抬起泪光闪闪的眼,愕然惶顾了一下靳辅,起身敛衽说道:“明中堂,这如何使得?我是来投奔李光地的,这两个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贱,不是享福的命,没的折了我的阳寿……”

  “嫂夫人不要说这个话,明珠也讨过饭,寄人篱下不是滋味。”明珠叹息一声说道,“光地不是个没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认你们母子,定必有他的难处。他眼见就要做大学士,不能在这事上栽筋斗——这样,这房子和人都算明珠借给你的,你也并没沾我什么光,日后我和晋卿兄结这笔账。但只是不要性急。我慢慢觑机会说话,他年轻新进,正要面子的时候儿,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乱子,也难称你的心!紫桓兄也在这儿,我把话说明了,你们两个都放心。”

  这番话娓娓动听,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顾全了李秀芝母子,又声明自己并无他图,听得靳辅心中一阵发热,点头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热肠!”李秀芝早率两个孩子扑倒在地,哭得泪人儿一般。

  “不能虚留紫桓兄了。”明珠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午时,很怕康熙突然驾到,撞上了不好看,因笑道,“你先回去,这两日过后,我去看你,可要叨扰两杯了!听说门上还收了你二百两银子,我已查办了这事——这批狗奴才真不是东西!吾兄还是收回去,京里用银的地方多着呢!”说着,将一张银票递了回来。靳辅哪里肯接,因见明珠还有事,便笑着说:“赏下人们吃茶用罢。”

  安置了李秀芝母子三人,明珠吁了一口气,这才叫过性德问道:“你高世叔呢?”

  纳兰性德才总辫儿不久,生得粉面朱唇,穿得齐齐整整地躬身侍立。自高士奇来,性德天天缠着他讲诗词古文,他二人倒似忘年交般形影不离了。他抬头看了看父亲,轻声说道:“昨个儿高世叔、徐世伯带着儿子去看花市。后来高世叔请徐世伯用轿把我送回来。说有事要在外头耽误一日,今儿后晌才能回来呢!”

  高士奇常常如此,也不算稀奇,康熙也未必今日就来。明珠也就没再问,只说:“花市有什么逛头,要去一日?——你徐世伯呢?”“徐世伯”便是前科状元徐乾学,因来府走动得勤,和家人也差不多。听父亲问,性德忙道:“徐世伯奉旨去大佛寺看望顾炎武和傅青主二位先生。回来又约了穆子煦军门一同去会施润章、杜讷,说是去一会儿就回来的……”

  “哎呀,明相!”父子俩正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二门外传来徐乾学爽朗的笑声,“怎么一夜之间府上就大变了样子呢?要不是门口那两只汉白玉大狮子,晚生还疑心踏错了门槛呢!”说着已挑帘进来,一边拱手作礼一边环顾四周,“嗬!满架图书,满室翰墨,真个叫人心醉神迷哟……”

  徐乾学的相貌甚是平常,金鱼眼,鹰钩鼻,一对暴牙龇出,被烟熏得黑里透黄,一副玳瑁眼镜用丝线吊在大襟旁一晃一晃,一说话老鼠髭须上下颤动,怎么看怎么别扭。人们一见他这副尊容,便会不期而然地想:“如此德性样儿,怎么会是个状元?”但他却是货真价实的一甲一名进士,敲得响的状元,学问文章都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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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9 11:35:53 | 显示全部楼层
  “坐吧!”明珠拍拍炕沿,又摆手示意命性德退下,忙问道,“到何桂柱府去会文了?施愚山他们怎么样?李光地和老何是邻居,也该顺便去瞧瞧嘛!”

  徐乾学“啪”地打火,呼噜呼噜抽了几口烟,方笑道:“何桂柱夫人殁了,前头的丧事办得热闹,后花园里也会不成文,说了一会子话就散了。这两位先生不比大佛寺的那两位,施、杜二人倒是挺欢喜的。还说:‘便是取不中也不枉了来京师这一遭’——这还有什么说的?晋卿那里倒是去了,架子大得很,不见!说是杜门思过——其实我心里也有数,陈梦雷已经交大理寺审过,估摸万岁还要御审他们二人这件官司,他不过是躲躲嫌疑而已。”

  “好嘛,当了大学士,只等着入上书房宣麻拜相了!”明珠撇嘴儿一笑,“万岁的口风怕是不再审了。不过他想杀陈省斋倒是真的,须知天下不如意的事多着呢!告诉你,皇上已密地召见了陈梦雷。又问我该怎么处置。你想,他和晋卿两个人的事,死无对证,人是好乱杀的?陈省斋那么好的学问,皇上素来爱重,我请皇上发落他去奉天,过两年风头过了再调回来就是了。”“这案子是没法审。”徐乾学眯缝着眼笑道:“大理寺审他,听说只问了一句就退堂了。”明珠诧异地问道:“那怎么会呢?”

  “他们问,‘陈梦雷,你为什么要在耿逆精忠叛军中做官?’”徐乾学道,“陈梦雷说‘是皇上于康熙九年十月十日当面派的差使!’——再往下还怎么问?”

  “于是乎就散了?”明珠不禁纵声大笑,徐乾学赔笑道:“他们总不能把皇上提到大理寺对质吧!”

  两个人正说笑,老王头抱着一大叠红拜帖进来,恭恭敬敬呈放在桌子上,却身慢慢退了出去。明珠知道这都是馆选官吏不知通了多少关节才送上来的,此时他不想看,因见徐乾学要辞,便道:“把这些帖子带出去璧还了他们。要捐官的成千上万,谁不想补缺?都这么来求我,我就是千手观音也办不及——告诉他们到吏部去挨号儿候着!”

  徐乾学接了帖子,颇有些犯嘀咕:这些捐官人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走到这一步。只求明珠见一见都不成。我何必去做恶人?他沉吟着,将一封封帖子在手里倒换着看。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竟有父母给儿子起这样名字的!徐乾学读书多年,却没这样的见识,真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明珠接过来看时,只见这份帖子上端端正正写着“徐毛恭叩明相万安”的字样,不禁也捧腹大笑,便叫老王头出去传话:叫这姓徐的进来,其余的半个月后再见。徐乾学生怕明珠再给什么难办的差使,一躬身辞了出去。

  片刻,一个方面阔口的官员摇着快步走来,穿着八蟒五爪袍、缀着白鹇补子,水晶顶戴,在天井里打了马蹄袖,叩了头,报了职名。

  “嗯。”明珠半仰在椅上,强忍了笑,双手把玩着他的帖子,扯着官腔说道:“进来吧!你是捐的官?”

  “是。”那官员敛容答道,“卑职康熙十四年捐的县丞,渐次进为知府衔……哦,这次进京,家父命家兄带了一方好砚,敬献中堂,伏望哂纳……”那官员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四四方方一个红绫包儿呈上来。

  明珠接过来,手被压得往下一沉,心知必是黄金所铸——却并不急于打开来看。只漫不经心将“砚”放在桌上,说道:“知府的出息已是很好的了,为什么还要钻刺门路?”“中堂明鉴:下官图的是能光宗耀祖,为皇上出力!”明珠笑道:“你这人看来还伶俐。不过我看还得加上一句,也得在任上好生替百姓做点好事,补缺的事嘛,等吏部司官送上票拟后自然会有消息的。”

  “谢中堂!”

  明珠见他端杯呷茶,知道他要退下,便笑道:“你不要忙。我看你像是读过点书的,为何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这怎么能进呈御览呢?”

  “卑职排行属‘球’字辈儿,因命中缺水,所以家祖特为起名‘球壬’。”徐球壬莫名其妙地说道,“不知为何不便呈交皇上?”

  明珠听了,方知他原叫“徐球壬”,但不知是谁在“球壬”二字上各添了一笔,变成了“毛”,当下也不便说破,只笑了笑,问道:“这帖子,你是交给哪个书吏呈进来的?”

  “不是书吏,”徐球壬忙躬身赔笑道,“是府上一位姓高的先生正好到书吏房,接了卑职的帖子……”

  一切都明白了,又是这个高士奇在捉弄人!送走徐球壬,明珠不由一阵阵光火。什么“羯鼓四挝”、什么“高出杜上”,他竟是逢人就捉弄;必定是高士奇接了徐某的银子,又恐自己心绪不好不肯接见,才弄出这个笑话儿来。想着,不由一阵寒森森的冷气直袭明珠心头。他倒不在乎自己挨骂,叫人心寒的是此人如此洞悉自己的脾气,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想想此时也无良谋整治高士奇。明珠的眼神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将帖子撂在一边,咬着牙自语道:“我偏不给姓徐的补缺,等着他咬你吧!”

  高士奇却不知道他离府这一天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在南西门花市支走徐乾学和性德是有缘故的。因为他见到芳兰带了个丫头正到槐树斜街白衣观去烧香。大约家中生意好转的缘故,芳兰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了。上身着一件盘蝴蝶结扣儿绣花水红小袄,外套杏黄丝绵坎肩,下头着的百褶裙子却是葱绿。高士奇眼巴巴瞧着小竹轿一悠一悠地过去,自己在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暗忖:“论身份,当然不及陈天一那位;说到风流小巧,却足强过一百倍!呸,什么大家闺秀,国色天香,哪及得上这样小家碧玉么?”

  眼见芳兰在庙前旗杆旁下了轿,一主一仆在阶前水盆里盥了手,高士奇几步抢过去,不等丫头泼水,慌忙就着残水也洗了手,却似忘了带手帕,扎煞着湿淋淋的手发怔。

  “这不是高先生么?”芳兰一转眼,见是高士奇,又惊又喜,忙蹲了个方福,抿嘴笑道,“您吉祥!这些日子不见,您比先前气色好多了——梅香,把我的帕子拿给高先生擦手!”

  这几声莺语燕呢、娇婉春啼,再加之笑靥如晕、流眄似波,几乎酥倒了高士奇。他一边打着主意,一边慢慢擦着手问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因读书人极少到观音庙凑香火,这句话本该是芳兰问的,高士奇抢先这么问,倒把芳兰问了个怔。眼见高士奇擦完了手,将帕儿抖抖,竟塞进自己袖子里,芳兰不禁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乱跳,慢慢低下了头,半晌没言语。那梅香却嘴快,在旁代答道:“刘掌柜的把姑娘许了东门胡家,才过了聘就听说胡家少爷得了痨病,催着姑娘过门冲喜……姑娘过来是给观音菩萨还愿的……”

  高士奇听到“许了胡家”,头“嗡”地一响,后头的话已一字不入,便是一桶冰雪水淋下,也没有这般的冷。他打了个寒噤,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那也是该当的。你们且去求佛,我到那边随喜。一会儿出来我还有话说……”

  看着她们进了庙,高士奇在石阶上坐下,抱膝仰脸想了半日,仍觉得事情棘手,妙计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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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大廊庙定情赠玉佩 宰相府调侃动圣听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时,见芳兰她们已经出来。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这位一品当朝的权贵便是靠山,为什么不借此施展手段?想着,便凑上前去,摸出五两银子递给丫头,笑道:“我是出来给明相选花儿的,恰好遇上你们。梅香,你懂行儿,去替我买两盆文竹,好么?”芳兰笑道:“两盆文竹有五钱银子就足够使了。其实也不用买,明儿叫家人给您送去也罢。”高士奇因道:“可怜见儿,这丫头生得瘦弱。去吧,余下的钱都赏你——细细儿挑,要上好的!”

  芳兰许了个病女婿,也是满心不如意,见高士奇这样,心里早明白七分,眼见梅香欢天喜地地去了,低头摆弄着衣带,小声儿问道:“先生……您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只这一点空儿,不能绕弯子说话了。”高士奇左右瞧瞧无人注意,开门见山就道,“十冲喜九忧愁!像你这样资质,闭着眼往火坑里跳,我……实在替你难过。”芳兰眼圈儿一红,睨了一眼高士奇,叹息道:“那有什么法儿——各人的命罢了……”高士奇默谋一会儿,温和地说道:“事在人为!芳兰,你若有别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为你设法。若没有,可就如你自己说的,这……都是命——我也没话可说了。”

  芳兰羞得脸红到耳根上,小脚不停地着阶石,蚊子般嘤嘤似的说了一句:“这……这叫人怎么说呢……”

  “这是有的了!”高士奇大为兴奋,眼光霍地一跳,问道,“是谁?”芳兰狡黠地闪了一下眼,正色说道:“先头绳匠胡同方家表哥,我们自幼儿一起种花儿……”

  高士奇乍听之下,犹如五雷轰顶,浑身的血都在倒涌。却听芳兰接着又道:“本来……爹妈都愿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窑塌了,把他砸在里头……死了……”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气,暗自笑骂:“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里却问,“再没别的了?”

  芳兰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看,你这样对我们男子,就有点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亏我没说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岂不吃个大大的没趣?”芳兰抬起头来,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盯着高士奇,说道:“那怎么会——像您这样的贵人,只会可怜我们,哪里能……我们花儿匠小户人家,俗气得很,只会种树插花接枝儿……”说着又低了头。

  有这几句话便足够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间的汉玉佩,双手递了过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这样诚挚的眼神,颤着声音说道:“休说什么花儿匠,高士奇还曾是叫花子来着。不如你!说到‘俗’字儿上,像你这份聪慧,若跟了我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芳兰看了一眼玉佩,却没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转了脸,啐道:“你不是正经人……这算什么呢……”眼见梅香带着两个小厮捧着花盆过来,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过芳兰温润汗湿的纤手,把玉佩放进去,小声说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来了结!”

  独自在太白楼吃酒想主意,直到傍晚,高士奇方醉醺醺回到明珠府。二门上的人一见他回来,喜得跺脚拍手道:“好个我的高先生,高爷,高祖宗!再不回来,相爷的毛板子要打死奴才们了……”高士奇一肚皮的没好气,打着酒呃发作道:“府里失火了还是遭贼了?怎么——我是擒贼救火的奴才么?”

  明珠在堂屋里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手脚发凉。无奈换了便装的康熙,还有索额图、李光地、穆子煦和武丹一干君臣都在这里,正和他的两个儿子揆叙和性德逗着说笑,只好强忍着,大步出来,站在廊下招手儿笑道:“澹人,这是怎么说,和他们这种人生什么气?来来!今日来了几位雅客,等着和你谈文呢,一同坐坐吧!”

  “客人?别人都有客,我自是天涯孤客……”高士奇醉眼迷离地打量明珠一眼,酒涌心头,忽然有一种畸零苍凉之感,一边拖着步儿进来,口内喃喃吟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末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梦中身。满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取天真。不如归去……唉……做个闲人。背一张琴,一……一壶酒,一……一溪云……

  一脚踏进门,也不看众人,团团一揖道:“慢……慢待了,有……有罪!”明珠因见康熙目不转睛地打量高士奇,深恐这狂生失礼,连累了自己,忙令人:“给高先生端一杯酸梅汤,把醒酒石也拿来——泡茶!”

  一杯冰水酸梅汤灌下去,高士奇清醒过来,因见揆叙也在,便道:“你的窗课呢?你父亲尚且每日读书做文章,你怎么不言声一去就是几天?”揆叙忙躬身道:“大阿哥邀我到南海子练习骑射,我是他选的侍卫,不好违了王命。功课倒没耽误,这几日背了几章《孟子》,明儿再请教先生……”性德忙替哥哥掩饰道:“朱注四书大全哥哥也能背了,先生别错怪了……”明珠因见高士奇不理会众人,忙笑着道:“功课的事有日子慢慢说,我来介绍这几位朋友。这位姓龙,这位李先生,这位姓穆,这位姓武。这位嘛……”说到索额图,他打了个顿儿。

  “索中堂!”高士奇忽然身上一颤。他倒不是怕索额图,是此时方留心,这位官架十足的一品当朝,竟坐了姓龙的下首!高士奇何等机敏之人,见康熙含笑跷足稳坐,气度雍容华贵超然出众,虽笑着,却有一种亲而难犯、不怒自威的风度。高士奇目光霍地一闪,提足了精神:他已八成猜中来者是谁了。

  “高先生,”康熙静等明珠说完,开口笑道,“我们都是慕名而来,知道你是风流倜傥、不羁世俗的硕儒,特借明相一席酒,要听听先生清论雅音!”

  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龙先生,说到‘学问’二字,徒增我之汗颜。三年前游历皖鄂,曾遇到一位挂单僧人,一夜抵足论文,才知道是做过当今天子师傅的伍次友先生,他称我是皮里阳秋君子;后来在杭州又遇彭孙、顾炎武二位征君,谬奖我是东方偷桃谪落仙才。承他们奖赞如此,我却屡试不售,文不得匡国济世,武不能缚鸡捉狐,圣主难知于草野,权贵视我如芥豆,实在伤了他们知人之明。如今年过而立,一事无成,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于我如浮云耳!”说罢举杯一倾而尽,吟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请!”

  康熙听了一笑,也便饮了。索额图诸人忙都陪饮一杯,却对高士奇道:“高先生请!”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听高士奇说见过他,不禁一怔,说道:“见过伍先生,你的福缘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师,又课读二位公子,将来他们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劳?”

  “性德和揆叙都极聪明,我很喜欢。”高士奇笑谓明珠,“明相留意,读朱子的书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诓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给明珠窗课加的批语,康熙不禁莞尔。李光地道学先生、朱子门生,气得涨红了脸,矜持地放了箸,一倾身问道:“敢问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闻所未闻。”

  “马肝有毒,不食马肝谓为不知味也;朱子误人,不闻狗屁谓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这有何疑惑之处:朱熹身为儒宗,当南宋亡国之时,无一善言救弱,无一善政御强,是为大节不纯。暗逼娼女污人清白、虚称伪病欺主,这就叫小节猥琐!我辈读书人,应崇孔孟,采圣道粹学施之当世,利国济民,何必绕道儿学他的伪诈虚浮?”

  康熙听着,不禁皱了皱眉,他觉得高士奇的话有些偏激,但攻讦朱熹的事又明载于史,却也无可驳诘。康熙正沉吟着,李光地冷笑着揶揄道:“高先生论学直宗孔孟,佩服!可谓:金匮万千表——孔子曰、孟子曰!”?

  “先生是出对子来难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机警地接过话,笑道,“好说——华兖百廿作,帝者师、王者师!”索额图想想,做学问自己不是对手,因接着说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处听人家说了几个谜语儿,竟寻思不来,你既夸口堪为帝者师、王者师,倒要请教。”高士奇噗嗤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拟帝王之师,联句逼到这步儿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讲到这里,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索额图慢悠悠说道。众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为之用,这是个‘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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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9 14:46: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高士奇应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李光地因见索额图难不倒高士奇,插进来说道:“我也有一个——立不中门,行不履阈,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这个谜语带双关,旁敲侧击高士奇的学问不是正道,高士奇一听就知道了,反唇相讥道:“这不是字,俗得很,是庙堂两边的哼哈二将——可对么?”

  众人不禁哄堂喝彩,却见高士奇笑问李光地道:“李先生看来是个无书不读的,‘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川,纶不绝、钩不申、竿不挠——因水势而施之。’请问,此文出于何书?”

  这说的是治国哲理,当因势而利导,则事半功倍,康熙听得眼中放出光来。李光地却腾地红了脸,他自康熙九年入翰林院,会过多少名士,连陈梦雷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儒,也深仰他识穷文章,不想今日撞上高士奇,随便引一段古文就难住了自己。想了半晌,李光地迟迟疑疑说道:“似乎是《庄子》?”高士奇却笑着摇头。

  李光地被高士奇挤对得没办法,便想着挽回,因道:“这都是雕虫小技。不才想请教高先生一篇时艺破题,题目是‘牛何之’三字,不知牛到何处去了?”康熙因先来时合府寻找高士奇,听李光地这么问,不禁哈哈大笑。

  “李先生,”高士奇正容说道,“查《孟子》一书,言‘何之’者二处。一则曰‘牛何之’,一则曰‘先生何之’。‘先’者,牛之踢飞脚者也;‘生’者,牛之坐板凳者也——然则牛与先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话音刚落,早已是举座喝彩。李光地听着“踢飞脚”,“坐板凳”暗含讥刺,却也无隙可觅,只好干笑着,心里感到老大不自在。

  明珠原对高士奇有一肚皮的气,眼见索额图和李光地相继败阵,见康熙十分高兴,自己也觉脸上光鲜。忙布菜让酒,笑道:“只顾说笑了,诸位请!这是圣上赐我的黄河大鲤鱼,难为这几千里运程,竟还都是活灵活鲜的……揆叙,咱家窖藏的茄子,怎么还没端上来?”揆叙和性德都在一边侍立,听父亲问,忙上前一步笑着回道:“窖里的菜签写错了,‘茄’字本是草头一个加,却写成了竹字头儿了……这会儿才寻出来,一会子就好。”

  高士奇此时志高气扬,便想乘机逞才,皱眉说道:“揆叙错了,草头下一个‘家’,出自《易经》,‘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乃是一个‘蒙’字!”穆子煦一边执壶斟酒,一边笑道:“高先生吃多了,公子说的不是那个‘家’字。”“哦——”高士奇一拍脑门儿,恍然说道,“原来是个‘佳’字,这字出在《春秋》,‘郑国多盗,取人于萑’……糊涂了,该罚!”

  “又错了!”康熙见他如此调侃,心里欢喜,哂笑道,“是草头下一钩一撇,再添一个‘口’字!”高士奇饧着眼用手指在桌上画了画,拍案笑道:“——竟是个‘苟’字!《礼记》开篇就讲‘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

  李光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好手段——一钩一撇不是那样个写法!”高士奇凝神思索一阵,点头笑道:“那必定是个‘刀’字,《诗经》上有一句‘有苕之华’,我竟忘了!”

  “你又错了!”索额图至此方知,汪老先生一干门客败于此人之手绝非偶然,深悔没有把他笼在自己袖中,便凑趣儿笑道,“不是‘刀’,乃是‘力’!”

  “立?”高士奇瞠目结舌,良久方叹道,“可见读书不但要在经书上做功夫,便是佛经内典也得通晓——那定是‘菩’字无疑,《金刚经》说‘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告须菩提’,《梁皇忏》则云“南无菩萨摩诃’——这回再也不会错了……”

  一席话七扭八弯,至此结住,高士奇百般刁赖躲闪,都无一语不出自经典,众人心中称奇,无不喷饭而笑。康熙笑得眼泪汪汪,指着高士奇道:“好,真有东方曼倩之风!既说到佛经,我来问你,如来是何许人?”众人听此话音,已知中了圣意,都敛息静观皇帝亲试。却听高士奇说道:

  “这不用问,如来是个女人。”

  “为什么?”

  “《金刚经》云‘趺坐而坐’。”高士奇笑道,“如来不是女人,为什么‘夫’坐了才敢坐呢?”

  “那——太上老君呢?”康熙忍着笑又问道。

  “女人!”高士奇毫不踌躇地答道,“《道德经》有云‘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不是女人,怎么会有娠?”

  “孔子也是女人了?”康熙又问。

  “当然。”高士奇淡淡说道,“子曰‘沽之哉,吾待贾者也’——他如不是女流,怎么会‘待嫁’?”

  康熙纵声大笑,起身对明珠道:“这位真是可人!你这奴才倒瞒得朕好,在府里这许久,却不荐入大内!”众人见康熙自己亮出身份,忙都起身恭肃后退,明珠赔笑道:“奴才奉命读书,想留高先生多习学几日么——高先生早晚还不是圣驾跟前的人?”说着,推一把愣坐着的高士奇道,“这就是当今天子!今日特来访你——怎么,一身的潇洒风流都被吓走了?”

  “万岁!”高士奇尽管已有预感,一经证实还是觉得太突然离奇了,一阵眩晕,迷迷糊糊地扑倒叩头,连口齿也不那么伶俐了,“……奴才高士奇……今日在外饮酒,归来又失礼于主上……奴才罪大,罪不容诛!”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起来吧,这有什么‘罪不容诛’的?——自明日起,你进上书房侍候草诏事宜!”

  进上书房入值并不要官品很高,但在外头六部看,一踏进门便是进了朝廷机枢之地,和索额图、明珠、杰书一样有了左右朝局之权。索额图一心想把李光地拉进去,使了多少暗劲没见个影响,见这个小举人一跃龙门跻身相位,不由一怔,忙笑道:“万岁圣鉴极明,高先生确是奇才。不过北闱和博学鸿儒科即将开科,何妨使其一考,以塞人口?”高士奇也顿首说道:“奴才愿考,先考而后取,可杜天下士子幸进之心!奴才今生有幸得瞻圣颜,即使不能取中,亦不负书生意气!”

  这说的都是正论,康熙不能驳回。康熙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高士奇,目中突然炯炯生光:高士奇补入,既可为自己起草诏诰、参赞政务,又可插科打诨、消闲解闷,更要紧的是打破了索、明二人的一统局面,何乐而不为?思索良久,康熙笑道:“博学鸿儒科是你们几个阅卷,北闱是徐乾学他们弄的。朕难道不如你们?”

  听了这话,众人“唿”的一声跪下,免冠叩头,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昔日小白举爝宁戚,高祖不察陈平盗嫂,此皆取士之道。”康熙怡颜悦色,平静地说道,“说到幸进,那不都是幸进?倘若考场高士奇失手,或有病,竟取不中,那时怎么办,用是不用?索额图奏议,毋庸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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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中和殿君臣议河务 体仁阁鸿儒试文章

  举世瞩目的博学鸿儒科终于开考了。这天是康熙十八年三月十九日,天色刚亮,应试鸿儒们便齐集太和门,黑鸦鸦跪了一地。老总管太监张万强手执节钺,端立太和殿口,静等康熙驾临。

  忽然一阵景阳钟鸣,静鞭三声,天街上传来细细鼓乐之声,不一会儿,便见康熙乘三十六人銮舆从保和殿后迤逦而来,直至太和殿前方才下来,张万强一声高呼:“万岁爷驾到!”立时肃穆寂静。

  康熙下舆,却不急于进殿,在晨阳中舒展了一下身子,深深吸了两口略带寒意的空气,漫步踱着,先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太和殿。经过几个月的修饰,这里已是焕然一新,灵龟、香鼎、仙鹤、瑞兽腹中早燃上了百合香,霭雾缭绕;品级山旁八对象、驼依次肃立,背上的宝瓶灿然生光,这一切真给人一种“紫气蒸腾”的感觉。康熙见楹柱上有新书的对联,便踱过去,默默地读着,一副是:

  日丽丹山 云绕旌旗辉凤羽

  祥开紫禁 人从阊闾觐龙光

  另一副是:

  观翔天 九泽同文朝玉陛

  风楼焕彩 八方共宇度瑶阊

  康熙知道是高士奇的手笔,不禁点头一笑。觉得两联中俱用了“阊”,不无重复之嫌,但文辞气势无可挑剔,笔势庄重矫健有神。见熊赐履等人就跪在身边,康熙笑道:“高士奇不枉吃了朕一坛茅台,数日之内,竟将三大殿和乾清宫里的楹联全都换新了。”眼见穆子煦引导,礼部司官带着近二百名鸿儒亦步亦趋拾级上来,康熙微一点头,便大踏步进殿,在盘龙雕凤、金碧辉煌的“天下第一座”上端正坐了。

  须臾,穆子煦将人带至殿口,躬身一礼,自退到一边。由熊赐履、明珠和索额图三大臣带着众人鱼贯而入。近二百人在殿中扬尘舞拜,山呼万岁,震得大殿嗡嗡作响。接着熊赐履便奏:“内阁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臣熊赐履、臣赫舍里索额图、臣纳兰明珠,奉诏率应博学鸿儒科士人一百又七十九名,叩见吾皇万岁!”

  “顾炎武、傅山他们终究拒不应试!看来收服人心不能一蹴而就啊!”康熙心里微叹一声,默谋着,只将手轻轻一抬,索额图忙出班南面而立展读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着作之选。朕万机时暇,游心文学,思得博洽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内,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无论已仕未仕,着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闻报于该督抚,代为题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钦此!

  康熙一动不动,用目光扫视着广阔的大殿,选进的鸿儒们也都伏地静聆圣谕。这道诏谕,从征召他们之日,已听过了几遍,但今日当着这位二十八岁的青年帝王庄严开读,更有一种崇高的神圣感,良久,众人方齐声叩答:

  “谢万岁隆恩!”

  “众卿!”康熙的声音很洪亮,“国家扫平三藩逆乱,武事渐弭,文运兴起。望尔等倡明圣道,各展所学,不负朕亲试谆谆之意。”待康熙降谕毕,便有鸿胪寺正卿佛纶闪出班外,用金盘捧着一张摊开了的黄绢,躬身上前。康熙提起朱笔在绢上一挥而就。佛纶退下来将绢又捧给明珠。明珠大声宣道:“御试题目:一、璇玑玉衡赋;二、省耕诗一篇。着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率诸士至体仁阁拟卷,巳时缴上,午时在体仁阁赐宴,钦此!”

  这是殿试、馆试翰林庶吉士都不曾有过的殊遇。人们立时一阵兴奋,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循礼退下。康熙方下了龙座,招手儿叫过穆子煦来问道:“昨日传旨叫靳辅递牌子进来,不知道来了没有?”穆子煦忙笑道:“方才奴才侍候主子来太和殿,瞧见靳辅跪在乾清门外候旨呢!”康熙原地兜了一圈,仿佛有点舍不得方才那种气氛,不愿离开这座至高无上的宝殿。想了想,这里终不是议政的地方,因笑道:“叫上来,朕在中和殿见他!”说罢,一径自殿后门出来,踱至中和殿前,一边斟酌着上头新写的楹联,便见靳辅远远急步而来,因点头笑道:“免礼,进来说话——那边体仁阁正考较鸿儒,我们君臣说说治河的事。”

  “是!”靳辅几乎一路小跑上来,说话还微微带喘,“只是主上日理万机,诸务丛集,也当节劳才是……”说着便跟进殿来,侍立在康熙身旁。康熙开口便问:“你预备几时启程赴任?”“回皇上话,”靳辅一躬身说道,“奴才的折子已递上去,不知可经御览?面聆圣训之后,奴才即刻南下赴任。”

  康熙点了点头,接过内侍奉上的一杯蜜水,转手便递给了有点慌乱的靳辅:“赐你喝了吧——这些日子在京,听到外头有些什么话没有?”

  靳辅有些摸不着头脑,捧着杯子小心地问道:“不知圣意指的……”

  “李光地和陈梦雷的事。”康熙淡淡说道,“下头都说些什么?”靳辅不料康熙竟问起这个,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沉吟着答道:“下头臣子原都预料皇上将兴大狱。有的应试孝廉便有些不安。陈梦雷为福建学者素受南方士人仰望,虽有罪而证据似嫌不足。主上处置之后,众人无不仰服,称皇上仁心高厚,实天下读书人之福!”康熙盯了靳辅良久,笑道:“你不用奉迎,说风凉话的怕也有!这事朕心里有数,清水池塘不养鱼,有些事只能糊涂办理,朕从不随意糟踏人才,就是这个话——你不要觉得与你不相干,朕这话是对你说的,告你的折子早递上来了,你晓得么?你这个人哪,怎么就敢从国币中提银子进京来打点权贵?”见靳辅鼻子上渗出汗珠儿,急着要申辩,康熙一笑摆手道,“他们的折子朕已留住不发,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借库银总比追加火耗银子敲剥百姓堂正。你往后管河工,银子像淌海水似的,朕不能不提个醒儿,叫你小心一点,若信不及你,也就不讲这些了。说正题吧,你折子里有些水利条陈,朕有些看不明白,且说说你的打算,朕来替你筹划。”

  听着康熙这些话,靳辅鼻子一酸几乎堕下泪来,忙偷拭了。心想此时也只能大略奏陈一下,便从袖中抽出一张图来,那是陈潢入京后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康熙见了伸手要过,便摊在案上,让靳辅一一指划给他细看。

  “主上,”因离康熙太近,靳辅心情有些紧张,舒了一口气才道,“臣之治河大体分两步走,总而言之是以治河为本,治漕为标……”他用手指在图上划着,“……第一步先将黄河现有决口全部堵塞,由东向西渐进,使黄河河道归复。大修工程共是五项:疏浚清江浦至云梯关到海口河道;挑浚高家堰以西至清口淤沙,然后在高家堰筑坚堤一道,确保洪水不至在此决口堵塞清口之北……这几项工程完毕,黄河入海之路便畅通无阻,然后着力将旧决口依次填堵,不至重新泛滥。最后深挑运河、清理积水潭,运河即无恙矣……”

  说至此,靳辅抬头看了康熙一眼,见康熙毫无厌倦,双目炯炯盯着河图,忙又接着说道:“第二步,在河南考城仪封一带,沿黄河开挖一条中河,从骆马湖经宿迁、桃园至清河仲家庄,避开黄河中流一百八十里风滔之险,漕运船只在黄河中航行便仅有二十里,亦无大忧。”接着,靳辅口述手划,将改运河口、挑皂河、归仁堤诸项细目工程一一指出。这都是与陈潢反复计议了的,早已烂熟于胸,说得十分畅快。

  康熙边听边点头,不住地“嗯”着,一直没有插断。直到靳辅说完,他才抚着脑门向后一仰,闭目沉思良久,方道:“听起来似乎尚属可行。不过朕不精水利,又没亲自踏勘,难置可否。第一步工程完成,漕运即不受黄害,甚慰甚喜。不知需多少时日?”

  “回万岁,十年!”

  “十年不行,七年如何?”

  “臣勉力为之。”

  “好,钱呢?”

  “每年四百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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