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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2:57:06 | 显示全部楼层
                                                                                                                  09 说盐政钱度惊池鱼 思军务阿桂履薄冰
  许久,纪昀才从惊怔中惊醒过来。到处闹灾,官员婪索,吏治上贪案迭出,宫闹中皇后欠安,嫔妃争宠,又连着病死两个固伦公主。乾隆本就窝着一肚皮的无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过是“溃败”,现在竟是个全军覆没的光景,乾隆大发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禄庆楼与宴的,就有顺天府的同知雷琼、步军统领衙门也有几个堂官在场。如果追究起来,钱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军机大臣,自然难逃一顿训斥……思量着,问道:“六爷,您这么难过,我心里很愧,皇上忙着军国治安,救穷济贫,我却在这边和一群下三滥们吃酒。我对不起皇上,也对不住六爷您啊!”和珅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极高的人,立即领悟这是纪昀为自己开脱玩的手腕,他见傅恒平静下来,忙拧了一把凉毛巾递上去。傅恒一边揩脸,抽颤着声气说道:“我失态了。倒不为怕皇上降处分,设身处地,臣下辜负皇上大多了,难怪皇上震怒!”
  “皇上还有什么旨意?”钱度却惦着修圆明园的事。桂清就是他的朋友,前日还送来三千两冰敬,没有拆封放在柜子里。桂清出事,免不了要审,攀咬出来也是不得了,钱度思量着,心里也着忙,因又问:“六爷请带兵,皇上恩允了没有?”傅恒道:“皇上没理我,拔脚就走。到殿门口站住,看着外头的雨,好半晌才说,‘你去知会刘统勋、岳钟麟、阿桂,明天递牌子到养心殿议事,着刘统勋下海捕文书,缉拿逃将兆惠和海兰察;下旨:着和亲王弘昼查看张廷玉家产,收缴从前发给他的诏谕和御赐物品!,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一阵凉风在院中忽地掠起,挟着雨点袭在窗户上,窗纸立刻浸湿,无声地鼓胀了一下,接着,隐隐约约亮了几下闪,便传来鼙鼓似的沉雷滚动声。在一明一灭的电闪中,几个人面色都很难看,纪昀打破了沉默,又问道:“怎么不叫汪由敦进去?张廷玉又是怎么回事?”傅恒听了摇头,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道:“这件事我也不晓得。张廷玉闹配享,皇上心里有些厌他是真的,已经劝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又叼登出来,连汪由敦也卷了进来……这事明日递牌子请见,看情形办吧——我来见你们,一是知会阿桂明日进去,二是问问晓岚,《四库全书》征书的事,现在到底各省动作如何。你和我都要心里有数。钱度原是我明日下朝要见的,既在这里,就更好了,也有几件事要问,要办。”见钱度要起身答话,傅恒摆摆手,说道:“不要闹规矩了。一是海关厘金,粮漕盐漕、去年的秋赋,户部实收多少,比往年如何,有没有亏空,填了亏空还有多少余额;二是赈灾,到底多少粮食够用,库存能动用的,各地义仓能用多少,还有军粮储备情形。你不要说起来没完,粗报个大体就成——听说榆林大粮库一下子霉掉五万石谷子,可是有的?”
  “榆林大库我去查看过。”钱度一听就笑了,“陈谷子烂芝麻,谷子是最耐存放的。榆林最是酷旱干燥的地方儿,粮库不但高大结实,通风也极好。怎么会‘霉了谷子’?连康熙爷西征时的存粮,风化得一捻就碎,却仍是不霉。没准儿是哪个混帐行子填了他的亏空,捏个由头糊弄朝廷罢了!”
  “这件事要查!”傅恒额角青筋抽动了一下,“户部和兵部武库司去人!——你接着说。”
  钱度在椅上一欠身,庄重他说道:“海关厘金收项各年不等。今年蚕丝、漆器、纱绫、柳条、绫机、黄白丝、木棉、闪缎、绢绸出口多,是因为苏杭宁的织机比去年加了一倍,桑叶儿丰收,像瓷器、方竹这类的就寻常。收项计在两千五百多万两银子、七十多万斤铜。比去年多了三成……”他真个熟悉情事,从丝价、瓷器、药材、食物、茶叶输出输入进项收益,俱都如数家珍,饶是简约着汇报,也说了一顿饭时辰。又道,“至于各省亏空,户部没有奉旨,不能一一彻查。这里只能算和六爷私地议论,我到陕西实地查过西安藩库,银子和帐面短差约有五十万,或许更多一点。陕西是个穷省,要照这个例子去推想,天下亏空总数我估约在两千万到三千万两这个档口。和雍正爷手里那是没法比了,比起康熙爷倦勤时候,还是要好得多。”
  三千万不是个小数。张廷玉在康熙四十二年听到户部报说各省亏空计银一千五百万,双腿一软便瘫坐了下去。世易时移,如今这个数目已经吓不住人,朝廷每年岁入近五千万两,贴补着几年就填平了,所以众人并不吃惊。阿桂笑道:“我们主子太仁德了,年年蠲免钱粮,逢灾无论大小,只管赈济。不然,这点子帐算得什么!”纪昀抽着烟,吞云吐雾说道:“我最怕你这个想头!雍正爷从康熙四十六年整顿吏治,清理亏空,加上他在位十三年,苦苦折腾了差不多三十年,死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才把库银收回来?现在又从库里往外掏了——他们是试探,先有借有还,再借了不还。两千万不赶紧收,明年就三千万,还会有四千万五千万,伊于胡底?如今的官有的比行院的婊子王八还要贱——娼妓接客,也还讲情义呢!这,只认钱!”
  傅恒心绪已经见好,听纪昀这番话说,苦笑着叹息道:“老纪说的是,不防微杜渐,吏治败坏起来快得很!”纪昀道:“如今天子圣明,后宫太监不能干政,天下太平,有一点亏空,也算不得太大的事。”大家听了都颔首肯同。钱度隐然想起曹鸨儿捎来口信,说在南京讨生活不易,要盘了丝场坊子,带着儿子进京认父寻夫,心里陡地一沉,脸上便现了阴影。正在发怔,傅恒转脸看他,问道:“老钱,宝源局现在的公署设在哪里,现在下头共有几个铸钱厂子?”
  钱度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忙道:“铁英的弹劾折子转到户部,我看过了,他说的不实。宝源局就在过去的铸钱司,是铸钱司翻修了一下,总共也用不到两万银子。下头四个厂,东厂在四条胡同,南厂在钱粮胡同,西厂设在北锣鼓巷千佛寺后,北厂在新桥北的三条胡同。各厂铸炉大约都在三十五座左右。一共是一百八十八座。”傅恒听了,又问:
  “现在每月宝源局用铜多少?”
  “回六爷,每月鼓铸八卯———卯是六万斤,加上宝泉局,每月总共用铜四百万斤,一年用铜在五千万斤上下。”
  “民间化铜钱铸铜器的厂子现在查禁得如何?”
  “峻法严刑之下,谁个不怕?”钱度一笑,说道:“我在云南铜政司杀人三百有余,那是权宜机断处置。现在皇上有明诏,有私化铜钱铸器皿的,收聚鼓铸的一律斩立决无赦。厂子,我敢说是没有了。个把铸匠希图暴利,小打小闹铸几件铜器,这恐怕免不了。”
  傅恒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恐怕厂子还是有的,只是遮掩得密,我们没有查出来就是了。我核了一下,南京一地去年用去铜钱五千多万串,比圣祖爷时多了二十倍不止。商贾贸易只增了不到十倍,还是钱不够用,钱都到哪里去了?要查!吏部票拟你兼刑部侍郎。两个身分到南京,会同金鉷查看——我担心是‘一枝花’这些亡命之徒用这法子敛钱!”他吁了一口气,又道:“有人上密折,说采铜不如买铜。你是行家,我想听听你的见识。”
  说到“一枝花”易瑛,钱度心里又是一紧:曹鸨儿其实极可能就是易瑛的手下小毛神,不然为什么尹继善要抄掉她的行院?既和自己有了孽种,每月还要寄钱,这个陷坑怎么撕掳得开?就是采铜买铜的事,他钱度也粘包搭手,他在李侍尧处借银一万,那是铜政司的钱,已几次来信索还。如果“采铜不如买铜”,铜政司就得撤衙盘帐,一切网包露蹄,更是个不了……钱度一阵慌乱,又想到要兼刑部侍郎差使,圣眷优渥,又专管查案重权大势,顿时又放了心,略一沉吟,说道:“洋铜都打日本国进口,每百斤折银十七两五钱。滇铜价是十一两,加上运费约折十六两五钱。差价在一两左右。还是自己采铜略为合算。”
  “还有各路运官贴费呢!”傅恒却不理会钱度的心思,自顾说道,“折算下来怕只是持平……况且几十万铜工聚在山中,其中刁顽不驯亡命之徒混杂,一个不留神容易出大乱子的。”钱度此刻已知道这位天字第一号大臣的心思,傅恒势倾天下炙手可热,断不能执意相抵。因顺着他的话意徐徐说道:“六爷虑的极深极是。所以铜矿还要严加管束,还是要给铜政司杀人权。买洋铜只能补不足,不能全然指靠的。六爷,日本的铜矿已经快要采尽了,康熙年间日本正德天皇就下令去日贸易船舶不得超过三十艘,只是他们要我们的货,不能不用铜和银子换,日本朝廷也难以控制——他们早已急得朝野不安了!所以不宜废弛我们自己的铜矿开采,也要想办法多买些洋铜,似乎是两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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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3:09: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半私意半公心,理由说得堂堂正正,几个人都听得频频点头,纪昀笑道:“不枉了人家叫你‘钱鬼子’,真个马蹄刀勺里切菜——汤水不漏!”傅恒叹道:“现在有几个真懂经济之道的?你一说,他就称喏,下去仍旧懵懵,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有人在皇上跟前嘀咕,要撤掉铜矿,这是皇上旨意让我问你的。”
  “说起称‘喏’,想起李侍尧来。”阿桂笑道,“他在离石县当通判,学台喀尔钦到县视学,道台知府跟着,都是闭气敛声毕恭毕敬低眉回话。吩咐李侍尧修修文庙,他一声‘喏!’震得屋子嗡嗡响,吓得众人一跳!喀尔钦官派最大的,当时就训他‘你呵斥我么?有这样回上宪话的?’李侍尧听了,又称一声‘喏……’声气儿弱得像快断气的病夫。
  “喀尔钦气得浑身乱颤,拍案而起厉声说:‘我作官十四年,没听过你这样的“喏”!别以为我是朝廷特简的就这么狂——皇上是罚你来山西的!’
  “李侍尧只是个嘻皮笑脸,一虾身子说,‘卑职才作官,不懂规矩,不知道怎么称喏才能合了学政大人的意,请大人赐个“喏”样,卑职好照办……’”
  阿桂说完,三个人都听得哈哈大笑,议论政务的沉闷冗烦气氛顿时一扫而尽。傅恒掏出表来看看,笑着起身,说道:“快到子初时辰了,回去还要写几封信。朋儿大家还要递牌子进去。阿桂,估着万岁爷还要问你军务上的事,你把思路理理——外头这阵子雨小,咱们告辞吧!”
  送走三个大臣,阿桂略一洗漱便即安歇。他顺着金川的地理天气山川草地形势,回忆着庆复和张广泗的兵力布署,又思索莎罗奔这个对头变幻莫测的用兵调度,又想应对之策。揣猜着皇帝要问什么话,哪些该实应,哪些该含蓄,哪些地方要小心,防着口漏被小入撩拨离间……一一理着思路,除了打仗,还要想到讷亲权重势大、秉政多年,亲信、门生故吏满朝都是,万一不杀讷亲,将来东山再起又怎样?现在该如何留下余地?一时,又想起勒敏和李侍尧以往的交情过从,高兴楼酒酣耳热、行令纵谈,黄叶村约曹雪芹小酌论文,如今已是“各自须寻各自门”,曹雪芹一代豪才,想必已是坟草萋萋、墓木已拱。转瞬又念及兆惠和海兰察,这一对“红袍双将”怎么会当了“逃将”——莫非……莫非讷亲也和庆复一样,自己不也曾当过“逃将”么?
  就这样心里翻腾,阿桂在床上翻烧饼,竟醒得双眸炯炯,头枕双手,听着屋外沙沙的雨声时紧时慢,微微的风声掠巷穿堂,像远处时隐时现的吆呼声,直到钟漏四更才朦胧了过去……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间,忽见曹雪芹怀中挟着个油纸包,一手推门进来,穿戴一如平日,长袍布履洁净得纤尘不染,方额广颖修眉阔口,黝黑的面庞上带着笑容踱到桌旁,小心地把纸包放在桌上,笑着说道:“佳木,如今和傅六爷一字并肩,做到极品了。你的门好难进!门政老爷要门包儿,幸亏六爷府里小七子来送信,认得我,才放我进来!”
  “是雪芹呐!”阿桂笑着迎上去,一边让座儿,便伸手解油纸包,口中说道:“养移体居易气。官做大了,就是自己不变心,当不得下头跟的人狐假虎威欺负人。你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和他们这起子人计较什么——常来走动,见我待你亲近,他们自然又一副嘴脸……这是《红楼梦》么?”
  曹雪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说道:“可惜六爷和你这样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体变也好,气变也罢,只要心不变。就是英杰之士!你几次捎信给我,要看全本《红楼梦》,听说你回京宣麻拜相,我赶热灶窝儿来巴结巴结!”说着就笑。
  “这是教人聪明的书啊!”阿桂说道:“看似矜怀风月儿女情长,其实在论的世道人心!譬如石兄说‘文死谏,武死战’的高论,实在透彻——只有君昏政乱,才有‘文死谏’;打了败仗,才有‘武死战’,于君父国家百姓有什么实在的益处?我进军机处,立志只一个‘贤’字,辅佐皇上治平盛世,也不枉了为人一场。”说着便翻那稿本,恍惚间觉得墨色惨淡,字迹都不甚清晰,便又合上了书。见曹雪芹微笑不语、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是么?”
  “我笑你太认真,有点走火入魔了。”曹雪芹说,“这世界光怪陆离,万法生缘,缘动万法,用一种‘道’根本不能解释。不记得杨子所谓‘歧路亡羊’的掌故儿?”
  阿桂怔了半日,仍觉语意闪烁,理义深奥,摇头道:“我不能明白你的意思。回头问问纪晓岚,他也是淹博学问的人——”话未说完,曹雪芹便急拦住了:“你千万别问纪公!你们都是经国大臣,说这些稗官小说做甚?小说是给悠闲适世的人们醒酒破闷、消磨时辰的,不要登那大雅之堂!”阿桂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就这么变貌失色大惊小怪?——晓岚管着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他早就想看看《红楼梦》了。我给你们引见——”正说着,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和珅匆匆进来,喊道:
  “大人,大人,桂军门……该起来上朝了!”
  ……阿桂昏沉中乍然而醒,但见窗纸微明,晨风鼓帘,案上青灯儿自萤萤如豆,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阿桂坐起身来,伸臂舒展打了个呵欠,咧嘴一笑,揉着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说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噢!……到递牌子时辰了么?”
  “爷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和珅给阿桂端来洗脸水,试试热凉放在盆架上,又取青盐,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脚不点地,一边笑着回话:“几位大人夜来说要早点进紫禁城,现在快到卯时了,怕误了爷的事。我就乍着胆子喊您起来了。”阿桂忙忙洗涮漱口,见和珅又端来一碟子点心,拿起一块便吃,说道:“你这个胆子‘乍’得好!我这带兵的将军去迟到了,准讨主子不高兴!”说话间驿站里已备好了四人轿,阿桂穿戴朝服衣冠齐楚,洋洋升轿筛锣开道径去。
  一夜夏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晴。这正是一年中昼日最长的时节,不到寅未其实已经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风还带着残春的凉意,尽管轿里也不甚热,大轿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大铁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来,还是觉得身上一爽。顺路向北望去,只见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华门外只有寥寥二三十个官员,依稀便有傅恒、纪昀等人在内,阿桂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总算不太迟。一边想,大步朝西华门走去,忽然觉得太快,显着不稳重,又放慢了脚步,这才留意到路西张廷玉宅第周围,贴墙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钉子一样站着些带刀校尉,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戈什哈和顺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这是来抄检张廷玉的,心里又是一寒。又见西华门南大石狮子旁,黄绫封枷锁链铐足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阿桂不免又觉诧异,却见傅恒笑着招手,忙赶上去见礼,说道:“六爷早!我迟来不恭了!”
  “你真的是来迟了一点。当值军机五更天就要进去。”傅恒笑道,“皇子阿哥爷们四更就得进毓庆宫读书、万岁爷也就起驾了,练了布库、读书、查考阿哥们功课,接着就传军机大臣问事批折子,睡懒觉那是甭想——不过今儿不要紧。万岁爷先见张衡臣的儿子若澄、若停,下来才接见我们呢!”因见阿桂偷眼看那汉子,傅恒压低了嗓子,说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来——你可去见见,抚慰几句。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阿桂点点头,默不言声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动立即召来周匝官员的目光,目光仅只从远处偷瞥一下而已,并没人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什么。兆惠带着枷,垂眉低头跪着,眼睛余光早已睨见,只略略动了一下跪得发木的双腿,索性闭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轻轻叹息一声,说道、
  “和甫,久违了……”
  兆惠没有回话,只睁了一下眼,旋又闭上。
  “身子骨儿还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还好。多承惦记。”
  “海兰察呢?你们不是一道的么?”
  兆惠睁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博恒、纪昀、钱度都过来寒暄问候,只问几句起居身体便走了,阿桂怎么问起案由?思量着,兆惠摇头不语。阿桂立时已意识到自己失言,口气一转,诚挚地说道:“我是关心。想起初你们一道在张家口外猎黄羊,还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楼吃酒,为那个卖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黄蜂打架……后来见秀秀了么?她可是北京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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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说这些个做什么,我是阶下囚!”兆惠冷冷说道,又问:“你怎么不挂朝珠?就这模样见皇上?”
  一语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挂朝珠。看看别人都挂着,心里陡地一阵慌乱。忙对兆惠道:“找时辰我们慢慢谈吧——见了皇上好好回话——”说罢抽身便走,赶到傅恒面前,笑道:“我出丑了,忘了挂朝珠了,见了皇上,六爷得给我圆圆场儿!”纪昀正在旁边和一个道士说话,听见阿桂说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过来,笑嘻嘻道:“来来,我给你们绍介绍介,这位是阿桂军门,这位是——”
  “我认得道长。”阿桂笑道:“是白云观的张太乙真人,天下道篆总管嘛!一一这会子顾不上说话,我的朝珠没带来,呆会儿失仪了不得了!”纪昀却似一点也不在意,说道:“不要紧,你管张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办法!”
  那张真人身穿八卦衣,头戴着雷阳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须微笑着听,不禁愕然,说道:“纪公,这种事贫道有什么办法?”“你有法术啊!”纪昀说道:“万岁爷传你,不是叫你攘灾的么?方才你还在吹嘘道术,能于千里之外摄物取信,会呼风唤雨——也不用设坛,你现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摄来不就结了!”傅恒、钱度和旁边几个官员听了都笑,张真人也不禁莞尔,面现尴尬,又无法对答。阿桂嗔道:“立马就要进朝,纪公还开这样玩笑!”纪昀道:“这么多的官,又不同时见驾,借一串不成么——来来——那不是户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级一样,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说着,街南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几个人转脸看,只见和坤一手挥鞭,一手攥着阿桂的朝珠飞驰而来,远远在铁牌子跟前滚鞍下来,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军门,您的朝珠……”阿桂一边接朝珠挂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经借了,打量我没法见驾么?”“爷说哪里话呢!”和珅极漂亮打千儿请安起来,腼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顶辉煌的大员,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说过几次,这串朝珠上带着几粒祖母绿,是皇上亲手赐给您的,戴上这个更显着爷承恩尊君不是?”说罢也不再逗留,又向众人打千儿,退回了铁牌子南边。张真人打个稽首道:“无量寿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贪天之功就好!”傅恒说道,“见了皇上,循法度回话,敢胡吹浪言,我有办法治你!”纪昀听了一笑,说道,“看见你,就想起我们河间紫霞观一个道士,叫什么山月的,最能驱鬼捉狐、镇宅压邪,当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们邻村柴家屯有户人家儿子中了邪祟,夜里请他作法驱鬼。设案供香、焚符喝令,挥桃木剑绕宅行法,折腾半夜又请他喝酒,已经过了三更。这家人要留他过夜,说麻家坡一带有一大片乱葬坟不干净,常闹鬼,劝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经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说:‘我身无分文不怕劫路,有这把桃木剑,屑小妖魔鬼怪,哪个敢近我身?!’不顾众人苦劝,挺身仗胆出了柴家屯……”
  那边钱度和几个官员正说笑寒暄,听纪昀说古记儿讲鬼,都凑了过来,傅恒一眼看见礼部主事秦凤梧也在,便摆手示意叫到一边,问道:“昨儿个马二侉子请吃酒,你也去了?”秦凤梧小声道:“是。是几个同年,攀着凑凑热闹。请的又是桂大人他们,不好不去。卑职没吃到席散就走了……和这些人混到一处不好,卑职也知道的。”傅恒道:“这是你的私事,本不该我管。但你是万岁爷特简在心的,关照过我加意栽培。已经叫吏部票拟你台湾知府!你知道这知府是什么地位?朝廷最信得过的官才派去呢!给你提个醒儿,你既已经明白,我就不多说了。”秦凤梧忙躬身道:“谢六爷提携训诲!不过,纪公说要还席,不知我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无所谓,何况是晓岚的东?”傅恒道,“我只是点你一下,如今风气太坏。自爱心有了,怎么处事都无碍。”二人说几句,又回神听纪昀说:
  “……走到麻家坡外岗上,只见清风冷月下乱家起伏,连绵几里不见边际,榛莽荆棘间青磷闪烁,黑柏黯松摇曳生风,间杂着似哭非哭的啸声。山月道长被凉风一激,酒醒了,心里一悸,顿时头发汗毛根儿都炸起直立……
  “但此时再返柴家屯,断然没那份颜面,只好乍起胆子,一手提桃木剑,口里哼着道情,顺着白草半遮的婉蜒小路往前走。正走着,昏苍苍的月色下,一个坟头无声无息钻出个人影儿来!
  “这是我大清入关,前明河间守军战死的乱莽坟地,盗墓的是没有的,山月神仙知道是遇上鬼了……这是他当‘神仙’头一遭遇到真鬼,强压着心头恐惧,牙齿仍抖得山响,哆嗦着手举桃木剑,半闭着眼,偷睨着那鬼,口中念念有词:
  谨启蓬莱天仙子,纯心妙道吕真人。
  誓佐踢师宣政化,巡游天下阑武灵。
  亲受钟离传秘法,誓将法力校群生。
  九转金丹方外道,一轮明月照蓬瀛。
  朝游苍梧并北海……
  念不及终,见那鬼愈来愈走近,请来吕洞宾竟不中用,急切间道士抱佛脚,口诵:
  奄……嘛……呢……叭……弥……哞……
  偷眼再看,那鬼居然仍旧毫不为之所动,踽踽蠢动更逼近前来!
  “山月道长见道法无灵,佛法亦无用,大叫一声‘妈呀!’拔脚便逃,一边逃,回头看,那厉鬼竟穷追不舍在后紧追。此时他早吓得丧魂落胆,丢了桃木剑,扔了法物明器,只发足狂奔。足足逃了十几里,才见一个村落。山月已是跑得筋疲力尽牛喘如吼,见一户人家便上去捶门,眼见鬼已经扑上来,顾不得捶,一头便钻进院墙潦水xx道。
  “偏那xx道狭窄,半截身子在外,被鬼拖住了腿,死命朝外拽!山月师傅连喊叫也没了气力,双手紧抠墙上泥皮,只是喘息着哼哼。
  “恰这一家子当晚丢了一头猪。此时天已将亮,老婆婆听见,推醒老头子,说:‘你听,咱们的猪跑回来了!’于是一家子起来看,见一个人满头污泥,面目都看不清,半截身子在院里,半截身子在院外,鸣呜哝哝呻吟‘鬼,鬼……鬼在外头拉我的腿……’
  “家里几个长工却不怕,拔闩夺门而出。”纪昀一本正经说道,“你们猜,他们看见了什么?”
  此时早已过了卯时,上朝来的官员愈来愈多,把纪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踮脚伸脖子屏息静听,都替山月捏一把汗,又惊悸这鬼凶恶厉害。听纪昀问,有的说“是僵尸”,有的叫是“旱魃”有的说“是厉鬼求替代”还有的说“是山精木怪”……“是妖魔……”
  “都不是的!”纪昀一笑,说道,“是柴家屯的白疯子——见人出来,丢了山月的腿,蹲到一边,歪着脖子得意洋洋傻笑呢!”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轰”的一阵大笑。便听西华门口一个公鸭嗓儿喊道:“谁在这里喧哗?万岁爷叫记档!——有旨,着傅恒、纪昀、张太乙进养心殿见驾。押兆惠也进去!”大家一听“记档”,顿时散了。几个接旨进见的人互相对视一眼,见兆惠已经起身,略一点头会意便鱼贯进西华门。
  逶迤进养心殿垂花门,恰一名年轻官员刚辞出来,傅恒和纪昀却都认得,是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刘墉只看了一眼兆惠,笑着给傅恒纪昀打千儿,说道:“主子叫进呢!召见张家兄弟,他们也就要下来了。”
  三个人忙答应一声“是!”稳了稳心神次第而入。兆惠带着重枷,脚下铁索铆铛跟在后边,立刻召来太监宫女们惊讶诧异的目光,却没人议论说话。便听殿内乾隆的声气:“外头热,傅恒你们都进来吧——兆惠也进来。”
  “扎!”
  四个人不高不低应一声跨进殿门。见乾隆盘膝坐在东暖阁大炕上,炕下杌杭子旁跪着两个四品官,都可在四十三四上下。正在聆听乾隆训旨。
  “方才已经说了。你们也代张廷玉请了罪。”乾隆眼角青黯,脸上略带倦容,声气却甚平和,“朕只是叫和亲王查看一下你们家产,并没有籍没抄收加罪的旨意嘛!张廷玉本是朕礼敬有加的老臣,原是要成全到底的。但他信不过朕,屡次三番来折腾,叫朕出字据下明诏。朕忙得七死八活,这不是添乱?——心里不取他这一条也是,有的。”
  张家兄弟连连叩头,说道:“家父再三命臣等叩谢天恩。他已经反省知过了。”
  “老而戒得。他该从这一条反省。”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查看家产不是处分。朕不为这些事罪人——四川学政朱奎是你们的妹妹夫家是吧?有人劾他从军饱里克扣火耗,一查,居然真有其事,一个学政,还要喝兵血!而且有收受考生贿赂的事。他的财产转移了,自然要株连你家受累——这是很扫体面的事。但张廷玉贪得无厌,不稍加惩处,怎样儆戒后人?——他的配享仍依原旨,大学士衔也不动。只是要削去伯爵。对大臣没有惩戒是不成的,俱不株连到你们。”他略一沉默,又道:“你们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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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4 13:59 编辑

                                          10 泣金殿兆惠诉衷肠 修库书纪昀衔恩命
  张若澄张若停战战兢兢辞退出去,乾隆这才吩咐傅恒和纪昀起身赐座。遂对张太乙道:“苏北淮北几处闹水灾,又有妖人‘一枝花’传布邪道,听说已经蔓延到了鲁南。和亲王荐了你来,说要祈攘法灾。朕素来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国,百行以孝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凛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来。河南山东山西也在闹着旱灾,朕也想听听你道家如何解释,有什么法术可以消弥灾殃?”

  “回万岁爷话。”张太乙直挺挺跪着,一揖到地,奏道:“和亲王三次驾临白云观,已将各地灾情告知贫道,命贫道推演时气吉凶。但贫道黄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数乱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内诀,天干阴阳合则吉,不合则凶,如阳干克阴干为合,如甲克乙,即甲与乙合。阴干克阳干为宫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为宫。阳遇阳克,阴受阴克,皆为不合。今岁为金年,太白气盛,东南木属青龙之地,金水相生,故东南之地多有水潦灾情。加之天盘六星,甲午下临于三宫,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顺利。”

  他这一番话,正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除了纪昀,都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乾隆听得懵懂,却又不愿“无知”,便目视纪昀。纪昀因会意,在旁说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说,其中天盘六星下临三宫,说得似是而非。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顺着事去推理的。其实《赤松子》讲解得明白,天盘丙加地盘甲子,乃是飞鸟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进飞得地,云龙聚会,君臣燕善,举动有制’。这么明白的话,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灾馑,正道修德应天顺变之外,亦以仁怀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国事,否则祸不旋踵!”他学问淹博渊深,口齿又明白简捷,连《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无误,众人听得无不惊讶,连张太乙也宾服无地,向乾隆叩头道:“纪大人说的极是,小道士学道不精,乞万岁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计较。”乾隆微笑着,循着纪昀的话意说道:“白云观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养真性冲虚空灵养气炼真为主,其实与儒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朕才用你来祈攘,卜智——你带张真人去慈宁宫见太后老佛爷,叫他照懿旨办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着公鸭嗓答应一声,带着张太乙去了。乾隆望着殿外蔚蔚蕴蕴的蒸热之气,看看兆惠,刚要张口问话,纪昀忽然离座,跪地叩头道:“万岁爷,臣……臣想谏主上几句话……”

  “起来还坐着罢。”乾隆皱着眉,起身离炕,穿着青缎凉里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说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不该召见这个道士,是么?”纪昀忙一躬身,说道:“是!臣是想谏说这件事。”乾隆说道:“这个不须谏说,朕再昏,也不会去学前明的嘉靖皇帝。这里讲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爷信这个,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黄冠缁流譬如阿猫阿狗,母亲喜欢。难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这心障,她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为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纪昀听得肃然起敬,说道:“皇上这话臣听了如清风洗心!自宋以来,理学家自以为独得天地之正,不合他们心的就指为异端。讲的‘存天理,灭人欲’满口‘义理性命’。问他什么是真忠真孝真诚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说的忠恕根本之理。”

  “这说的透彻了。程朱理学的病根就是不讲恕道,也不诚,弄出许多伪君子来蠢国害政!”乾隆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先帝爷手里的李绂,人家给他送礼,他脸似冷霜赶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无端拿着家人发火。这个心可问不可问?还有朕手里一个讷亲——”他倏地站住了脚,目光逼视着跪在隔栅旁边的兆惠。“——家里养着一条恶狗把门拒客防人送礼,他信自己的心还不如那条狗!满口大话争着要去金川,打败仗吓得拉了满裤子稀粪,还带出一群像兆惠这样的混蛋!”他凶横地哼了一声,连侍候在外殿的太监们都腿肚子哆嚏,直想转筋。

  傅恒也是激凌一个寒颤,眼见乾隆满脸狞笑,忙道:“讷亲海兰察兆惠自有应得之罪,主子……您别气着了……”“生气?”乾隆一哂,转步回炕前须弥座上坐了,已是恢复了常态,端起茶盅,用杯盖拨着茶叶末呷了一口,说道:“朕生讷亲的气,他配?海兰察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圣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阵;兆惠的父亲佛标,在科布多一战,身陷重围,连斩葛尔丹十七将,保着圣祖突围,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所以,朕不生他们的气,只是替他们难过,替他们害臊,只是小看他们!”

  这真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痛斥挖苦,连纪昀和傅恒都觉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着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缩,通身的汗把内衣都湿透了,紧紧粘贴在身上,满殿里死寂无声,静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着枷,上身直挺挺昂着,心里激越、感奋、委屈、愁苦、愤懑五味俱全,悲凄不能自胜,两眼早已泪如泉涌,听完乾隆的话,竟自长号一恸,连枷带肘磕在金砖地下,号啕大哭道:“主子主子,听奴才说诉衷情……说完就请死罪……”他心中惨痛几不欲生,号泣之声动于腑脏,犹如旷寥空夜中受伤了的狼嚎。王义正捧着一叠奏章从外殿进来,心里猛地一悸,怀中文书稀里哗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监还有几个侍候茶水的宫女,俱都骇得手足发抖面色焦黄,纪昀手里端茶正要喝,手一颤,杯子几乎脱手。傅恒也是心头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极力按捺着自己的心绪,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礼局面。

  刹那间乾隆也被他惊得脸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宫中,绮罗丛中褓傅教养,也曾几次出京巡视吏情民瘼,见过些悲情凄惶。还从来没有听到如此损肝伤肺惊魂落胆的哭声。栗栗颤颤摇心动魄许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识定“逃将”二字背后有重大冤抑,口中却仍旧冷冰冰的,说道:“召你来,自然是要听你说话。你是武将,带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仪的罪,你这是成何模样!”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连连顿首,说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话,要对主子倾吐。不觉的就又犯了失仪之罪……那讷亲……谁知他竟是个秦桧……竟是个当今的活张士贵!”想起金川夜战死保讷亲,讷亲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杀人灭口,又思及与海兰察千里亡命乞讨逃生种种情因,兆惠流着泪,哽着脖子又要放声儿,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满脸通红。

  “给他去刑!”乾隆见他悲恸到这份上,一颗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礼给他开枷去锁,又问:“晓岚,张士贵是什么人?”纪昀却是个不看小说的,再思量不来。傅恒在旁慎审代答:“张士贵是《白袍将》里的人物儿,薛仁贵的顶头上司主将,妨功害贤、忌能妒才的角儿。晓岚公不读这些书的。”纪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经书我还看不完呢,哪里留心这些……”

  这几句松泛对话,稍稍缓冲了方才的惨厉悲凄气氛。兆惠松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礼谢恩。他是极有条理的人,先从战前军务会议之争说起,又说战况,讷亲张广泗既不能料敌,又拒谏摒善刚愎自用,被莎罗奔腰截分断各个击破,致有下寨之败、松岗被困、刷经寺失守、蒙屈受辱,由着莎罗奔摆弄调理。又怎样听到讷亲和张广泗预备杀人灭口倭过欺君的密室策划。二人情急商议脱逃险地,分头赴京叩阍告状。种种情事,前因后果急变陡转——合若符节,听得满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里一时松一时紧,一时悲一时怒,心中的火冲头胀脉,两手里捏得都是冷汗。纪昀紧皱眉头,只是慨叹震惊,微微摇头不已。傅恒却在用他的话和金鉷、金辉、勒敏、李侍尧奏折信件比照印证,又想着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罗奔用兵方略和应有对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陈诉已到尾声,他两手十指紧紧抠着金砖缝儿,浑身剧烈颤抖着稽颡叩头:“……主子主子!我们不是败在莎罗奔手里,实实是败在两位主将手里!莎罗奔能打仗是真的,我们也太无能太窝囊……废物……给主子丢了人……”

  “海兰察呢?他现在哪里?”许久,乾隆才问道。

  兆惠拭泪舒气,心里已经畅快了许多,说道:“金辉是讷亲私党,我们怕他追杀。在武昌分手,他走汉水北上进京,因听说主子南巡,奴才走长江东下南京。到南京又听说主子御驾还没到,就到金拱衙门投案。解来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汉水是逆水舟,他现在南阳洛阳一带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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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沉默良久,问道:“听说你们还私带了军饷?有没有的?”“有的!”兆惠叩头道,“松岗大库朝不保夕,钱留在那里是资敌。所以我们商量,我带了五百两黄金——投案时都缴了总督衙门——他带了十万两银票。海兰察比我伶俐十倍,不会出事的。”乾隆听了,便目视傅恒。

  携带军饷,是勒敏在信中写给傅恒的,前天刚刚收到。但查遍金鉷金辉奏折,都只字未提这件事。傅恒心里一震:金鉷竟敢贪这笔财!但此时却无可对证,傅恒一边想,一边说道:“五百两金子一兑二十四市价,是一万二千两足纹,不是一笔小数目,好查。”

  “查!”乾隆咬着牙说道。“朕以宽为政,是指与民休息。当然也有个官场和熙,雍穆平静的意思。世宗爷雷厉风行整顿之后,雅不愿官场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谁知吏治竟败坏得如此之快!看来不杀几个封疆大吏难得防微杜渐!”他掏出表来看看,对兆惠道:“今日你讲这只是一面之词。朕先听听,待讷亲解回,谳明审定,才能最后处置——卜信,带他养蜂夹道去,由刘统勋安置。”

  兆惠施礼却步,跟着卜信退了出去。傅恒知道,外边不知有多少官员挥汗如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正要说话,乾隆问道:“尹继善启程去南京没有?”傅恒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禀启,说即日动身,由汉口水路到南京。他母亲现在南京身子不适,他心里比谁都急呢!但广东如今军政民政财政今非昔比,洋人传教,中外贸易这些事内地是没有的,尹继善几次来信,说花在这上头的精力占了一半还多。”乾险笑道:“这个他在密折上也说过几次。禁海,就断了个大财路,开海,就免不了这些麻烦——你接着说。”

  “尹继善因在南京任上几次被‘一枝花’脱逃,一直引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卫善能缉盗。”傅恒说道,“因此想请调黄天霸到他总督衙门,三年之内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辞职。现在广州华夷杂处,也没有好通译官,中外语言都不通。他担心再出个洋‘一枝花’来,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没有通西语的官员?”乾隆转脸问纪昀。纪昀怔了一下,思量着说道:“有的,四夷馆几个接待外夷的笔帖式,都能说夷语。但他们要随朝随驾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贾治军,自小随他姨妈在广州做洋货买卖,英吉利语、法兰西语和红毛国语都来得,还叽里咕噜给我背过一通英国诗——派他去还是相宜的。”“贾治军?”乾隆说道:“这个名字听过。”

  纪昀陪笑道:“皇上记性真好!三年头前,几个翰林朝考缴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语‘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君何各赐教乃尔!’皇上还召他们进来训诲过,”乾隆道:“想起来了。是不是说话吞声吞气的那个?”纪昀道:“是。他笑起来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壶那种声儿。”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着挪腿下炕,手指着纪昀道:“你这人哪——几时才能改了这个毛病儿?奏对场合也不忘了说笑话儿!”傅恒笑道:“纪昀已经改了不少。他是瞧着皇上郁闷,给您开开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时回来,兀自面带笑容,洗着手,说道:“朕知道——方才的话不要记档。就是这个贾治军吧——回头引见一下,教他冲外国人倒夜壶去。”又对傅恒道:“你接着说。”

  “原议的金鉷和尹继善对调。”傅恒敛了笑,说道:“但金鉷才具实逊于尹继善。兆惠缴金的事也要说说明白。奴才一时还想不清楚该怎么料理,要请旨圣裁……”接着,傅恒又说赈灾的事,说到刘墉要到德州,又讲金川战败善后,有罪官员要交部议处,金辉应立即撤差待勘,连带着又提及榆林粮库军粮霉烂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飘忽不定,到处施药传道,铜矿、江南织机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罢工的时而发生……纪昀起先还听得认真,后来愈听愈繁杂,还要预备乾隆问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转到修《四库全书》上去了。一时想到书籍征集难办,各地官员根本不当正经事办,又无权硬派;又想编辑人手不够,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专门人才;征集书要用钱,户部没有旨意一文不拨……

  乾隆却听得一丝不苟,有时还随口问几句,用笔在纸上记下来,因天又热起来,傅恒和纪昀颊上出汗,又吩咐太监打扇……足听了多半个时辰,傅恒才说完。纪昀见乾隆始终盘膝端坐毫无倦意,不由暗自佩服:“这主儿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乱想,乾隆说道:“看来你一时也说不完。军机处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们再参酌一下再奏。黄天霸既有能耐,他也夸了海口,就调他南京尹继善处。授副将衔,实授参将缺,还有那个吴瞎子,改授刑部员外郎,赏侍郎衔,专管天下各民间帮会事务……纪昀,你呆呆的,坐着发什么愣?”

  “唔?噢……皇上!”纪昀忙回神陪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将任上种种繁难说了。又道:“这种差役不比学差,那是人人巴结,个个关心的。征集图书,半点权益也没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难见政绩,肯出实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还说臣像三国弥衡说的,‘汝似庙中泥胎,虽受人敬,恨无灵验’……”乾隆微微一哂,说道:“早已知道你的烦难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户部拨银子,确实不成,这样——你改授四库全书的副总裁!”

  这话说得连傅恒心里也是一震:“纪昀的总裁已经诏告天下,平白无故的,怎么降了?”未及说话,听乾隆又道:“朕亲任这个正总裁。这是一。六部尚书、三卿、各大学士大臣都兼副总裁。仍由你来主持办差。该要钱,就是户部的差使,抗着不办差不征书的,知会都察院纠举弹劾,差使办得好的,办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绩,按首项政绩记档。还有,主持南北闱科考、顺天府大考的学差、没有进过四库全书当值编纂的,一律不派。有这么几条,公明正道颁布天下,怕他们不挤破了头往你那里钻——只一条,你不能贪墨,出了这种事,处罚也要加重!”

  “谢皇上重重之恩!”纪昀早已喜得眉开眼笑,立起虾着身子作揖,笑道:“如此,这差使就好办了。连傅恒也受着臣约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随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赏了宅第、俸禄之外,还赏了一处庄园,既有吃有用,还要手长,那不是得了钱痨么,不过,‘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见乾隆诧异,徐徐笑着解说,“自三岁以来无论寒暑,臣写字日记作文章无一日空过,又修四库全书,没有‘墨’,臣就玩不转了!”说得乾隆傅恒都是一笑。

  乾隆听外殿大座钟沙啦啦响,接着悠扬洪亮的撞击声便传进来,知道已到午时。见傅恒和纪昀都有告辞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们忙什么?今儿得把紧要事务理出个头绪来,你们留下陪朕一处进膳——王八……耻,叫小厨房预备。就三个人,宁可少一点,好一点。”见王耻出去,乾隆将王耻改名的事又笑说了,惹得二人也是遏着性子发笑,乾隆道:“朕于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却十分谨慎后宫。后妃嫔御,一言干政,必受重处;太监有弄权营私的,除了杀,没有别的处分。这是最要紧的,汉亡于斯,唐亡于斯,明亡于斯,殷鉴凿凿啊。至于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桧那样的枭獍,都知道感恩图报的。”

  傅恒见乾隆言语爽朗颜色雾和,乘便说道:“张廷玉是使了几辈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劝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么?”乾隆接过王礼捧过的凉毛巾揩着汗,说道:“他是掌权掌的年头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儿。他心里想的是先圣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来的,总觉对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劲儿——这个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摆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进了军机,倒是一心一意办差的,要当个张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头,要成全张廷玉作个‘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说的话透给张廷玉,才有张廷玉‘亲自’进来谢罪的事——有这一条,汪由敦的心更不可问,他要退出军机当散秩大臣。”

  “至于张廷玉……”乾隆沉吟着,“朕是又怜又憎他啊,盼着他知悔守礼,给后世大臣作个榜样,但他这样,若是一味让他,后世子孙要有潺弱的,把握不好的,就会出刚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许会出曹操那样的奸雄。他张廷玉一人荣辱还是小事,还是要社稷为重。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劲,朕越要拂拭,君臣大体乱了章法,将来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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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恒和纪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获罪缘由,想想乾隆的话,真的是谋远筹深思虑周详,联想到自己,又不禁栗栗悚然畏惧。乾隆却不理会二人心思,见膳食摆上来,笑道:“纪大学士,傅大将军,朕要赏你们陪着用膳。膳后还要议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纪昀见乾隆下炕,小心地跟着出暖阁,陪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间总要歇息片刻的。我们还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驾再传进来议事不迟。”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侧“你们对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恒刚举起著,惊讶地停住了,说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热,这样的五黄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记得那年和李卫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皇上大病一场,至今想起来又是负疚又是后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夹起一片荀瓜拌在老米饭里吃了,抑郁他说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听和看是不一样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卜信带着兆惠到养蜂夹道狱神庙传了旨,原本想着话一说完就交待了差使的。但掌管狱神庙的狱典史却道:“公公,您是带着旨意来的,我不能不遵。但这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天地元黄四个号子房,本来黄字号还有几间空房子,昨个儿山西解来一群犯官,都占满了。您看怎么办?”

  “我只管传旨。这话该是我问你的,倒问我怎么办?”

  “这是点茶钱,公公您收着。”那狱典史办老了事的,见卜信木着脸,忙塞过二两银子,陪笑道:“这件事上头有宪命,再解来犯人先押顺天府南监,那里设了专号,先拘在那。回头请示了刘大人再作处置。”卜信也不接银子,说道:“旨意里说的交刘统勋处置。你去请示他,我就在这里坐等。”典史满脸陪笑,说道,“谳狱司堂官刚刚来过,刘中堂去了保定查案,后天才能回来。刘中堂的少公子现在通州,预备着去德州。也在等着他老爷子呢!不然,烦您老再去请旨,我们照办。”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顾身份,又确实身无分文。在旁不耐烦地说道:“这是他妈屁大的事,押在哪里不一样?带我顺天府去!”卜信说道:“人已经交给你。我已经完差,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这边狱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问了兆惠年阀职位和犯由,口说“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绝无得罪您的心。这地方儿来的都是大官。一个恩旨放出去,抬抬脚比我头高……您先去,刘中堂回来我即刻请示接您回来……”派了两个衙役带着狱神庙“送去逃将一名暂行拘押,名兆惠”批条,押着兆惠去了绳匠胡同北的顺天府大牢。顺天府的狱典史见了批条,却绝不似狱神庙的人那么客气,照例登记了年貌籍贯姓名案由,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气,板着脸对狱卒说道:“胡富贵,监押到你六号中间那个单间。他是朝廷缉拿的要紧逃将,小心侍候着——给他换上囚衣!”说罢便扯过破芭蕉扇扇着吃茶。

  牢房里很暗。兆惠被胡富贵和两个狱卒连推带操揎进一个木栅号子里,“呼”地一声关了门,叮里当啷一阵锁响,才像梦醒一样回过神来。借着顶窗亮光,开始打量这座牢房。

  这是一座一通七间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条砌成,上边的墙是砖立柱夹土坯,靠墙下根淫渍着一团团的土碱花。两头山墙开门,中间一条通道。通道南北两侧用木栅隔成大小不等的号子间,各号之间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两头山墙看守门口上方,都有一块粉圣的白匾,一头写个‘慈’字,一头写个‘悲’字,兆惠一进门,第一个感觉就是臭。借着幽暗的顶窗亮光,半晌他才看见靠栅门口放着一只马桶,又看时,各个号子门口也都放着大小不一的马桶,散发出浓重的臊臭味,还有秸秆草铺的霉潮味,西边单号两个受过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号犯人的汗臭脚臭,都在热烘烘的牢房里弥漫着混合到一处,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臭味。

  他先看西边号子,两个犯人都趴在藉草铺上一动不动,看样子还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两人的腿上过夹棍,都肿得碗口来粗,有一个人不知怎么弄的,大脚趾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无数的苍蝇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起起落落,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挤成团拥成蛋。兆惠不由一阵恶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东号。

  东号却是个大号,里边挤挤捱捱或躺或坐关了十几个人,满地都是秸秆乱草,狼藉不堪。号子正中靠墙一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脚上铐着大镣,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面饽饽,正在旁若无人地大嚼,别人都眼巴巴瞧着,那汉子吃了两个,伸展双臂舒舒服服打个伸欠,说道:“都他妈的死了老子娘么?给老子坐直喽!——申三,你是戏子进来的,唱旦角的行当,来一段,给韦爷提提神!”

  兆惠细忖,才知道犯人里头也有三六九等,这个“韦爷”似乎就是东号里的首脑了。想着,那个叫申三的扭脚捏腰、翩然作态已经开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严腊,久盼望,久盼望你是个东皇。望得些春光艳阳,东风和畅。好也罗——划地冻嗖嗖的雪上加霜……

  “好!”满号子犯人齐声喝彩。申三接着又唱:

  ……无些情肠,紧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见个人残生命亡,世人也惭惶!你不肯哀矜悯恤,我怎不感叹悲伤……

  唱到这里,众犯人都乱哄哄笑闹:

  “这么一脸胡子,还是‘闺怨佳人’?”

  “你这身囚衣,唱窦娥冤嘛,还差不多!”

  “嘴脸!窦娥是他这模样?”

  “嗓门儿不坏,得闭着眼听——我听我爹说过,会听戏的都是闭着眼的!”

  “我就是闭着眼听的,听得那活儿几乎要硬挺起来!”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xx巴,什么也没有!”

  “你跟我装正经?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奸叫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尽,你能进来——你也是毬上头出的事!”

  兆惠隔栅木拍了拍背靠栅栏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头打盹儿,吓了一跳,张皇四顾一下才发现是兆惠,转过乱蓬蓬的头,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兆惠问:“你……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边那两个犯的什么事,打成那个样子?”

  “我是昨儿才进来的,”老人揉着有点红肿的鼻子,咕哝着小声道:“是从江西解来的白莲教匪,能撒豆成兵,会腾云驾雾!唉,过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尔一笑:会腾云驾雾还会被拿住了?问老者道:“你犯的什么事?”老者叹了一口气,刚说了句:“年成不好,租缴不齐,少东家带人扒房子抢人……”未及说完,便听一声厉声喝叫:“何庚金!”

  那个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颤,回头看时,却不是狱卒叫,竟是那个韦爷趔着步子过来,见他阴恻恻地笑,何庚金靠紧了栅木,双手撑地,仰着脸结结巴巴问:“我……我又怎么了?”

  “看来昨日的‘开门规矩’,你还没有弄懂,”韦爷把吃剩的饽饽顺手扔给申三,充满敌意的眼睛扫了兆惠一下,对何庚金道:“这里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谁说话就说话?”

  兆惠用阴郁的目光死盯着韦爷,本来就苍白的脸在弱光下显得更加青黯,韦爷笑道:“你妈的这双贼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盯着老子,想吃饽饽?”兆惠道:“我在看你这副贼相恶霸相——都一样的落难人,凭什么欺负人?”

  “你说得真好,还像是读过书的人。”韦爷笑道:“这个大号子里谁不知道我韦天鹏?韦天鹏最恨的就是读书人!老子三进三出,就是这里的地狱乾隆!——后晌放风,一准儿教会你‘开门规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狰狞一笑,说道:“你这一号的老子不知杀过多少!等着瞧!”绰号“地狱乾隆”的韦天鹏冷笑一声不再理兆惠,转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盘膝坐了,满脸庄重“啪”地一拍大腿,满号子犯人立即老老实实长跪在地。申三丢了饽饽,口中兀自呜噜不清,喊道:“韦爷升堂了!”

  “带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听审!”

  “乾隆”一声吩咐,立即过来两个犯人拖了何庚金过去。“乾隆”说道:“照规矩回话——下跪何人、姓名年纪、何方人氏?”

  何庚金战战兢兢,竟真同公堂对簿一样,磕了头说道:“韦爷,昨个‘过堂’,您已经问过了……”

  “放屁!问什么你答什么,速速招来!”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现年五十三岁,直隶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几个“衙役”立即响应齐喝,兴高采烈地连呼堂威“招!招!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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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4:33: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4 14:35 编辑

  “是……”何庚金咽了一口唾液,吞声说道:“我欠了东家姚贵盛四斗租子,这是三年头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计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余。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缴不起,和姚东家求情。姚贵盛就扒我的房子卖檩,还叫少东家去我家抢我的三闺女去抵债。两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东家一条腿。按‘以奴欺主’的罪,问的是斩监候的罪。没的说,我认罪,反正他不能带了我的女儿去!”

  “啊哈,原来如此!”“乾隆”满口戏腔,捋着胡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样一个抢法,如实道来!”

  何庚金瞪着眼盯着“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抢了就是抢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样,我就动了扁担!”申三在旁问道:“怎么个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没有?”旁边的犯人跟着就乱嘈:

  “对,露出xx子没有?”

  “裤子也扯掉了罢?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担打偏了,该把他的屌打折才对,格格格……”

  兆惠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木,双手紧紧握着栅栏穿儿,恨不能就过去臭揍这群无赖。听见大门眶嘟一声,一个狱卒进来,便叫:“来人!——你不是胡富贵么?我是兆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刚喊完,却看见胡富贵身后还跟着个拖着篮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号的犯人早已“停审”,见何庚金扑到栏边喊“云丫头”!知道是他女儿送换洗衣服和吃的来了,不由又是一阵鼓噪:

  “呀!这妞儿是他妈长得水灵!”

  “送吃的来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嗯,标致!比我弄的那个马寡妇强多了!”

  一片污言秽语中,胡富贵过兆惠这边,睨起一对三角眼,傲慢地审视着兆惠,问道:“你咋唬什么?这里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刚托生,到此也得顺眉折腰!”

  “我问你,这里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着隔壁栅房说道:“这个韦天鹏大逆不道,自称‘狱里乾隆’,在同号欺压良善——你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还敢说是天子脚下王法禁地!”

  胡富贵转脸看时,何庚金和女儿隔着栅栏蹲着,都在抱头痛哭。云丫头已哭得半瘫在地下,瑟缩着抽搐着语不成声:“爹……都怨咱们穷……咱们命不好……今年灾多,听说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脱了这场大难,俺娘说咱一家都去闯关东……”何庚金只是流泪,用手隔栅过来抚着女儿的头发,哽咽着说:“爹死得起……跟你妈去你姥姥家,好好过,啊?听话……”兆惠听得心里凄惶,已是落下泪来。胡富贵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动心,对兆惠道:“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说韦天鹏不好,他替我约束着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转脸对哭得难分难舍的父女俩道:

  “起来起来!时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这里,有屁的用场!谁叫他犯法的?走!”
                                                                                                  11 悯畸零英雄诛狱霸 矜令名学士诲老相
  云丫头未及出大牢门,犯人们“嗷”地一声嚎叫,一窝蜂扑到篮子边,把何庚金的换洗衣服抓出来扔了一地,争着抓掏里边的食物。除了十几张杂合面饼子,还有几块老咸菜,两个煮熟了的咸鸡蛋。申三抓到了鸡蛋,却不敢吃,一手捏着饼子吃得喷喷有声,说“这浪妞儿手艺不坏。真香,里头揉的有花椒叶儿呢——韦爷,两个鸡蛋自然是您老用了!”其余犯人都拿着饼子、咸菜咬得格崩崩响,吃得津津有味,喊着,含糊不清地还闹几嗓子二黄,有的笑说:“韦爷,何庚金总算有了常例孝敬,免了他过堂吧!”云丫头隔着栅门看得清清楚楚,一蹲身“呜”地放声大哭,任胡富贵怎样拖拉,总不肯起身。韦天鹏一手一只鸡蛋,走过兆惠身边,隔栅递过一只,笑道:

  “眼都胀出血了,眼馋么?来来,韦爷赏你一个!”

  “!!”

  兆惠浑身血脉贲张,头晕身颤,盯着递到脸前的鸡蛋,气得双眼发黑,正思量着如何惩治这狱中恶霸,冷不防韦天鹏丢了鸡蛋一把紧曳着他盘在脖子上的长辫猛地一拉,将兆惠的头夹在了栅木中间动也不能动!

  “胡总爷不能揍你,”韦天鹏看一眼正在拖云丫头的胡富贵,“你大约不知道,我还是老胡的把兄弟呢!——我替老胡教训你这王八羔子!”回头对几个犯人道:“这家伙身上有功夫!来,隔栅揍他!”立刻有几个犯人吆喝着上来。韦天鹏将辫子缠在手上死拉硬拽不放,犯人们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兆惠头上,击在胸脯上、肚子上,还隔栅朝他身上踢飞脚。此时云丫头已经吓愣了,脸上没点血色,半躺在地下看着这幕惨剧。胡富贵剔着牙瞧热闹,口中兀自说:“别踢下裆,别踢下裆——这些当官的银子堆成山,到这地步儿还一毛不拔!”那拳打脚踢一时变得更加凶狠了。

  兆惠是久经战阵的一员悍将,这点拳脚在他身上根本不在话下。苦干辫子被人死死拖定了,身子不能动,手中又没有武器,只能由着人打。情急间一瞥,见脚下一个瓦罐,上面盖着一只粗瓷大碗,因不能弯腰,双腿灵活地躲着脚踢,使脚尖一个勾挑,那瓦罐连碗“托”地飞起来,已是将碗操在右手,双手“格嘣”一掰,碗已分成两片!兆惠双手各握一片,不啻两把匕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过栏去直戳横砍,两个歹徒手上顿时着了一下,还有一个被刺中眼睛,“妈呀!”一声滚倒在地。割伤了手的两个也是鲜血淋漓,握着手脖子痛得歪嘴龇牙,不住口叫骂。韦天鹏远远扯着辫子仍不放手,呼叱:“使脚踢,踢掉他手里家伙!”几个犯人见兆惠厉害,只是乍呼着空踢飞脚,再也不敢靠近一步。这时胡富贵才像是猛醒过来,对众人断喝一声:“都住手!这他妈的是什么规矩?”

  “你现在才知道规矩?”因辫根在后脑勺,韦天鹏拉得紧,兆惠已被扯得半偏了脸,骂道:“你姓胡的等着,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便用碗茬去割辫子。韦天鹏也不顾了“乾隆”身份,撤手便向东北角逃。兆惠积恨难消,又松开了手脚,胳臂伸过栅栏一挥,那半个碗片“嗖嗖嗖”直飞过去。正从韦天鹏左颊上猛割一下“当啷”落地。用今日话说,是割断了颈动脉,不能顷刻救治,与杀头无异——只见韦天鹏颈中鲜血筷子一般笔直激射而出,直飞溅到墙上,立时扑身倒地,闷哼一声滚了几下双腿直伸,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一下子松气,头埋在自己的血泊之中,一动也不再动了。

  满屋的犯人都吓傻了,有的伸脖子有的弯腰,有的口里还噙着杂合面饼,手里拿着咸菜,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纹丝不动。其余号子的犯人也都把头伸在栅栏边,隔着木柱缝向大号张望动静。云丫头“我的娘……”呻吟一声,便晕了过去。

  胡富贵煞白着脸,开门进号子,翻尸身看伤口摸脉息试鼻息,韦“乾隆”绝无动静,翻开眼看,瞳仁已是散了,真个命似三更灯油尽,身如五鼓衔山月,一命西去。胡富贵好半日才醒过神来,慌乱得连号子门也忘了关上,匆匆出来,大叫:“那个逃将兆惠在号子里杀人了!——来人,给他戴重枷,上镣子!打死这个贼囚!”

  随着他的喊声,十几个狱卒蜂拥而入,见兆惠若无其事靠墙抱膝翘足而坐,立时一拥而上,“咔”的将一面四十斤柞木重枷给兆惠戴上,又稀里咣啷给他钉上大镣。隔号那边清理血迹,抬尸,这边兆惠已毫无反抗能力,三个衙役手挥皮鞭,没头没脑围着兆惠只是猛抽。顿时,兆惠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疼,却无一声呻吟。昏在过道里的云丫头已经醒来,见这情景,扑身到栅栏边哀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隔号的何庚金也哭着求告:“胡爷……事由我起。要打打我,打我……”

  “这位姑娘,你回去吧!”兆惠忽然睁开眼,对云丫头道:“我准能连你爹救出去!”

  胡富贵怒极反笑,说道:“你可真能怜香惜玉啊!你是朝廷通缉的逃将,免不了西市一刀,还说救别人?”冲着云丫头就是一脚:“滚!不是你这浪屄妮子,老子能罚俸一年?”两个狱卒连推搡带踢打将云丫头赶了出去。这边胡富贵兀自怒气不消,亲自进来劈头盖脸又猛抽一阵鞭子,乏了,才说道:“把何庚金带这边号子,他们现在是一案,叫老丈人来侍候他女婿!”此时兆惠已经昏了过去。胡富贵照他腰又踢一脚,说道:“你狗日的甭装死——一天两顿盐水烧笋准教你吃个够!”说罢锁门带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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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4:48:2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天下午,胡富贵余兴未尽,带着几个狱卒又来。这次却是有备而来,先用绳子把兆惠捆直了,带枷平爬在地上,用竹篾条蘸了盐水,轮着猛抽,说这叫“盐水烧笋”。这一顿毒打与上午大不相同,上午只是皮肉疼痛,这般打法盐水沾遍全身,竟似火燎炮烙,抽一蔑条心里一揪,打得血花四溅。兆惠戴着枷伏身在地挺着,只能看见胡富贵的两条腿移来移去,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哼,又暗自对天起誓:“一旦昭雪,我不杀此獠非丈夫!”大号子的犯人们起先还有喝彩起哄看热闹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变得鸦雀无声,都起身扑着栅栏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不知哪个号子有个犯人喊一声“好汉子”!接着几十个人应和“好汉”!兆惠头“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兆惠整整昏睡了三天,醒来时发现已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七尺见方的斗室。不但自己躺在床上,而且还有桌子、水壶茶碗,脖子上的枷和脚上的镣也都去了,浑身都裹着生白布。他恍惚了好一阵,看着用净白纸糊得平平展展的天棚,下意识地抬抬身子,隔帘便见那座“慈悲”大号子矗在东边,这才知道自己仍旧身在囹圄,只不知为什么挪了地方……听见“扑扑”的吹火声,兆惠转过脸,却见是何庚金弓着腰蹲在地下,三块石头支着药锅子正在熬药。号门子外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搓洗什么。栅门角只露一只小脚,便知是个女的了。兆惠长长吁了一口气,幽幽他说道:“给我换号子了……”

  “赵(兆)爷,您可醒了!”正熬药的何老汉忙起身来凑到床前,问道:“渴不渴?肚饿了吧?”兆惠未及答话,外间栅门口闪出云丫头的影子,扒着门,略带喘息喃喃说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您可醒了……真是吓死人,整整三天三夜,昏得人事不知……”

  兆惠一怔,问道:“我死过去三天了?”

  “四天了,爷台。”何老汉叹息一声,“是三天前挪你来这边小号的,头前你昏着,那个胡爷还进去踢了你几脚……”

  “为什么搬过来呢?”

  “不知道:“何庚金摇头道,“是这里的管监的官带人抬你过来的。兴许你家人或者你朋友使了钱……听这里的大爷说,这边关的都是有头脸的大案犯,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话,我也不懂,反正大夫给你开药治伤……”

  兆惠苦思,断然没人使钱救自己,却仍是头昏脑涨想不成事。由着何庚金喂了几口水,说道:“我肚饥。那桌上篮子里的包子给我吃一个……”“您别吃那个。”何庚金道,“那是云儿给我送的饭。他们供你的是细米白面,还有肉。云丫头——拾掇好了么?”

  “就好,就好!”外间云丫头连声答应,“笼里的包子太热!呐!——”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打,转眼间用小笸箩盛着几个雪白的包子隔门栅塞过来。兆惠吃了一个,是纯肉和葱馅的,一咬冒油,刚要说“香!”一眼瞥见那篮子,因说道:“大腻了,把你吃的拿来我吃。”云丫头隔门笑道:“就怕腻,用的都是瘦肉,也没敢兑油。你这个人呐!我们那除了韭菜咸盐,连油都没拌,什么吃头——没听‘五月韭,臭死狗’——”她突然觉得失言,红了脸,讪讪转过了身。

  兆惠却不留心,吃一个韭菜馅包子,果然不甚好吃,而且因为天热怕馊,一味咸得蜇口,一边咀嚼着说“不错。”问道:“怎么把你也关到这边了?云丫头还能在跟前伏侍,太不可思议了。”“这我更不明白了。”何庚金道,“我觉得是地狱搬到了天堂呢!——管他呢,得受用时且受用,反正现时不吃苦头就好。”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杂沓近来。兆惠看时,是典狱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那年轻人眉清目秀,神情流动、只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束着绛红腰带,配着头上簇新的黑缎瓜皮帽,亭亭秀立在狱典史身后,满面是温和的微笑。一见便使人心生好感。狱典史见他凝望年轻人,俯身抚摸了一下裹在兆惠膀上的药布,问道:“今儿换过药没有?我吩咐他们一天两换的。身上这会子可好些?”

  “这位先生是谁?”兆惠望着年轻人问道,“你见我有事么?”狱典史见他不理自己,却也并不尴尬,忙笑着介绍:“这位是和珅先生,现在跟着阿桂中堂在军机处当差,飞黄腾达那是——”和珅不待他说完便截断了,“——是桂大人叫我来看你,来迟了一步,您吃了苦了。”

  兆惠没有答话。狱典史凑上来,陪笑道:“大人大量,您得体恤我们这些狗才的难处。当地方官能刮地皮,当带兵管带能吃空额。像我,只有八两月例,胡富贵他们只有二两。这地方不吃犯人吃谁?打我爷爷算起,三辈子在这当差了。只要犯人不越狱,乐得叫犯人管犯人,图个清闲自在不是?那边仁爱号子里的犯人头还凶呢!这个韦天鹏不过是运气不好,撞到兆爷您的手上……”兆惠冷冷地听着,说道:“他们要打死了我,你怎么处?现在是我打死了他,你要怎样?”

  “这么热的天,狱里哪天不往外抬死尸?”狱典史一听就笑了,“这事不能叫‘案子’,我们有我们的法子——一个‘暴病’报去记名备案也就结了。”

  兆惠不禁暗自叹息,“真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啊……”转脸问和坤:“有没有海兰察的消息?”和珅笑道:“我这等人色怎么敢问这些,等有了信儿,你比我知道得还早呢——您任事甭想,先养好伤。这里我说好了,给您开单号子,想到院里遛遛也成。要缺什么,告诉那个云丫头,自然有照应的。”说罢也不行礼,只向兆惠含笑微一颔首便辞了出去。狱典史狗颠尾巴似地陪送和珅出去,转眼踅身回来,连中间那道栅门也不再锁,径自叫出何庚金父女到大院里,说道:“这位兆爷不是小可之人。本来该囚到养蜂夹道那些老爷大人们处禁起来的,阴差阳错关到了顺天府。上头现在既然有话,我就把兆爷交给你们照料。仔细侍候着!何庚金你是有罪之身,你好造化!先因灾免勾,听说皇后凤体欠安,又要大赦,这位何(和)爷又指你们来侍奉病人,你是一步登天了!”

  典史因兆惠在号子里回护何庚金杀死韦天鹏,料想二人必有渊源,唇焦舌烂卖人情,何庚金是个老实人,只唯唯答应鞠躬不迭。云丫头在旁问道:“这位赵(兆)爷犯了啥子罪?”

  “他是金川打仗的逃将。”狱典史舔舔嘴唇说道。“不过听说案由繁复得很,还要御审了才能定。”

  “要是定了罪,能会怎么样呢?”

  “那当然要明正典刑——不过,明儿杀头,这样儿的人今儿也得好生待承。”

  “明正典刑?”

  狱典史一笑,用手比着在脖子上一抹,说道:“喳!——就是砍脑袋瓜子!小丫头片子,问这么细干么?看上他了?”一句话说得云丫头飞红了脸,那典史摇着芭蕉扇笑嘻嘻去了。

  和珅离了绳匠胡同,立即赶回军机处向阿桂复命。阿桂却不在军机处,只有傅恒正在和刘统勋说差使,还有几个刑部主事和御史端坐在旁聆听,几个军机处章京在隔壁房里忙着拆看文书,他也不敢打扰。问了问门外侍候的太监,才知道阿桂去了张廷玉府,刚走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阿桂不在,这里没他的差使,人也不熟,站着想了想,仍出西华门来张府寻阿桂。

  三天内他已是第二次到张府来了。头一次来,院内院外岗哨警跸,都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御林军布防,还有大内的几个三等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他连二门都没进去,挡住了,只放阿桂进内院。这次大不相同,军队行伍全都撤了,只留了内务府慎刑司的几个笔帖式和衙役守护,院内院外虽然仍在戒严,但都不带兵刃,便少了许多暴戾之气。门口几个戈什哈验了牌子,见是军机处的人,没有问话便放行进人。倒是西院二门把守的衙役盘问和珅来意,知道是阿桂的随员跟班,指了指西内院北房,说道:“桂中堂纪中堂都在里头和张相说话,您家自个进去吧。”

  和珅甩步进院,只见东厢南房和北上房都是锁钥封铜,贴着黄纸封条。北屋廊下垛满了箱子,也都封了。只有西厢是原来张廷玉接见外官的客厅,也是房门洞开,纱窗支起,几个人正在里边说话。他听着有阿桂在内,也不敢惊动,蹑脚儿到廊下站着垂手静候。却听张廷玉苍老混浊的声气道:“这些天反省了许多。总归想,皇上既这么说,还是体念我这老奴才。唉……人老了,不会想事情了,也不能给主子分忧出力了。为自己身后名声,反倒弄得身前一片狼藉!不过,务请二位代我仰叩天恩,下陈愚表,廷玉绝没有倚功做上的心——其实也没有什么功劳可言——更不敢倚老卖老。就是目下处分,也觉得不足以蔽我之辜,还请圣上洞察烛照,从重处分,以为人臣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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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5: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相,这些话就免奏了吧。”阿桂瞥一眼窗外和珅的影子,笑道:“连你方才请求退归桐城养老的话,我看也不必提。皇上对你其实圣眷优渥不替,说这些,反倒显着矫情了。记得您年轻时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学生以为还是可取的。”

  和珅在外听着心里暗自掂掇,人都说阿桂文武全才心思灵动,果然名下无虚。就这番话,其实没一句不是在驳回张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头,且带着威压,却是绵里藏针丝毫不着痕迹,还显着一片体贴温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赞:这才是真学问,真见识!

  和珅正自聆听着感慨,纪昀轻咳一声说话了,口气却不似阿桂那样温善,庄重里透着诚挚严肃:“衡臣老相国,我是后生新学小辈,幼年读书受教,家父业师都拿你作读书人楷模教导我们的。实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听学生几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当。”张廷玉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冷冰冰说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韩退之云‘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先后生于吾乎?’——愿闻先生教诲。”纪昀在椅上一欠身说道:“多承嘉纳!方才阿桂大人说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劳王事终生未懈。您的家产也都看过,除了御赐田产物件,身为宰辅,一点也不奢华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学生看来,老相居闲顾问之后,犯了失慎贪得之病,有时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后名祖宗荣子孙贵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劳苦劳,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计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这话说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连阿桂也不禁变色,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张廷玉为相四十余年,别说像纪昀这样的后生学子,新进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辈的老亲王们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似对师长,听到“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后头的话只觉得愈来愈狂,根本无暇细思。但他毕竟心如城府之严,竟不动声色静听纪昀说完,干笑一声说道:“若论起讲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驳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这三代经天纬地之才的圣主?你是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库全书,存在皇史成金匾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说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读。”

  “老相的文章学生焉敢不读!”纪昀略一俯仰已经忆起。他已经听出来,这个张廷玉压根就不服乾隆对他的惩戒,这么个心思硬撑,后祸更不可测。因笑道:“好像是《论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还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庄写的《成得居记》也拜读了的。学生盂浪冒请,这两篇文章还请老相自读自审,或者更好——当然,学生也还要再拜读。就是当朝秉政诸公,读一读也会大有稗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礼·文王世子》,意谓正直、刚、柔之老臣(三老)应知五事,即“貌、言、视、听、思”,备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应该“以父兄养之”以为天下孝梯示范。康熙朝名臣汤斌致仕退休,圣祖引用这一古礼,言及汤斌享用此种优遇,张廷玉当时甫入机枢,深恐汤斌因福得祸,写了《论三老五更》这篇文章感悟圣祖,认为时移世易,情势不同,“礼”法也应变通适应,认为“当今之世,无人能当此礼”。汤斌终身因此荣宠不衰,身后溢名“文正”为诸号之冠。但事出久远,张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记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经纪昀提起,顿时知道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立刻显得不安起来,支吾着说道:“在人臣,自然应该逊辞。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岂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说这个,总之是我自己一误再错,辜负圣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挥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虽然不全懂他们的对话,也看出张廷玉神色狼狈,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心里不禁暗笑,表里却是满面恭敬,说道:“我们不是奉旨,是学生拜访老师,私下交心嘛——”话未说完,听得院外靴声橐橐,隔门望去,却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亲王弘昼进院来了。三个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头行礼。院中守护的太监衙役们也“唿”地跪倒,齐声说道:“给王爷请安!”

  弘昼三十四五的年纪,略嫌瘦一点,气色却是甚好,走起路来脚步生风,半点病容也没,却已经给自己办过三次“丧事”——也一般的买幡神主鼓吹丧筵,一般的白纸素幔封门。“死人”独坐灵棚,听家人假嚎,自顾旁若无人据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爷”。乾隆兄弟十人,长成的仅这一个弟弟,存了十分楷梯之情,只是传旨办差简捷易为的事交他来办,军国经济重务从不找他。偶有失误,也只和他叫去兄弟私话,绝不公然伤他面子。偏是这弘昼小事散漫不羁,稍大点的事半点也不糊涂,因此荒唐归荒唐,御史们仅只私下议议,却挑不出大毛病,没人敢到乾隆跟前饶舌。

  和珅还是头一次见位分这样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样个体态尊贵、荣华庄敬法。偷眼瞟去,却见弘昼剃得齐明发亮的头,一条辫子在脖子上盘了两个圈儿,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盖,却穿着天青宁绸裤子,裤脚挽起老高,赤脚片子洗得白净,蹬着露头草履,走起路来踢踏踢踏直响。再细看,两个大拇脚趾上还各套着个大铁板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头偷笑。弘昼却一眼瞧见了,手里扇着草帽子,笑骂道:“日你妈的,要笑还不敢放声儿!”张廷玉已龙龙钟钟跪下请安,说道:“罪臣张廷玉问王爷安好!”

  “好,好!”弘昼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张廷玉,“没有免你的职嘛!皇上还是一口一个‘衡臣’嘛——阿桂也起来吧。纪晓岚,你笑甚么?你欠我的字写了没有?”

  纪昀起身又打个千儿,笑道:“我是笑王爷这身行头,渔樵耕读四不像。跟您的这几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监也不是家人——这是葵官,这位是宝官儿,这是茄官……是家戏班子里头的丫头们女扮男装了。还有,您脚上戴两个板指,是作么事用的?”“请,请,外头热,咱们里头说话。”弘昼呵呵笑着,一边进屋,一边不停口说话:“我来串门子,又不传旨,这热天儿装王爷幌子做么的?这些小丫头,她们在我园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坏了,闹着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说你们打扮起来!你瞧,还真行!长随没这个韵味儿,太监没这嗓门儿,莺啼燕呢跟我说话,多提精神呐!脚上戴板指,是大医说的方子,这些天心火旺,说得用线缚了大脚趾。我想,用板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头说,一头落座,张家仆人早端过一杯茶来,弘昼只喝了一口,皱眉说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叶也陈了——人呐,不就那回事,适意为贵——对哦,张相?”他突然问张廷玉道。

  他这一阵说笑搅和,本来郑重见闷的气氛顿时被一扫而尽。张廷玉的心绪也轻松了许多,叹了一口气,自失地一笑说道:“王爷真会开玩笑。我如今这地步,谁拉玉泉水给我?还论什么新茶陈茶?方才还和二位说话,官,我是决计要辞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问渔樵耕读。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顿了顿,又道:“河南原来那个总督王士俊,你们知道不?在位时起居八座、堂呼阶诺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钱度去贵州,绕道儿访他,现在真成了个老樵夫,七十岁的人了,腰里插着斧头,肩上扛着扁担,满脸黧黑、满手老茧。问起任上作官的事,一概都记不得了……养移体,居易气,情势变了,人不变也不成,过几年你们到桐城,我不定是个渔夫呢!”说罢莞尔而笑。
  “你哪里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闲得发慌,想有个玩伴儿呢!”弘昼听得认真,听完又是一脸瘪笑,“是非都从心头起,这还是早年你教给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适意,先得适了皇上的意不是?——别老是那么沮丧懊恼一脸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渔我樵,大廊庙、西山、西海子、圆明园……咱们逛去,趁着能走动,不定去檀柘寺住几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爷,你还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惬意,多好玩呐——《易经》里头说‘吉凶侮吝皆生乎动’,不是你常讲的?——咱们不‘动’,哪来的全都是福气!”说罢哈哈大笑,又吩咐跟来的侍女,“花官,叫这里管事的太监进来!”那花官嘤咛答应一声去了。

  弘昼外表放浪形骸,内里伶俐精明,张廷玉了如指掌。纪昀和阿桂却是头一次领教,心中却暗自嗟讶。阿桂瞟一眼跟着花官进来的太监,笑道:“人都说您是潇洒王爷,果然洒脱超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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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4 15:2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0-3-4 15:35 编辑

  “当了军机大臣还要拍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谀!”弘昼笑容不改,又转脸问纪昀:“我托你给我寻一套全本《红楼梦》,你弄来没有?你管着收集天下图书的事,连这点子事都办不来?”张廷玉在旁说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听说傅六爷和恰亲王府有全本。王爷要看还不容易?”弘昼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纪,你给我弄来。”

  纪昀却是一听《红楼梦》心里就犯腻味。但弘昼说这件事已经是第三次,焉知背后没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觉,因试探着说道:“《红楼梦》非经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却从没读过,不过和《聊斋》一样,供人玩笑破闷的才子之笔罢了,没有一句警世教时的正经话。王爷既要看,学生留心访查就是,市面上并没有全套的,听说曹雪芹的遗孀还在北京,我试着查一查。”弘昼点点头,却问那进来的太监:“你是这里的头?叫什么名字?”

  “是!”那太监忙叩头回话,“奴才叫高凤梧!”

  弘昼不易觉察地微微摇头,说道:“保定人?你爹妈可真能耐,给你起这么雅的名儿,你配么?”高凤梧连连磕头,说道:“是——奴才不配!听奴才妈说,奴才落草时奴才的爹做了个梦,有个凤凰落到我家梧桐树上,就起了这名儿……”纪昀笑道:“幸亏幸亏!你爹要梦见鸡在篱笆上飞,你就该叫高xx巴(笆)了!”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弘昼说道:“回头我叫内务府给你改名字。太监,不许叫得这么好听,——我交待几件事,你即刻就得办。”

  “是!”

  “这里所有房间全部启封,所有文书案卷公文御批奏折,转到皇史箴。”

  “扎!”

  “内务府的人,还有顺天府的人统统退出张府大院,不许进院滋扰,不许刁难盘查来看望张相的官员,不许拦阻张府人出入。查抄翻乱了的私财物品,要物归原处。”

  这其实是解除了张府一切禁令:这也不许,那也不许,那一群太监衙役守在大门口做什么营生?高凤梧不禁嗫嚅,答应着“是”,乍着胆子问道:“那奴才们的差使是……”

  “是你妈的蛋!”弘昼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么样儿了?拾掇也够你们忙活一阵子的——哦,对了,张相每天两车玉泉水,还照例供应、这差使也暂归你们。至于以后,自然还有旨意,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扎!”

  “滚吧!”

  “扎!”

  弘昼这便起身向张廷玉告辞。谆谆嘱咐了许多“荣养保重”,“时时向皇上请安”,“顺时听命”、“澹泊宁静”之类的话头。话未说完,却见养心殿太监王耻进来,因笑问:“王八耻,你来什么事?主子又有旨意么?”王耻冲弘昼陪了个笑,说道:“皇上去了岳钟麟府,叫奴才传阿桂中堂过去,六部里跑了个遍,才知道来了张相这儿。这就请桂中堂赶紧过去。”

  “是!”阿桂忙躬身说道:“我这就去!”弘昼道:“骑我的马吧——快些。你再回西华门坐轿,折腾到什么时辰了?”阿桂答应着,向张廷玉微一致礼便匆匆去了。张廷玉不无感慨他说道:“我进南书房也是他这年纪吧……轮到下一代出力的时候了……”

  弘昼只一笑,却对纪昀道:“给你送两条金华火腿,给我写的字快送来。听说你要请马二侉子他们吃酒,别忘了本王!至于《红楼梦》,你那个说头有偏颇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恶不同,我看《红楼梦》可以与你的《阅微草堂笔记》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没听人说‘士子不阅《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有人说荒唐王爷爱附庸风雅。我说,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市侩好点吧?”当下三人在屋门口立谈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12 同舟共济因缘生爱 仗义杀豪血溅街头
  海兰察历尽艰难,终于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将”,金鉷是讷亲的亲信,要防他暗地追杀,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书拿他,还得防着贼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带着十万两银票,又一文也不敢动。只索当掉佩剑上嵌的几颗珍珠,包在剑鞘口的一小片金皮,还有母亲给他随身带的一尊汉玉观音,总共换了不到十两小银角子,知道凭这点钱绝然不够到北京盘缠。索性一索性,干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讨饭。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阳境,过九里山、分水岭入洛阳,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门乞讨,或到庙里撞斋,夜里钻草垛,窝土地庵胡乱睡觉,实在犯馋了,就用小银角子寻个小饭馆饕餐一餐,总算逃出了讷亲的势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两二钱银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兰察换了一身店伙计衣裳行头,在洛阳盘桓了三天,终于打定主意走水路。过黄河走山西固然快一点近一点,一来委实走得太累、二来太行山强人出没,不安全。身上既然钱够用,坐船自然省力稳便。从黄河到运河交口处,再从运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担惊受怕!因就在黄河渡口转悠,因客船价高,就趁了一艘盐船——官盐船只再没个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钱银子便答应送他到开封。

  船很大,但前舱后舱都堆着盐包,里边只有两个铺,供两个艄公轮流歇息。前舱留着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饭的地方,仅可容两三个人转侧挪动,加添上海兰察,两铺三人轮流睡,倒也将就宽裕。不料船过郑州花园口,又挤上来四个人,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一个年轻少妇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这一来就热闹了。艄公们把舱里盐包挪了又挪,摆了又摆,总算给这五个乘客腾出了地方,用盐包摆两排座儿。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和妇女挤在一边,这边海兰察坐了少妇的错对面。偏是那小把戏不安生,一会要吃要喝、要撤尿拉屎,又搂着妈妈闹着要“吃奶”,弄得少妇劝不拢哄不住,舱里舱外来回张忙,有时恼上来,照屁股“啪啪”几巴掌,打得那个叫“狗蛋”的叽哇大哭大叫。老头们乡里人,不在乎,只眯着眼打盹儿,海兰察一肚皮心事,孩子闹大人嚷,脸上便带上阴沉。咬着嘴唇靠着盐包仰脸不睬人。那少妇见他这般大样,除了照料孩子,偶尔和两个老汉搭汕几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儿十分活泼,好像第一次坐船,处处新鲜。妈妈不许他到舱外,他就在盐包上爬上爬下,一会儿掀开篷布看外头景致,指着岸上说:“妈,那山上有座塔!”一会儿又说:“这座庙还不如姥姥家门口那座呢!”一会儿又下来在舱板下人腿间钻,捡起一段炭问:“妈,这是啥子?”少妇只笑着解说:“这是做墨用的细炭,这船运过炭,掉的渣儿……乖乖的,来妈怀里,地下脏,又没处洗……”狗蛋儿爬出来,已是变得乌眉灶眼,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看看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忽然扑到海兰察膝上,摇着他膝盖喊,“爹!爹!——”

  他喊出“爹”来,满船人都先是一愣,两个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绷住了,船头艄公却忍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海兰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却见狗蛋儿一脸稚气,虎灵灵一双眼望着自己,十分可爱,抚了一下他的总角小撅儿辫,一笑说道:“毛头小子,认错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记得你爹死了?”那少妇早羞得脸红到耳根上,一把拽过狗蛋儿,在他脑门子上顶了一指头,咬牙说道:“再胡说,丢你外头黄河里去!”

  这一闹,满船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海兰察和少妇更不好意思的,都别转了脸。一时,船上人俱各无话,只听得外边黄河涛声无休无止的闷啸和咯吱咯吱单调枯燥的摇橹声。但狗蛋儿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丢到黄河里”是什么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脱开妈妈的手,这次却是直奔海兰察,仰着脸又极响亮地喊道:“爹!”

  那少妇见众人又笑,脸上更挂不住,一把拖了儿子过来,狠歹歹点着他鼻子,说道:“死冤孽!丢人现眼不拣地方儿——”她瞟了海兰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么大耳朵么?”但狗蛋儿看来是平日娇惯到顶儿了,根本不在乎妈妈脸拉得多长,也听不出话里恶骂的意思,见众人都笑,越发起兴头。一个冷不防又跑到海兰察怀里,连叫:“爹,爹——就是我爹!”海兰察生性佻脱,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头儿上从不吃亏的,听那女人骂自己“耳朵大”,正想着无法递口儿,遂拍拍狗蛋儿头,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听妈妈话啊——去吧,我也没你爹那么嘴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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