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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3 14:25: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1章 康熙帝义释王吉贞 伍次友悟禅大觉寺

  王辅臣的异动,小毛子的失踪,引起康熙极大的震动。在他看来,这两件事一则关乎西线局势,一则关乎宫掖安全,内外喧嚣到如此程度,实在不能忽视。于是回京当晚便召见熊赐履、索额图和明珠。原想再听听他们的对策,不料他们三个竟窝里炮儿似的,先闹翻了脸。

  “万岁,”索额图道,“记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陕西,回来曾夸耀王辅臣如何如何忠贞,如今王辅臣竟擅自杀戮朝廷大臣,举兵异动,这件事应请明珠说个明白!”

  康熙瞧明珠时,见他头上已经冒出汗珠。但明珠素来遇变不惊,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这件事皇上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赐履冷冷说道:“万岁也有不知道的。”

  “东园公,”明珠冷笑道,“你是有名的理学大臣,说这样的话像个正人君子吗?”

  熊赐履被问得涨红了脸。

  明珠嬉笑道:“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参劾?在万岁面前,你早就该明白直陈,为何这样藏头露尾的?也不知你们私下是怎样商定的——是来欺我呢,还是来欺君?若是欺我,到我私邸,明珠甘愿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该当何罪?”

  “都住口!”康熙见一开头便跑了题,心中光火。怒目瞪视三人,说道:“不像话!朕召你们来,是议王辅臣和吴三桂的事,不想听你们相互攻讦!”说着将案上镇纸“砰”地一摔,连在门口守护的魏东亭都吓了一跳。良久,康熙又吩咐道:“传王吉贞进来!”

  索额图并无畏惧之色,忙跪下道:“奴才说的正是王辅臣的事,明珠在陕西收受王辅臣贿赂,回来欺蒙圣主,致使国家封疆大吏惨死,他力主撤藩,眼见折尔肯等又一去无回,这样的乱国之臣实应投畀豺虎,诛之以谢天下!”

  “有这样的事——你受贿了么?”

  “没有!”明珠扑通一声跪下,抗声答道,“索额图今日要借刀杀人,不过为了撤藩的事与奴才意见不合,求万岁为奴才做主!”

  受贿的事眼前是无从查实的。康熙沉吟良久,坐了回去,突然笑道:“真出人意外,你们三个先杀头砍脑袋地闹了起来!如何能同心协力?撤藩是朕的主意,与明珠有什么相干?即或明珠也不赞同撤藩,朕依旧要办!难道你们要办朕这个祸首?”这话说的分量太重,熊赐履和索额图忙都叩头谢罪。却听康熙又道:“朕何尝不知撤藩之难?朕已准备好事败自尽,你们知道么?”

  三个大臣骇得浑身一颤,相顾失色。

  “你们吃惊了,是么?”康熙淡然一笑,“死生常理,朕所不讳,惟有天下大权不可旁落,当统于一!朕宁为唐宗、汉武帝业而死,不效东晋、南宋苟安而生!”

  “是!奴才……明白!”熊赐履忙叩头道,“奴才等不识大体,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索额图和明珠也是连连顿首。“这就对了。目下大敌在前,朝廷君臣皆当同仇敌忾,共赴前驱。大丈夫立德、立言、立功,在此一时!朕为你们和解了吧!从此谁也不许再用意气。你说呢,熊东园、索老三?”

  “喳!”

  “你呢?”康熙又问明珠。

  “奴才本来就没什么。”明珠叩头答道,转又嘻嘻笑道,“细思二位本意,也是为国家社稷,奴才这颗头果真换来天下太平,砍了还不是该当的?——二位大人放心,明珠是不晓得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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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3 14: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才是大臣的风度呢!”康熙心里的火气平息了,这才又问,“王吉贞该怎么办?是杀,是放,还是拘?”

  “杀!”明珠毫不犹豫地答道。方才索额图说自己受贿,为了表白自己,他不得不下此狠心。“王辅臣如此辜负圣恩,外边臣子们早就议论纷纷,既然反了,朝廷就不能示弱。”索额图也道:“谋反大罪属十恶不赦!律条早有规定:无分首从,凌迟处死!”

  康熙点点头,又瞧熊赐履。熊赐履道:“如今朝野震动,皆曰王吉贞应斩,奴才倒有个愚见,不如拘禁起来,使王辅臣不能专心用兵……”康熙听了立起身来回兜了几圈,说道,“朕昨日问了伍先生,他倒以为放了为好!”

  熊赐履诧异地抬头,用目光询问康熙:这个伍次友一向注重申韩之术,为什么会发了善心?康熙笑笑,他心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决定先见见王吉贞,视情形再定。于是问殿外的魏东亭:“王吉贞来了么?”

  王吉贞已来了,因里头正在议事,犟驴子把他拦在养心殿外垂花门前候旨。听到里头传呼,王吉贞忙答应一声:“臣在!”小心地放下马蹄袖,弓着腰急步进内,俯伏在地道,“奴才王吉贞恭请圣安!”

  没有回答。王吉贞偷眼瞧时,只有康熙在来回踱步,旁边似乎还有几个人,却不敢抬头看。养心殿里静极了,只能听到康熙的靴声和自鸣钟的咔嗒走声。

  “你父亲反了!”康熙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吗?”

  “啊!”王吉贞惊呼一声,睁着惊恐的眼睛瞧着康熙,牙齿迭迭打战,忙又颤声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晓,近日有些,有些风闻……求……”

  又是一阵沉默,几张纸飘落到王吉贞面前,他双手捧了起来,只读了几句,脸上已冒出了冷汗,失神地将折子捧给旁边的明珠,浑身像打摆子似的发抖,口中吃吃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想?”康熙目光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听……听凭万岁……爷发……发落……”王吉贞已瘫得像一堆泥了。

  此时康熙也在紧张地思索,杀掉这个人比捻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伍次友认为王辅臣反志不坚,杀掉他的儿子只能激他决心与朝廷为敌到底,这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要见王吉贞,是想看看这块料,若是个有才有识的,当然要杀掉。如今看他这模样,他倒放心了,但若就这么放了,未免又便宜了王辅臣。

  “你这个马鹞子的大少爷就这么点胆子?”康熙想定了,有些调侃地说道,“抬起头来听朕说!天下人千反万反,朕不信你父亲会真反,若真的反了,朕不杀他,天也要杀他!莫洛这人素来自大轻浮,你父亲手下不少人是闯贼、献贼的旧部,原难节制,激出了这场兵变,他被裹胁弹压不住也是有的!”

  “这是朝廷的恩恕,万岁爷的明鉴!”王吉贞做梦也没想到康熙会这样讲,连连叩头答道。

  “朕召你来的意思——”康熙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你星夜回去,宣朕的命令:你父亲的罪在疏忽大意,杀莫洛是下面人背着他干的,朕知之甚详。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约束众人,为朕守好平凉,不要听旁人调唆。只要有功劳,将来连杀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里必想,朕此时说得好听,到时候便会爽约,是不是?”

  “是——臣不敢!”王吉贞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是不是,敢不敢由你想,由你说!”康熙说道,“你父亲若真的反了,朕岂有不杀你之理?当年你父亲来京见朕,曾赐他一支蟠龙豹尾枪,你叫他取出来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来,便是一大功劳,朕赏赐尚且不及,怎么肯杀他?”

  “喳!”

  “你去吧!”康熙摆了摆手,吩咐立在殿门口的狼瞫,“着兵部给他办通行勘合!”王吉贞这才伏地谢恩,汗透重衣地去了。

  “万岁,”索额图诧异地问道,“就这样放掉他?”熊赐履也道:“万岁,他这一去,王辅臣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万岁还该深思熟虑!”明珠却笑道:“奴才倒以为主子处置极好,王辅臣若真心造反,还管什么儿子不儿子?王吉贞回去说得动,固是大幸;便不听,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稀泥软蛋,能派什么用场?”

  明珠这奴才把自己的心思看得这样透,康熙不禁眉头一皱,却道:“你们还该去瞧瞧伍先生。他心里烦乱,不要大家一窝蜂儿去。唉,朕的这个老师,造化不济呀!”

  伍次友已是渐渐复元,只是神情淡漠,呆呆的,一坐便是半日。康熙听了太医的话,仍将他安置在何桂柱府邸——当年的悦朋店,已改为何桂柱的私邸——旧景触目,往事刺心,最易恢复神智,果然一天好似一天。这中间熊赐履、明珠、索额图、魏东亭以及魏东亭的几个兄弟几次来看望他。大家见他精神渐好,还操心要去看望周培公,就都放了心。不料云娘断七之日,伍次友便停了饮食,点起息香瞑目静坐,任何桂柱百般劝慰,只是微笑不语。直到第二日,何桂柱才瞧出来,他竟要立意自戕!不禁慌了手脚,忙入宫请见康熙。

  康熙正抱着一个手炉出神,图海和周培公垂手侍立在两旁,案上放着一张京畿旗营驻防图。见何桂柱匆匆进来,以为小毛子的信儿有了,康熙便将手炉儿放在大炕上,等他礼毕,方慢慢问道:“你见着王镇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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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康熙帝义释王吉贞 伍次友悟禅大觉寺

  “回主子的话,”何桂柱怔了一下,忙道,“还是前儿见的,他说不知道小毛子去了哪里,——吴应熊那里我去了两次,门上人说吴应熊病了,见不得客。”康熙默谋一阵,又道:“伍先生病可好些了?”何桂柱含糊答应一声,说道:“奴才就是为这事来的,病瞧着是不相干的了,只是不吃不喝,像是要寻短见似的。奴才寻思,或许主子见他一见,说不定就会好的。”

  “他的这病还是因朕而起,恐怕不是解劝一下就成的。”康熙叹道,“不过朕还是去一趟吧,,这里一堆事情……偏是愈忙愈出事!”图海听了问道:“伍某病体不是好些了么?何不宣他来此?”康熙笑道:“你敢用‘伍某’二字,胆子不小啊!他与你不同,你是朕的奴才,他是朕的师友!”

  周培公已明白康熙的意思,并不准备要用伍次友入阁做官,便躬身赔笑道:“伍先生有大恩于我,这次来京尚未见面,可容奴才先去瞧瞧?”

  “心病难医呀!”康熙有些犯难地说道。

  “佛法无边。”周培公应口答道。

  康熙目光一闪,笑道:“好,真有你的!”他已有了主意,“这样吧,五台山菩提大师来京,在大觉寺挂单,太皇太后和朕都见过几次,实在是个有道的高僧。你和何桂柱约了伍先生同去一趟,请以三乘教义惊他痴迷之心,或许会好的——至少不会再寻短见。你们去吧,朕自有安排!”

  周培公和何桂柱约了明珠一同来到悦朋店,方是巳初时分。明珠一进门便问何桂柱的长随:“先生呢?这会儿还在打坐?”那长随躬身答道:“伍老爷正在做文章呢!”三人听了对望一眼,来到后堂檐下跷起脚儿隔窗瞧时,不禁呆了:原来里边摆了香案,上面供着四个碟子,放着细巧点心,信香缭绕,满室静穆——伍次友叩罢头起身,展开诔文朗声诵读:

  岁次康熙十二年腊月十七,天下第一绝情负义、丧心病狂之扬州书生伍次友,谨以不腆之仪,微物四色,清酒一觞,致于灵秀仙姝云娘贤妹神前。怀终天之悲,抱无涯之恨,下陈愚衷曰:女之生也,不知何许人。怀红线之绝技,秉古押衙之高风,长剑飘流、琴心惟微,以红妆而巾帼,下终南之巅,行太行之古道,寒芒所指,奸徒授首;谈锋一触,婉辞洗心。明月素心,清桂之姿,携三尺剑,抱不悔心,附予不二之蠢物,折兰于怀,同为沦落萍踪之人……

  “大哥写的好文章!”瞧着伍次友的泪水不住往外涌,明珠忙在外大声说道,便携了二人一齐进去,笑道,“只是里头尽是不祥之语,兄弟却不忍听。”

  “培公也来了,我前儿还说要瞧瞧你呢!”伍次友淡淡说道,“都请坐,柱儿也坐了罢。”何桂柱原是伍家家生子儿奴才,伍次友不发话他是不宜就坐的。

  何桂柱一边谢坐,一边笑道:“二爷如今也信起鬼神来,不怕老太爷知道了挨骂?”伍次友微笑道:“什么信不信、祥不祥,如今我都不在乎。圣人讲:‘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以我看他对鬼神的事,也不甚了了!我被命运拨弄至今,也该撒手大悟了,原是不信鬼神,如今倒宁信其有,不愿其无。”

  明珠听着这话难答,只啜茶出神。周培公知他学问,自忖难敌,想了想笑道:“先生,神乃心之苗,不信便无,信之即有。您虽识穷天下物理,于禅宗妙义,愚见尚未洞彻。请恕我直言。”何桂柱见伍次友笑着要反驳,忙道:“二爷是读过大书的,那些理儿柱儿不甚明白。只晓得皇上如今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指望二爷病愈了帮着做事呢,还不多自家保重些儿?”明珠乘机便道:“静养几日便好了。我听说大觉寺来了一位活佛,是五台山讲经的菩提法师,能说人三世因缘,这会儿还早,何妨同去见识见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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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3 15: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觉寺在崇祯年间已被毁了。”伍次友搜索着记忆,说道,“这大和尚不向香火盛处行,倒像是位高僧,既然你们没事,我们就走走。”

  大觉寺坐落京师西北旸台山侧,紧与西山遥相对峙,金元年间香火极盛,可惜后来遭到兵燹。时值隆冬,但见一片残垣断墙,枯木萧森。一座巍峨的正殿已破烂不堪,倒是南厢一排配殿,似有人略加修葺过,给这荒寒漠漠的古寺增添了一点活气。四人在庙前下马,一天多没进食的伍次友已是气喘吁吁,一边拾级而上,一边对明珠道:“你骗得我好苦!哪有什么活佛说法?”周培公向远处一指,笑道:“那不是一个和尚?”

  “阿弥陀佛!”一个中年和尚从配殿中踱出,不过四十余岁,身材瘦弱,面貌清癯,穿着一件木棉袈裟,里头着一领土黄色僧衣,双手合十立在玉兰树下道:“有缘居士来矣!我和尚便是菩提,愿引居士慈航渡海!”

  伍次友见他如此年轻,心里暗暗冷笑,遂向前跨了一步,合掌问道:“堂头大和尚,汝莫非不语禅大师?”这一声问得明珠和何桂柱都大瞪眼,周培公却知道伍次友是在挑问禅机,只在一旁瞧着不吱声。

  “居士不必诧异。”菩提微笑着对三人道,“这位居士像是一位大善知识,要考校贫僧了!”说罢转脸笑对伍次友道:“居士问禅不必问佛,问佛不必问禅!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哦,”伍次友知道对手厉害,一笑盘膝坐下道,“那是儒家佛,非西方佛。”

  “东方人向西方人求经,西方人谓佛在东方。”和尚也盘膝坐于大悲坛下,看来遇到对手他也很高兴,合掌一揖道,“佛在众生中,明心即是见佛。”

  “我不为儒家佛。”伍次友听他劝自己回到众生中去,断然说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和尚听了一笑。此时,明珠忽觉这和尚似曾相识,却再想不出是谁。又听和尚道:“西方宝树舞婆娑,却难结来长生果。”伍次友道:“不结算了。”伍次友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一少年喜作反语,偶尔骑马向邻翁讨酒,邻翁说‘没有下酒物’,少年说‘杀我马’,邻翁说‘那你骑什么’,少年指着阶前鸡说‘骑它’,邻翁又道‘有鸡无柴’,少年道‘脱我布衫去煮’,邻翁道,‘那你穿什么?’少年指着门前篱笆道,‘穿它’!”

  菩提听了伍次友这番咄咄逼人的机锋语,呵呵大笑道:“指鸡说马,指衫说篱,谁穿谁煮,谁杀谁骑?参什么道,连自己本来的面目都不知晓!”不等伍次友再问,反戈一击问道,“一道学先生教人只领略孔子一两句话,便终生受用不尽。有一学生向前一躬道,‘老师圣明,学生体察了圣人一句话,便觉心广体胖’,问是哪一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些机锋语原是随参禅人心境滚移,各所领会,各相抗拒。周培公先还听得出些意味,此时已来不及细嚼了,明珠和何桂柱早已听得傻乎乎的。见伍次友这等人尚且显得有点尴尬,大家未免都觉诧异。却听伍次友又道:“诸佛妙理,不在文字之间,这个不须大和尚指教,只问秃驴的‘秃’字如何写法?”

  三人正怕和尚恼怒,哪知菩提并不在意,合掌念佛道:“这是居士读书不留心处,秃驴之‘秃’,乃秀才之‘秀’,只是最后一笔向上勾罢了!”

  “大和尚自称‘贫僧’,”伍次友仍不甘心,又问,“‘贫’字怎样下笔?”

  “‘贫’字好写。”和尚道,“与‘贪’近似!”

  “懂了!”伍次友至此方合掌皈依,“下愚蒙昧无知,多承大和尚点化,愿拜堂下为执拂头陀!”明珠不禁大惊,正要说话,那菩提却道:“我知尔意:有求于佛而入佛,可终生而不得成佛。尔不能明心见性,不配为和尚弟子。”伍次友身子一震,不甘示弱地说道:“和尚也是世人来,值得如此自大自尊?大和尚蛰居深山古刹,耳不闻丝竹弦歌,目不视桃李艳色,面壁趺坐,对土偶木佛,便以为是无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儿,咱们走,咱们走!”说着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菩提莞尔一笑,“是衲子失言了!”说着拂尘一摆。伍次友错愕之间,两行女尼各十二人从配殿里款款而出,个个体态轻盈,虽蛾眉淡扫、粉黛不施,绰约风姿皆是绝色!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蓦地瞥见苏麻喇姑陪着两个妇人跟了出来,立在大悲坛前微笑不语。明珠和何桂柱一眼扫见,竟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当今皇后!惊得一跃而起,伏地叩头,周培公也忙不迭跟着行礼。

  “这儿没你们的事,起去!”太皇太后从容说道,“伍先生——这菩提便是先前顺治皇帝所化,配不上做你的师父么?”伍次友骇得面色苍白,忙道:“岂敢,臣今日已败得落花流水了。”

  “怪不得皇帝如此爱重。”菩提微笑着对母亲道,“果然才思敏捷,我研读佛学二十年几乎栽在他手!——跟了衲子,且观赏京华风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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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吴应熊夜奔潞河驿 小毛子吓死王镇邦

  自腊月初六小毛子失踪,人们都以为他出了事,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他已跟随杨起隆转移到潞河驿,吴应熊也早已转移到玉皇庙,杨起隆派人将他保护起来。吴应熊为了让小毛子祸害朱三太子,所以竟未告发。

  杨起隆的人员集中到潞河驿以后,杨起隆严令部众不奉手谕不得擅自外出,否则便格杀勿论。经过几个通宵的会议,小毛子已经知道了这个神秘会众的全部机密,急着要面见康熙,可是一步也不能离窝儿。

  腊月二十三,杨起隆又在潞河驿二进院后正堂设宴,召集各省堂主和身边的谋士、将军、都统、提督议事。酒过三巡,杨起隆红光满面,兴奋地立起身来,笑道:“列位,告诉大家一个好信儿。吴三桂已经动手了!耿精忠已将福建巡抚范承谟拿了,尚之信扣押了他的父亲尚可喜,与广东广西巡抚联檄讨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是满鞑子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时轰动起来,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有的快活地大说大笑,也有的端着酒杯沉思,还有的只是抿着嘴儿笑,气氛十分热烈活跃。

  “我们决定起事,”杨起隆庄严地说道,“有几件事要知会大家,有的事还要商议,请军师李先生先讲讲。”李柱原与杨起隆挨身坐着,这时慢慢起身,环顾一眼众人,说道:“国号,仍是大明;奉先帝崇祯血胤三太子朱慈炯为主!”

  人们不禁惊异,怎么又出来个朱慈炯?

  李柱向杨起隆一躬,说道:“这件事难怪众位不知:朱慈炯就是我们的少主,甲申事变后为韬晦计,改名为杨起隆,于今已有三十年,今日宣布起事,自应正名!”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里头还有这许多的曲曲弯弯。

  “年号——广德,于甲寅春元旦奉此正朔!”他顿了一下,又道,“起事时,以举火为号——由内廷、大佛寺、妙应寺、文天祥祠、孔庙、景山东、鼓楼、钟楼、李卓吾墓、大钟寺、卧佛寺、烂面胡同和镇岗塔计十三处,于半夜子时放炮点火,全城齐动,攻打大内!”

  人人眼中都燃着灼热的火光,小毛子也听得目光炯炯。

  “我们做了两万顶红帽子,”杨起隆道,“大内五十七名太监已经发过,到时候将发辫盘起,一律掖在帽里。”

  “为什么戴红的?”有人问道,“我们为先帝复仇,该用白衣白甲!”

  “满族以北方蛮夷袭得华夏,定国号为清,五行上应的是‘水’,”李柱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大明炎炎日月,倡的是‘火德’——这叫以火克水!”

  火能烧干水,火大不怕柴湿,这道理人人晓得。

  “我们明日就干起来!”一个小胡子香堂主忽地起身,袖子一捋大声说道。小毛子对此最为关心,在一旁静听,生怕漏了一个字。小胡子说罢,便有人响应,也有人觉得太仓促,怕准备不及,一时间正堂里乱哄哄的。小毛子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站起身来大声问道:“少主!几时动手啊?”

  “这就是要与大家商议的了。”杨起隆笑道,“明日似嫌匆忙,我们准备了几年,不能太仓促。”

  “我先说——原本今日最好。”小毛子大声道,“可惜错过了这个小年——我们做这砍头洒血的大事,要选个吉利日子——二十四,扫房子,乌烟瘴气的,不好!”

  他扳起指头一天天往下算,尽量将日子向后拖:“二十五,磨豆腐,干转圈子,怎么成?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也不行。”

  本来内定的二十六,让小毛子这一说,有人立时感到血肉横飞,不太吉利。杨起隆生怕他再讲下去,便道:“那就二十七!”

  “二十七,杀灶鸡。”小毛子又将指头扳了下去,“本来不错,方才军师讲的,咱们是‘火’,灶火灶火,这谁都知道;偏金鸡叫鸣儿,我们杀了,那还了得?”他说得唾沫四溅,听的人们面面相觑。一向怀疑他的焦山,黑沉了脸。朱尚贤却气得脸色煞白。小毛子又道:“二十八,把面发,瞧着挺大,里头却虚,一捏一个死疙瘩,也不吉利。”说至此,他舒了一口气,觉得已运用自己的“知识”做到了尽力而为,便笑道:“二十九,灌黄酒,酒助英雄胆,大家起来干,我看这日子最好!”

  杨起隆陡然起疑,瞟了一眼李柱。李柱早感到气味不对,他精熟奇门遁甲,五行生克之理,从没有听到过像他这样胡说的,也自疑窦丛生,但他城府极深,料这小子若是奸细,即或把日子定得再迟,送不出信儿也是枉然,便欲擒故纵,说道:“小毛子的话很有板眼,也很有道理。既推迟了,我们索性好好准备一下,二十九日子虽好,总不及大年,我们乘初一过年不备,大举起事,清水煮饺子,叫康老三吃个够!”

  众人一时哄堂大笑。小毛子面上热笑,心里却一阵阵冷笑:“任你奸似鬼,吃了爷的洗脚水!”正吃酒高兴间,忽见外头报说:“吴应熊来了!”说话间吴应熊已踱着方步从容进来。跟在后头的郎廷枢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瞟了小毛子一眼。

  “噢,大世子!”杨起隆笑道,“玉皇庙那边住得还好?若不惬意,红果园还有一处宅子,移到那里如何?只是委屈你了,不得自由,总比你那石虎胡同宅子强点吧?此时驾临敝处,不知有何指教?”

  吴应熊并不理会他的讥讽,微微一笑说道:“实言相告,今日我才知道我的石虎胡同宅子已被康熙抄了,心里不太踏实啊!此乃非常之时,我们应当精诚相见,特来谢你的佑护!”

  “是吗?”

  “当然也为我好。”吴应熊冷冰冰说道,“我相信三太子并非不学无术之人。我们争不争天下是将来的事,今日我若不为你剜掉一颗钉子,便没有将来的你我之争!”

  杨起隆听了肃然改容道:“此话说得爽快透彻,是姜便有三分辣,咱们的事当然可以放一放——钉子在哪里?”

  “你先瞧瞧这个!这是家父转来,你的人送到我手上的,不会是假的吧?”吴应熊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两张纸。杨起隆接过看时,一件是吴三桂的讨清文告,另一件是吴三桂致三太子朱慈炯的函信。他皱眉细细看了,心中十分高兴:吴三桂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太子身份,不禁起身高呼:“我大明社稷光复在望!平西伯已通力与我合作!”

  众人立时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钱喜信!”吴应熊突然目光如电地射向小毛子,提着他的本名儿叫道,“你过来!”

  小毛子立起身来,迟疑惶惑地走着,腿不禁有些发抖,脸上刷地变了颜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上头有三太子,下头有我吴应熊,左右前后有王镇邦、阿三,还有在座诸位大明忠良。天上有崇祯爷的灵,地下有黄四村的魂——我问你,你是三太子的人,是我的人,还是康熙的人?”

  小毛子虽百伶百俐,在这排炮般的攻击下,也不免慌了手脚。但他毕竟是小毛子,浑水趟得多了,心知不能再说假话,便想死得硬气一点,牙一咬说道:“爷是康熙万岁的人,你咬我的毛去!”

  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柱、朱尚贤等虽然早有疑心,一旦证实,仍不免有些吃惊。杨起隆的脸色立时苍白了。

  “很——好,有种!”吴应熊冷笑道,“倒瞧不出你能有这等气概!”

  “你早就知道了。”小毛子拖了把椅子,扬着脸坐下,“为什么不早就揭出来?你是不是有点婆婆妈妈,或者你还想叫我坑害别的人,是不是这样?”

  这是很恶毒的挑拨,很厉害的反击。但对此时的杨起隆已经不起作用了。吴应熊冷笑一声道:“方才我们已经挑明,我们的事往后再说,根本不用你来挑拨!你未免聪明过头了!”

  “拖出去!”杨起隆将手一摆。

  “慢!”小毛子尖声儿叫道,他很怕受酷刑,便引了熊赐履常说的一句话:“自古刑不上大夫!”

  王镇邦原来极恨小毛子,见他转眼间便落到这地步儿,心里十分惬意,笑嘻嘻过来道:“小毛子,记得黄四村怎么死的么?我给你换个样儿,土埋了怎么样?”

  “活埋!”小毛子打了个寒噤,“那太憋气!”众人听了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杨起隆平日疼爱小毛子,见他一副憨顽无知的样子,叹一口气道:“王镇邦带他到后边,另备一席,让他喝醉了再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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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此时最容易接受的,小毛子生恐有变,拔脚便向后边走去。杨起隆和李柱都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回去吃你们的酒吧!煮熟了的鸭子还飞得了?”王镇邦吩咐后院的五六个行刑手,又命抬过一桌席面,这才对两个押送小毛子的红衣侍卫道,“少主儿吩咐,方才的事不许乱说,晓得了么?”说完,这才推门进来,对席前呆坐不语的小毛子道:“我只能陪你少吃点酒,好歹我们认识一场,我不难为你,你尽情一醉,送你上路,我的差使算完。”

  小毛子面色灰白。此时,他也满肚子感慨,自己以往一向争胜要强,出人头地,可现在都化作一汪冰水。人生就是如此,玩了一辈子火,到后来自己也要被火烧化,而且死得无声无息,不但康熙不晓得,连外头刨坑的人也不知道埋的是谁!他欲哭无泪,沉思良久,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低声笑道:“算姓吴的厉害,只不想我小毛子败得这么快,这样惨!真奇怪呀,王八翻潭,连潭底儿都倒了个儿!”

  “想骂你就骂吧!”王镇邦毫不在乎,“虽说各为其主,我们总算有缘分,我来送行,你也不算寂寞。”

  小毛子勉强定住了心,拿起桌上的酒壶摆弄一阵子,斟出两杯酒来,抖着手推给王镇邦一杯道:“想不到是你给我送终,够朋友,来,干!”

  “论理你也够本的了。”王镇邦狞笑着饮了,“这几年你红火得还不够?又是茶房头儿,又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么点岁数,跺跺脚紫禁城都得晃动。”他尽情揶揄着,“只可惜那年你和皇上演苦肉计,我害病没赶上瞧热闹儿,如今想起来比看戏还有意思!”说着,得意地自饮一杯。

  小毛子忽然激动起来,兴奋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地上,一边俯身捡起,顺手抓了一把老房土揣进怀里。他陡地想起,这个又胖又高的人患有心疼的毛病儿!他沉吟着打主意:济不济吓他一下何妨?死马当着活马骑再说!便皱眉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我虽年轻,死了也值了——先就比你见的世面大!”

  “唔,”这是实情,王镇邦点头道,“还有呢?”

  “虽说受过一点罪,却比你享福也多!”小毛子情绪渐渐活跃,神色自若地陪着王镇邦又吃一杯,“再还有一条,我老娘有晚福,如今插金戴银的,你娘呢?”

  这是明知故问,王镇邦老娘守寡,不到三十岁就煎熬死了。小毛子临死前还这样埋汰人,王镇邦不由一阵生气,忽又想犯不上,便笑道:“插金戴银是不假,晚福不晚福还要再看。你是瞧不上了,三太子坐了天下——”

  “你想着害死了我小毛子,你们就能骑着驴过河了,”小毛子粗俗不堪地说道,“是不是?”

  “怎么讲?”

  “乘胜(肾)前进嘛!”小毛子夹了一口菜,嚼着,“其实这是做梦娶媳妇!康熙万岁爷——你知道么——厉害着呢!”

  “好,”王镇邦决定不和他生气,“噗嗤”一笑自饮一杯又道,“这也算你比我强。还有么?”

  “我害死的人也比你多。”小毛子见他不肯生气,似乎有点失望,“王大哥,你想听听这些事不想?”

  “当然。”王镇邦欣然说道,“你只管说,我听着呢,有些个事先前只听说,还真不知内情!”

  小毛子长叹一声道:“虽说事出无奈,也实在是有伤阴德——头一个是葛褚哈,当年他要糟蹋苏麻喇姑大师,叫我撞上了。都说是我打死他的,其实谁也不晓得,他是先喝了我的茶,死了才又打的——我不解气!苏大师是我的恩人哪!”

  这是可信的,像葛褚哈那样的悍将,小毛子把他打得脑浆迸裂,王镇邦一直是不信的,此时知道了原委,不禁连连点头。小毛子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当时苏麻喇姑前头跑进我屋里,葛褚哈后脚跟进来,大天白日当我的面就要干那事。我便拦住了,笑着说:‘干这种事,得有点助兴的东西,前几日吉林贡来的鹿鞭参茸茶最好!’

  “说完我就到灶下摸出一包老鼠药——云南进的——抖着手胡乱放些茶叶和糖给了他……妈吧!你没见他临死那模样……嘴唇紫黑、脸上乌青、鼻子眼睛都冒血……”小毛子形容着,平静地追述着那虚构的恐怖场面,“临死那畜生还蹬了我一脚,肋骨整整痛了三个月!”

  “第二个叫郝老四,你未必认得。是魏东亭的把兄弟。”小毛子看也不看王镇邦,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是惨得很。”

  王镇邦确实不知道这回事,由不得便问:“为什么要害他呢?”

  “这回是奉旨行事——郝老四暗地勾结鳌中堂,叫万岁爷查出来了,瞧着魏大人面子,赏他个囫囵尸首,这差使万岁叫我去办。”小毛子脸上毫无表情,捏造着,“这次用的是砒霜,他吃醉了酒,死得很快,一点也不苦,本来大家在一起是朋友嘛!”

  王镇邦心里已觉发毛,强自镇定着笑道:“你倒讲义气!”侧耳继续听小毛子道:“第三个叫喜儿,你更不知道了。他原在养心殿当差,是个小白脸儿,人都说他和明大人是贴烧饼的交情儿。”小毛子愈编愈顺口,“仗这点子势力,他常在万岁爷跟前挑三窝四放我的坏水儿。这也罢了,他还竟想我的菜户墨菊的好事儿,我对他就不客气了,用的是班布尔善炼的那种毒药。”王镇邦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低声惊道:“周日追魂夺命丹!”

  “对,难为你也知道。”小毛子愤愤道,“一个菜户也想夺,这么没人伦,我真生气——死了我去瞧,,和平常死人一样!颜色都没变,扫兴得很!”

  “哦……”王镇邦透过一口气来。

  “第四个省事了,你也知道,就是黄四村。”小毛子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吴额驸不想叫他活,又想叫我在万岁爷跟前露脸立功,命我用药。这时候我门道也多了,给他加了一料,半个时辰就发作了,可怜黄四村还以为喝的也是班大人的那一种呢!”说至此,小毛子眼神黯淡了。

  “到头了,你不能再害人了!”王镇邦被压得紧绷绷的心舒了一下,“外头的土坑一会儿就埋你,你就要烂在里头!快些喝吧!”

  “叫他们刨大一点,”小毛子古怪地一笑,莫名其妙地说道,“不然一会儿埋时要嫌挤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小毛子伸手掏出老房土来亮亮,又抖洒到地下,惨笑道,“干我这一行的,早晚随身都得带点。方才酒菜一送上来,你没进来我就放了进去……我可不想一个人走,那多孤单!”

  “你是说……”

  “我说你和我吃了一样的药,只不过谁能想着你比我还贪杯呢?”

  “你……你……”王镇邦颜色骤变,忽地站起身来,脸色涨得像猪肝一样,五官扭曲得不成人形,突然,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他那粗重的身躯踉跄一步,只是用手指着小毛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毛子咬破舌尖,让血顺嘴角淌出来,却指着王镇邦笑道:“你发作了,你不行了……好朋友,这才是生死之交呢……你本来就有心痛病,要比我先走一步了……不要紧,人死如灯灭,一会儿就过去了,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镇邦恐怖得眼睛瞪得出了血,倚在椅背上盯视着小毛子,只觉天地、房屋、酒席都在倒旋。小毛子不料他如此不堪一击,带着痛苦的神情继续“安慰”:“好歹你死了还有人知道,我连一个人都不知道……”王镇邦早已听不见一个字了,眼睛、鼻子、嘴角都扭歪了,肌肉剧烈抽搐几下,瞳仁散了。

  小毛子此时也被他吓出一身臭汗。他实在弄不明白:几句话怎么就能把人吓成这样?

  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这样对视良久。小毛子这才想到应该逃走。他乍着胆子又喝了一大杯酒,绕过王镇邦僵直的尸体悄悄开门出去。这时已是斗转星移,几个刨坑的还在吭吭哧哧地挖冻土,便走过去说道:“恁冷的天,刨好了,进去吃两盅酒暖和暖和……”说着,便蹑着发软的腿脚,到厩里牵出一匹马骑上,定定神,放辔慢慢向外而去——出了二门,一切问题都没有了。不料刚转过屋角,正遇上朱尚贤小解过来,喝道:

  “谁在院子里骑马?下来,发酒疯么?”

  小毛子不等他看清,劈脸就是一鞭子,飞也似的突出二门。大门上正闲聊的几个香客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消失在暗夜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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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犟驴子奉令杀宫 杨起隆途穷逃生

  因大内禁军都换了生人,小毛子很费了些周折才说服了善扑营的守军,带他见了内务府堂官,才放进宫去。这一夜他一直像被噩梦追逐着,直到此时,他的心一点也不轻松:宫里总共千余名太监,便有三百余人在会,中间五十多名太监还拿到了“红帽子”。单这一点,就叫人胆寒!

  “奴才小毛子恭请圣安!”

  康熙正在养心殿灯下披阅奏章,听自鸣钟响过十一下,已至子初时分,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见小毛子突然跪在面前,真是又惊又喜:“是你回来了!起来,那边坐了——出了什么事,这么久不回来?你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奴才没什么,”小毛子异样地笑笑,“这都是分内的差事么,万岁爷准了奴才这几日的假,奴才母亲已在家叩过头了,托主子的福,她身子已经大好了。”

  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毛子,揣度他这云天雾地的话是什么意思。小毛子生怕他再问。起身过去将一件白狐裘捧过来,一边笑道:“几日不回来,宫里的规矩都改了,连乾清宫那边都没有灯,魏大人他们也都不在这儿侍候了。外头这么冷的天,万岁爷去储秀宫,得披上这个。”康熙想想,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怕什么!朕也不笨!你瞧瞧这里……”说着,对帷幕后边的一人笑道:“小魏子!小毛子想你们了,出来见见吧。”

  话音刚落,帷幕已经打开,里头一溜木杌子,并排儿端坐着五个一等侍卫,魏东亭、图海、狼瞫、穆子煦、犟驴子一个个衣冠整肃,挂剑危坐。还有一个文文气气的周培公,八字眉下的一双眼睛又黑又深,闪着晶莹的目光。除了图海和周培公,都在看着小毛子微笑。

  “我的娘哟!”小毛子一口气松了下来,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到地上,胸口一甜,吐出一口血来。康熙忙命犟驴子扶他起来,惊问:“你这是怎么了?”小毛子道:“宫里头的事吓人得很,要不是爷的保驾将军都在这儿,小毛子就得斗胆诓万岁到娘娘那里才敢说!只消那边一起事,全宫立时就会大闹起来!”接着,他才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地将方才的遭遇、杨起隆的布置一五一十说了个细。

  “请万岁当机立断!”周培公刚刚听完,忙向前跪下道,“事已十万火急!”

  康熙也感到事态严重。小毛子这一出走,杨起隆极有可能立即起事。京畿附近的八旗、绿营、锐健营已奉旨,开往太原、陕州、洛阳等地去了。京城只有魏东亭和图海手下的五千军马,散处城内城外。两万红帽子若真的聚齐,确实难以应付。

  “图海!”康熙突然厉声叫道。

  “奴才在!”

  “善攻人者藏其机,匕首将出而神色坦然!”康熙咬着牙,眼里放着冷峻狠毒的光,“十三处起事地点及捉拿吴应熊、杨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办!”

  “喳!”

  “放出你们的手段!”

  “喳!”二人又是同声齐应。

  待他们出去,康熙转脸又吩咐魏东亭:“你去隆宗门北,熊赐履、索额图、遏必隆,还有米思翰、明珠他们都在那里值夜,又都是手无寸铁的书生,宫掖有变,伤了一个,惟你是问!”

  “喳——只是万岁这边……”

  “岂有一宫皆反之理?”康熙冷静地说道,“朕这里应付得了,满打满算他们只有三百余人,有什么了不得的?”说着便又对狼瞫说:“传旨储秀宫皇后、贵妃钮祜禄氏,叫惠妃带着皇子,即刻至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慈驾,将慈宁宫太监全都扣起来,命其余各宫主事太监将宫门封了,一律不准任何人出入。你与朕守好慈宁宫便是功劳!”

  狼瞫听完康熙的旨意,忙叩头答应:“是!——穆兄、姜兄(犟驴子本名姜立子),你们要多担待些了!”穆子煦严肃地点点头。犟驴子搓了搓手笑道:“你快办你的差吧!别学魏大哥那样,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我们省得!”

  “你受累了。”康熙待一切安排妥,便过来抚慰小毛子,“先到后头歇歇,事完了朕放你半年假,好生调养一下——来人,扶小毛子到后头去,再点燃十支蜡烛来!”

  “回万岁爷的话,”养心殿副管事太监侯文走过来跪禀道,“自腊月十五万岁下旨严管灯火,各宫各殿的蜡烛都是数着数儿给的,咱们也没多余的。若再添十支,两个时辰以后,养心殿就得黑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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