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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0 09:26:05 | 显示全部楼层
  “马宝?”吴三桂虎起脸,阴沉沉说道,“我这里正与二位天使计议大事,你有什么要紧事,竟敢擅自闯殿,这成何体统!”

  马宝昂然向吴三桂当胸一揖,却不回答他的问话,倏地一转身,冷冷扫视折尔肯和傅达礼一眼,问道:“你们就是钦差了,我听说你们在逼我们王爷上路?”

  “谈不上‘逼’字。”折尔肯心中雪亮,这是事前排好的一场戏,只没料到开台这样早。见马宝目光寒气森森,一开口便欲翻脸,便冷静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呆坐的吴三桂,漫不经心地用碗盖拨着浮茶,毫无表情地答道,“王爷自请撤藩北归养老,皇上恩准了。我们不过代王爷筹划一下归途事宜,不知将军有何见教?”傅达礼冷笑一声问道:“请教马将军,台甫?这样闯殿问客,五华山素来就是这个礼教么?”

  “我乃平西王帐前管军都统马宝!”马宝双眸闪烁生光,“钦使既云王爷‘自请’撤藩,归途日程路径当然应由王爷‘自定’!你们两个一进门,杯水未饮便催问行期,这是什么意思?”

  “放肆!”吴三桂涨红了脸,“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指着马宝吼道,“这是谁教你的规矩?三桂我带兵四十余年,没见过你这样撒野的兵痞!来人!”

  “喳!”殿内殿外护卫们雷轰般答应一声。

  “轰他出去!”

  “哈哈哈哈……”马宝仰天大笑,笑得折尔肯和傅达礼面容失色,汗毛直乍。吴三桂勃然大怒,双目睁得彪圆,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厉害?”便吩咐人,“架出去,打四十军棍,打掉他的匪气!”

  “喳!”几个护卫答应着一拥而上。马宝却毫不让步,一个箭步蹿至殿口,“嗖”地拔剑在手,大叫道:

  “谁敢向前?立时叫你血染银安殿!”说着,斜视吴三桂一眼,放平了口气道,“王爷你要撤藩,撤你的就是,行期、路径却要由我马宝来定!我已传出将令,云贵两省各路要隘俱已封死,没有我的信牌,一只老鼠也休想出去!你两个酸丁钦差,好好在这里候着,十年八年,王爷撤藩各项事宜办妥了再说上路不迟!嘿嘿!”一边说一边冷笑着去了。

  折尔肯瞧着马宝的背影,心里疾速地筹划着:看来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倒不如挑明了,再看吴三桂怎样动作。遂起身正容说道:“王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们已是三十多年的交情了,要怎么样,我和傅达礼静听发落。”

  “哪里的话!”吴三桂忙道,“折大人多心了,你还不知道我吴三桂么?这个马宝,原是献贼手下,兵痞出身,懂什么礼仪?撤藩折子上去后,下头人议论猜疑的很多,方才讲的‘抚慰’,就是这个意思了。二位不要与这等野人一般见识,先在此等待一时,云贵两省,还是我说了算的。大约十月底之后,我们一定成行——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宿愿,由不得这些小人!你说是吗,傅大人?”

  傅达礼深感受欺受辱,却又无法与吴三桂翻脸,咽了一口唾沫,涨红了脸答道:“深领王爷情分。福晋既然欠安,下头军将又这样,就迟几日也无妨。下官回署后即拜折奏明,说明其中情由也就罢了。”

  “怎么?”吴三桂惊讶地问道,“难道二位不肯赏光住在寒邸么?”说着,又转脸看折尔肯。折尔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身子,笑道,“回王爷的话,驿馆已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邀我们住在抚衙,我们也请免了。客走主人安,我们实在不愿多有搅扰。”

  吴三桂知道他们故意表示与朱国治的距离,一笑说道:“其实住哪里都一样。你们是天使,只好随你们的便了——传谕:设宴为二位钦差大人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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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0 09: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5章 吴三桂假意责马宝 孙延龄斩将树反旗

  须臾,管弦齐鸣、鼓乐大作,一桌桌现成的丰馔,由四个校尉抬着依次布了上来。霎时殿中酒香四溢。吴三桂麾下武将文臣在乐声中鱼贯而入,一个个拿着手本履历拜见两位钦差。两位钦差也都起身一一还礼。折尔肯因熟人多,间或还执手寒暄。方才那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气氛,变戏法似的又呈现出一派和谐热烈的场面。胡国柱职在司筵,忙得一头热汗,一眼瞥见汪士荣进来,便凑上去悄悄问道:“不是说要去西安的么,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吃了这杯壮行酒上路也不迟。”汪士荣慢声细语,抿着嘴儿笑道,“我给你说个信儿,孙延龄、金光祖这会儿只怕也在摆酒,好戏一场接一场,慢慢儿瞧吧!”

  “好!我静候小张良的佳音!”胡国柱说着,见一切齐备,便至首席吴三桂旁边,大声赞唱道,“祝吾皇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祝二位钦差大人福体康泰!”众将听了一齐举觞称贺。惟独那个“撒野”的马宝没来,自去传达王命:“云贵两省自今日起只许进入,不许出境!”

  汪士荣说的一点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孙延龄的将军府里,也摆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筵宴。

  自从孔四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夺取了中军调度权,孙延龄一直郁郁寡欢。他本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入京后受到康熙优礼接待,又将四贞晋升为公主配他,满指望以额驸身份荣归桂林,将马雄和王永年两部镇住,做个威镇四方的名将。不料孔四贞这只母鸡偏要司晨,其威望被弄得连从前也不如了。明说发号施令的仍是他孙延龄,其实事事要瞧内阃脸色行事。背后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什么“怕老婆”啦,这也还能勉强听得下去,还有什么“绿头巾”、“乌龟”一类话,叫人如何忍得!每天装着一肚皮的火气,只是无处发泄。孙延龄干脆不理军务,推说患了风疾,自去弈棋、鼓琴、摹古帖、画画儿解闷。一天,孙延龄带了两个军校,至漓口岸边打鸟。在岸边茂密的林子里穿行半日,只射得两只野鸡,正没兴头间,忽闻江上有人高歌,侧耳静听时,却是:

  漓江好,好在漓江春袅袅,碧水一滑南流去,青山苍苍人不老……漓江好……

  孙延龄听得不禁痴了。“这声音好生熟悉,唱得这么好,配着长桨打水的声音,真是悦耳。”便将马缰绳递给校尉,笑道,“今儿打鸟没得彩头,我独自走走,你们回去禀了公主,晚饭我不回去吃了。”说罢独自沿坡下山,站在岸边树丛中,但见远处天水茫茫,浓绿似染,一个戴笠艄公,摇着一只“水上漂”,悠悠荡荡驶来,便高声叫道:

  “喂——划过来,可容我同坐么?”

  “你读过庄子么?”那人也高声答道,“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之间——呀!是延龄啊!”

  “你是汪士荣!”孙延龄也吃一惊,回头看看没人,便笑道,“你好逍遥,独自在此泛舟!上来同坐如何?”汪士荣一笑,把手中的篙向下一扎,定住了小船,立在船头笑道,“何必同坐?你自在山上,我自在水中,山有山之灵,水有水之秀,渔樵问答即可!”孙延龄听了笑道:“人家心里闷死,你倒有情致打禅语——你怎么没回云南呢?”

  汪士荣笑而不答,撑起网罾放到水中,将长箫横放船头,这才坐下笑道:“我倒也不是不想上岸与你同坐,只怕你家河东狮吼,胭脂虎啸——大将军尚且望风而遁,何况我这一介书生?”

  一语说中孙延龄的心事,脸上不禁变了颜色,便拣了一块洁净的石头坐下,呆呆望着锦带似的漓江默然不语。

  “方才你问我为何不回云南。”汪士荣慢声细语说道,“这倒可直言奉告,我在桂林的事没有办完,急着回去做什么?我乃天地自由人,没戴你那么多枷锁,在这漓江上做个烟波雨笠的钓公,不也甚好?”孙延龄听着这些话,句句刺心,将十个指头捏得山响,问道:“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办好么?我看你还是早回云南好,这里是是非之地!马雄和王永年两部不和,马雄已经率部离开桂林,移驻柳州,王永年上奏朝廷,准备举兵讨伐,眼见兵祸将起了!”汪士荣一哂笑道:“这就是尊夫人理军有方了!其实你说的这点乱子只是疥癣之疾,眼下朝廷撤藩,锦绣江南村村起火,树树冒烟的日子都有呢!英雄丈夫闻惊而起,光复汉业,凌烟阁上图像在此一举啊,可惜你盖世英豪,受制于阃内,如虎不能啸林,似鹰不得展翅,悲哉悲哉!”他的语声并不高,却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怪道他不肯上岸,原是要对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孙延龄听得心里一颤,脸上却变了颜色说道,“你是平西王的人,我是朝廷的大臣,私情是朋友,公义是两国。士荣,别拿头颅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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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0 10: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看这个!”汪士荣好像没听见他的话,顺手隔水甩过一份札子来。孙延龄接了瞧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前日寄给尚之信的密札副本,折中陈说自己身不由己,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定严守中立的事。这汪士荣真可谓手眼通天。信中还附有一张诏书,上面只寥寥几字:

  大周天子钦封孙延龄为临江王,休命同天,王其勉之!

  “这……这是什么?”孙延龄惊得浑身一抖,颤声儿问道。汪士荣抱膝仰坐,冷冷说道:“这有点明知故问了。你效忠清室一生,怕也难得这个王位吧?现在既与三藩联络,已是个失身的人了。劝君不要再假惺惺的,认真计议一番吧!”

  “公主怎么办?”孙延龄不禁脱口而出。

  “前明有个戚大将军,与倭寇百战不惧,得以光复台湾,不愧为一代英豪,但此人也是个终生惧内之人。”汪士荣目光幽幽地盯着孙延龄有点恐惧又有点兴奋的脸,慢吞吞地说道,“你何不学他?”说着,扯起沉在江中的鱼罾,十几条肥大的鱼在网中翻滚跳跃。汪士荣嘻嘻一笑,轻声说道:“十二条,一网就打起来了!只要刀砧一响,还不是我口中的美味?”说罢竟自拔篙鼓浪而去,远远又传来他的歌声:

  好漓江,漓江本我衣食乡!胡风来时满江愁,胡风一过鱼满舱……好漓江……

  “十二条!”孙延龄电击一般一跃而起,“王永年、马雄镇、王孟、蔡义虹……嗯,十二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汪士荣真乃多谋之士!”想着,他忽然精神大振,将长袍下摆高高撩起,掖进腰带,头也不回地离开江岸。

  当夜,在临江王府他设下了一场鸿门宴,邀了巡抚马雄镇过府议事,摔杯为令,将王永年等十一名将佐和马雄镇一鼓擒斩,然后命人“打道回府”!

  大变猝然而来,孔四贞尚被蒙在鼓里。这些日子她也接到各处急报说,尚之信和吴三桂军队调动频繁,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时地袭扰她。孙延龄和自己虚与委蛇,她早已瞧出来了。为防止桂林城兵士暴变,她派戴良臣日夜守护将军行辕,每日晚间戌时回府禀报一天事务,但今夜已过亥时二刻,戴良臣连人影儿也不见,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来一张春凳儿半倚在上头,从窗格子里眺望着天空的星星出神。

  孔四贞正蒙眬间,听得从行辕方向隐隐传来号角的声音,接着便是爆豆似的马蹄声,惊得一街两行犬吠声此伏彼起。孔四贞腾地一跃而起,正要使人出去打探,忽听二门穿堂旁墙上藤蔓叶子刷刷几声急响,便厉声喝道:“谁?”

  “我……”

  青猴儿提着一把半截剑,踉踉跄跄跌了进来,浑身上下像被泼了一桶血水,鲜红的血顺着裤脚在往下滴。青猴儿支撑不住,用手扶住门框,脸色苍白,口里嗫嚅了一下,说道:“姑姑……兵变了!你快,快走!”

  孔四贞惊呼一声,却只走了两步便立定了脚,问道:“快说,是怎么了?”

  “孙延龄变心了!”青猴儿鼓着劲吃力地说道,“趁他们还没赶来,您快走!到苍梧傅大人那儿去……”这句话没说完,青猴儿身子一软蹲卧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剑支撑着身子,没有倒下去,却是再也不动了。

  孔四贞惨叫一声:“青猴儿!”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失声痛哭道,“是姑姑害了你,不该带你到……”她忽然停住了哭,回身取下墙上悬着的宝剑,朝后边大喊一声:“孔家包衣奴才们,都出来!”

  “没用了。”孙延龄在外边冷冷说道。瞧了一眼倒伏在门口的青猴儿,侧着身子跨了进来,对孔四贞道,“我为光复汉室基业,已受了临江王封号,现在外头有千余将佐,请夫人不要作无益之举!”说着朝外喊道:“将后街围了,没有我的王命,不许杀人!”

  “你,临江王?”孔四贞惊怒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吴三桂给你的吧?”

  “就算是吧,”孙延龄冷静地回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是结发夫妻嘛,我岂肯难为你!”

  孔四贞盯着孙延龄审视半晌,突然狂笑起来:“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着我,是想在朝廷那边留一条后路,是不是?”

  “四贞,你……”

  “后头这楼,是先父定南王殉节之地。”孔四贞像一座玉雕似的一动不动说道,“你既念我们夫妻一场,还是叫我死在那上头,可好?”

  孙延龄只将头一摆,两个校尉走进来,劈手将孔四贞手中的剑夺了过去。孙延龄这才笑道:“不管怎样,你们孔家最讲三从四德,我没写休书,你便仍是我的妻子,在家从父,出门从夫。我不叫你死,只是自今而后,你不是四格格,也不是四公主,乃是临江王的王妃!呃——说到爱新觉罗玄烨,我看这位皇上决无取胜的可能,至多能与我们划江分治天下!你知道么,陕西王辅臣也已高树义帜,要不了多久,三王将会师直隶,全中国就要掀动了!”说罢回身命道:“好好侍候王妃了!”径自拔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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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汪士荣陕西造兵变 钦差臣长安受屠戮

  马宝虽然封锁了云贵边境,可汪士荣仍于第二天日夜兼程由四川来到陕西。因为事急,他没带一人,自个儿骑了吴三桂那匹日走八百里的健骡。潜入西安城后,先到王辅臣提督府前转游了一圈,见一群校尉正在吆吆喝喝地忙着栽桩子,缠柏枝,结丝带,张花灯,也没人理会他,便踅回身来。他盘算着是先去进谒王辅臣,还是先和张建勋、王屏藩、马一棍或者龚荣遇这干将佐们见面,探一探此地虚实。他们这样忙碌着搭彩门,日内必定有钦差驾到,但不知道朝廷将派谁来陕西。

  “士荣!”忽听背后有人叫他,接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旗杆上头绑鸡毛——胆子真不小呀!”

  汪士荣吓了一跳,回头看时,正是张建勋,押着一队兵士抬了十几只箱笼从提督府东便门刚刚出来,便笑道:“是仁兄你啊?这有什么胆大胆小的?这会儿我便同你一道去见王辅臣,又有何妨!”张建勋听了笑道:“你无非攥着那个把柄,也不要太冒失了,王辅臣不比你笨多少!那些知情人,这会儿怕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呢!”汪士荣早想到了这一层儿,只淡淡一笑说道:“他的东西不只那一件,他与平西王已有几十年的交情了嘛。再说,有你和老马在此,我还怕什么?”

  “好样儿的,”张建勋连忙吩咐校尉,“把东西抬到驿馆,交给王参将安置——小心,别碰着了,都是玉器!”又将汪士荣拉扯到一边说道:“王军门正想向朝廷钦差大臣表明心迹哩,你虽不怕死,何苦填在里头当馅儿?走,到我营里去。歇息几日,我送你平安回云南!”

  张建勋的三万人马驻在西安城北,因他已被封为都统,品秩与王辅臣是一样的,在城内自有一处行辕。二人也不乘骑,共坐一顶张建勋的绿呢双人八抬大轿。

  “张将军,”汪士荣轻咳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怔了一下笑道,“这几日没好生睡觉,吐红的毛病儿又犯了——你知我此番来意么?”张建勋就坐在汪士荣的对面,随着大轿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目中闪烁生光,笑了笑道:“你虽外号小张良,可我也不是笨伯,你若只是来西安逛华清,登华山,凭吊唐陵,吃羊肉泡馍、刀削面,我怎肯劝你离开此地?——你是我的恩人嘛!”当年在平西王麾下,张建勋吃醉了酒,竟跑到陈圆圆跟前动手动脚,亏得汪士荣引出春秋“绝缨会”的典故为他讨了情,才免一死,因此汪士荣便被他视为恩人。当下汪士荣也只淡淡一笑说道:“恩人不恩人的话不必再提了,这次来西安,我是想再救你一次,为德不卒非君子嘛!”

  “再救一次”的意思,张建勋是完全懂得的,只是……张建勋微闭着眼,用手抚着新剃的头,怅然叹道:“钦差三日之内便要来到西安——你知道么?孙延龄虽然反了,皇上已经特诏傅宏烈为广西巡抚,全权勘乱,莽依图已率三万绿营兵进驻广西,尚可喜被晋为亲王、尚之信为讨寇将军,而吴三桂又毫无动静,孙延龄以下犯上,以一隅抗全局,能支撑几时呢?”

  “康熙的手脚好快啊!”汪士荣目光一闪,略一思索,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三十年老军务,胸中毫无成算!”汪士荣将身子倾在轿中横板上,一字一板地说道:“傅宏烈与我有八拜之交,知道他的莫过于我,文治是一位能手,打仗是不成的!指望尚之信、金光祖讨伐孙延龄,岂非与虎谋皮——他们本就是同巢之鸟!吴三桂之所以尚无动静,是因云贵两省军队的调防未完,布置未当,所以我汪士荣才赶来陕西!张军门,两个月内如果天下不乱,烽烟不起,恩人的头送给你,成全你去加官晋爵!”

  “那莽依图……”

  “吴尚两家军队不下七十万,三万军士想挽广西局面,他便是吴起再生也不济事!”汪士荣微微一笑瞧着轿窗外街景,口风忽地一转,又问:“说了半日,来陕西的钦差究竟是谁?”

  “是莫洛……”

  “好务虚名,志大才疏!”汪士荣笑道,“这便是朝廷的好眼力!”

  “费扬古被差到奉天督军去了,熟悉平凉的只有莫洛了。”张建勋揣摩着汪士荣的话,忽然心中一动,“由此可见事态之急,朝廷明知莫洛与王辅臣不和,竟仍派了他来,看来士荣没说假话!”正想说话,汪士荣兴奋得面色潮红,双掌交叉又猛力一合,笑道:“张公,你若只顾偷生苟活,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若有志光复大明,千古流芳,做一名烈烈丈夫,就看你如何对付这个颟顸愚蠢的莫洛了!”

  张建勋沉默了很久,方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容我仔细想想,闯祸容易收场难啊!”

  莫洛到西安来已经三日,作为经略大臣,全权负责西路军务,他对康熙临行时再三嘱咐的“毋生事,善调人事”,是不以为然的。他也知道,在内蒙驻军多年的费扬古由于在奉天抽不出身来,康熙才勉为其难地委他来陕西,所以心中为此隐隐不快。自从顺治十七年到陕西,他整整在此经营十年,西安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连鼓楼街卖担担面的小贩们都认识自己,史家牌坊茶楼里卖唱的,至今还在唱自己当年初入西安时力除西安七十二个“老天爷”的故事。康熙说这里是危地,危在哪里?白天里街头的人群仍旧熙熙攘攘,一到夜晚满街两旁,依旧是灯红酒绿,大戏楼的锣鼓一直响到三更……“再圣明的主子,毕竟也不是神仙啊!”

  第四日,莫洛和王辅臣同游了秦陵,归途上,日落山峦,社祠神鸦,翩翩盘旋。莫洛在马上看了一会日落的景象,忽然说道:“辅臣,兵好带么?”

  “唔?”王辅臣从沉思中醒过来,微微叹一口气说道,“还好,都是跟我多年的部属嘛。”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莫洛说道,“不说,犹如骨鲠在喉;说了,又怕你多心起疑。”王辅臣猛地将马勒住,盯着莫洛不说一句话。莫洛笑道:“你不要这样瞧我,这些年世上的事我想得很透,看得很破,早年的盛气已不复存在,只想披肝沥胆地和你交交心。”

  王辅臣听他如此诚挚,便用鞭梢指着前头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红的石舫说道:“大人有话想和我私谈,回到城里倒有不便,我们在那里小憩片时如何?”莫洛笑着点点头,纵马过去,王辅臣命随从就地候命,便也赶了上去,二人在舫前一块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石条上坐了下来。

  “孙延龄已经反了。”莫洛突兀一句说道,“你别吃惊——更可虑的是尚之信父子也有异动,派往吴三桂那边的钦差,至今两月有余,竟没有一点消息!看来,三藩要作乱,大变即在目前!”

  尽管多日来王辅臣一直在揣度,一旦听到真实消息,心里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说出话来,声音也在打颤:“这么说,皇上派你到此,是怕我也跟着反了?”

  “皇上不怕你反,临行时皇上抚着那支豹尾银枪说,‘你万不可疑心王辅臣,要与他共度时艰!’”莫洛欠了一下身子,“但你的部下,你能不能担保不反?”王辅臣想了想,咬着嘴唇答道:“马一棍、王屏藩和龚荣遇我都节制得住,张建勋一向与我不睦,这就不好说了。他原就是李自成的部下,不得已才降了的……”莫洛沉吟片刻,说道:“马一棍也未必靠得住,他不也是张献忠的人吗?现在他们还不知道三藩的动静,一旦消息传开,这些人也很难说啊!”

  “依你看怎么办?”王辅臣单手按膝,倾着身问道。

  莫洛深深地叹息一声说道:“怕你疑心之处也正在此。这些人聚在西安,一旦有变,你要么跟着一处反,要么身死家亡!所以第一步我想将张建勋和马一棍两部调离西安,一部向北、一部向西,使他难与三藩勾连,孤掌不鸣就造不成反!”

  “这有什么?成!”王辅臣道,“第二步呢?”

  “将军换人!”

  王辅臣不言语了,人调开仍归他节制,又稳妥,自然是可行的,何必再换人呢?莫洛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主将当然不动,但游击千总都要换成你的人!”王辅臣猛地抬起头,诧异地问道:“我的人,我哪来这么多人?”

  “我这次来,带了二百名包衣家奴,全转送给你。”莫洛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来,“你已是汉军正红旗籍了,有几个奴才不更好?收下这张转赠文契,你便是他们的旗主儿,操着他们的生杀大权,这个兵不就好带了?有这干人在下头做官,你这提督不比如今坐得更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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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人!”王辅臣颤抖着接过这张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份厚礼可谓万两黄金难买,因为这干包衣旗人,哪怕将来入相出将,封侯称王,也仍是他王辅臣的奴才!一霎间,他觉得过去与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称他“莫青天”……

  第二日下午,王辅臣在提督府聚齐众将,宣读钦差西路经略大臣莫洛将令:命张建勋部移镇宝鸡,马一棍率部调防杨家岭,以防土谢图、扎萨克和车臣部内讧战祸蔓延陕西。

  “就这样,”王辅臣布置完毕,舒了一口气,笑道,“屏藩兄所部在原驻地不动,准备调往陇南,只留下龚荣遇中军护领在此守镇西安,我们弟兄们暂时分手,待北方宁靖,自当重新调回——摆酒!”王辅臣说着,见张建勋铁青了脸坐着一动不动,忙问道:“张兄,你怎么了?”

  “我——”张建勋换了笑脸,说道,“没什么,将要长行,未免有点留恋这繁华的长安。”说着便起身招呼:“老马、老王,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一年半载就又见面了嘛——来来来,入座、入座!”乘没人留意的时候,张建勋招手叫过一个校尉,悄声耳语几句,便沉着地入席,与马一棍、王屏藩吆五喝六地猜拳。

  酒过三巡,已是杯盘狼藉。忽然城门领龚荣遇戎装佩剑匆匆进来,向王辅臣耳语几句,退身向后。满厅将佐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痴痴茫茫地对望着。

  “有这等事!”王辅臣目光如电,扫视一眼众将,厉声问道:“是谁的兵进城了?”

  没有人答话,此时厅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因为静,辕门外的鼓噪声已隐隐传了进来,王辅臣一急,疾趋案前,拔出一支令箭,命道:“荣遇,你持此令箭出去,传我将令,叫兵士们通通回营,听候将令!”

  “没——用了!”张建勋半靠在椅上,跷着二郎腿道,“此乃兄弟发动的兵变!”

  “兵变!”王辅臣大吃一惊,有些茫然地顾盼着厅中诸将,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陌生人,他的头和手都颤抖得厉害,痴痴地问道,“为什么?”

  张建勋放下腿来,端起一杯酒晃了晃,一仰而尽,笑道:“军门,因为还想活呀!我的三万铁骑方才已经全部入城。此时,只怕那个什么鸟钦差已经人头落地了!”

  “啊!”王辅臣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回去,靠在椅边的豹尾银枪“哐”的一声碰倒在一旁。他又急又惊又怒又怕,语不成声地问道:“谁叫你干的?”

  “我!”

  汪士荣手持玉箫,背插宝剑飘然而入,立在厅中,昂首说道:“我奉平西王之命,已来此地多日,为了将军免留百世骂名,复我汉家冠裳,倡义师,兴天兵,同讨康熙丑虏!”

  “将此人拿下!”王辅臣大吼一声。

  “喳!”中军军校们轰鸣一声。

  “谁敢!”张建勋“啪”的一声据案而起,“我的兵已经进街了!”这时已经听到辕门外响起潮水般的喊叫声,千余名兵士早下了辕门守军的兵器一拥而入,张建勋缓缓起身,踱至门口摆了摆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才回身笑道:“事前不曾禀报军门,恕兄弟无礼。提督放心,兄弟决无伤害之意,只请提督高树义旗,带我们兄弟共创大业!”

  王辅臣欲哭无泪,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结果,他左右顾盼一下,马一棍大嚼大喝,旁若无人;王屏藩是一脸兴奋的光彩,连连搓手。他知道再指望不上这些人,长叹一声,捡起地下的枪,便向喉头猛地扎去……

  “慢!”汪士荣深知,此人一死,汉中军队群龙无首,立时便要内讧,忙抢上一步死死抓住王辅臣手臂,“将军不要这样,我们从长计议!”龚荣遇也抢上一步,夺过了王辅臣手中的枪,说道:“军门万万不可轻生!”马一棍将手中的骨头朝地上一扔,扯起桌布揩净了嘴角,说道:“老张,你他妈的也太不讲义气!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我老马一声儿?老子跟着干了!”王屏藩也笑道:“你这汪士荣真能鬼,青天白日响个大炸雷,干得妙!”

  “你们干吧,你们干吧!”王辅臣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我自向朝廷领罪去!”

  “你吃罪不起哟!”汪士荣换了笑脸,见外头军士们捧着个大盘子进来,便道:“提督大人,请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向前轻轻揭起上头盖着的红布。

  人头。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发辫盘在头颅四周的血泊中。王辅臣像在噩梦中一样盯视着它;再没错儿,正是昨日傍晚和自己谈心谋事的钦差大臣莫洛的。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脸色死灰般难看,瘫在椅中,直着眼喃喃说道:“是他……是他……”

  “对了,是他。”汪士荣又盖上了红布,蹙眉踱步,慢吞吞地说道,“此人素来喜名好胜,颇有清官的名声,因此西安的百姓十分敬仰他。但他的好名声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于康熙六年扣发将军军饷二十万,拿去赈济灾民,百姓为此送他十万把民伞;将军三万军士因无冬衣,冻得躲在帐中瑟瑟发抖;他与西安将军瓦尔格勾起手来想把将军部众全部调往长城以北伊克昭盟,亏得将军捅通了大学士明珠的路子,他这一阴谋才未得逞。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事?这次他来,又想分调诸军,让将军两手空空,他还想将将军下属游击千总通通换掉,架空将军——你甭愣,他转让给你的包衣奴才——那是一纸空文!你在哪里听说过汉人也能当旗主儿的?如此谎言,你居然也轻信不疑,岂不荒天下之大唐?”

  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王辅臣慢慢抬起了模糊的泪眼。

  “唉,真有意思呀!”汪士荣叹道,“天下敌敌友友,你你我我,竟如此有缘!康熙赐枪,满指望一钱不花,买你一颗忠心;你本是平西王一名心腹战将,只因为一点点小事,遂成秦越;莫洛本是满清忠臣,昔日又与你颇有仇隙,你反哭他;我若上次不逃,难免作你刀下之鬼;而如今我们聚会于祖龙、高祖发祥之地,你、我、各位英雄和平西王共谋大业,这难道不是天意?违天不祥啊!”

  “天意……违天不祥?”王辅臣正喃喃念着,心里一一琢磨着,突然发疯似的狂笑起来,“好!就从了天意吧——哦,不!你们还是杀了我,我不能辜负了万岁!”

  众将军面面相觑,王屏藩便张罗着叫人去传郎中来为他诊病。汪士荣却止住了,说道:“他害的是大少爷的病,大少爷王吉贞在北京!”

  王辅臣瞠目结舌,盯着汪士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此人是仙是妖,怎么事事了如指掌?

  “此时急也无用。”汪士荣说道,“我料朝廷未必难为吉贞世兄,吴应熊不也在北京?瞧着吧,他不敢得罪你!”

  “为什么?”王辅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汪士荣绷紧了嘴,没有回答。他倒真的担心康熙不杀王吉贞,弄得这个三心二意的宝贝更加首鼠两端。

  张建勋命人将王辅臣扶回后衙,对汪士荣道:“这一冲天炮已经打响,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当然!”汪士荣笑道,“我得帮你把事料理清楚,不过,还得回去一下复命。”他心里又在筹划着傅宏烈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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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奔京师

  自从阿紫和保柱莫名其妙地自杀以后,吴应熊又探知了小毛子的真正身份,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淋下,通身上下都是冰凉。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他的眼窝都深深陷了下去,两眼的眼圈变得乌青。他原只防小毛子是杨起隆派到自己跟前来的,可王镇邦传出信来,小毛子那日在紫禁城里失急慌忙地跑着报信儿,他才明白,自己和杨起隆都上了这个小子的当。他愈来愈多疑,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连周易八卦这些弄得精熟的东西也懒得再去推演。谁晓得是哪个假圣人专门故弄玄虚糊弄他这样的畸零人!他恨,恨康熙、恨杨起隆、恨保柱、恨小毛子……连吴三桂他也恨——你在五华山逍遥称王,却把我弄到这里,鬼不像鬼,人不成人。古人云“父慈子孝”,这算他娘的什么慈父?

  吴应熊独自坐在好春轩幽深的角落里呆呆沉思,手里把玩着那面金令箭,心知它也未必靠得住,却仍舍不得毁掉,因为王镇邦说,朝廷至今仍在使用它调兵遣将——到云南要经历五千里险山恶水,非同小可呀!他抬头瞧瞧吴三桂为他写的条幅,突然心中升起一团火。这不就是叫我忍吗?难道忍到死!吴应熊暴怒地跳了起来,伸手便去扯那墙上的条幅,忽然又停住了。外间靴声橐橐,郎廷枢掀帘进来了。

  “什么事?”吴应熊缩回了手,脸上仍是通常的温文尔雅,带着憨厚的微笑,“王爷来信了?”因为皇甫保柱死得不明不白,吴应熊对郎廷枢的疑心更重,联想到上次康熙来后,姓郎的有好几天像掉了魂儿似的,更觉难以信赖,连代缮家书的差使都一概免了。

  郎廷枢笑笑,一哈腰从靴页子里取出薄薄的一封信递过来,说道:“抱犊崮朱甫祥和刘铁成的信。”

  “廷枢,”吴应熊拆着信,一边问道,“这阵子王爷一直不来信,你瞧着是个什么征候?”说着让郎廷枢对面坐下,拿着信,只随便地浏览了一遍便扔到一边,笑道:“这朱甫祥天生的是个混蛋,他有多大买卖?不来信便罢,一来信就要一万!倒像我吴某人欠着他似的!”

  郎廷枢黑晶晶的目光盯着吴应熊。他原是一个潦倒京师的穷书生,由于吴应熊帮扶他,在内务府做了个文案,后又被请到府里做清客,虽和保柱约好一同皈依康熙,但是良心上总感到有些遗憾。这封信他明知是朱甫祥在向吴应熊索饷,可吴应熊却向他这样使假,他反倒心安了许多,遂淡然笑道:“谁叫您是他的大主东呢?他既要,就是有使得着的。我说句不吉利话,额驸如今这样,就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打发了他,多落一份人情呢!”说着,见吴应熊频频点头,便凑近了又道:“方才额驸问到王爷久无信件的事,我看其中大有蹊跷!”

  “哦?”吴应熊眼皮一跳,“请直言相告!”

  “没有信就是信!”郎廷枢肃然说道,“剧变即在眼前,应该速做南归的打算!”

  没有信本身就是信!吴应熊突兀听来,犹如醍醐灌顶,脸上陡然变色。沉思良久,吴应熊竟兴奋起来,格格笑着站起身来,取出一瓶酒说道:“我们久不叙话了,难得你今日说得透彻!来来,咱们一边吃酒,一边清谈,好么?”话音刚落,便听背后有人急匆匆地说道:“世子,亏你还有兴致吃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哎呀!是镇邦!”吴应熊先吃一惊,见是王镇邦,忙笑道:“快请入座,真好口福,莫不是闻到酒香?有什么消息么?”

  “世子你真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王镇邦扶着椅背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已经起兵了!云贵两省各路要隘被封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万岁爷这几日也移驻到通州办事,驻防管带换了上官亮,通州知府也换成杨,太监们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打探不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吴应熊大惊,忽地站起身来。郎廷枢想想,说道:“当然是钟三郎香堂弄来的消息。”

  王镇邦急急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世子,再迟,你就走不了了!”吴应熊不胜重压地长叹了一声,说道:“原指望朱甫祥他们来接我,他却只在山东打旋儿,报私仇,去攻什么兖州府,寻什么伍次友!”他失神的目光张皇四顾,“如今身陷京师,往哪里走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廷枢心里盘算着说道,“此时为什么不去找那个朱三太子?先靠他溜出京城再说!”吴应熊听了连连摇头,苦笑道:“你哪里知道此中情由?杨起隆这个人是不好沾惹的!”

  王镇邦却不知吴应熊这是做戏给郎廷枢看,见吴应熊这样说,便笑道:“莫非怕小毛子走漏出去?不要紧,焦山和朱尚贤都怀疑他了,昨日把他叫到潞河驿,宣布应变,谁也不许离开一步……”

  “不是为他,他算什么!”吴应熊打断了王镇邦的话,“是姓杨的本来就对我不怀好意!”郎廷枢因保柱已死,自己与朝廷失去联系,也急于脱身,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料姓朱的不会轻易地对您下毒手,朝廷尚且以世子为奇货可居,何况他们?”吴应熊一怔,恍然笑道:“呀!我就没想及这一层,我急得连方寸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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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1 14:5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镇邦喷地一笑,说道:“人急无智嘛!我再禀告一个好消息,陕西王辅臣发动兵变,杀了莫洛,响应王爷,扯旗造反了!”

  “啊!”吴应熊脸上眼中都放出光来,“这是真……真的?我能省一半路程啊——这可靠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镇邦说:“当然真的!瓦尔格在潼关被扣,仓皇逃回,今日后晌才被弄到通州面圣!”吴应熊目光灼灼的,像两只火球一样在熠熠燃烧,良久又黯淡下来,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原想留下小毛子祸害杨起隆,我和朱甫祥乘乱出走,这步棋走不成了!廷枢你打点一下,把我和王爷来往的文书即刻烧掉。三更,我们阖府都到潞河驿,先和这条中山狼同舟共济一时!”

  一夜凶险厮杀,做过河道的山贼朱甫祥没捞到半点便宜。天将亮时,听说济南、兖州府调集大量兵力在向曲阜进发,只好下令撤兵。伍次友和李云娘乘乱逃出,拂晓时趟过刺骨寒冷的泗水,西行直到宁阳。

  十月入冬,凛冽的运河水无声无息地横在两个飘零人面前,刺骨的河风吹拂着水面,枯萎的芦丛巴茅在白茫茫的水中摇曳着,上游下游寂静无人。伍次友呆望星空,半晌忽然笑道:“若非张姥姥引开他们,今夜大难难逃——此时惊魂已定,我倒来了诗兴,且吟一首打油诗给你,聊慰饥肠!”说罢,微声轻吟道:

  临江浩波无尽头,喑声吞泣难为愁。

  笛芦空吹子规歌,惟此烟水笼寒洲!

  云娘听了久久不语,半天才道:“如今我们往哪去呢?”

  “到北京,去寻龙儿!”

  到北京,去投奔康熙,这原是无可非议,但云娘心中却感到一阵凄苦:跟着这个潇洒磊落的男子,走到天涯海角,她都觉得心里踏实,哪怕是兄妹也好,总是自己没有失掉他。但若去北京,康熙和苏麻喇姑将把他夺走。她和他也许会变成陌路人。即或不是,自己又有何颜周旋其间呢?她幽怨地瞟了伍次友一眼,按了按腰中冰冷的剑,低声说道:“本就该这样,也只好这样……那不是一条乌篷船来了?”她双手卷成喇叭筒儿喊道:“那艄公,摆过来——我们要乘船!”

  进了舱,坐在软软的舱座儿上,两个人才觉得外边是多么冷,人间烟火是多么可贵。大约觉得挨身太近,伍次友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却见船艄公探身进来:“二位怎么称呼,要到哪里去?”

  “哦,她是我妹子,我们进京去。”

  “我这船只到丁字沽。”

  “到丁字沽也可。”云娘说道,“我们到天津就下船了。”

  艄公审视二人一眼,赔笑道:“客官,恕小人无礼,亲兄弟算账不算丑,船价十五串,请先赏了小人,好作一路盘缠。”说着便瞧伍次友,伍次友却是一脸苦笑。

  “小意思,你尽管开船吧!”云娘道,“能少了你的?”艄公冷冷一笑,说道:“姑娘,这是船家规矩——小人当然不是说您二位;我撑了半辈子船,上船时说的都是您这话,到地方丢下几个钱,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伍次友听了如芒刺在背,脸上一青一红,不知说什么好。艄公越发信实他们没钱,钻出船舱便扎篙放搭板说道:“二位且上去,我在这儿候着,取了钱来乘船。”

  云娘登时大怒,忽地掀开帘子赶出来,指着艄公骂道:“放你娘的屁!瞧着我们是赖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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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1 15:0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8章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奔京师

  “不敢,”那艄公脾性也甚倔,硬着脖子回口道,“您要付了钱,我哪敢说您赖账呢?”

  “姑奶奶这回子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话,”艄公气得涨红了脸,“小人父亲弟兄四个,并没有姑奶奶!”话犹未完,李云娘早扬手一掌,“啪”的一声打得艄公一个趔趄,口中骂道:“肉锅里煮汤圆——混蛋!我这就让你认一个!”那艄公也略识拳路,被云娘撩得怒火千丈,见伍次友文弱,云娘是个女流,料是不识水性,举桨劈头便打,要赶着云娘下水。云娘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单手左遮右拦招架着,那只桨打不到她身上。

  伍次友在里头听到二人在拌嘴,先觉得理亏了,只是叹息,此时听二人外边动上了手,便出舱来解劝。不料一出门就被云娘搪过来的船桨打在肩头,“哎哟”一声跌坐在舱板上。

  云娘原本无意招惹是非的,见伍次友无端挨了打,抚着肩头在那边忍痛,胸中憋的怒火腾腾燃起,轻轻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桨夺了过来,拦腰一扫,那艄公大叫一声,被打得凌空飞起老高,“扑通”一声掉进河水里。

  “畜生,撒野么?”云娘冷笑一声,自家摇起桨来便开了船,见伍次友站在船头呆看着,便道:“放心,淹不死他,水性不赖么!”

  “我说过多少次了,”伍次友皱着眉头道,“不许杀人,不许做案,何况今日之事是我们无理!”

  云娘一愣,接着嘻嘻笑道:“这说的也是。还真的少不得这个人。”说着便调过船头,划了过来,见那汉子兀自凫水要逃,笑骂道:“上来吧!我们又不是响马,逃什么——不瞧着我大哥的脸,姑奶奶哪肯饶你?”

  艄公抓住船舷水鸡儿似的爬了上来,朝伍次友捣蒜似的磕头:“谢过老爷……”

  “船老大,”伍次友却双手扶他起来,说道,“实言相告,我们身上没有银钱,到前头我们想法子加倍付给你就是。”那汉子喏喏连声,看了一眼李云娘,去后舱换了一身干衣裳,乖乖儿摇橹去了。

  船启动了,舱中孤灯如豆,照着这两个沉沦飘零的人,二人都在低头想心事。半晌,云娘忽然问道:“大哥,这会儿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伍次友喟然叹道,“天津我们无亲无故,哪里去讨这十五贯钱呢?”云娘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亏你还做了帝师,谈起经世治国,一片道理!没听人家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津卫我有个亲戚,叫他送我们去,还了他的盘缠,咱们就徒步进京,也省得他骂咱们混账!”伍次友这才放下了心。

  自此那舟子也真惧怕云娘,叫走便走,叫停便停,船上米柴油盐俱备,还不时在河里打点鱼鲜来侍奉伍次友。

  行了十余日,便到达天津,当日晚上船一靠岸,云娘便下了船,并对船家吩咐道:“好好儿侍候着,我给你借钱去,省得你总惦记着!”伍次友听这话音,担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嘱咐几句时,云娘早一笑走了。

  更鼓响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着云娘。运河上游灯火如星、流水潺潺,岸上不时传来歌声乐声。这里虽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华的金陵,却另有一番妩媚景致。伍次友呆呆地想着:“又要进京了。等在那儿的是什么?是乾清宫,是悦朋店?还是……山沽居?对身边这个痴情女应当何以处之呢?”随着水波的颠荡,伍次友渐渐蒙眬睡去。

  约莫半夜时分,云娘回来了,一进舱便笑嘻嘻道:“大哥好睡,我却得了彩头!”伍次友揉揉眼,见云娘衣不零乱、身无血迹,心放下了一半,便问:“可借到盘缠了?”“那还有借不来的?”云娘笑道,“要不是亲戚吝啬,我早就回来了!”说着,将背上一个青缎包袱取下来,就着灯光打开来。伍次友瞧着不禁惊呆了:原来竟是黄灿灿六大锭马蹄金!那舟子此时也醒过来,他自从娘胎里出来,也不曾梦见过这么多黄金,耀得两眼都花了。云娘顺手捡起一只扔给了舟子,笑道:“你那一桨挨得可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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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1 15: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艄公根本没想到云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奶奶赏这么多,够小人一家使半辈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借了三百两黄金,还说人家吝啬小气,这胃口也就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作案去了呢!”

  “不作案,谁肯借我?”云娘笑道,抬头见伍次友黑沉着脸,忙又道,“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钱!——我废了他四个守库的,留下一张条子——这是不义之财呀!”艄公听到这话,方知这厉害的女子竟是江洋大盗,吓得面如土色。

  “他是贪官,自有国法在,我就能弹劾!这么乱来有什么好处?这钱我不用!”伍次友决绝地说道。云娘直率爽豪、不拘礼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性,但她自幼在乱世深山中长成,视人命如草芥,心无“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前次在兖州府伍次友便责备过她,以后在张家又多次给她讲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积习难改!想到气处,伍次友一跺脚道:“你这样子,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

  云娘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她一生是个出尖儿的人,从来要说便说,要行便行,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跟着伍次友这几年,她含辛茹苦,千艰万难地照料他,保护他,想不到到头来伍次友竟说自己“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云娘全身都在发颤,愧、恨、愁、怨一齐涌上心头,半晌,方咬着牙颤声道:“说得好……我给人家提鞋……”她突然抬高了嗓音,扬起头高傲地说道:“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们该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见又要入朝做大官,我不过仍旧是个落魄江湖的剑客,怎能和苏大姐比呢?”她惨然一笑,“人生不过如此……我自问对世人无过,一生凭本心行事,也算不虚此行,就算你我是擦肩而过吧!”

  一向百依百顺的李云娘,突然宣布她比伍次友心地高贵,宣布要和伍次友断绝交往。伍次友先是感到失悔,自觉说失了口,又仔细一品味,方想到自己本来就没有和云娘摆平位置:“天哪!我这是怎么了?”伍次友心中燃着熊熊的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楚:“我伍次友竟连势利小人也不如!”伍次友觉得头一阵眩晕,踉跄一步想上去扯住云娘衣袖,却又止住了,低沉着声音道:“你责备得好!我……我实在不配……挽留你……只是你去了我也有一语叮咛:天下这样的事有多少,凭你的一双手,是管不过来的……我真愧悔莫及……”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大哥不喜杀人,我是知道的。”见伍次友伤心得这样,云娘的心又软下来,哽咽着说道:“只那四个守库的一群禽兽,正按着一个女孩在……在……我一恼就……”伍次友听着,愈觉自愧,想想又无可安慰,两腿一软坐了下去,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船四周淹没在一片黑暗中,这叹息更显得幽深凄凉。云娘抬起泪光闪闪的脸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是想干干净净去见你的圣主。也好,扔了这些无用之物吧!”她起身过来,将剩余的五锭金子又包好了,猛地一甩扔进河心,“咕咚”一声便沉了。

  二人离开了乌篷船,上岸沿河而行,却都默默无语。杀人既不可,偷抢伍次友也不赞同,可手中一文莫名,从刺心的苦痛中清醒过来,云娘不觉又有些犯愁,犹豫着说道:“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讨饭进京?不然,你去访访天津道府台,借他几个钱?”

  “听你那么一说,他的钱那么脏,我沾他干什么?”伍次友想着也无良策,低头思量一阵,说道:“讨饭也没有什么不好。原来北京九门提督吴六一就是讨饭出身,他的号就叫‘铁丐’。”

  “不然就卖文。”云娘心绪渐渐好起来,“你的字不是很好么?这个生意雅,准对你的脾胃!”伍次友迟疑了一下,说道:“眼下不逢年过节,卖字是不成的。”这其实是遁词,他实在不愿写什么字卖,人买回去,知道了说是“康熙万岁爷的师傅卖给我的”!“那就卖唱。”云娘忽然一笑,“你嗓子不好,写出词儿来,我来唱道情,你来敲云板打拍节,挣了钱再买一张琴,准行!”

  伍次友有点意外,诧异地问道:“你成么?不要又是那个‘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云娘说道:“小时在终南山,那里人都能唱个曲儿,跟着也能唱几句,只要你编出词来,就行。唱得好不好,我可不知道了。”说着想起自家身世,又想起青猴儿不知流落何方,眼圈儿又是一红。伍次友心里也是陡地一酸,勉强笑道:“昔日在悦朋店听翠姑唱过,后来在乌龙镇又听过一次道情,当时觉得好,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说到此处,清亮的泪珠,缓缓地顺着两颊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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