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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4 23: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郑军门方才说,地理上敌我共险,”阿桂没有理会庆张二人满面怒容,款款说道:“其实我们只是能在险地落脚图存而已,根本谈不上‘共险’。前天,莎罗奔部落里一个老头子,刺死赖汤将军部下一个岗哨,派四十个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逃进山洞里,追进去的兵十几个,只有四个出来的,身上还缠着毒蛇——这似乎不能说是‘共险’吧?”他扫视着目瞪口呆的郑文焕、红头涨脸的庆、张二人和一群低头不语的军将,倔强地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我不晓得莎罗奔部落里现在怎么样,但我军现在士气不高,这里是水路,逃不出去,军报里说的,北路军每天逃兵几十个,军法司杀人杀得手软了,改为在军中服苦役!士气不高,厌战思乡,这怎么叫人和?”

  庆复早已气得手脚冰凉,见他还要说,“砰”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叉出去!”“别忙,叫他说下去!”张广泗心里已经起了杀机,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说道:“听听也有好处。”

  “标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礼,竟一转身大步跨到木图旁,在沙盘上捡起鞭子指点着,说道:“这里和云贵不同之处,在于云南多是旱路,利于内地兵士行进。这里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势还算平坦,便于骑兵运动各方策应。我军现处的位置在小金川东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膛着没膝的泥潭行进,有的地方陷人陷马十分难走。三十里山路,炮车要走三天。我们大队人马一动,小金川镇上男女老幼搬家都来得及。驻扎小金川,我们的粮饷运送就更为难办。北路军也是一个道理,要过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时和小金川我军形不成犄角之势,容易被莎罗奔分割各个击破,而且退路毫无指望……”

  他画出这样一幅可怕的画儿,众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御的寒意。但仔细思量,阿桂的话竟都是他们日日思虑、又不敢出口的话。郑文焕心知阿桂说的句句是实情,但他久在张广泗淫威之下,俯首帖耳已成习惯,既不敢违拗张广泗,又为阿桂担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简,特旨授为副将的要员,也不能轻易开罪。眼见将军们一个个被他说得噤若寒蝉,张广泗血脉俱张,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里脖项上都是冷汗。轻轻咳嗽一声,阴沉沉地问道:

  “阿桂,你学问不坏嘛。是进士出身?”

  “回大帅,我是恩荫贡生,赐进士出身,由文官改作武职。”

  “是陕州狱暴的案子过后,改任参将的吧?”

  “是。”

  张广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语调变得又缓又浊,说道:“这么说,你是文武全才了。听你方才一席话,都是不能进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应该怎么办?”阿桂盯了张广泗一眼,立时意识到自己已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他是极聪明的人,几乎连想也不想,朗声答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标下以为,先以小股部队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罗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虚,北路军乘虚而入。那时,我们才能说得上与敌共险,从这里正面强攻,莎罗奔也难以敌抵!北路军由巡抚纪山亲自经营,四川的粮库都调尽了,他们不缺粮,大草地也不是过不去的,稳稳当当占了大金川,全盘形势就于我们有利了。小金川这边现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粮道上河湖交叉,太难走,只能佯攻诱敌。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泽地干涸了,利于运兵行动。莎罗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军压在巴旺几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军,唯一的通道是终年积雪的夹金山,他不死即降,没有第三条道儿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礼,回到自己位置上,庆复因没有细看木图,听得心里一盆糨糊。他只觉得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狂傲无礼,一点也没把几个上宪主官看在眼里,心中有气,说道:“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你方才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于我不利。那么,打下大金川,为什么就占住了天时地利人和?”

  “庆大人!”阿桂心里也真是瞧不起这位钦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们只是人多。三路军马有两路困在泽国之中,与其说是‘打仗’,其实只是‘活着’,怎么会有士气?没有士气,那就既没有天时,也无所谓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待,下能够鼓舞士气——士气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万人马就是豆腐渣,也够撑死莎罗奔这头野猪!”他的话立即引得几位将佐活跃起来,虽不敢交头接耳,脸上却都带了喜相,互相交换着眼神。

  张广泗咬牙沉思着,心里极为矛盾,他听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说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张和他的主张刚好相悖,他是想自己亲自督战打下小金川,中路军由康定北进,谅北路军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毕其功于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罗奔。现在阿桂这个“两步走”意见当着会议提出来,听从,于心有所不甘;不听,又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没把握,杀阿桂“以警慢军之心”的念头是没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对阿桂的话全听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征询了一下庆复意见,庆复笑道:“后生可畏,我也觉得是有些道理,军事上的事,还是老兄定夺。”

  “我觉得阿桂的建议有可取之处。”张广泗咽了一口唾沫,“但佯攻与真攻,井没有一定之规,严令纪山夺下大金川这一条可以定下来,为防莎罗奔向瞻对方向潜逃,要同时下令中路军堵住乾宁山口,莎罗奔失守大金川,也许不再坚守小金川而西逃,原来‘佯攻”的队伍就要变成主攻。这个担子真有千斤之重,谁来担当呢?”他环视着周围的人,突然一笑,说道;“来说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将军合适——你有什么难处?”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实在军中责任是看护粮库,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伤号。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这些的,希冀能出来为自己说句话,但勒敏被阿桂刚才的话鼓动得心里痒痒,也在跃跃欲试。哪里理会到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两步,向庆复和张广泗长揖到地,说道:“阿桂自己的主张,焉有推诿之理?勒敏不才,也愿随桂军门为朝廷立功!”

  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不料横中杀出个程咬金。勒敏不是寻常方面大员,他是乾隆三年御笔亲点的状元,满洲哈拉珠子,不但身份贵重,名声也大,万一“攻金川战死状元”那真是百身莫赎,打了胜仗也毫无光彩!郑文焕陪笑对张广泗道:“大帅,不如叫吴喜全来办这差使。阿桂守着粮库,人不满四千,还有许多老弱病员……”他话没说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个文臣,白面书生怎么能打仗?这么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担待不起。请大帅发令,还是我自己去!”勒敏这才想到阿桂军中实况,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将!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可以从吴将军处调借三千精锐,暂由阿桂统领,不就结了?”

  吴喜全是张广泗第一心腹牙将,用他的兵给别人立功,一百个不情愿,在旁冷冷说道:“我的兵在马寨沟驻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离着乾宁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调出去逃了莎罗奔谁负其责?大帅若令我去佯攻,恐怕还方便些!”

  “阿桂现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郑文焕沉吟道:“从郎雄、格杰和吴喜全军中各抽一千人马统归阿桂指挥就是。”勒敏道:“我手里差使交给肖路,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声道:“勒兄是个状元,尚且有这份雄心,我有什么说的?我不要各营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场!”

  “好!”张广泗击案说道:“就这么定了,由中军郑文焕全力策应,不会有什么失漏的。现在诸将听令!”

  在双方僵持得都已经麻痹了的时候,阿桂的作战计划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结果。莎罗奔毕竟没有指挥大集团对阵作战的经验,闻报官军急攻小金川,立刻带了驻守大金川的两千人回救,北路军纪山的五千精锐部队几乎兵不血刃就攻占了大金川。此刻莎罗奔还在向小金川的行军途中。接到后方急报,正自惊疑不定,小金川也来报告敌情,说先头进攻小金川的官军已经向丹巴、大桑一带运动,似乎要截断金川与上下瞻对的通道。小金川守将桑吉一边向莎罗奔告急,一边开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们终于下手了!”莎罗奔骑在骆驼上,望着前面朦胧暮色中的抚边小镇,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丛林中潺潺流淌着,摇晃着岸边的芦苇,给人一种神秘不祥的感觉。他古铜一样的脸色毫无表情,向前凝视了一会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几百乘骆驼,踩着镫子下来,对身边的从人说道,“到后边告诉朵云杰嫚,还有本家故札,还有仁错喇嘛,今晚我们就宿在抚边。叫他们都到我的帐中商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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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09: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抚边小镇离着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来户人家,已经住满了从小金川逃难的藏民。但仁错是青海黄教活佛,只是一句话,所有的藏民都迁了出来,露天宿在镇东的坝坪上,给莎罗奔的军马腾出了帐房。莎罗奔将中军设在坝坪南边的喇嘛庙中,安置了朵云和两个孩子,已见仁错活佛,桑措叔叔来见,也不及多说,先请他们两位吃酥油奶茶,自己亲自出去巡视一遭方才回来。莎罗奔见妻子朵云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索罗崩,女儿阿扣和大儿子色落腾站在一边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对朵云道:“这里要议军事,你们女人退出去!”仁错在旁说道:“不必了吧!这是什么时候,神佛还会怪我们的局面很不好。”莎罗奔吁了一口气,沉重地坐下,说道:“张广泗这一手很厉害,断了我们的退路,得想个办法应付这局面!”

  其实他即使不说,在座的也都意识到了形势严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冲都被官军占领。只有钻山林逃亡一条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铁桶一般。

  “大喇嘛、莎帅,”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语气沉重地说:“现在就应该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来,把空城让给张广泗。因为我们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们的人都到这里集合,然后向西南大深山里进洞躲藏,倾我们部落所有的战士打开上下瞻对,然后举旗迁移进藏!金川,官军也只能占领一时,等他们撤兵,我们再设法回来。”仁错手搓法珠,说道:“桑措说得对。我们只有这点军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积了一年的粮食。敌军哪有这么多粮食,和我们耗不起。从前头报说的军情,马寨沟以西没有驻扎清军,可见他们只是防我们向乾宁山突围。现在是夏天,我们翻夹金山向上下瞻对迂回,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桑措捋着胡子沉吟道:“过夹金山,我们的雄鹰当然能够。年轻的女人也能过,可是老人和孩子呢?御寒的皮袍都没有带出来啊!”

  朵云脸色苍白,抱着孩子的手一颤,喃喃说道:“过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滚老爷子带的都是精壮汉子,两千人只过来了不到七百,我们也从没走过这条路。唉……班滚……”她想起了班滚,这位倔强的老头儿,在金川患恶虐,已经死了一年。老桑措叹道:“我看汉人没半点人味儿,说了话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计人,那些戴顶子的官儿们竟都是猪狗转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么也不爱。倒是前头的抚远将军岳老爷子还算个人,又被他们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说罢又是一叹。仁错活佛一手转着经轮子,一手搓着佛珠,还在想着过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过雪山。过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对要死人,到拉萨一路艰险,仍要死人……我们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给我启示……”

  “他妈的!”莎罗奔突然用汉语骂道:“占大金川是占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盘,我们自己族里的事,乾隆博格达汗为什么管得这么宽?我有多少错儿?多少次给纪山这个乌龟写信,申明我愿听朝廷节制,他仍旧要剿,递出降表也不饶!”他狂躁地来回踱着,牛皮靴子在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呻吟声:“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这里打它个鱼死网破!我们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万人进来,就像盐巴撒在肉锅里,显不出来!我们是座山虎,他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也未必就输给张广泗了——请大喇嘛到佛堂祈祷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传令,立即撤出!将城里所有粮仓,房屋全部烧毁,一路上难民全部收容,能背粮的背粮,能打仗的打仗,能带孩子的带孩子——从现在起,所有武器都发放下去,粮食、酥油、糌粑、茶叶统归大活佛掌管分发!”

  两个人向莎罗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里莎罗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许久没有说话。两个大一点的孩子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吉祥的事,用惊恐的目光凝视了一会儿莎罗奔,扑向妈妈的怀抱,阿扣小声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云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吗?”

  “嗯!”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们投降?”

  “能不能……”朵云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托儿个强壮的汉子,把儿子带出去?”

  莎罗奔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上前抚着妻子的发辫,长叹一声说道:“那样,有孩子的父亲就不会跟我一起打仗了,母亲们也会用轻蔑的眼睛看你这位故扎夫人。”莎罗奔说着两道清泪落了下来。他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庙门。

  一钩弯月斜斜地挂在星空,远处的小金川河徽喘着,像一位少妇在暗中不停地叹息,他极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丛林,泽国河叉,再向前,想象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终年积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样的白头老翁……正走神间,一阵苍凉的歌声从坝坪上传来。莎罗奔抹了一把脸,向东北望去,那是抚边镇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着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脸。他信步踱过去,歌声变得愈来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岗,

  遍布着草坝庄田牛羊……

  姑娘们在泉中快乐地嬉戏,

  白云问雄鹰俯视四方。

  密林间野花儿盛开,

  青稞酒飘散着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丽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离开的故乡……

  他没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处,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跳跃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哝了一句“永不离开”,便转身回了喇嘛庙,见朵云抱着孩子还在发呆,便道:“你带着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两个大的已经睡了,我不累。”朵云凄惨地一笑,说道:“我听见了这歌……小时候我爷爷就教我,他也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爷爷说,这歌子没有编全,我们金川就是因为产金子才有了这个名字的,下游金沙江里的金沙,就是从这里冲下去的。刮耳崖有几个老洞,里边产狗头金……岳老爷子说汉人最爱金子,我是在想,我们送他们金子。请他们离开我们金川,不是大伙儿都相安无事了?”

  莎罗奔一听就笑了:“你真是个大孩子。张广泗要知道这里出脸盆大的狗头金,红眼就变成紫的了!”朵云皱着眉,温声说道:“打仗太可怕,我的两个舅舅都死在青海,一个被砍掉了头找不到,一个被人从左肩劈到右胯……我们这里几千人,难道都要落到那样下场?”莎罗奔此刻已镇静下来,不像刚才那样狂躁烦乱,自失地一笑,说道:“谁晓得以后的事呢?不过,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车到山前自有路。现在张广泗只是占了两座空城,我的实力一点也没损伤。我想,先打掉张广泗的威风,再和他坐下讲和。”

  “讲和?”朵云惊讶地看着丈夫,”你方才还说要死拼到底!”

  莎罗奔仰着脸,阴沉沉一笑,说道:“朵云,从长远计,我们不能和朝廷作对……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达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树,我们只是树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权力,我只是在争这么点点权力——我们要乾隆明白这一点。只有死拼,打好这一仗,打得张广泗灵魂出窍,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这一条。”正说着,见桑措带着一个精壮汉子进来,便问:“你是小金川过来的?”

  “是!”那汉子道:“我叫叶丹卡,阿爸命我过来报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运大炮,昨天又过来两千人,在金川南边布防。阿爸准备出城,趁他们过来的人没有站稳,先端掉他们,把他们的大炮推到泥潭里,一百年也捞不出来!我今晚就得赶回去,请故扎指令!”莎罗奔见他浑身都是汗水泥浆,高大剽悍的身躯都累得有些摇摇晃晃的,亲自过去把仆人给自己热的奶茶端过来,一手按着叶丹卡坐下,说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这碗奶茶!你是几时离开小金川的?”叶丹卡将那碗奶茶一吸而尽,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动身的,阿爸说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莎罗奔不禁惊然动容,虽说小金川离抚边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么路?平时从容走要两天半,稍慢点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个白天就赶到了!看着这个铮铮铁汉,扑上去抚着他的双肩,说道:“我已经派人传令,让叶丹大叔撤出小金川与我会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里我去说!”因见仁错活佛步履缓重地进来,又命随从:“把金川图志取来,朵云你们到里屋里,为我们在神佛前祈祷!”

  “是!”朵云向丈夫一鞠躬,顺从地带着孩子们踅进了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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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09:26:47 | 显示全部楼层
  图志取来了,是二十几张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镇大道、小路,莎罗奔居中,桑措和仁错一边一个,小心翼翼地摊在地上。莎罗奔笑道:“这真是万金不换的宝贝,帮了我多少忙!张广泗的木图是康熙三十六年的,连大山的走向我敢说都不全对。当初为绘这张图还死了几个人,族里人还说我疯了呢!”说完蹲下看图,问道:“叶丹卡兄弟,那个先头进来的汉狗子阿桂,现在什么位置?后续部队又是谁的兵?也说说他们的位置——你看,这是小金川,这是我们抚边镇,这是大金川河,这是小金川河,这个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郑文焕的大营,就在达维……明白么?”他用刀鞘在图上缓缓移动,叶丹卡开始一脸茫然,渐渐的,眼中放出光来: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点着丹巴这个镇子,说道:“这个叫阿桂的是个满人,还不到三十岁,仗打得很精,他现在这个位置——达维南,这里,扎旺,是郑文焕的粮库。那里很潮湿,运上来的粮食就得赶紧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现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头扎成排,在滩里拖运,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边。新近在城下驻扎的汉狗子叫罗泽成,大约有两千人,都在城南,他们往城北运动,不熟悉道路,两个陷进泥潭里,两个被竹签扎透了,又缩了回去。看样子,大炮运过来,郑文焕就要亲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战了……”

  “小金川?”莎罗奔冷笑着摇头,“除非猪才会那么笨,在城里和他打仗!我看,郑文焕是想摆个阵势,吓跑了我们,好向乾隆交差!老岳军门说过,项羽百战百胜,一仗打败,就自尽在乌江。张广泗自从在苗疆打了胜仗,狂得眼睛长到额角上,我也要叫他尝尝金川河边自刎的滋味!”

  众人见他说的这么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罗奔端过酥油灯又仔细看地图,点点阿桂的驻地丹巴,站起身来,一时间又变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几次站住想说话,又咽了回去。老桑措问道:“故扎,有什么为难的么?”

  “这个阿桂进驻到丹巴,离着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罗奔沉吟道:“刮耳崖里老洞中存着我们的粮食——他是不是嗅出什么味道,要断我们的粮?”

  几个人都怔住了。他们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着粮食,还有盐巴、酥油,还有药品,还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黄金!这一突如其来的反问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寒颤。老桑措目光炯炯盯着酥油灯,说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郑文焕,看他回不回来救?”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因为思虑极深,莎罗奔的眼睛猫一样放着绿幽幽的光:“假如这个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粮食,会不会不顾小金川安危,截断我的粮道?”他嘬吸着干燥的嘴唇,在地图前仔细审量,神色变得缓和了些,说道:“阿桂肯定还没发现我们的秘密!如果发现了,他立即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卡断我们的粮道!他在丹巴干什么?是想到我们小金川失守,一定从这里夺路向西,他要把我们堵住!我们如果要过夹金山,他也可以从丹巴袭击,打乱我的队伍……这个阿桂够狠的啊!”
  “事不宜迟。”仁错活佛揩着鼻尖上的汗,说道:“我们狠打小金川,阿桂就会往回缩!”
  莎罗奔用力握青藏刀刀鞘,手指变得苍白,咬牙说道:“对,就这么干。明天拂晓就行动,派五百人抄东路绕过达维,到扎旺烧掉他们的粮库,一路把路标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达维西边佯攻。叶丹的人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装作要夺路逃命,剩余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马去围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来佯攻的人就一路牵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马,杀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还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东路河道,阿桂没有长翅膀,三天之内就能歼灭小金川的清兵,回过头来再和阿桂算帐!”他神采奕奕,挥着刀鞘又指马寨沟,“吴喜全的兵是防我们攻康定大城,又防着我们过雪山逃命的,我们不攻康定也不过雪山,他这支兵就设得没有用处,听到他主帅被困在小金川和达维,他不能不来救,其实这条道儿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经被歼了!大金川的兵来援小金川这一条也要虑到,但有两条:一,他们未必料到我们敢于重新夺回小金川,二,他们信息难以联系,未必知道这个军情,即使料到,这条道至少要半个月才能走过来,那时候大局已定,谁也莫奈我何了——总之一句话,歼掉郑文焕从达维抢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们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么摆弄都对!”
  “老人和孩子怎么办?”仁错活佛问道。
  莎罗奔松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躯,笑道:“那要拜托活佛,带他们向刮耳崖东躲避。”他是个心思异常灵动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着火把行动,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敌人会以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们。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东,也不敢轻易增援小金川——怎么样?”他用得意的目光征询着众人意见,“他的兵多又有什么?地理不熟,联络不通,战线有千余里。我们打穿插,各个击破,先打首脑。我看他无法应付?”
  “故扎圣明!”
  众人一齐躬身施礼。
  庆复和张广泗都是趾高气扬、骑着骆驼进小金川的。虽说没有和莎罗奔交火,但北路军已占了大金川,南路军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军扼着莎罗奔西逃道路,将军阿桂又深入腹地寻歼敌军主力,可以说这个莎罗奔已成了池中之鱼,自己站在池边举着叉,瞧准了一叉下去,活蹦乱跳的鱼就会到自己手中。因此进城头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红旗报捷。庆复是文渊阁大学士,在这上头没说的,洋洋洒洒写了万言奏折,到喇嘛寺张广泗的中军大营来商议——小金川已被烧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东这座只有五六间房的喇嘛寺庙了,自然是这位功高威重的大将军来住了——张广泗因为怕热,两个戈什哈在身后打扇,双脚泡在凉水盆里,见他进来也不起身,但却十分客气,说道:“我们进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边帐篷顶得住不?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里冻得人打颤,中午比南京还热——坐,坐么!”说着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买庆复的帐。庆复虽是钦差,现在又顶着个“戴罪立功”的名儿,更不能和他硬计较座次,心里骂“老兵痞无礼”,面儿上却堆满脸笑容,毫无拘束地坐了,目光盯着张广泗不语。
  “杀敌军三千,说得过分了。”张广泗笑着指指奏稿。“大小金川两城居民不过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个金川不过一万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罗奔两丁抽一,藏兵不过七千,这里杀三千,大金川纪山就没功劳了,主子心里精明得很,你说多了他不信,照旧被骂个狗血淋头!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这个数——明白吧老庆复?”庆复尴尬地一笑,说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势,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张广泗摇摇头不言声,接着往下看奏折,许久才看完了,轻轻将折稿放下,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只是沉思。庆复问道:“张帅,有什么不妥的么?”张广泅道:“文笔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为什么生你我的气?他要的是‘生擒’莎罗奔,奏折里这句话说‘必犁庭扫穴,奏凯还朝’听着感到空泛。但若说一定能生擒莎罗奔,现在我们又没这个把握,将来向我们要人,也是件尴尬事……”他仍旧踱着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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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09:4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庆复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广泗,一一笑说道:“你太过虑了。这种事皇上事前督责得紧些,那是题中应有之义。康熙年间御驾亲征准葛尔,要生擒葛尔丹,葛尔丹自尽;雍正爷要生擒罗卜藏丹增,年羹尧和岳钟麟也没做到;尹继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却在邯郸劫了六十五万军饷,也没见治尹继善的罪。”张广泗道:“其实我只盼能平定了这块地方儿,责任也就尽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对你只打跑了班滚,班滚又逃到金川,造出这么个大乱子。现在班滚死在金川,已经是个定论,如果再让莎罗奔逃掉,——老兄,我们两个可就要一锅烩了!”庆复听他说的云天雾地,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这个张广泗嫌自己奏折里没有把他的功劳写足。两个人平起平坐地论战绩,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满意!他不禁涨红了脸,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是事出无奈,请多体谅罢!”张广泗心里雪亮,他倒不是那种分斤掰两和人争功的人,只是庆复无端在上下瞻对惹出了事,却要他担了这么多干系吃了这许多苦头,只是想塞个苍蝇给庆复吃,心里才快活些,此时也见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胜仗了,犯的哪门子愁呢?我的意思话可以说得活一点,又不违了圣意,我们也有个退路。比如说,莎罗奔的凶残狡滑,胜过班滚,金川的形势十分险恶,也不是上下瞻对可比,但我们全军将士忍苦负重,决心为圣天子效命,生擒莎罗奔献俘阙下,若该酋穷途自尽,我等亦必解尸赴京,以慰圣躬……这么写如何?另外,克敌时日要写得宽一点、活一点,我们的余地就大些。”

  张广泗说着,庆复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写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纵横,烟瘴千里不绝。莎罗奔正值盛年,凶狠狡诈,平日于族人颇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与班滚之老迈昏聩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务期剿除凶逆,不灭不已;今岁不能,至明岁;明岁不能,至后岁。决不似瞻对以烧毁罢兵。”写罢又将稿本递给张广泗。恰正此时,郑文焕带着他的中军副将张兴、总兵任举、参将买国良进来,后边还跟着炮营游击孟臣,张广泗匆匆看了一眼,说道:“就这样誊本吧,急发报捷!一一你们有什么事么?”

  “大帅,”张兴脸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说道:“莎罗奔那边有些异动,今天早晨从达维到扎旺,出现零星敌军,毁坏沼泽地的路标,从达维到小金川这里,也有人拔掉插在泥里的竹签路标乱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赶跑了他们,但到扎旺这一带,我们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标毁坏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还换了位置,现在已经派了五百人恢复路标。”

  “他想掐我的粮道?五百人不够,再加五百!——文焕,我们这边的粮够用几天?”

  郑文焕已在木图边站着审视,忙答道:“运到小金川的粮够用五天,存在达维的粮够用半个月——地方太潮湿、不能多存粮。”总兵任举说道:“昨晚有大队敌军向西边刮耳崖方向运动,火把曲曲弯弯延伸了五里多地,敌人看来要从刮耳崖南下,向瞻对逃跑!”

  庆复一听脸上就变了颜色:莎罗奔从瞻对逃走,那还了得?但他还未及说话,张广泗冷笑道:“向西?那里有什么出路!我的南路军是干什么吃的?——阿桂那边有什么消息?”买国良忙微笑道:“标下是回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罗奔的存粮仓库,几次派人去侦探,都被堵了回来,他也看见了向刮耳崖行进的火把。他认为敌军是要退守刮耳崖负隅顽抗,更相信莎罗奔的存粮在刮耳崖。请求再拨两千人,由他和勒敏分头,夹击刮耳崖。”张广泗道:“小金川这边的兵不能动,我发令,叫南路军拨三千人给他——哼,少年得志!”他不知哪来的气,脸色铁青,眼中熠熠闪着火光,众人都被他慑得心里一寒。郑文焕心中疑虑重重,皱着眉道:“莎罗奔实力井无伤损,东边掐我粮道,西边大队运动……不像是好兆头!”

  “这是个小丑跳梁之计。”张广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视粮道,所以在东边故作姿态。他真正图谋的是西边,想在刮耳崖站稳脚跟,在深山老林里和我周旋,或寻机向瞻对逃跑,或打出本钱向我投诚。”他站起身来,胸有成竹地说道:“粮道要护好,从达维再调过一千军马,我们在小金川站稳,北路军和南路军都向刮耳崖压过去,他就没辙了!”他踌躇满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对庆复道:“把奏折发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齐收复,皇上可以安枕而卧了!”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张广泗便被潮水一样的呐喊声惊醒。蹬上靴子便见郑文焕和张兴两个将军急步进来,后头跟着买国良,却是气急败坏,也不及行礼便指着外边,说道:“大帅,敌军攻上来了,现在城北的敌人正在集结,已经由东路向城南行动。孟臣带着一棚人驻在外面,天险可守,请示大帅,要不要撤进城来?”

  “全部撤进城!”张广泗已全无睡意。他情知事有大变,但仍镇静如常,发一道令便停住了,问道:“攻城的敌兵有多少,打的谁的旗号?都有什么装备?”张兴道:“城东城北的敌兵不足两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帅旗。约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猎火枪,其余都是寻常兵器!”

  “很好!”张广泗狞笑一声,“我正犯愁寻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门来——莎罗奔好胆量!命令:四门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门,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枪队全部上城墙守围,中军留五百名近卫,

  已010己统由郑文焕指挥!”

  “扎,标下晓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马迅速撤离丹巴,无论沿途怎样受到骚扰,务必于三天之内赶回小金川会战!”

  “扎!”

  “命令:任举所部达维守军,全力护住我军粮道,传命中路军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个月内赶到小金川,北路军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马,其余的兵马十天之内到达——告诉他们,若不能如期到达,不论胜败,我都要行军法斩掉主将!”

  “扎!”

  此时天方黎明,外边时伏时起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张广泗挂上佩剑,一边向外走,一边冷冷吩咐道:“庆大人呢?请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帅旗升到寨门上!”他一出门,便见庆复过来,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想问什么,遂摆摆手道:“什么也不必说,我们上城去!”庆复见他如此镇静,也定下了心,说道:“能不能先放两炮,镇一镇敌人威势?”

  “成!放炮升旗!”

  三声劈雷一样的大炮在甫寨门内一处高垛上划空响起,撼得大地籁籁抖动,一面宝蓝色镶金线的帅旗,在湿漉漉的晨风中轻轻飘扬。敌我双方都好像被这炮声惧了一下,一时间城里城外一片寂静,张广泗带着张兴、买国良和庆复一起徐步登城,站在高处四下瞭望,不禁都是一怔。

  莎罗奔的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散乱无章,东一处西一处像野蜂一样。在寨门正南两箭之遥,设着三个高大的牛皮帐篷、竖着纛旗,上边写着“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其营盘布成品字形,前后左右相互策应,在遍地驱瘴烟雾中时隐时现,所有藏兵都在箭程之外列阵,一丝不乱静待攻城令下,阵前几十头骆驼,上边骑着几位头领,都是长袖偏袒,腰佩藏刀,昂着头向寨门眺望。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在寨门上一出现,中间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将手一摆,一位老者下了骆驼,步履矫捷地向寨门走来,霎时间,两方阵中将士都屏息注目,静得连大纛旗舒卷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老者在寨门外一箭之地站定,打了个千儿,起身又双手外摊呵了呵腰,大声说道:“大金川头人桑措,向张大将军,庆复大人敬礼。我们故扎莎罗奔小帅,要和张大将军倾诉曲衷,恳请俯允!”

  “叫他上前说话!”张广泗冷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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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09: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莎罗奔两腿一夹,骑着骆驼来到了桑措身边,也不下骑,就驼背上向张广泗一拱,说道:“莎罗奔有礼!”说罢便仰面直视张广泗。张广泗与莎罗奔周旋两年有余,想不到今日相逢,虽近在咫尺却无力擒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沉着脸,仿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气似的,舒缓了一口气,说道:“少年人,你违天作逆,犯上造乱,还敢在本大帅面前支吾耍滑?现今我十万天兵会集金川,你区区几千部卒,狼奔豕突,有什么出路?劝你听我一言,早早就地纳降,受缚。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本帅有好生之德,或可免你举族大劫,饶你得终天年。若不从命,转瞬之间祸从天降,恐怕你噬脐难悔!”莎罗奔莞尔一笑,说道:“大将军的声威我是久仰的了,只是莎罗奔不愿无罪受缚。汉人有句话说‘士可杀而不可辱’,你们为冒领军功欺蒙皇上,与我金川轻启战端,侵我土地,焚我庙宇,戮我人民,掠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我也有一忠言相告,贵军虽众,远水不解近渴,今日大金川已被我大军团团围定,我只消鞭梢轻挥,大将军一生令名尽付东流,贵军三军将士谁无父母姐妹,客死金川之地,莎罗奔也于心难忍。今日临城请命,愿与大将军、庆复钦差推诚相见,会商议和,并请二位大人代奏朝廷、申明其中委屈,不但我金川百姓感戴皇恩,永做朝廷藩篱。钦差、将军及入川将士也得平安回朝,岂不两全其美?”

  张广泗和庆复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如能借会商议和的名义拖一拖时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庆复见张广泗不言语,登时会意,扶着堞雉探身大声道:“你有归顺之心,朝廷也不为难你——把你的军队撤掉,你亲自来与我们会商,或由你择地,我们派人前往!我们不能与你订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临城下,才敢与尔约定会谈。”莎罗奔冷笑道,“你想借会谈待援,恐怕难遂心愿——兄弟们,庆大人说的话成不成?”

  “不成!”

  几百亲兵齐声喊道。声彻九霄,几十只老鹳被惊得冲林而飞,怪叫着盘旋远去。

  “那就打!无知黄口,居然如此狂妄!”张广泗勃然大怒,挥手指着莎罗奔,大喝一声:“放箭,开炮,炸死这个小畜生!”话音一落,城上万箭齐发,如飞蝗般射向莎罗奔。无奈莎罗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罗奔面前纷纷坠地。

  莎罗奔轻声一笑,在驼背上向城挥鞭遥指,隐在树丛中无数藏兵或长啸,或呐喊,黄蜂出窠一样一齐涌出,霎时间城北、城东都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那些藏兵个个身手矫健敏捷,剽悍勇猛,一色的藏刀银光闪闪,在骄阳下舞动着,城上尽自放箭,竟似丝毫不惧,吓得守城军士个个面如土色,张广泗急叫:“炮!炮手呢?再不开炮,斩!——有畏葸后退者,斩!”一个戈什哈飞奔下去传令,半晌,才听两门炮“轰!轰!”响起,炮弹却落在藏兵阵后池塘里,泥浆溅起一丈来高!

  “妈的个X!”郑文焕气急败坏,涨红着脸大声喝斥,“这打的什么炮?!”一个炮手飞跑过来,行着军礼结结巴巴道:“军……军门……火药受潮……只有五包能用……这鬼地方太潮湿……”张广泗气得脸色惨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着时候,不好杀人,只抖着手指着炮手道:“快装快打!延误军机,我一体杀掉你们!”说话间,四门大炮一齐怒吼起来。只是藏兵已冲得近了,只掀翻了几顶牛皮帐篷,把几头骆驼炸倒在地。

  两门大炮喷火吐烟地响了一阵子,藏兵们似乎也懵懵了一阵子。少顷,见那大炮威力不过如此,立时醒过神来“嗷”地一阵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势又冲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就低矮,有的地方干脆是用毛竹扎起的栏栅,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们合力,“呀呀”叫着,猛地一推,立时轰然坍倒,几股铁流样的兵士已涌入城内,守城清兵顿时风卷残叶般败退下去。莎罗奔在骆驼背上手挥长刀,咕里咕噜用藏语大叫“切断喇嘛庙和城南的联络!生擒张广泗、庆复、郑文焕者赏牦牛一百头,二十个奴隶!”

  此时双方白刃交战,刀枪相迸混战成一团,无论火枪大炮都派不上用场。在喇嘛庙和南寨门之间,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张广泗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肉搏战,见莎罗奔的兵不避刀枪凶悍无比,清兵冲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庆复哪里见过这个?他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两只手一齐抓着腰间的佩刀柄,木偶一样痴立不动。郑文焕咬牙挺剑,眼见不支,蹬蹬几步冲进大帐,大声禀道:“大帅,庆大人!事情紧急,预备队要赶紧拉上来,护着我们撤到喇嘛庙!再迟就来不及了!”

  张广泗端坐椅中,死盯着帐外,他的近卫卫队已经投入战斗。帐外是莎罗奔亲自指挥,藏兵像潮水一样一直向上涌,已经将大中军帐围得密不透风,亲兵们死死守着,半步不肯后退,也一个个累得眼迟手慢,不时有人倒下。良久,他才叹息一声,淡淡说道:“敌人太多了,预备队人马上吧!”郑文焕也不及答话,几步冲出大帐,双手摆旗,命令喇嘛庙方向清兵从后冲击莎罗奔部众。回首西看,炮台已落入藏兵手中。

  中军副将张兴带着一千二百人马守护喇嘛庙大营,城南主帅被围,他早已瞭见,但城北城东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营救,丢失了中军,整个大局顿时糜烂,他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便令人到达维传命拔寨赶赴小金川增援。那探子走马灯一样往返传报的军情越来越不吉祥。

  “报!敌军已切断我与南寨门通道!”

  “报!炮台被围!”

  “报!马游击战死!”

  “报!敌军向西迂回,已经把南寨围住,莎罗奔亲自上去指挥,庆大人、张大帅的亲兵已经出战!”

  张兴面色铁青,站在帐口,望着乱纷纷的人群厉声说道:“有没有溃逃到这边的兵?”

  “有!”

  “凡逃回来的,一概就地正法!”

  “军门——都是伤兵!”

  张兴紧紧锁住了眉头,不再提这件事,问道:“达维那边的兵出发没有?”那报子正发怔间,一个浑身油汗的报子飞跑过来,报说“达维的蔡游击说,只能抽二百兵来援,没有郑军门手令,他不能弃地。援兵最快要十二个时辰才能赶到!”张兴气得无话可说,但他自己不得将令,也是不敢弃营增援,正张皇间,闻报炮台失守,炮营游击孟臣自尽。一报未了,又传来总兵任举被砍死在乱军之中,张兴一阵头晕,几乎瘫倒在地。一个亲兵大喘气跑来,禀道:“军门!张军门庆大人红旗传令,命令预备队全部投入决战,和他们会合!”

  “我们北边,东边还有敌人,大帅没说大营还守不守?”

  “没有!”

  “娘的,这叫什么命令?”张兴恶狠狠道:“我这里一动,敌人立时就占领大营,粮草伤兵都送莎罗奔了,就是会合也得饿死!”他将手一挥,大声道:“守粮库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伤兵坚守待命。其余的人全部增援大帅!”

  中军护营从莎罗奔后方参战,只是稍稍缓解了一点主帅大帐的危急,莎罗奔见张兴大营来援,立即发令围攻帅帐的藏兵回兵应战,又命城北城东的部队绕过大营进城参战,投入全部兵力与清兵在南寨门决战。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绕城,轻而易举地就攻下了郑文焕的指挥中心喇嘛庙,守护粮库的三百清兵顿时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时,两军交战,更加激烈。由于抽了三百精壮守护帅帐,张广泗、庆复和郑文焕才得喘一口气。

  茫茫苍苍的夜幕终于降临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块大块的浓云从容不迫却又毫不迟疑地聚拢上来,听不到雷鸣,但电闪却在云后闪动,惨白的光照耀着遍地横尸的战场,给这暮夜平添了几分不祥与恐怖。庆复和张广泗的帅帐中点了几个火把,映着几个面色阴沉的将军,帐外清兵也点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气无力地烧着。张广泗望着外边沉沉的夜色,对身后的郑文焕道:“效清,你看敌人会不会趁夜来偷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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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暗中难辨敌我。我们也不能偷营突围。”

  “粮食呢?”

  “没有,你闻这股味儿,兵士们在吃骆驼肉。”

  “阿桂那边有信儿没有?”

  “还是刚才报的那样,他们也受到狙击,走得很慢。”

  “传令的派去没有?”

  “派去了。不过命他明日凌晨赶到恐怕?……”

  他不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顿,自日一战,清兵伤亡已过三分之二,莎罗奔只战死不到三百人,明日决战后果不问可知。沉默良久,庆复说道:“恐怕要有最坏打算,我们的遗折要想办法送出去。其实,莎罗奔白天说的,只是面缚一条双方不合,要能再谈一谈或者——”

  “现在没有‘或者’。”张广泗苦笑着打断了庆复的话,“将军马革裹尸死于战场,这是本分!写遗折也是多余,而且现在连笔墨纸张也没有!”他仰天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人,想不到在这里葬身……太大意,太轻看了这个小畜生!”庆复立即牙眼相报,也冷冷打断了他:“现在也没有‘轻敌’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过来,就要设法突围向西,和他会合。他还有三千人,坚守待援还是可行的。”张广泗此时也不能和庆复计较,遂道:“我想的也是这件事,但若突围,恐怕全军受厄,现在要收紧拳头自卫。嗯……天明之前,我军剩余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帅帐周围,把死骆驼死牛全部拖来度饥,还要严令阿桂,不顾一切损失伤亡向我靠拢——传令,外间篝火再点燃一倍,给敌人一点错觉!”

  但张广泗的疑兵计几乎没有起一点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罗奔根本没有发起进攻,只见炮台上的藏兵乱哄哄地忙活着,来来往往吆喝着,不知干什么,九百残余清兵龟缩在帅帐四周,一千八百只熬红了的眼睛紧张不安地注视着周围动静,戒备着莎罗奔突然来袭。但听四周牛角号呜呜咽咽,声气相通,藏兵们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却绝不出林。弄得庆复张广泗都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怎么回事!”庆复眼见云开雾散,炎炎红日已经西斜,见张广泗和郑文焕两个人也是一筹莫展,不禁焦躁地说道:“敌人不见影儿,阿桂也不见影儿,小金川无消息,南路军无消息,我们这里是一群瞎子,聋子!”现在张广泗和他一样是平起平坐的败军之将了,他自然能理直气壮地端起钦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着牙缝里塞的骆驼肉,一手慢慢甩动着,又道:“不行,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联络,叫他快些!”

  郑文焕在旁看不过,说道:“庆大人,敌军四面环围,我们是患难中人,说不定这会子强攻上来,大家都完,何必这么焦躁?”“大炮都丢给人家了,何必还强攻?”庆复咬牙笑着说道,“这会子要我是莎罗奔,一定开炮轰过来,大家都当炮灰,那可真叫干净!”他话音没落,猛听得“轰”的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三声;撼得大地簌簌发抖!

  “敌人上来了!”郑文焕神经质地从杌子上跳起来,“鬼儿子还会打炮!”说着提剑窜了出去。张广泗望着吓得目瞪口呆的庆复,一笑说道:“你听听这炮,飞哪里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轰大炮,真是半点不假——喏,给你!”他把桌上用来剔骆驼肉的一把匕首递过来,又道:“到用得着时候我告诉你。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们不能落到莎罗奔手中!”

  庆复痴痴地接过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触在手上,立刻冷遍全身,他的脸顿时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想说什么,郑文焕瘟头瘟脑进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庆大人,大帅,真他妈的怪!对方过来人传话,莎罗奔要过来和我们讲和!莎罗奔不带卫兵,亲自来!”

  “有这样的事!”庆复手中的匕首“当”地一声落了地,跨前一步急切地问道:“他到我们帐里来?”不待回答便又对张广泗道:“见见他吧!”张广泗颊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咬着牙,半晌才道:“把军容整一整,仪仗排好,叫他进来!”

  须臾一切停当,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帐前一片平坝上,列成方队,都擎着刀枪剑戟挺立在阳光下,二十几个戈什哈整理了泥污不堪的军装,雁翅般立在大帐前。一个校尉在前引导,莎罗奔步履从容,牛皮靴子踏着湿软的泥地昂然进寨,他扫视一眼庆、张、郑,朗声一笑道:“列位大人受惊了!”说着双手一拱。

  “现今两军交战胜负未分。”张广泗冷冰冰说道:“你莎罗奔来此有何请求?”

  “将军的话似乎很无耻,打肿了脸好充胖子么?你有多少实力我心中有数!”

  “我这里还有两千人马,阿桂三千人马正急行军赶来会战!”

  莎罗奔噗哧一笑,说道:“你不就是夜里多烧了几堆火么?我可是清点了战场上的死尸!你只有不足一千人了!”张广泗哼了一声,说道:“既然知道,还谈什么?你来进攻试试看!”

  莎罗奔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庄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目着三个败军之将,说道:“炮台上的火药已经全部烘干,我的兵因烘火药还牺牲了两名。我若要攻你这大帐,先炸翻了你们阵脚,然后一举来攻,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瓮中捉……那个那个,嗯!皇上有如天之仁,嗯!我也有好生之德。我不要你面缚到我营中,只要肯答应我的议和章程,我们可以息战罢兵。”庆复听他竟照搬昨日阵前的对话。心里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难受,但此时身在矮檐下,也只得忍气吞声,强压着悲愤恐怖,勉强笑道:“你是什么章程,说说看!”

  “好!”莎罗奔面带微笑,伸出三个指头说道:“第一,我可差遣头人桑措,仁错活佛与大军议和;第二,我可保证遵守朝廷法度,不侵金川以外的领地,退还占地,送还战俘,交还枪炮;第三我可派人为向导,礼送大军出境。至于贵方……”他略一沉吟,又道:“请大将军和钦差言而有信,不得无故再来犯境,不得追究任举、买国良、孟臣战死之罪;立即请大人亲到我营写奏折、不得延误时辰,妄图增援兵马到后再战一一列位大人,我若怕死,不敢亲自到这里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你们也不要指望拿我当人质,半个时辰,我回不去,新首领立即登位,全力来攻,那时说什么都迟了!”

  原来大半天不来进攻,莎罗奔是在和幕下商议这些事情的,和约内容,谈判手段都想得这样周全,庆、张、郑三个人听了不禁都面面相觑。本想劫持了莎罗奔作人质的郑文焕咽了一口气,于心不甘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个厮杀汉、老丘八,少在我跟前玩花花肠子!老子这会儿就把你捆成粽子,看你是面缚不面缚?割掉你首级,一样是功劳!”说着“噌”地拔出剑来。帐下武士也齐刷刷拔刀在手,怒目相向。一时间,帐内紧张得又成一触即发之势!庆复满心想的是和议,见他胡搅,正想发作,一眼瞧见张广泗若无其事地端坐不语,便打住了——是好是歹,反正你张广泗得兜起来!

  “我真的是一片慈悲的佛爷心。”莎罗奔脸上毫无惧色,“我说过不愿与朝廷为敌,也是真话。我亲身来此,也为证明这个诚意。郑将军要杀那就请吧,莎罗奔要皱一皱眉头,不是藏家儿孙!”张广泗这才插口,说道:“文焕鲁莽了!——莎罗奔故扎,你请坐,我们合议一下。”莎罗奔恳切地说道:“我就站着说话,因为时间太紧,不能从容。除了面缚一条,你们要的我都应允了。所以还是恳请钦差和大将军从速签字!”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呈上,说道:“这是和议稿,签了字,我好回去约束部队,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又从袖中取出了笔墨,恭敬地放在案上,退后一步叉手听命。

  庆复看了稿子,转手交与张广泗,随后郑文焕也看了,都是无言相对。良久,庆复才道:“莎罗奔,你有诚意与朝廷修好,这一条本钦差已经知道。我请你再给我们一点面子,加上一条‘请求跪降’的字样,朝廷脸上就好看了。你说你不怕死,我们到这里也是抱了必死之心——要好两好,金川可以不再遭兵厄,我们也有个交待。你看呢?”张广泗和郑文焕又一齐目视莎罗奔。

  “我们不晓得什么叫‘跪降’。”莎罗奔心里一阵凄楚。他知道,即使此刻发起进攻,把这三个人剁碎在阵中,乾隆必定再发大兵,重新征剿,为了一族存亡,只好委屈求全了,遂含泪又道:“这个条约里不能写这一条。奏折里你们想怎么写,我不理会就是。我们藏人都是好汉,没有‘跪降’这个词……”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依次在“和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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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10:3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主帅与敌人签了和约,阿桂和勒敏还被蒙在鼓里。他们已经探实莎罗奔的粮食、金银都坚壁在刮耳崖,只是因为地形太险,几次小攻都失利了,只好向东运动,计划从侧面进攻。却又一时被莎罗奔的火把疑兵计蒙住。接到张广泗和郑文焕火速增援的命令后,只好向东继续移动。直到与莎罗奔的狙击部队交火,他才真正弄明白,莎罗奔此举的用意,趁清兵抢占地盘时,围住了小金川主帅营盘准备决一死战!他们佯攻了几次,那莎罗奔的部卒着实骁勇善战,都被兜头挡了回来。接二连三接到“增援”的死命令之后,突然与小金川失去联络,派去送信的兵也都被堵了回来。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紧张。部队被堵在小金川西五十里地的刮耳崖东,两个人心里十分焦急,像心肺泡进了沸水里,愈缩愈紧。阿桂是个十分谨慎细致的人,没有打过这么大的集团战,又不知敌人虚实,一边下令部队向他的军帐靠拢集结待命,一边传令游击以上管带前来议事。对急得变貌失色的勒敏说道:“我们先收拢成拳头再说。大家商议一个最好的计策,只管去作。你放心,你是自动请缨来的,就是有什么差错。阿桂不要你担待责任!”

  “你也太小看勒敏了”,勒敏吁了一口气,忧郁地说道:“我是心里发急。张广泗我看是昏愦糊涂了,这是怎么指挥的嘛!”

  二人说着,前锋后卫两个游击海兰察和兆惠都已赶到,后头还有三四个管带,都是面色阴沉地走进他的牛皮帐。海兰察也是乾隆派到军中学习军事的满洲亲贵子弟,和兆惠年纪仿佛,都不过二十五六,正当年少气盛之时,一进门就说:“阿桂将军!现在不能缓,得帮着张广泗、郑文焕这两个窝囊废脱离险境!我仔细看了,狙击我们的军队顶多不过一千人,只是试探着攻不成,要狠打猛冲,杀开一条血路!敌人能举着火把夜行军,我们也能!”

  “大家都席地坐下。”阿桂说道。火把光摇曳映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现在,我们的情势很糟。南路军的汇合根本指望不上,北路军至少还要六七天才能赶到小金川。我们三千老弱疲兵深入金川腹地将近二十天,粮食也不多了,主帅在小金川被莎罗奔围困,情形不明”。他简要说明了形势,又道:“现在有三条措置,请大家帮我决策,胜负成败都是我的责任。一条就是海老弟说的,不顾一切,冲杀过去救援小金川。好处是我们不违将令,若能解金川之围,有一份大功劳;不好之处路途遥远、生疏,还有强敌狙击。再一条攻取刮耳崖,踹掉莎罗奔的藏粮重地。莎罗奔不能不回来解围。万一小金川失守,我们手里有讲和资本。这一条好处是办起来容易,不好之处是要冒违令的风险;第三条,我军原地坚守,请小金川主帅带领营盘向我方向突围。好处是便于保存实力,对主帅容易有所交待,不好之处万一金川突围失败,我军就成了孤军,处境会更苦。”

  他说的简约明晰,一下子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既平实又恳切,众人心里都暗自佩服。海兰察略一沉思,说道:“我赞成第二条!”勒敏吮着嘴唇说道:“要遇上贤明主帅,第二条没说的。一个庆复,一个张大将军,都是心地偏私,他们见我们立功,又没有他们的将令,计较起来口舌是非恐怕真的少不了。”阿桂叹道:“要真公正,本就不该派这三千老弱兵众深入敌后,谁叫我不是张大将军亲手提携起来的人呢?”

  “我看也是第二条方案好!”兆惠说道,“现在顾不到将来是非官司。围魏为了救赵,增援也为救赵。主旨上并不违他的将令。我愿与阿桂将军共荣辱!”

  阿桂手握刀鞘拄地而坐,一声不吱。

  几个营棚管带低头沉思一会,也都觉得第二条方略最可行,都说:“踹掉莎罗奔的后营,我们也就站住了脚,这是为了营救主将,能治我们什么罪?”

  “好!”阿桂双手一合,说道:“就这样定下来了。我看了地形,从东麓进攻刮耳崖比南麓要好得多。刮耳崖上守卫的都是老弱妇女儿童,又有金银财宝,传令兄弟们,打下来之后,粮食归公,金银任取,不许伤人,不许侮辱妇女,一一有违令者杀无赦!”火把光映着他的侧面,他的一只眼闪着贼亮的光,另一只眼则黯得像一口枯井,“由勒敏兄带队,仍旧向东佯攻,给敌人造成错觉,好像我们还在向小金川靠拢。待取了刮耳崖,佯攻就变成实攻,五鼓之后一定打下来,山上点火为号!”他手一摆,众人退了出去。

  阿桂的避实捣虚、围魏救赵之计异乎寻常的顺利。刚过子时,莎罗奔就得到急报,刮耳崖失守。攻下刮耳崖,率两千人马强攻小金川东路。莎罗奔陷入左右维谷。庆复、张广泗却还在梦中。

  “我们回兵去打刮耳崖!”叶丹卡捋袖子大叫,“仁错活佛落到敌人手里,将来没法向达赖和班禅说话!”老桑措却道:“我们快点打下小金川,生擒了庆复、张广泗他们,再和他们换人。现在回兵,刮耳崖打不下来,我们就两头受敌了。”

  莎罗奔背着手在帐中兜了几圈,倏地站住,说道:“回兵收复刮耳崖肯定不行。强攻小金川也是不行的。”见众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盯视自己,莎罗奔又道:“要弄清楚,我们这一仗是被迫自卫,打出金川地方的安宁!全歼张广泗,昨天就能办到,但要激怒了博格达汗。他会再派一个李广泗、王广泗!我们无力与朝廷长期周旋啊……这个阿桂很能打仗,他的兵进入我腹地,拔掉几十处寨子,实力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我们如果打小金川失利,此刻说不定正在翻雪山逃命!我们如果回攻,他三千人马收紧据守刮耳崖,后边张广泗又来夹击,这个仗就难打了……”他娓娓而言,说得众人无不佩服,但此刻既不能回救刮耳崖,又不可攻取张广泗大寨,又该怎么办?众人正疑虑不定,莎罗奔已下了决心,大臂一挥,说道:“这样——兵力西移,堵死了阿桂的部队,记住,只要严守,不耗实力,封死消息,这边我亲自到张广泗大寨,和他讲和!”

  “张广泗要扣了你怎么办?”有人问道。

  “他不敢,”莎罗奔狡黠地一笑,“如今他已穷途末路,巴不得与我讲和……当然,我还有些别的措置——除非他疯了,他不敢向我下手。我告诉你们,没有谁比我更懂汉人了!”

  “他要不肯讲和,不答应我们的和议呢?”

  “那就只好先吃掉小金川之敌,然后回兵西进刮耳崖。阿桂孤军深入我腹地,又没了主帅,就只好翻夹金山逃往瞻对了!”

  就这样,莎罗奔的方略也定了下来,以后就发生了莎罗奔独闯清营议和、胁迫张广泗、庆复在和议条文上签字的事。

  三天之后张广泗的帅帐撤到了达维,和庆复密议一夜,第二天即下令南路军就地扎营待命、北路军也退出小金川,在草坝一带整顿。又煞费苦心地给乾隆写了一封奏折,说“臣等已夺取大小金川、彼莎罗奔等走投无路,亲自面缚前来大营求降,悲泪悔过,情辞恳切。愿以身命报效,乞朝廷对金川夷族免加诛戮。臣等维思我皇上仁德如天,征讨金川乃为缓靖地方,爱养百姓,观彼之心,已凛服王化,畏惧天威,臣服圣治,栗栗伏阙之心见于言表。臣等公议上奏,兔究其犯上扰乱地方之罪,仍以安抚使代领金川土司事宜……”对战死的官弁,却颇难措词,思量许久,任举和买国良算是“不服水土,中瘴患病而亡”,孟臣“为流矢所中,不治身死”。只有阿桂和勒敏二人没法打发,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干这样的事,真是平生未有。”张广泗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一个阿桂,处置不易,还有个勒大状元。记功不行,他们不遵军令,坏我大局,罪该枭首。记过也不行,他们是进入金川唯一伤损最小的部队。又听说打下了刮耳崖……”他像含着一枚酸涩无比的青杏,满脸的皱纹都聚在了一处。庆复干笑一声,说道:“这两个人只能行军法,一了百了。主将有难,见死不救,他做得出,我们也做得出。这事不能犯嘀咕,一是叫莎罗奔把炮赶快还我们,二是马上解除勒敏和阿桂的兵权,暂时委派海兰察和兆惠率领兵马,到达维听令!”见张广泗点头无语,庆复思量着,一笔一画写道:

  阿桂、勒敏贪功于前,带兵三千深入刮耳崖,孤军远离,受

  敌围困;掩过于后,畏惧小金川西之敌,不敢东进与主力会合,

  使大金川之役险失战机。似此畏死贪生,实出臣等意料之外,

  亦伤圣上知人之明。为儆戒全军,已着其限期自解来营,即行

  正法而肃军纪。其余有功将弁保叙事宜,容后再奏。写毕,说道:“请大将军过过目。”张广泗接过看了看,突然变得有点心烦意乱,煞白着脸用了印,说道:“发出去吧!”
  
        阿桂和勒敏二人就此陷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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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10:56:25 | 显示全部楼层
  庆复和张广泗谎报军情、饰败邀功的奏折发到北京,乾隆已经离京出巡半个月。留守北京的张廷玉、鄂尔泰和傅恒几个人传看了折子,都觉得其中言语支吾夸张、不能自圆处甚多。但像这样的军国重务,军机处不能擅自驳斥,几个人商议了一下,便将原折用黄匣子直送济南巡抚衙门,由巡抚岳浚速转皇帝行宫——他们还不知道,岳浚的衙门已改为行宫——因乾隆这次出巡是绝密行动,所以黄匣子外面又包了红缎子,以防明眼人识破。岳浚早已将巡抚衙务交给山东藩台,每日“坐衙”只是装幌子给众人看,他也不得随意觐见乾隆。见这么大一个黄匣子传来,也觉稀罕,忙亲自抱了到签押房请见讷亲。

  “讷中堂不在,”接待他的是太监王信,倒也十分客气,打千儿行礼,又献茶,笑着说道:“讷中堂和纪小军机都到驿馆接主子去了。岳中丞要是事忙,先忙着去;要没事儿,先在这候着,主子回来,必定召见您的。”岳浚目光一跳,在椅中身子向前一探,说道:“皇上——不在济南?!”王信一笑算是作答,又道:“邯郸那边破案第二日,皇上就出去了,皇上高兴!这回来山东,皇上一路都高兴!还说,岳浚是将门之后,想不到这么懂政治,义仓设得好,官库没亏空,赈灾就得心应手,可见为官只讲究‘留心’两个字——爷,这不是您的好口彩么?”

  岳浚自乾隆来到山东,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怕挑出自已的差错处,又摸不出个实底儿来,听王信这番言传,登时一块石头落地。摸了摸袖子,里头有几张银票,从里头抽出一张来,却是五百两一张大票,又不好再换,交给王信,笑道:“公公在里头侍候,也不容易,这点银子拿着,贴补点家用。”王信一眼睃见大银票,喜得眉开眼笑,双手接过来塞进靴页子里,打千儿谢了赏。又小声道:“爷,还有好消息儿呢——什么黄子策凌阿拉布什么坦的在西边喀尔喀闹得不像样子。兵部拟了几个人到甘陕任总督,主子都不满意,说叫在京的傅六爷去瞧瞧岳钟麒老爷子,看他身子骨儿撑得住撑不住。看样子,您老爷子起复只是早晚的事儿了——”他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公鸭嗓儿压得更低,“告诉您个信儿,主子爷微服到滨县去了,说那个县一半地方丰收,一半遭蝗虫,能两样都看——今个回来!讷中堂跟纪小军机讲,还要去济宁巡视,抱怨说山东的驿道都失修了,主子不欢喜,说藩台是做什么吃的?还说岳浚也该过问一下……”正说着,见侍卫素伦带着两个小侍卫进了仪门,忙退后肃立,又道:“留神,万岁爷大驾回来了!”岳浚精神一抖,急忙站起身来,果见又进来几个侍卫,一色都是身着半旧的靛蓝市布长袍。在仪门口不言声挺胸站立,次后才见乾隆在前,后边跟着身穿官袍的讷亲和纪昀。岳浚“啪啪”打了马蹄袖,跪在滴水檐下,叩着道:

  “奴才岳浚跪候圣驾,主子圣安!”

  “罢了罢。”乾隆摆摆手。乾隆进了大厅坐下,端起桌上茶就喝,原想一吸而尽的,扫一眼身边臣子,便放下了杯子。王信晓得他渴,忙到外边唤人送西瓜、冰块来。乾隆这才吩咐:“叫岳浚进来。”

  “扎!”

  岳浚忙应一声趋身而入,一边行礼,偷睨乾隆时,只见他穿着一件月白贡绸长衫,腰间束着一条绛红腰带,脚下穿一双冲呢千层底鞋子,白袜子沾了浮土,都变得灰蒙蒙的,显见是刚走了远道回来。岳浚又叩头道:“主子晒黑了些,也清减了,这都是奴才不会侍候。山东地面热,其实和北京仿佛。主子要耐不得,奴才愿陪主子到崂山去避暑……”

  “朕刚从崂山回来,他又要朕到崂山。”乾隆笑着对讷亲道:“这一趟朕倒不要紧,倒是累坏了你们二位啊!”岳浚这才知道乾隆去了即墨,连王信的信儿也不准。笑道:“崂山道观是避暑胜地,只是路途太远了些,日子短了,反倒更劳累,往返一千多里,这热的天儿,主子着实吃苦了。”乾隆笑道:“朕若想避暑,不到山东来;朕若想观胜境,莫若春天游江南。离济南这半个月,朕还绕道儿去了一趟滨县呢!”

  纪昀见岳浚递来黄匣子,忙过来接着转呈上去,陪笑道:“这是要紧公事,主子别忙着看。且歇歇气儿,用点点心、西瓜什么的再说。说实在的,奴才这回跟主子出来,也有了个游览的心,山东泰山、蓬莱、孔庙、崂山、烟台、青岛都是天下名胜。谁不想看看呢?谁知连济南大明湖也没得空转一转,趵突泉的茶也没工夫喝一碗,来一趟山东,这是好大的遗憾呢!”乾隆仔细拆着匣子上的黄封,见岳浚还跪着,笑道:“起来吧!——你们不用作这么相生儿。天下名川都观遍,作徐霞客好了,何必到军机处?人生在世,遗憾的事多了!”说着便拆看奏章。一看题目,乾隆便满意地笑了,说道:“庆复的字越来越受看了!金川的事情办下来了……”

  几个人听是金川报捷,都松了一口气,含笑站在乾隆身侧注目着他。但乾隆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住了,看一会折子,仰起脸想想,接着再看,又低头沉吟,还不时翻回一两页比较着看。未了,很随便地将折子向案上一撂,不言语端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小口喝着,对讷亲道:“你和纪昀都看看这份折子,朕有点疑信参半呢!”这才转过脸对岳浚道:

  “朕这次是走马观花,没来得及考查你的吏治。但看漕运,从山东德州到直隶入境处还是畅通的。赈灾赈得好,库里存粮还不少。但朕一路看,庄稼秸秆都被虫吃了,过冬烧柴是件大事,还有牛马驴骡的饲草,你打算怎么办?”

  “回皇上话,”岳浚一躬身说道:“山东去年东部大熟,西部大灾,丰收的和遭灾的都是百年不见。调剂赈灾,用完了本省库粮,又从临海各县买了些,按每人每日半斤粗粮,全省今年不至于有饿殍。皇上调来山东的都是新粮,刚好入库备存。这样,奴才这里其实是平年,并不十分艰难的,越冬烧柴饲草,奴才已经和直隶、河南、安徽、江南各省藩台联络,由他们在当地官价收购,按每人每日烧柴二斤,饲草四斤计,可以平安度过明年春荒——这笔银子奴才打算不动库银,请皇上给恩典。山东今年盐税银子不要入官,由本省使用。奴才手头就宽裕了。山东的官,去冬至今都是半薪,办事又多又辛苦,还该补贴些,奴才倒不怕背恶名——如今已经官场上有口号,说奴才是‘岳剥皮中丞’,还说奴才是武将之后,爱钱不怕死,是岳飞的不肖子孙——官儿们太穷,和别的省一比,都不想在山东当差,奴才这巡抚也没味儿不是?”

  他没说完,众人已都笑了,乾隆便道:“说得怪可怜的。纪昀给傅恒写封信,叫他给山海关的盐政发廷寄办理。”纪昀忙笑着躬身道:“是!”岳浚接着又道:“毕竟我们山东是遭了灾,现在地土卖得便宜。淮南一带,现在一亩地可卖到四百两,这里有的只卖三十多两,还有更少的十两就买一亩地!江浙一带有钱主儿蜂拥到山东买地。奴才已经出了告示:凡外省人来买地,分生荒熟地,每亩加征一百到三百两的税,这才收敛了些。但这一来,本省人卖不出去地,又只好逃荒。现在单县一带集聚了不少难民,大都是赤贫,奴才为这事十分忧虑。就是本省殷实人家,也都乘荒而起跃跃欲试要涨地租,积钱买地,奴才真是无计可施,也想请旨,停禁买卖土地一年。不知皇上可否恩准?”

  “恐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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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25 11:06:52 | 显示全部楼层
  乾隆听得极认真,轻轻摇头说道:“你下令限制外省地主买地,已经十分勉强。要知道,你不准他卖,他也无力去种,赈济了口粮、种子粮,你没法赈他牛马农具,赈了今年没法赈明年。有一等无赖人,好吃懒做的,赈了就吃,吃光伸手再要,是个永远也填不平的无底洞。只好由他去逃荒要饭。只要不为贼为盗,作逆造反。哪朝哪代何年何月没有冻饿死的呢?朕看你也是菩萨心肠,想治得一省之内无饥民、无闲人、各有所养。唉,朕何尝不想天下到处如此。只三代之下,谁也作不到了……”说着,他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拿起一块西瓜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不过,限制地租,丈量土地,是你封疆大吏职权里的事,你可以放胆去作,有些个为富不仁的大业主,在征税时严些儿——不要闹出人命——时时劝他们出银子作些善事。这样也可延缓土地兼并。只是不能硬来,懂吗?”乾隆长篇大论说着土地租捐利弊,加上他过去看奏折的心得,虽是走马观花,也都说得鞭辟入里。岳浚听得心里开窍,众人也无不佩服,岳浚正容。说道:“奴才原准备硬来,听了主子的训诲,已经明白了。奴才想召集全省百顷田以上业主,三十顷到五十顷的由府道来办,十顷以上的由县令办;分层会议具结,劝减田租,这是已经有明旨的,待圣驾返京,立刻就办,然后具折奏闻。方才主子说漕运畅通,其实山东漕运,只是境内畅通,与河南、直隶交界处,因为界限不明,疏浚责任不清,有些地带壅淤堵塞的。还有驿道,更关紧要,如今旱天跑马一路浮烟,雨天走车泥泞难行,这个不成。今秋收了庄稼,要各县乡分段包修。一个时辰快马一百里,这就是个章程规矩——奴才虽是武将后代,不愿落到别省巡抚后头呢!”

  “好,好!”乾隆大为赏识,手拍椅背说道:“施琅有子施世纶,为世宗爷手里名臣,岳钟麒有子岳浚,盼你好自为之!”他原准备批评山东驿道的,至此便不再提这事,命在座各臣子各人取一块冰含了取凉,又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所以从圣祖起,朝廷停修长城,把钱用在经济之道上,这要合算得多。山东民风强悍,是绿林聚首之地。这里治好了,北方几省郡能安定。一个前任老于成龙,是名臣,他在驿道两边造高墙,防着强盗劫道儿;后一个叫李卫,也是治盗能手。他的办法是以盗治盗,也颇见成效。但纵观二人所为,都是治标未能治本。一个捐赋,一个官司,一个教化,三者并举,那叫以仁为本,吏治相随,再没有治理不好的,就有戾气也消化了。‘一枝花’在山东、直隶、山西狼狈奔窜落不住脚,看似偶然,其实与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以宽为政是关联着的。”说着便命身边的王义:“把李卫献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岳浚看看。”

  王义忙应一声,从签押房柜顶取下一个画轴,当案展开来。岳浚和讷亲忙凑过来看,却是一幅立轴,颜色已经发黯,边沿焦黄薄脆,像被火熏灼过一样。画面却是极为简明,写着:

  雏鸡待饲图

  在密密麻麻的题记下边,绘着一群才出壳的小鸡雏。右上方一只女人手端着一个大粗碗,右下角只露两只缠着裹腿的伶丁小脚,几十只小鸡都是毛茸茸的,有的张着菱形的黄嘴,有的滚在地上土浴,有的尖口朝上,有的振翅踮脚,还有的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一双双小眼睛都巴巴盯着那只盛着小米的大碗,煞是可怜可爱。众人观看这画,品味着乾隆的深意,先是肃然,慢慢地都酸楚起来。

  “不喂它们,它们就会饿死。”乾隆许久才道:“这是朕见这画儿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算它们造不成反,岂不有伤仁化么?朕想,回京后让内务府临摹几十张分发各省巡抚……”他轻咳一声没再言声。

  讷亲和纪昀都早已看完庆复、张广泗的奏折,一边跟着看画,心里还在想着这件大事。见乾隆感伤,讷亲小心说道:“主子,今儿着实累了,您还没进膳呢!叫岳浚去备膳,主子洗浴歇息,再清清爽爽说话可好?”岳浚见乾隆无话,忙辞出来,一边招呼人服侍乾隆,又出牌子召藩司臬司来衙,布置安排乾隆对山东政务的旨意不提。

  因一路劳顿,乾隆用过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起来,又剃了头,立时显得精神了许多。走进签押房,见讷亲和纪昀已经在里边等候,一边吩咐免礼,坐下便问:“你们看庆复这折子,有什么想法?”

  “奴才看,庆复、张广泗像是打胜了。”讷亲说道:“但绝不像是大胜,更不像全胜。因为皇上屡加严诏,一定要莎罗奔面缚大营。然后请旨定夺,或解京治罪,或再施恩典。怎么轻轻一笔就带过去了?再说,大军好不容易攻下大小金川,为什么又无端退了出来,这真是不可思议!奴才以为应该驳下去,看他们是怎么回话。”纪昀犯了烟瘾,一个劲用手搓下巴,说道:“奴才看,也像是庆复他们小胜一仗,莎罗奔和朝廷两头敷衍。抱的是个息事宁人的心。这个——打不服莎罗奔就退兵,后头的事又怎么料理?奴才见识,可否下旨给钱度,带上军饷去劳军,实地考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离着这么远,奴才总觉得不落实地似的。”

  乾隆望着巡抚衙门大院中层层叠叠树丛,久久不肯移开目光,从丹田里深舒一口气,说道:“按说,莎罗奔面缚入大营请和该是真的。怎么就胆敢不请旨退出金川城?于情不合、于理难顺!这一仗又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死了总兵,死了将军,还死了游击!阿桂是朕的亲信人,勒敏是状元,既是打赢了仗,他们就有罪,该锁拿进京治罪,怎么说杀就杀了。说实在的,看了这样‘捷报’,朕先是欢喜,继而是狐疑,仔细想想又觉吃惊,又觉有些蹊跷。朕想,你们两个的建议都采用,不过不用旨意,朕先不理会他们,你们各自写信给庆复、张广泗和钱度,听听他们怎样回话再说。”还要往下说,王仁进来躬身报说:“岳浚求见主子。”

  “现在正在议事,叫他明天早晨进来。”

  “他说有紧要事。说大金川回来一名逃将,叫阿桂——”

  他还要往下说,见乾隆“刷”地站起身来,吓得身子一缩,便住了口。

  “他说叫阿桂,那么勒敏呢?他们是一道赴金川腹地的!”

  “他没说勒敏,奴才也没敢问。”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死寂,纪昀说道:“主子,无论如何,先见一见再说,叫岳浚传他进来。有些事传到省里不好,岳浚该办什么差,还是忙他的去,可成?”乾隆点点头,说道:“叫他进来!”倏然间,一种不吉祥的感觉袭上了心头。

  阿桂被一个小苏拉太监带了进来。他看去真是狼狈不堪,发辫不知多久没有梳理,被汗水粘得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前额上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有一寸多长,黝黑的脸膛,左颊上还带了一道刀伤,大热的天还穿着牛皮靴子,已经绽开老大一个口子,穿着件肮脏不堪的灰府绸袍子,走路都像吃醉了酒,踉踉跄跄的稳不住脚步。他艰难地跨进门槛,几乎绊倒了,就势伏跪在地上,按捺着心中极度的激动,吭吭地咳着,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喑哑地叫了声“主子”竟自压抑不住,放声号陶大哭起来!

  “你仔细君前失礼!”讷亲见乾隆木着脸发怔,在旁说道:“求见主子这种模样,成什么体统?!”大人责的是。败军之将,奴才这模样真给主子丢人……”阿桂止住了哭,面色凄惨地说道。两眼兀自泪如泉涌,”奴才奔波三千里来见主子,只求主子能知道真情,就是死……也瞑目了

  乾隆和讷亲、纪昀交换了一下眼色,阴沉沉说道:“你自称是败军之将,其实比败将还糟。你是贻误军机不遵将令,险些招致金川失利的庸将!你竟敢规避军法,逃来见朕?朕正要给张广泗、庆复记功庆贺胜利,正好送你回去正法!”

  “皇上……”阿桂浑身在剧烈地抖动,“您……您要给庆复、张广泗记功庆贺?”

  “是啊!金川大捷,莎罗奔面缚投诚。当然要论功行赏,犯令军官也要循章处置!”

  阿桂脸色又青又黯,向前爬跪了两步,仰着头泣道:“皇上皇上……庆复和张广泗被莎罗奔围困,主帅大营丢失,粮草被掠,兵马损伤三分之二,被迫与敌人订城下之盟。他们骗得您好苦啊!”他边哭边诉,口说手比,用粗糙的手在地下颤抖着划金川之战的形势图,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事情说清楚了,压抑不住又放了声儿:“好皇上,好主子啊……深入金川,军队各处都惨遭伤亡,我军的红衣大炮也全部落入莎罗奔之手……唯我们这一支队伍全军守护伤亡少些。这也不是奴才能耐大,一是托着主子的福,二是奴才肯和下头商量,处置军务小心——张广泗他们要杀奴才,为的就是灭口,永远瞒住皇上。呜……奴才这一路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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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和讷亲、纪昀几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见庆复、张广泗的折子言语自相矛盾、嗫嚅支吾,原以为战果不够满意,想以小胜报大功搪塞了事。想不到居然打了大败仗,还要昧过冒功!乾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两手心里捏得都出了汗,突然失态地抓起茶杯,将凉茶一吸而尽,咬着牙狞笑道:“你说的难以置信,朕不信!”他忽地提高了嗓门:“勒敏,勒敏呢?!他怎么不来。见朕?任举殉国,张兴战死!庆复、张广泗为什么活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来回走动,咆哮声震人耳膜:“朕不治战败的罪,胜败为兵家常事,朕不治罪——朕要治他们欺君之罪——王信!”

  “奴才……在!”

  “你带人立即到四川,锁拿庆复、张广泗和郑文焕到京——不,立刻将这几个人就地赐死!”

  “扎……”

  王信脸色雪白,又打了一个千儿起身便走,阿桂手一摆,说道“慢!”向前膝行两步,又道:“主子息怒,息怒……方才奴才奏说的,有的是眼见,有的是耳闻,求主子查明之后再作处置。听奴才一言杀了他们,也未必心服……现在勒敏已逃往云南,在钱度那里等奴才的信儿,也该叫到主子眼前问问明白……”

  “嗯……”乾隆粗重地喘了一口气,从暴怒中清醒过来。他忽然觉得身上发软,变得没有气力,向椅上颓然坐下,许久才道:“纪山去大金川,查明实报,可以便宜行事!”讷亲是已经信实了阿桂的,略一沉吟说道:“纪山是张广泗的老部下,积威所在,恐怕难以钳制。可否派钱度去劳军——主子知道钱度,精明强干,又是主子亲自提携起来的……”“那就叫钱度去劳军,”乾隆阴沉沉说道:“如阿桂所报属实,叫他就地锁拿听朕旨意——阿桂不宜在这里,叫他回北京,到大理寺待勘!”

  阿桂退出去后,君臣三人默然相对,一时都寻不出话题来。半晌,纪昀笑道:“主子,您太焦虑了。我仔细听了,我军实力伤损并不大,可恶的是庆复、张广泗欺君之罪难饶。金川一隅之地,莎罗奔又没有反叛的心,不过想求个平安而已。主子想犁庭扫穴,换个将军再去剿他,主子想饶了他,好比走路碰了石头疼了脚,绕开他也就罢了,那只泥鳅儿翻不起大浪的!”

  “讷亲,你去换下庆复和张广泗。”乾隆思量着,下了决心,“今晚把你的打算谈谈,你先回北京,一旦钱度报奏情实,你立即听旨动身!”

  “扎!”

  讷亲一阵兴奋,朗声答道。他原是争着要这份差使的,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接到了,但转念想到阿桂方才说的情势,不知怎的心头罩上了一层乌云,思量着又道:“奴才勉力去办!”见乾隆皱着眉,一副忧思不解的样子,纪昀问道:“皇上,原定明天到鲁南,然后回北京,鲁南我们还去不去?”

  “去!”乾隆舒展一下眉宇,说道:“定下来的事不要轻易改变。”
  第二天,讷亲便奉旨回了北京。乾隆撤掉了济南行宫,在巡抚衙门里拉了十几匹马,驮了些药材、茶叶,算是作药茶生意的,带着纪昀出了济南城,径往鲁南重镇济宁而来。

  乾隆因金川的战事余怒未消,一路显得郁闷寡欢。他脸色不好,侍卫们都不敢凑趣儿。有事来禀,无事就闷头当“伙计”赶着牲口走路,弄得乾隆更觉心里不快。纪昀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正面相劝,只说:“主子其实秉性爱山爱水。这黄土驿道景致单调,也难怪主子乏味。既然不登泰山,明日到宁阳,咱们走运河,这个时候漕船不多,两岸有山,不远又到微山湖,湖光山色相辉映,比这旱天走土道儿强得多!”乾隆听着破颜一笑,说道:“我也想到了,不过咱们扮的是茶叶药材商人,这马,这货物怎么办?”

  “主子,咱们是大茶商,不是小贩儿。”纪昀见他颜色霁和,略觉宽心,笑道:“奴才家乡贩茶贩马的多的是。真正有钱主儿那是不跟货走的。叫下头侍卫们赶牲口,带上两个太监,加上大侍卫素伦,我们主子奴才五个上船走—一这运河上夏天往北京送凉药,送扇子、竹席、西瓜的船多的是,回来是放空。我们花几个小钱就能尽情享受,岂不妙哉?”侍卫们也觉得跟着乾隆寸步不离拘得难受。素伦在马上说道:“这日头毒,那年奴才陪主子到信阳,主子中暑又遭冰雹打,回去我们老爷子又赏了我五十皮鞭,这会子想着还心有余悸。这一带运河河面窄,水也不深,主子坐船,奴才们在岸上柳荫里走,也好凉快凉快!”

  众人说笑起来,气氛便不那么沉闷,乾隆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别以为我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金川的事办下来只是早晚的事,昨晚讷亲谈的军事方略,先取小金川,站住脚跟再取大金川,听起来也倒有点道理,但讷亲辞色间透着犹豫,好像信心不足,又好像有点外强中干,难以叫人放心啊!朝廷在金川一再失利,还能再输?输得起仗,丢不起人呐!”纪昀笑道:“说到底,大小金川只是个小局。莎罗奔的‘志向’,也不过向主子讨一碗安宁饭,当个老实的土司,不要侵边犯罪,年年苞茅橘柚贡着,能为朝廷当差,这就是朝廷的宗旨。主子打金川,也有为朝廷作养少年将军的圣意,不过拿他练练把式,箭没有射到靶心上,固然遗憾,犯不着为这个气伤了龙体。奴才那天听阿桂讲说委屈,心里就想,要是他说的是实情,这个阿桂就是个好将军!打出几个能带兵的武将,我看就值!”他睨了一眼放辔静听的乾隆,自失地一笑:“看奴才这人,本是劝主子宽怀的,又说上了政务。方才素伦说凉快,奴才倒想起个笑话儿。我们家五叔祖和六叔祖是亲兄弟俩,一道读书一道进学。谁知进了学分出高低来,五叔祖每次都考的优等,六叔祖总在三四等上转悠,宗学里有了不同,跟着家里对婆娘们待遇也就不一样。场里地边送饭送水,锅前灶后苦重家务都由六奶承担,刺绣针凿、扫地抹桌儿轻巧活给了五奶了。六奶心里埋怨婆子偏心,可自家男人不如人,也只好忍着。

  “那年大考,兄弟两人都去省里应乡试,六奶心里焦急,发榜头天一大早,怀里揣了面镜子,要‘镜卜’一下自家男人的运气。”

  说到这里,乾隆不禁问道:“什么叫‘镜卜’?”纪昀笑道:“那是我们那儿女人们自己占卦的玩意儿——六奶起了个大早,怀里揣了一面镜子,到观音像前喃喃祷告:‘并光类俪,终逢胁吉——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威灵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男人高高得中,糊涂试官瞌睡撩高,狗屁文章胡圈乱点!’”他没有说完,乾隆已经捧着肚子大笑不止,跟着的侍卫们也都笑个不住。乾隆道:“真真好祷词,妙不可言!灵验不灵验呢?”

  “六奶祷毕,掖窝里夹了镜子蹑着小脚掩门出来。”纪昀一本正经地说道,“镜卜的规矩是出门听别人的第一句话,回来自己心里推详。六奶一心要个吉祥话儿,一路走一路念诵观音菩萨,刚踅过一个街口,见两个闲汉也是出门刚见面。当时六月天,正人伏,那两人一见面就拱手,一个说:‘三哥,凉快!’三哥也说:‘凉快凉快!’——她就得了这‘凉快’两个字,再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意思。

  “待发榜那日,天越发热得人懊恼,家里人包饺子等消息儿。五奶和六奶都在厨下,一个擀皮儿一个捏扁食,都热的满头大汗。

  “过了正午,门外头响起一片锣声,一群报子拥进家里,大声叫着‘发榜了!五爷高中了!’乱哄哄地讨喜钱,接着听婆子叫‘老五中了,老五媳妇出来凉快凉快!’五奶不言语,扔下饺子皮儿就去了。

  “六奶心里压着气,满头大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也不擦,只狠命推那擀杖,脸上颊上都是水,也不知是汗是泪。正在悲苦,外头又响起一阵铜锣声,人们兴高采烈吵吵嚷嚷:‘六爷也中了,六爷也中了!赏喜钱呐!’六奶先是怔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咣’地把擀杖掼到面案上,擦一把汗,说‘我也凉快,凉快!’——说罢突然想起‘镜听’的话,原来竟应验在这个词儿上!”

  众人又是一阵笑,乾隆觉得心境舒畅,要过水葫芦喝了两口,挥着鞭子道:“虽是女人情趣,也颇有丈夫意味———掷而起,千古快事!嗯……纪晓岚,朕听说你在河间书斋前挂过一幅‘盖压江南才子’的幌子!”纪昀脸一红,放低了声音说道:“那是奴才少年时的荒唐事,得近天颜,得闻圣学,已经不敢狂妄。主子提出来,奴才当更加谦逊小心,努力精进,再不敢小觑天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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