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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0: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待李光地和陈梦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赐履嗫嚅了一下,问道:“圣上,朝廷正缺银饷,何不调进这些银子以充国库?”

  康熙突然纵声大笑:“你这个老夫子呀,也太迂阔了!朕料范承谟必会倾库之银都交给李光地的!”

  “只是人心难测呀!……”明珠已经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着说道,“万一此二人见利忘义……”

  “要朕怎么说你们才明白?”康熙皱眉叹道,“若能福建平安,一千万银子也值!李光地他们若是小人,难逃朕之王法;李光地若是君子,拿这些钱掣肘耿精忠,岂不甚好?撤藩之前,他们那里的银子花得越多越好!”

  这是很透彻的话了,用的不是朝廷的钱,以彼之拳捣彼之眼,确是一石数鸟。

  “我们的钱和粮都太少了,太不够用了。”康熙显得不胜感慨。这些日子在处置大量军务政务中,他最感捉襟见肘的就是这一点:粮和钱都要从百姓身上出,但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这些北方产粮区仍是地多人少无力耕作,岂不令人急煞?康熙想着,口里喃喃道:“琴瑟不调,如之奈何?”

  立在一旁的周培公以为康熙在问自己,忙躬身答道:“琴瑟不调,当改弦更张而后再奏!”

  “可弦已断了!”康熙心里一动,双手一摊说道。

  “焦桐尚在,何愁无续弦之清音?”

  “朕就急的这个,无弦可续呀!”康熙苦笑了一下,旁边明珠、熊赐履和索额图见他二人突然说起禅语,不禁都是一怔,连刚踏进门来的魏东亭也莫名其妙地垂手站在一旁呆看。

  周培公一时摸不清康熙的意思,诧异地问道:“凤尾飒飒满潇湘,何愁无丝竹之弦?”

  “难哪!”康熙吁了一口气,点头示意魏东亭退后侍立,又道,“我们君臣都吃得饱饱的,可知道百姓是个什么样儿?索额图说蒋伊绘的十二图是讥讽朝廷,朕看不是!那里头难民图、刑狱图、鬻儿图、水灾图、旱灾图……哪样不是真的?有的朕是亲见的嘛!你不要谢罪,你走出京畿看看就明白了,那么多的田土,有几个耕作的人?这耕作的人便是朕的丝竹之弦呐!”

  原来如此!周培公咬着嘴唇沉吟良久,大声说道:“臣有一策,何不下诏禁止女子缠足,田中劳作的人很快便可增加半数!”

  “女子放足?”魏东亭在旁听着,觉得他的主张有点匪夷所思,不禁失口说道:“那岂不有悖于古训吗?”

  “哪有这样的古训!”熊赐履冷笑道,“女子缠足是晚唐糜风,谬种流传千载,其害非浅。在此田多人少之际,主上若能颁诏严禁女子缠足,不但易于推行,于后世也是功德无量,只怕是积重难返,陋习难改啊!”

  “好!”康熙大为高兴,这只是一纸诏书的事,不费分文,既有利于眼前,又可为后世传颂,何乐而不为?而且满族妇女素不缠足,入关这些年,有的竟也效颦,裹起足来。与其连这也“汉化”了去,不如强逼汉人女子“满化”过来,也堵了那干亲贵元勋的嘴,免得他们再说自己“向着汉人”了。他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看不出你周培公还有这等才识!好,下去再拟一道诏来给朕看。”

  “喳!”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康熙觉得有点乏,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着对魏东亭道:“今日又是你当值吗?”见周培公要跪辞,忙又道,“你且不必急着回兵部图海那儿,朕还有事。你和小魏子一起陪朕出去散散心。”说着便背着手踱了出来。

  “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在乾清门前魏东亭紧趋几步凑到康熙身后问道。康熙站住了脚,回头问道:“吴应熊的家离这里远么?”跟在后头的周培公心里一惊,停住了脚步。魏东亭吓了一跳,忙答道:“远是不远,就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万岁爷别是要到他家吧?”

  “朕正是想到他家。”康熙呵呵笑道。

  周培公忙上前赔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去传旨……”

  “看把你两个吓的,吴应熊是个什么阿物儿,当初鳌拜那么大的势力!”康熙哈哈大笑,“朕与小魏子他们四五个人也曾去闯过鳌拜府哩!”

  魏东亭回忆起那次闯鳌拜府,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战,定了定神才道:“那回险些没吓死奴才!当时从他枕下搜出那把长刀,奴才浑身汗毛乍起——可又不能翻脸!”

  “你这奴才已经翻脸,还问人家‘什么意思’,这会儿又来说嘴!”康熙说笑道,又叹一口气道,“朕为万乘之君,何尝想去涉险?不过你们须知,吴三桂的撤藩表章已经到京,他那里不能不抚慰一下。带周培公去,也为让你见识一下这位藩王的后代。”

  “我?”周培公惊讶地说道。

  “你!”康熙稳重地点了点头,轻轻跺了跺有点发冷的脚,“你不是要当‘善败’将军么?不知己不知彼,非终胜之道啊!”

  魏东亭至乾清门叫了正在当值的狼瞫,又命素伦等侍卫远远跟从护驾,才踅回来备马。一行四骑自西华门出了紫禁城,放马直趋宣武门。时值深冬,天清气寒,枯树插天,马蹄得得有声。久不出宫的康熙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笑问周培公:“怎么一街两行人家都是砧板响?”

  周培公在马上摇摇头说道:“奴才不知。”

  “培公是南边人,自然不晓得。”魏东亭笑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个节气,‘冬至不吃饺子,冻掉耳根儿’——家家都在剁肉馅呐!”

  康熙不禁莞尔一笑:老百姓过节都能吃上饺子了,不能不说政事渐兴啊!前两年这个时候出来,这一带到处都是讨饭的、说道情、打莲花落儿的、卖唱的、插了草标的孩子。这才两年多的时间,到处都是肉肆行、海味鲜鱼行、茶铺、酒坊、成衣行、玉石珠宝行、纸行、文房用具行、铁匠店……五花八门三十六行虽不齐全,却也都粗具规模,像个兴旺的派势了。南方若无战事,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几年之间就会再变一个样儿。他才十八岁,能做多少事情啊!康熙想着不禁心里发热,正要说点什么,身边的狼瞫在马上扬鞭一指说道:“前头就到吴额驸的府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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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0:27: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4章 借棋局书生论天道 说额驸皇帝用真情

  君臣四人进了毫不起眼的额驸府,门上人要去通禀,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门上人领着,经由逼窄的夹道直趋后堂。一路上,幽暗阴湿,苔藓斑驳。魏东亭和狼瞫一左一右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康熙走路。康熙也觉这座府邸修得实在古怪,很怕从哪间黑洞洞的房子里突然蹿出人来。只有周培公似乎并不介意,大摇大摆跟在后头,每过一个夹道,还要好奇地顾盼张望一下。

  来到后堂,那长随进去张望一下,出来笑道:“禀知爷们,额驸不在后堂,定必在花园好春轩,容奴才前去通报!”

  “还是一齐去吧!”魏东亭却不让通报。这个院落太古怪,不见到吴应熊,不能让这人离开,遂笑道:“我家主子爷与额驸熟识得很,根本用不着那些个客套。”

  那长随一笑,将手向西让让,便带他们往花园里来,说道:“这是前明周贵妃堂叔周延儒的宅子,里头太气闷,额驸常在后花园好春轩,到夜间才过来住。”

  出了月洞门,顿觉豁然开朗,迎门便是两株疏枝相间的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摆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凉亭旁竹围树绕又是一座高土台,这便是那个“观星台”了。假山四周散置着一二十盆盆景,北边一溜四间三楹出檐的歇山式大房,东边一个小门,南边围墙根一排十几株垂杨柳树,别的再无长物。园虽不大,却布置得错落有致,若在春秋天,到这里来读书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你回去吧!”魏东亭根本无心看景致,一眼见吴应熊正和一个人在好春轩前的豆棚下与人对弈,在一旁观战的是在内务府掌过文案的郎廷枢。他这下放了心,将门子打发回去。

  郎廷枢远远瞧见四个年轻人踱着步子缓缓走来,又见吴应熊毫不理会地低头下棋,忙用手指画着棋盘低语道:“额驸,皇上跟前的小魏子来了。”吴应熊其实早已瞧见,手抓着棋子儿故作沉思,听郎廷枢这一说破,头也不回地说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气?”

  “额驸真会铺排,”康熙渐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看不出你这座府邸竟有两重天地!”和吴应熊对弈的皇甫保柱抬头看看,却一个也不认识,忙起身问吴应熊,“这四位是……”

  “皇上!”吴应熊突然失惊地叫道,丢下手中棋子,扯着惊愕的保柱和郎廷枢一齐离座跪下,叩头道,“奴才吴应熊不知龙趾降临,未能接驾,伏乞万岁恕罪!”

  康熙满面春风,一把扶起吴应熊,说道:“你这就不对了,朕要拿这些怪罪人,岂不连晋惠帝也不如了?起来,都起来!”说着便打量保柱,见保柱布衣毡冠,气宇轩昂,双眸如星,目光闪闪,不禁暗自诧异:小小额驸府中竟养着这样一个人物!口里却笑道:“这位观战的听小魏子说是郎廷枢先生!这位叫什么名字?”

  保柱也正打量着吴三桂一天念叨几十遍的“皇上”,见康熙衣着如此朴素,举止雍容大度,心下不禁暗想:这分明是个老成青年了。可王爷每日还是一口一个“娃娃”!听见康熙问到自己,忙躬身答道:“奴才乃平西王吴三桂麾下标营副将皇甫保柱!”

  “哦,保柱!”康熙仰脸略一沉思,又道,“是那位盗裘打虎的将军么?忠勇可嘉!”

  保柱没料到康熙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蒙圣上错知,正是微臣!”

  康熙目中放出光来,盯视保柱移时,忽然又黯淡下来,哈哈一笑道:“你们依旧下你们的棋,不要扰了你们的雅兴!朕一旁观弈——郎廷枢、魏东亭,还有狼瞫、周培公——来,我们观棋不语,坐看你们龙虎斗!”

  这盘棋已弈至中盘,激战正烈。照棋面儿上瞧,吴应熊的白子四角占了三角,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保柱三十余黑子被围无援,已无生望,可以说吴应熊胜势已定。保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又怕吴应熊来侵最后一角,拈着棋子迟疑地在星位下退尖一步,康熙还不觉怎的,周培公却微微摇头叹息。

  吴应熊已经听见了,他瞥一眼周培公,含笑在三路又投一白子,侵削保柱阵地。保柱虽跟伍次友在兖州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便集中力量围攻,打算挽回败局,不料反被吴应熊轻灵腾挪几步,深深打入了腹地,白子竟逃了出去,眼见将要与大棋相连。保柱知道求胜无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军覆没矣,不敢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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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0:4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棋艺看来是受过高手指教的。”吴应熊道,“病在求胜心太切,杀心过重,则反失先手。”说罢看了康熙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想想又补了一句,“岂不闻《烂柯经》有云,‘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

  周培公心气本高,因康熙有话,已守定了“观棋不语”的宗旨,见吴应熊咧着厚嘴唇,又是教训人“杀心过重”,又是引经据典,一脸的得意神色,心里便微微上火,轻笑一声道:“吴君,大道渊深,岂在口舌之间?岂不闻《易经》讲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皇甫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眼前盘上战局,胜负属谁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虽也觉得吴应熊的话暗含讥刺,经他再三审视,觉得保柱棋势已无获胜的可能,听周培公这样说,似乎还有再战余地,便转脸问道,“如此局面难道还能扳回?”

  “吴君棋势已无胜望。”周培公经过细心观察,已经熟悉了吴应熊的棋路,遂笑笑说道,“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审局不明。”

  “那就请周先生接着下!”吴应熊觉得这书生实在狂妄得没边儿,咽了一口唾沫笑道,“你定是国手,不才也可借此请教一二!”

  周培公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这奴才既出大言,还不赶紧应战?”周培公这才告罪入座,一出手便在吴应熊侵入的白子旁补了一着。

  “妙手!”吴应熊看着,虽是先手,却并不出奇,便退子向后一连,憨厚地笑道,“君可谓:持重而廉者多胜!”

  周培公知他在挖苦自己,见自家阵地已经稳固,微微一笑再投一子,卡断了吴应熊的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

  “高着!”吴应熊见他本事不过如此,很有点喜形于色,将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笑道:“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吴君!”周培公不得不遏制一下他的气焰了,便一边投子,一边正色说道,“你是熟读《围棋十三篇》的了,其中有一篇说得好:谋言诡行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得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深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因胜于无朕,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词之喋喋,手势之翩翩哉!”周培公十分讨厌吴应熊的自吹自擂,引说的正是棋经十三篇中《邪正篇》里的话。吴应熊听了,腾地面红过耳,便不再言语,心里冷笑道:“少时叫你场光地净,一片白茫茫,让你再念《邪正篇》!”一咬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点了二五杀着。

  哪晓得周培公根本不加理睬,见吴应熊中腹的大块白棋与边角的连接已被卡断,便着着紧逼,紧围猛剿。

  吴应熊微微冷笑,单手举起白子,居高投下,不几着间,便将周培公中腹被围的三十余子一下尽收,双手捧过来放在周培公手边。周培公棋盒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枰上真个是“白茫茫”。吴应熊抬头看一眼毫无表情的周培公,却没敢再言语。

  康熙早料到有此下场,忙对周培公说道:“胜败军家常事,推枰吧!”

  “皇上,”周培公冷静地说道,“且投几着何妨?”说着拈起黑子,轻轻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

  吴应熊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周培公这一子投入,正是做眼要点。当他手忙脚乱地补救时,哪里还来得及!刹那间已被刹成两截,像两条死蛇般任周培公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象环生。周培公毫不留情,冲、斡、绰、约、飞、关、、黏、、夹、拶、扑样样得心应手,处处都来得准确,吴应熊却疲于奔命,应对维艰。此时连不懂棋的狼瞫也已看出来,吴应熊已经全盘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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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借棋局书生论天道 说额驸皇帝用真情

  康熙心中高兴,见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吴应熊最后一块角地,竟像是要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吴应熊满额是汗,尴尬万分,忙笑道:“君子不为已甚。”周培公方笑着罢手。一局通算下来,吴应熊仅得八十余子,气得脸色发白。周培公默默无言,起身仍退回康熙身后,七个人十四只眼,看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黑鸦鸦的棋盘发怔。

  半晌,吴应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枰国手!我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刚才那一幕激烈的交锋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皇甫保柱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恐怕伍次友也未必有此手段,不禁赞道:“吴额驸也算辽东名手了,从未遇到过周先生这样的对手——倒没想到杀了我三十余子大块黑棋之后,先生还有后继手段!”康熙高兴得也合不拢嘴。他想到今日这一战实在吉利,此时如在皇宫,他立时就要赏赐周培公黄金了。

  “额驸,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周培公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轻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如平心对局,合理合情,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就输得这样惨?皇甫兄也不必谬奖了!”

  他虽然说得十分冷静,在吴应熊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论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天道也好,人道也好,归根还要看谁的心谋深远。谋得深,算得远,便胜;谋略浅,算步少,便不胜。人定胜天,所以兵法才说‘多算胜,少算不胜’。”

  “人定胜天是小势,天定胜人乃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周培公谈兴勃发,显得神采照人,“吴君,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是个五品,连通幽也不能。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皇甫先生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再遇强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皇甫保柱细思周培公这番精辟议论,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康熙,忽又想起伍次友,不觉心里一动。魏东亭不禁也暗自夸奖:此人虽不及伍次友倜傥豪爽,但他的沉稳细致、通达务实似乎还在伍次友之上!

  往来几个回合,吴应熊知道自己决非他的对手,便不想再就这个题目说下去,恍然改容笑道:“万岁,咱们只顾说棋了!万岁爷亲临蜗居,连杯水也没有奉献,奴才实在太粗心了!”说着便吩咐郎廷枢,“去把郡主去年寄来的‘吓杀人香’茶拿来,请万岁品尝。”

  这个茶名儿康熙连听都没听说过,忙问道:“什么叫‘吓杀人香’,有那么厉害么?”

  “此茶产于洞庭湖碧罗峰,”吴应熊看着远去的郎廷枢,缓缓说道,“只有十几亩茶山品味最纯。茶女采茶归时把茶放在怀间,那茶得了热气,异香突然发出,采者都被吓得一跳,所以叫‘吓杀人香’——家妹每年购得数斤孝敬老父,应熊才得分享这点口福。”

  说着,郎廷枢已拿了一包茶叶过来。康熙因在鳌拜府领教过“女儿茶”,哪里肯在这里吃什么“吓杀人香”,忙笑道:“你不用沏了,这茶既这么好,就留着,带回宫里慢慢儿吃吧。”吴应熊也听说过鳌拜府那档子事,知康熙疑心,一笑也就罢了。却听康熙笑道:“朕今日出来闲逛,随便到这里瞧瞧,顺便想问你一件事——你父亲这些年身子骨儿究竟如何?”

  皇帝问到父亲,臣子是必须叩头的。吴应熊忙跪下叩头答道:“奴才父亲常来家书,这三四年身子越发不济了,常有昏眩的病症,目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读了,看东西也难,上次跌倒了,几乎中风,好容易才调养得好了一点儿……”康熙听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赐他老山参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内务府领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就说朕说了的:人参断不可轻用。”吴应熊连连叩头,感动得似乎有些哽咽,颤声说道,“万岁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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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这样!”康熙诚挚地说道,“有些事朕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你父亲送来了折子请求撤藩,朕已经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为平西王不是出于真心,你父亲那边也会有人疑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周围几个人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良久康熙才又道:“这些话诏书里是写不进去的,传到云南、广东、福建很不好。”

  吴应熊听得好似芒刺在背,寻不出话来应对,只是连连叩头。

  “这些都是小人之见!”康熙有点激动,起身离座踱了几步,看了一眼那盘残局,“朕自幼读书,就懂得了‘天下为公’,昔日不撤藩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更为百姓休养生息。你父亲过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请撤藩,这样深明大义的贤王到哪儿找去?”他加重了语气,“这个话是一面理儿;另一面,当初你父亲从龙入关,和朝廷杀马为誓,永不相负。人以信义为本,吴三桂不负朝廷,朕岂肯为不义之君?”

  康熙说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实言,连郎廷枢和保柱在旁也暗暗起疑:王爷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着,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问,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来,怀着异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论大义,你是朕的臣子;若论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爷们在这过一过心,你写信把这个话传给你父亲,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听小人们的调唆,又是煮盐、又是冶铜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说是吗?”

  “是!”吴应熊重重叩头答道,“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天理良心,奴才和家父皆当以死报效!”

  “你在京时间太久了,这不好。”康熙又道,“倒像朕扣你作人质似的——你说是么?”

  “是——不是!”吴应熊胸口嗵嗵直跳,苍白的嘴唇嚅动着,慌乱得不知回答什么好。周培公、魏东亭听了这些话,像是要放吴应熊出京的意思,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康熙心里暗笑,口里语气却转沉痛:“说这个话的人,朕真不知是何心肠!朕是滥杀人乱株连的昏君么?你都看见了的,鳌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没有杀,他的四弟照样升官!你是朕的至亲,又是长辈,朕能忍心下手害你?”

  这也是实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你父亲身子不好,你做儿子的,该回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嘛!”康熙随口说着,口气一转,更加温馨可人,“这下子什么都好了,朕在辽东给他好好盖一座王宫,你就回去侍候,也尽了孝,也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什么时候想进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诉朕一声就成。天下之大,你们没去过的好地方多着呢!惠妃纳喇氏就要临盆,产下皇子来,你这个太子少保也得照应,朕倚重你的地方儿多着呢……”他竭力给吴应熊描绘出一幅美好的前景。魏东亭听到这里,苍白的面孔又泛上了血色,深深舒了一口气,狼瞫和周培公悬在半空的心也放了下来。

  “是。”吴应熊鼓腾起的热血迅速冷了下来,“奴才遵旨,预备着侍候皇子!”他心里是又气又恨:“你未必就能有个‘皇子’,说不定是个丫头片子,还不定是个怪胎呢!”想着,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枢。

  皇甫保柱和郎廷枢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也不敢肯定康熙的话没有假的成分,但贵为天子,万乘之君,亲临这个府邸,说出这番话,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劝人为善,好好与朝廷共事,也没有坏处呀!

  “你在这里更不要听人闲话,写信给平西王,钦差就要去了,一定要办得朝廷满意、三桂满意、百姓也满意。”康熙想想又道,“我们君臣要齐心协力,共同治国安民,假若拿错了主意就会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笑着,用手拨弄了一下那盘残棋。

  康熙谆谆告诫,反反复复讲了许多治国安民的道理,才带着三个人出来。吴应熊送出大门,才发觉贴身小衣全被汗湿透了。

  “万岁方才几乎吓煞臣!”周培公说道,“奴才还以为真要放额驸回滇呢!”

  “是诈道也是正道,这正是和你讲的围棋天理阴阳之变一样。”康熙轻加一鞭,冷冷说道,“你回去传旨,兵部和你们巡防衙门司事官员明日递牌子,朕在毓庆宫再议一下长江布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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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康熙一行,吴应熊看看表,已至未末申初,匆匆赶回好春轩,令保柱和郎廷枢先歇息去,他要赶紧写信给父亲。

  信写得很长,连与周培公对弈时那些语带双关的对话都一字不漏地写了进去。末了写道:

  ……康熙阴险狡诈,千古帝王无人能及。王若不撤藩,则祸在目前而甚浅;王若撤藩,则祸在日后而至深。天下臣民之想望,吴门九族之安危,系于王之一念,伏望深思再三,英明决断,则汉室江山幸甚!

  直到掌灯时分才写好这封密信,吴应熊用火漆仔细封好。第二天到内务府领了天麻,便派心腹家丁直送云南。一切停当,吴应熊才叫来保柱和郎廷枢在好春轩共进晚餐。

  三个人都是心事重重,保柱甚至有点烦乱,闷着头扒了两口就不吃了,起身笑道:“世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房去了。”郎廷枢也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不要垂头丧气,形势大变就在目前!”吴应熊的嗓子有点喑哑,幽幽的目光注视着摇曳的烛光,一字一板地说道,“这个藩若是好撤,早就撤了!世琮他们在广东密议之后,三王便分头请求撤藩,肯定要做大文章!汪士荣先到陕西,已经说动了马鹞子下属二十几个军将,一打起来西边立时便要他好看。现在孙延龄成了傀儡,别人不知道他,我最清楚。别瞧他狗颠屁股似地撵着孔四贞巴结,其实是个爱面子的叫驴,他服气不了!汪士荣再去那煽一把火,不烧也得烧起来。孔四贞一个小小臭虫能顶起卧单来?我们要打起精神来,大戏就要开场了!”

  这个话对保柱说来,有点文不对题,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沉吟良久,保柱方道:“世子,您在北京还是谨慎为上,这些话不用说,您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

  “你不愧为王爷的心腹,真是忠心可嘉!”吴应熊目光陡地一闪,“但是,现在不能光圈在屋里了,要想法子离开这龙潭虎穴!我不能再与杨起隆他们不明不白的了,要将他们拉过来为我所用,不然,凭我们几个,走不出直隶就会被人拿了!”他抬头看看厅上的条幅,用宣纸绢裱十个茶杯大的字,虽然写得毫无章法,却是父亲给自己的处世真诀:

  得意不快心 失意不快口

  吴应熊闭了目仰在椅上,好像在聚积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好半天格格冷笑一声,又说道:“周全斌小人心胸,上次沾了便宜便不可一世,他能到我这里做不速之客,我当然也可以到他府里去趟趟这汪浑水!”

  郎廷枢一怔,忙道:“现在去?太仓促了一点吧?”

  “不仓促!”吴应熊想定了,“啪”地一拍椅背立起身来,“我久已思虑好了,就缺一个龙虎宴上保驾的,有保柱在,就齐全了!”说着回身咕咚咚倒了三大觥酒,递给保柱和郎廷枢各一杯,一碰说道,“干了!”

  小毛子带了吴三桂撤藩和皇上去吴应熊府下棋两条新情报,到鼓楼西街周府向李柱报告。他一入钟三郎会,杨起隆立刻就看出来,这个小毛子具备了王镇邦、黄四村和阿三这些人难以达到的条件,年纪小、手面大、熟人多,机伶聪明而且见多识广。从黄敬传过来的话看,康熙仍有起用小毛子的意思。经过几番考验之后,头一次见小毛子,杨起隆便赏了他二百两生金饼子,吩咐李柱,小毛子这条线不由王镇邦提调,他和李柱亲自掌握,和黄敬各干各的,不要互相勾连。因此小毛子很快便成了红人。

  这两条消息立时在周府引起了轰动。焦山、朱尚贤、张大、陈继志和史国宾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估量着即将变化的形势。黄四村觉得小毛子隔过自己,便觉得脸上有些无光,回头看王镇邦,却似并无芥蒂,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长管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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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1:3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杨起隆在里头已经听人说了,踱出堂外时,见大家兀自围着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盘问细节。小毛子俨然成了中心人物,脸上放着光,坐在木脚踏子上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儿四溅。见杨起隆出来,李柱从椅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少主儿来了,跪拜!”十几个人听到这一声,忙都转身跪了,轻声呼道:

  “千岁!”

  杨起隆却不理会,径直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颜悦色地问道:“这都是机密大事——你怎么晓得的呢——都起来吧,随便坐着说话,以后只要不请神,不开香堂大会,我们就不要弄这规矩。”

  “回少主儿的话!”小毛子麻利地打个千儿起身道,“奴才的朋友多嘛!里头给云南的廷寄,是听新近掌玺的何桂柱说的;里头去吴府,是听一个额驸府奴才小时候的光屁股朋友说的!”对康熙,他既不能称“皇上、万岁”,也不愿贬称,便起了个“里头”的名字。

  杨起隆坐回椅子里,把折扇张开看了看,转脸笑问焦山:“焦兄,你怎么看这两件事?”

  “两件事是一件事。”焦山肤色黝黑,又不苟言笑,很难看出他的神色,听杨起隆问他,毫不迟疑地答道,“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结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吴应熊的底儿,他心里不踏实!”说话的是“阁老”张大,年纪虽老,嗓门儿却很大,声音很脆。

  杨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担心的便是“太平了结”。无乱可乘,钟三郎百万会众便是乌合之众,能派什么用场?沉思一会儿便用目光询问他的军师李柱。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朝廷当然不愿随便兴军,作一点试探也未尝不可。”李柱目光深沉地扫视着众人,“现在最关紧要的不是猜他们在想些什么,而是要看他们在做些什么——继志弟不妨将各处情势谈谈,大家参酌一下就明白了。”

  陈继志是朱三太子封的“总督”,各方情报都归他汇总,听李柱点到自己,便清了一下嗓子说道:“现在朝廷在热河、辽东、内蒙练兵,人数总共约有三十五万,很上劲,遏必隆前不久还巡视了各地练兵的情形。又花十万内币,请了个西洋人张诚督造红衣大炮,这件事康熙还亲自去看了。青海、内外蒙到塞内的通道都设了卡,一律不许地方官乱征马匹,朝廷自己征的马却比往年多出一倍。米思翰征粮更是卖力,今年约比往年多三成……吴三桂那边难处更大,但备战的事干得更凶,马匹从西藏那边源源征入,兵额又密增了十三佐……”他很熟悉情况,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说了个大概,末了又道,“这些都是各地香堂堂主送来的信儿,亲眼所见,当然是很靠得住的。”

  “针尖对麦芒,这就是眼前势态。”李柱听完笑道,“耿精忠请撤藩,准了;尚可喜请撤藩,准了;加一条让尚之信承袭王爵,却不准;吴三桂的奏折里语带牢骚,照样准了——这就是气魄、胆识,不能不佩服这个小满鞑子!吴三桂又自恃是汉人,兵多将广,以我愚见,这个仗是打定了。”

  杨起隆听了,低头想想,又问身边的朱尚贤:“宫里的情形如何?”朱尚贤极为精细,只侧身低声说了几句。小毛子留神去听,也没听到一个字,又怕众人瞧见,只好装着心不在焉的模样用手指在地下画着道道。良久,才听杨起隆点头道:“人够使就行了,不要再弄人了,我总觉康熙已察觉了我们似的。”小毛子听得身上一哆嗦,随手在地下猛地画了一道。

  “吴三桂是个软骨头货,”李柱见大家都在默谋又说道,“朝廷若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吴三桂也许会软下来。所以我们不能坐等,我们要代吴某造点乱子,他不肯上梁山也得逼着他上去。”

  焦山点头道:“军师这些话很有道理。我们可以替吴应熊操操这个心,在宫内,或投毒,或起哄,只说是云南的人干的,这样,吴三桂想拉稀也就拉不成了。”

  王镇邦听着心头突突乱跳,他很担心把这样差使落在自己身上。正要寻个遁词回避,小毛子却忽然大声道:“这种事在宫里干,没门儿!你们不是太监,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这不,王镇邦、黄四村都在,问他们谁敢干?皇上跟前的人一个个比鬼都精!又要弄玄乎,说是别人干的——这事儿呀,你们甭找我,谁不想活了谁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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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4:20: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7章 杨起隆密谋乱北京 吴应熊舌战鼓楼西 

      “不速之客听你们议论多时了!”门外有人大笑道,“竟公然想栽赃害我父子!我爹爹乃大清忠臣,自请撤藩,心甘情愿,有谁逼迫他来着?我们吴家与诸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又没有刨了你们的祖坟,用心为何这样狠毒?”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昂然而入。前头一个几步跨到中间,拉过一把椅子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地坐在杨起隆身边,“叭”地吹着了火煤儿,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浓雾来,揶揄地扫视着厅中众人。

  谁也不防此时竟有人破门而入,大声说笑,更不知他们是怎样闯进这戒备森严的周家大院的。大家抬头看时,正是侏儒一样矮胖墩实的吴应熊,他满身都是精明强悍的神气,丝毫不拖泥带水;再看吴应熊和杨起隆的身后,皇甫保柱彪彪然按剑挺立,恶狠狠地看牢了杨起隆,威风得像一尊护法天王。众人不禁都惊得瞠目愕然。

  “朋友们只不过在无事闲唠朝局嘛!”周全斌是这座宅子的主人,眼见气氛尴尬紧张,忙上来应酬:“额驸大人何必当真呢——看茶!”

  “我也是闲谈。”吴应熊接茶啜了一口,抿着嘴嘻笑道,“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既不要别人代劳操心,也绝不肯代人受过——笑话,我就那么容易受人欺侮?”

  “足下日子并不好过。”陈继志阴沉着脸说道,“平西王回辽东,足下若能终养尽孝,就算得上吴家祖上有德;平西王如果抗旨不撤藩,一条绳子锁拿北京,锒铛入狱,大祸不测;平西王倘敢造反,朝廷头一个便要取足下项上的人头!”

  “不会吧?”吴应熊喷地笑了,“皇帝今日到我那里去了,说不定撤藩之后,我还能弄一顶铁帽子王冠戴戴呢!”

  众人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小毛子的情报中压根儿没提这一条。

  “既是如此之妙,”李柱忽然失声笑道,“但不知铁帽子王爷为何要夤夜造访,为何来此与我等同座聚议?”

  吴应熊知道这人不好应付,身子一倾,倚着茶几笑道:“李公,谁说你们讲的毫无道理了?我与你们正有不少事要议,平西王若起义兵——”

  “平西伯!”杨起隆倨傲地点点头,大声纠正道,“平西伯自己起不了‘义兵’!他本是我大明臣子,难道要自立新朝?若果然如此,其下场一定像足下今日与周培公对弈的那盘残局一样!”

  吴应熊也万不料这班人情报如此迅速精确,刚吹着的火煤儿几乎烧了手,“噗”地一口吹灭,定定神方又笑道:“家父当然不会自立新朝,不过新朝之主是不是你,那就很难说了!”他跷起的二郎腿急速地抖动着。

  “吾乃大明三太子,有玉牒、金牌为证。”杨起隆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冷笑道,“有谁敢来与我相争?”

  吴应熊身子向后一仰,淡淡说道:“那些我都知道,你确实是——朱三太子——我也不曾说,你不能做新朝之主。”说罢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

  “这不是现在争议的事。”杨起隆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踌躇着说道,“为一姓一己之利争夺这把龙椅,没有不身败名裂的。只是天下百姓盼大明复辟,如大旱之望云霓,我等何敢惜身爱命?”

  “这话就对了。”吴应熊冷冰冰说道,“家父要借大明龙旗,‘三太子’要借家父实力,都是为解百姓倒悬之苦。平心而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谁知道鹿死谁手?当今最紧要的是,同舟共济,携手并进,共举大业。将来丑虏荡尽,自家人再关门说话,是干戈玉帛,都是好商量的。”

  “同舟共济?同舟不同心有什么意思?”张“阁老”在旁忽然笑道,“三太子目下有百万之众,何必要借别人实力?龙子龙种,凤雏凤孙,自有天佑人助,吴公子未免自作多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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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8 14:3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嗯?”吴应熊不防这个糟老头子跳了出来,侧脸将张“阁老”上下打量一下,笑道,“龙凤有种,足下是什么出身?这么好的嗓门儿,好生熟悉呀!——是抬舆轿夫,还是卖馄饨烧麦的?——有一首古诗你听过么?——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这就是同舟共济!平西王因与杨先生早有默契,才特命我与打虎将军皇甫保柱到此与诸君同筹大计,并不是离了你这张破荷叶就不能包粽子!家父统兵百万,据地千里,寻出十个八个朱三太子算什么难事?天下姓朱的不计其数,都可做个三太子,何必一定要一个害了东郭先生的‘中山狼’?”言毕哈哈大笑。

  齐肩王焦山听着这话,铁青了脸靠在椅上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小看人了吧?欺我们这里无人?上头是天潢贵胄,三太子口含天宪,手握玉牒,军师李柱公一代智士,陈总督继志英勇善战,史国宾治军能手,张阁老善筹财源——我们哪里就一定要靠云南那个不忠不孝的烂货?”

  吴应熊听罢,冷笑一声,应口答道:“我平西王坐大郡、拥重兵,雄踞西南二十余载,天与人归、兵精粮足,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一呼一吸,山川撼摇,一眠一起,朝野瞩目!吴世蟠盖世精明,夏国相精通奇门,刘玄初神机莫测,汪士荣张良再世!保柱、本琛、马宝皆能征惯战,有拔山扛鼎之勇——哪像你这里:齐肩王焦山大言欺人,阁老张大糊涂昏聩,朱尚贤草包将军,史国宾马屁提督,陈继志青楼酒徒——哪个说过要靠你们来着?”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座中人除给杨起隆和李柱留了情面,其余的几乎糟蹋殆尽,众人无不大怒。小毛子几乎失声笑出来——他以前一直把吴应熊当作“笨鳖”,这个笨鳖竟如此能损人,吃惊之余见众人狼狈,又觉好笑——又怕人瞧见,忙别转了脸。王镇邦素有心疾,见双方霹雷闪电,剑拔弩张,脸色变得煞白。

  “何必意气用事呢?”李柱格格一笑,起身团团一揖,“应熊方才讲的是有道理的:目下大家都在难中,便要分道扬镳,也是以后的事,如今争这个高下是要被渔翁得利的。还是要同心协力、和衷共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李先生深明大义!”吴应熊躬身回礼说道。他今天并不是为吵架而来,作为一个“人质”,他不能插翅飞回云南,必须靠朱三太子庞大的地下势力保护。所以他不能真的翻脸,但如不给对方一点颜色,这群人又不肯就范。吴应熊刁狠泼辣地说了一大篇,见李柱给了台阶,便就坡打滚地换了笑容,口气一转说道:“说实在的,王爷和三太子身边,都是命世豪杰。诸位如不作贱王爷,吴某人岂敢出口伤人?”

  杨起隆见气氛缓和,摇着扇子欠身问道:“吴先生,令尊的心思究竟怎样?”

  “还没有来信。”吴应熊笑道,“不过诸位放心,家父决不会束手待毙的。”

  “据你看,眼前该怎么办?”

  “你们造乱我赞成,栽赃不是上策。”吴应熊目中闪着寒光,“办不到的事嘛!应该加紧暗地联络,在黄河以北集结,扰乱京师,朝廷便无暇南顾,家父得以从容准备,南方义兵一起,南北相互策应,诸侯会兵中原——嗯?”他笑着双手一合。

  李柱心里雪亮,这个吴应熊最急的还是南逃,所以才出这样的主意,但想想这是各为其主的事,只好各干各的。想着,他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笑道:“那——你怎么办?”

  “你们造起乱子,这是光复汉业的大事,吴某生死何足道哉!”吴应熊笑道。他想起山东抱犊崮、朱甫祥和刘铁成那股力量,只要京畿一乱,马上便能潜行前来接应。

  李柱心里冷笑着,口里却道:“既是通力合作,我们也是信义之人,岂肯让公子独自赴难?你出北京,包在我们身上了!”

  “就怕你诸君不守信义哟!”吴应熊心里也在冷笑。

  此人外相如此老实,心中这样奸诈!李柱目光霍地一跳:决不能让他回云南,非除掉他不可!

  杨起隆忽然哈哈大笑道:“人说曹操多疑,我看先生也不亚于曹阿瞒——也罢,”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面银牌,郑重递给吴应熊,说道,“这是我会十二面信牌之一,送你一面!拿了它,各处钟三郎会众都会保护你的,又有这位盖世无敌的打虎上将随身侍卫,还怕不能平安脱身?”

  “朱君真有龙种的气度!”吴应熊大笑起身,也从怀里取出一面银牌换给杨起隆,说道,“不才早已仿造了一面。不然,今夜哪里能闯入你这密室?这个假的你拿去,十二面变成了十三面,哈哈哈……”又转身对保柱说道,“如何?我说不虚此行吧?”说罢,竟携了保柱扬长而去。

  杨起隆看着他们出去,“咣”的将假银牌撂在桌子上,冷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传令,一切信牌全部作废重造,一律暂用暗语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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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理积案君臣夜勤政 盗令箭保柱自投诚

  康熙十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在静悄悄地飘落着。先是碎米一样的雪粒,接着便像鹅毛片一样地悠荡旋转,把整个京城装扮成银色的琼楼玉宇,耀人眼目。

  周培公和小琐已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当他再次来到烂面胡同寻访阿琐时,不禁大吃一惊,她家的柴门生尘,蛛网罗窗。经过几度打听,总算得了实信儿。自那次二人分手后,她的父亲不久便病故了,哥哥到黑龙江去挖人参,又不在家。不得已她头插草标自卖自身,埋葬老人。以后邻人们再也不知她的下落了……周培公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在雪地里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巡防衙门,站在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旁发呆。大街上已铺了一寸多厚的积雪,头上融化了的雪水一滴滴往脖子里流淌,他好似全无知觉。

  “培公,到处寻你不着,你怎么站在这里?”

  周培公猛听有人说话,浑身一激灵清醒过来,见是图海从侧门骑马出来,忙改容笑道:“出去看雪景儿,回来迟了,瞧着衙门口这积雪很有‘古庙落雪无人扫’的味儿,就看呆了——这个时辰,军门还要往哪里去?”

  “把你的马让给周大人。”图海回头对一个戈什哈说道,又转脸对周培公道,“圣上有旨,召见我们呢,快上马吧!我们先慢慢走,衣冠朝珠叫他们随后送来!”

  周培公上了马,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将缰绳轻轻放松了,两匹坐骑在十几个戈什哈的簇拥下缓缓行进。周培公此时方收摄心神,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这次又是一无所获?”图海在马上转脸笑道,“那么个大活人还能丢了,真怪,明日我叫顺天府帮你查一下!”

  周培公点点头,说道:“军门,多承你挂心。不过,这件事我不想张扬出去。”图海笑道:“你这人真怪,心里整日放不下,又不叫人帮忙;这个阿琐也很怪,既有情于你,又知你在这里做了官,怎么连个信儿也不捎来?”周培公苦笑道:“军门不要误会,阿琐于我有恩是真,有私情是说不上的,我如今是,不想看着她去受穷。”

  “风尘知己嘛!”图海说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大丈夫的本色嘛。她不来见你,说不定有难言之隐,也只好仔细再打听着吧。”周培公点了点头,又问,“这么晚了圣上叫进去,有什么事呢?”图海摇头道:“不晓得,总是京畿防务上的事吧,听说吴应熊和杨起隆他们勾在一起了,说不定要大举剿杀的!”

  周培公勒住了缰绳,仰着脸想想,笑道:“不会的,若按杨起隆他们所作所为,早该动手拿他们了,这么长时间不动他们,是怕他们与吴应熊勾连得太深。若拉扯出来,吴应熊犯的是剐罪,真的惩办他,又怕给吴三桂造了口实——主子想的事儿,总比常人深一些!不过,这也确是一步险棋。”

  二人一边说,不知不觉已到午门外头,给周培公送袍褂的戈什哈在雪尘中打马追了上来。在右掖门口,熊赐履、明珠和索额图早已等着了,见他们过来,索额图埋怨道:“图大人,亏你老兄还是个将军出身,又是奉旨入朝,这早晚才来!我们若不等你,径自进去,圣上问着你们,怎么说呢?”明珠却笑道:“反正皇上还在勤政殿没回养心殿,我们不如递牌子到那里候着。”说着五人便递牌子进去,果然康熙还没回来,便按秩位在丹墀下跪下等候。索额图笑着小声道:“老图,我倒错怪了你,在午门外还能跺脚取暖儿,这倒好,硬冻!”熊赐履却直挺挺地跪着,回身用目光扫了一眼,大家便都不再言语了。

  “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黄敬说得好!”约莫半顿饭光景,便听到从养心殿垂花门外传来了康熙的声音。他大说大笑,似乎十分高兴。张万强作前导,黄敬和另一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康熙胳膊冒雪行进。康熙见他们五个排着跪在雪地里叩头迎驾,忙笑道:“天下着雪,免去吧!熊赐履有岁数了,往后免了这个礼——这雪下得好啊,嗯,这下的不是雪,是面,是白面啊!”

  也许是受了康熙情绪的感染,也许是从大雪纷飞的天井进了殿内,五个人都觉得身上一阵暖烘烘的。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康熙一边一连声地叫掌烛,一边命侍卫魏东亭、狼瞫、犟驴子、穆子煦都到廊下值差,又命熊赐履等五人挨次坐在椅上,指着龙案上二尺多高一叠文书笑道:“朕自即位以来,从没有积过这么多的案卷,这里头礼部、刑部、兵部、户部的都有,你们分头去看,批过了朕再过目,由周培公缮净。我们君臣坐他个通宵如何?办不完明晚再办!”

  熊赐履听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但积这么点案卷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妨让臣等先看了,写出事由、批复节略,主子再看就省劲多了。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办好了再惊动圣驾。”

  康熙一笑,也不答话,自取了一份去批阅。周培公挽袖磨墨预备誉缮。这四个人对视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灯的宫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了一支大烛,康熙身后比别人多加了两盏宫灯。殿中刹那间静下来,只听见翻纸的窸窣声。

  大约到二更末,五个人才各自批完。熊赐履、明珠、索额图和图海陆续轻轻起身,悄悄将案卷送回原处。康熙将自己批过的交给周培公,笑道,“该你忙了,让他们先假寐一会儿,朕有疑处再叫他们一起来参酌!”说着,将大臣们批过的都抱到自己案边,一件件细看。

  大殿上又沉静下来,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个目不停视,一个手不停写。其余四个哪敢“假寐”,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大家心里都很感动,康熙的勤政,早就听太监们说过,自己平日也有感受,只没有想到,他竟如此丝毫不苟。熊赐履不禁暗想:“就是祖龙、唐太宗两个最勤政的帝王,也未必励精图治至此!”

  雪仍不紧不慢地下着,丢絮扯棉一样一层又一层覆盖着百年老殿。这样的夜晚,最容易引人追忆往事。魏东亭侍立在廊下,眺望着白茫茫天穹,陡然间想起了伍次友。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又黑又冷,只不过是秋天,洒着霏霏细雨。魏东亭因读《易经》,请教乾爻八卦相生相克之理,伍次友却不肯教,笑着说:“我和熊东园虽意见常常相左,惟有这一点志同道合。你所求问的是术家之‘易’,不是儒家之‘易’,我以为不懂它反而更好——为臣子的事事要立忠孝之本,勤慎事君;为君父的则要以天下之心为心。不然,一遇事便演术数,拘泥于小我的荣辱安危,避凶趋吉,擢迁黜退,这样,国家的事谁还挂心?”眼前殿内这幅景象,要是伍先生也在,那该多好啊!事情已过去四年,伍次友的这些话,和他的音容宛然在目。“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这是伍次友临别时赠给明珠的诗句,真是愈嚼愈苦……眼前这个周培公,听说也是伍先生荐来的,的确是一位栋梁之材。伍先生虽然身在江湖之上,心却系念着朝廷大事。魏东亭正胡思乱想间,忽听殿内康熙说道:

  “直隶这个案子定重了。朕看恕了他罢,明珠。”

  “这是万岁的仁慈。”明珠在回话,“不过据案情看,崔度平夤夜持刀入宅,故伤田主,本应判为弃市的罪,奴才瞧着事出有因,又有孝女请代父死,所以只判了流徙两千里的刑。”略一沉吟,康熙笑道:“这个姓张的田主很可恶,本来就是更名地嘛,夺佃夺得那么凶!崔家有这样的孝女,实在难能可贵。从轻了罢!”明珠笑道:“奴才只能依律而断,不过万岁仁德,尽可施恩。”

  康熙听了叹道:“就这样,下个特旨:就地枷责三日罢——老的七十多岁,小的只有八岁,惩一人夺二命,于法度固然无可非议,于情理又未免太过了些!”

  说完这话,又没了声息。半晌魏东亭又听熊赐履缓缓说道:“他们那里遭了大水,去秋淹得一干二净,这张家田主虽说有理,也确实是为富不仁。”

  “叫户部去放赈。”康熙困倦得打了个呵欠,“你们看看可否蠲免了那里的粮赋?”

  “回万岁的话,”这是周培公的声音,“单奴才今夜誊缮的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钱粮,是个中等省份了,以奴才愚见此类事眼前还不宜过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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