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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1: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6章 聆悲歌天子哀民生 论兵机培公展经纶

  一刹那间,周培公便成了湘鄂会馆的首座名士。想起这番遭际,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经世文章无人睬,几首闲诗倒成了谋食资本,糊涂僵板的考官还不如一个做生意的盐商有眼力,这世上的事也真是怪得很!他带了刘丙辰赠送的二百两银子和酬神的礼物从上房出来,一群人齐送到堂口执手话别,七嘴八舌地盼他“再来”,周培公一边含笑下阶,一边牵挂着阿琐,待踱至前院看时,阿琐的豆腐脑摊子早已收了。

  周培公正在踌躇间,见到东廊下一群人拥挤着在看什么,走近瞧时,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怀抱琵琶正在叮叮咚咚地试弦。她那两只忽闪闪的大眼睛十分有神,流露出一股童稚气,却又显得十分有主见。她调好弦,便操着浓重的吴语,说了句“列位君子——”那琵琶声顿时爆豆般响起,口中唱道:

  侬本三吴贫家女,西子湖畔有侬的门庭。家无罗绮和金银,五亩薄田度营生——万里云水路迢远,六旬祖母白发蓬。阿红女,纤弱不堪年十二,侬来京师为何情?

  非是阿红不孝敬,非是阿红太薄情,阿红自幼知书理,愿学前朝小缇萦!

  接着又是一阵急弦,听的人都呆了。康熙坐在茶园里从人群缝中看到周培公的身影,便踱了出来,与周培公挨身站着细听。小红又婉转唱道:

  三月三日杨柳青,灵隐寺中去朝圣。忽来吴家乖戾妇,前呼后拥摆威风。车轿如云马如龙,悍奴鞭棍狠又凶,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我父兄……

  小红唱至此,豆大的泪珠汩汩流出。四周听众一片唏嘘。康熙知道唱的是实人实事:杭州将军去年曾具折上奏,但杭州知府迟疑观望,致使正犯吴梅和她的丈夫王永宁从容逃上五华山,朝廷无法缉拿归案。康熙想起此事,脸上立时罩上了乌云。小红又唱道:

  弟弟年幼不谙世,前去论理泪淋淋。那吴家女,欺人太甚开言道:“你有本事阴间告,姑奶奶等你小畜生——”可怜幼弟方九龄,头撞桥石一片红。

  周培公听到这里,毛发倒竖,高声问道:“这吴家女是谁?告她!”“君子呀!”小红凄惨地呼叫一声,更加悲愤地唱道:

  臬台府、三法司,我叔前去击鼓诉冤情,闻说她父姓吴是王爷——灵魂出窍不言声,左推右推似推磨,又将我叔拘狱中!奴家冤情无处诉——怀抱琵琶来京城。我一不告官,二不惊龙廷,只求列位君子听分明:天上只有一轮日,却为何一国有俩朝廷,皇家既食我家赋,何时为我拨乌云!

  唱至此戛然而止,一群看客木雕泥塑般都听怔了。康熙浑身浸出虚汗,背若芒刺躁痒难忍,好一阵才定下心来,回身拍了拍周培公肩头道:“周先生,借一步说话。”又回头吩咐图海:“这个女孩子敛过钱,叫她到茶园来再给我们唱一段。”

  周培公正满心凄楚,被这一拍惊醒过来,回头见是跟着看扶的少年,便问道:“足下何人,找我有事吗?”迟迟疑疑地跟着康熙来到茶园。

  “我姓龙,叫德海。”康熙让周培公坐在对面,叫伙计沏过两碗茶来,笑道,“适才在正厅里见足下才高八斗、诗压群英,不胜仰慕。特请过来一叙,望不见弃。”周培公自嘲地一笑道:“我不是什么八斗,是个文丐;他们也不是群英,是一伙文狗而已!那算什么诗,一火焚之的好!”康熙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呢?”

  “诗言志、歌咏言,”周培公苦笑道,“我的一百首诗,不及这小姑娘一首俚曲!”说至此,他痛心地低下了头道:“方今天下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拿几首酸调子与下流斗方名士角逐胜负、换饭吃,这是什么格调?想起来懊悔不迭,哪里就配龙兄仰慕呢?”

  康熙万想不到他如此自责,倒觉不安,又无可安慰,便问道:“你今科会试为了什么被黜的?”

  “惭愧,犯了圣讳。”周培公看了一眼康熙:不过十七八岁吧,神态安详,举止落落大方,穿一件灰府绸截衫,普普通通的旗人打扮,只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话。周培公见康熙似乎并无恶意,便叹道:“文章憎命,只多了这么一点?,有什么办法?”

  康熙不禁一笑,便道:“这试官也太不通情,帮着把那一点贴了不就罢了?”周培公道:“当然也有那么干的,那都是有头脸、有门路,下面打点过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康熙便道:“这也是真的——不过你身怀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周培公问道,“什么万金之书?”

  康熙盯着周培公,意味深长地说道:“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天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师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权贵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这份志气诚为我辈读书人中之佼佼者了——方才在厅上扶,听你说来,好像你不但能文,武事必也是好的?”

  “拔山扛鼎我是不能的。”周培公说道,“但我自幼熟读兵书,观天象、明地理、识风角、用奇门,确也略知一二。”

  “先生学了屠龙术,却无施展之地。”康熙听他口气大,略带揶揄地笑道,“岂不有些文不对题?方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呀!”

  “太平?”周培公呵呵大笑。

  “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掠地烧杀,西有葛尔丹勾结青藏,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远,四面烽烟缭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康熙听着,俯首略一思量,随即大笑道:“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然。”周培公反驳道,“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娘唱得好,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也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之所趋。从此观之,三藩胆敢违天心,殄灭他也只是数年中的事。”周培公一边说,康熙一边点头,见周培公伸手取茶,料是口渴,忙道:“请用茶——”正想再往下问,却见图海匆匆进来,向康熙耳语几句。

  “混账!怪道你在外边这么久!”康熙听周培公说话已经入了神,全忘了自己是微服出访的皇帝。此时听图海奏说,刑部竟指令顺天府来拿小红,不禁大怒,厉声吩咐道:“叫他给我爬进来!”说着一按桌子便起了身,因桌子不稳,一个细瓷盖杯“砰”地落在地上跌得稀碎。

  顺天府尹真的四脚着地爬了进来,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等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忙不迭张罗布置防卫、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便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金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都起来说话吧!”康熙此时也已觉得自己失态,平静了一下才道,“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夏侯俊战战兢兢答道,“这是刑部和礼部理藩司会同宪令,说有民女阿红投状诉冤,被驳下去后不肯回籍,在京弹唱小曲,秽言惑众,令奴才拿她解送回籍……”

  “秽言惑众?”康熙冷笑一声,“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却在一个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一迭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款款敛衽朝上深蹲两个万福,说道:“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汁淋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小红一口杭州话说得咯巴琉璃脆,听起来十分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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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1: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康熙立起了身子来回踱步,他已经不想听什么小曲了。这句话听来,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黄钟大吕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在青砖地上橐橐走了几步,康熙停步问道:“你家是务农的?”

  “嗯。”小红低声答道,“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的很不错。”康熙说道,“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小红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杭州府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康熙深深吐了一口气,又问:“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专为百姓有冤部告不准时,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沉默良久,说道:“告御状民女不敢。”康熙奇怪地问道:“那又为什么?”

  小红眼睛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才道:“奴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小女去皇帝老子那里告状,就是准了民女的状,也要流徙三千里,我的老祖母怎么活呢?”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幼,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奴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小红答道,“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早些儿为小女做主。”

  “他已经听到了。”康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回头吩咐图海,“叫索额图进来。”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康熙对索额图说道,“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臬司,若有人难为,加害于她,惟他们是问!”

  “喳!”索额图忙答应一声,见康熙没别的吩咐,便对小红道:“走吧!”

  “慢!”康熙手一摆,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张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说道:“你回去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度日了。”

  “小女不识字,那小曲都是请人编的。”小红接了纸条,颠来倒去地看着,说道,“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管用!”康熙哈哈大笑,连那个倒霉的知府也忍俊不禁地偷笑了。

  “侬真是好人,侬叫啥名字?告诉我,我回去给侬立长生牌位!”

  “侬回去就知道了。”康熙学着小红的口吻笑道,“侬说得很对,朝廷眼下也办不了侬的案子,不过一定会给侬办的——也不必立什么长生牌位,办完了,我到江南侬家做客时,把侬家的好茶请我吃一杯,好么?”

  眼见索额图带着小红出去,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夏侯俊没料到康熙的处罚如此之轻,先是一怔,忙又喏喏连声答应着去了。

  “你既自称知兵,朕可是要考问你一下了。”康熙示意图海在旁边坐下,正色对周培公说道,“你就站着答话。”

  “是。”周培公躬身答道,“臣不曾自言知兵。兵者,凶也,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赵括、马谡熟读兵书,言兵事滔滔不绝,虽赵奢、诸葛不能难之——卒骈死兵败,遗千古之笑。所以说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后庶几可以用兵。”

  “照你这么说,连孙子兵法也是不能用的了?”康熙诧异地问道。

  “孙子兵法虽有千古不易的用兵之理,”周培公从容回奏,“但世人只读其文义,不解其精髓。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知变则胜、守常则败,如此而已。”

  “嗯,”康熙点头说道,“你说说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周培公庄重地说道,“军火未升,将不言饥;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击鼓一鸣,将不忆身家性命……这都是通常之理。为将者代天征伐,以有道伐无道,旗一升,耗国家百万帑币,驱三军蹈死生不测之地,值此非常时期,应施之以非常之道。仁义礼智信,对我则可,对敌则不可。对敌当施之以暴、诱之以利、欺之以诈、残之以忍,无忠恕之可言。”

  康熙听至此,插口问道:“你愿意做个什么将军?”

  “臣愿为善败将军!”

  “善败将军?”康熙吃惊地问道。

  “对!”周培公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淮阴侯韩信、蜀汉之孔明,皆善败将军!兵法所谓善胜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终胜——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再造胜势,比之项羽百战皆胜而乌江一战一败涂地,岂不好得多么?”

  康熙不禁哈哈大笑,转脸问图海道:“你带了一辈子的兵,听听这个书生的论兵之道,有点道理没有?”

  图海双目紧盯着周培公,心里佩服极了。入关前他所读过的“兵书”就是一部《三国演义》,并未接触比较高级的军事理论,周培公这番分析使他明白了不少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听康熙问,忙道:“周培公所言皆是用兵要言妙道。”

  周培公受到鼓励,不禁大为兴奋,双眸炯炯有神,接着说道:“臣请以南方军事陈言!”

  所谓“南方军事”不言而喻是指三藩,康熙原本打算启驾回宫,不由又坐了下来,笑道:“这里议事倒比宫里缜密,你放胆奏来!”

  “国家一旦南方有事,会怎样呢?”周培公双手相合,沉吟着说道,“臣以为将以岳阳、荆州或南京为决战之地!”

  “你说详细!”康熙将椅子朝前拉了拉。

  周培公的目光好像穿透了墙壁在遥视远方。“如叛兵调度得方,那他们就会以岳阳、衡阳为根本之地,夺取荆襄,东下南京,水路沿运河北上,陆路由宛洛插向中原,会师于直隶。但现在看来,他们未必做得到。叛军中骄兵悍将居多,心思不齐,指挥不一,民心不从,这样的如意算盘打不好,臣以为他们只不过想划江分治而已。”

  “我当以何策应付?”康熙的目光深不可测,幽幽地审视着衣裳褴褛的周培公。

  周培公一笑:“倘若真的如此,主上当以湖南为决战之地,同时沿长江布八旗劲旅,稳定北方局势,以江西、浙江为东线,以陕西、甘肃、四川为西线,割断敌军联络,倾天下之力各个击破——此跳梁小丑,敢不束手就擒?”说到这里,周培公略一顿,又道,“当然,要剿抚并用,恩威兼施。打仗的事,本来就不单是两军矢石交锋啊!”

  康熙听得既紧张,又高兴:今日此来可谓不虚此行,略一沉思,笑道:“你且退下,到外边叫明珠和索额图进来。”

  见周培公挑帘出来,索额图和明珠便知议事已毕。明珠方才已经打听到,这个姓周的拿着伍次友的荐书却不肯来投自己,窝了一肚皮的气,听到周培公传旨,一边向里走,一边嘻嘻笑道:“周先生,恭喜呀!此番邀了圣恩,可以大展鸿图了!”索额图打量了周培公一眼,他欣赏周培公不附权贵的风骨,却甚疑他是个哗众取宠之辈。半晌才对明珠道:“咱们进去吧。”周培公哪里晓得这两个天字第一号宠臣的心思,只笑笑没言语。

  不一时,明珠便出来传旨:“赐周培公进士出身,赏兵部主事衔,在图海步军统领衙门参赞军事。”说着又叫过穆子煦来吩咐道:“传话给吏部,吊销李明山进士资格!”

  对于这后一条旨意,不但明珠,连图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回宫路上,图海嗫嚅了半日,终于说道:“主上,李明山虽言语冒犯,念其不识圣颜,似可……”

  “这个不必说了,”康熙笑道,“朕岂是无器量之主?李明山站在那里那么长时间,他脚下踩了一枚测字先生遗落的钱,你看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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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乾清宫争议撤三藩 牛街寺访民解疑难      

  端阳节后第三天,魏东亭和明珠奉诏入宫,刚在午门下轿,便见穆子煦从里头迎了出来,笑笑道:“请二位快点,皇上今儿来得早,尚未进膳,群臣会议只怕已经开始了。”两人各自惊疑:事情何至于如此紧迫?

  这次朝会到的人很多,殿侧靠墙一溜矮几上坐着杰书、遏必隆、索额图和熊赐履,还有二十几个部院大臣坐在木杌子上,都设有茶几,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语不发地盯着康熙。魏东亭逐一打量,除了朱国治、范承谟和户部尚书米翰思较熟识外,其余的只有见面点头的交情。明珠却都认识,只不便说话,站在旁边一个一个地用目光打招呼致意。康熙今天穿得很齐整,戴着白罗面生丝缨冠,穿着酱色实地纱袍,套着石青蓝地纱褂,一条金镶三色马尾纽带紧紧束在腰间,正在阔大的乾清宫御座前来回踱步,青缎皂靴踩在水磨青砖地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一回头见明珠和魏东亭还站在那里,他只点头说了句“坐下吧”,便不再理会。

  “除了遏必隆和米翰思,都不赞同撤藩。”康熙忽然停住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熊赐履问道,“你熊赐履学坛领袖,每日讲的三纲五常,你说说,养痈遗患,日后恶疾大发,刀兵四起,还怎么个‘君为臣纲’法?”

  熊赐履不安地欠了欠身子,答道:“臣不是说三藩不该撤,但该撤是一回事,能撤又是一回事。国家如今元气未复,骤然下旨撤藩,如生不测之变,筹饷便是一个绝大难题,兵源也欠缺,怎么应付呢?”

  “万岁!”索额图接着熊赐履的话音说道,“三藩如今虽自成门户,却不见叛逆实迹。当初朝廷与吴三桂杀马盟誓,让他世守云南,如今无端下诏撤藩,怕引起朝野非议——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他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恰当,结结巴巴勉强把最后两个字挤了出来。

  “唔?”康熙并不在乎索额图的刻薄话,沉着脸问道:“无端撤藩——你是这样看的?你讲讲,吴三桂每年从西藏私购一万匹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内蒙征马,这做什么用?他库中兵器已能装备七十万人,为什么还要日夜铸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说,直隶、山东、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选的官,方才吏部尚书都讲不清楚,到处都是西选官!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为,朝廷竟无法节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话!”说至此,康熙显得很激动,至龙案前端起一杯凉茶咕咕一饮而尽,又冷笑道:“想不到诸臣工枉食朝廷俸禄,竟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卖唱民女有见识,实实令朕寒心!”

  这番话声色俱厉,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索额图头上渗出一层细汗来。

  “万岁圣明!”明珠见索额图狼狈,心里暗笑,身子一挺朗声说道,“如今鳌拜内患已除,内外臣工,无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尽收全功,天下百姓厌憎割据,盼撤三藩如大旱之望云霓,此时不撤,更待何时?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吴三桂不敢违抗。”

  “不见得!”熊赐履冷冷说道。明珠这个话与今日开议时米翰思的话如出一辙,熊赐履很讨厌这种空泛的议论,便接口大声说道:“明珠面谀当今,此乃小人行径!方今天下百废待兴,元气并未恢复!自古一夫倡乱、万民受难、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绝书,难道我们可以置君父于不顾,孤注一掷?”

  “明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能说是面谀。”遏必隆挤了挤眼,干咳一声说道,“撤藩确是民心所向,这个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国不能治呀!”他忽然想起前年漕运粮食在固安遇到那个怠慢河工的知府来,想想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便吞了回去。

  “臣以为熊赐履的话对,还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声说道。明珠瞧时,却是大理寺卿魏象枢在说话,“吴三桂前明时不过是一个总镇的前程,至危关头才封了个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岂能不思报效?”明珠正想反驳,旁边的魏东亭发话道:“魏象枢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吴三桂不反?”

  “要撤也须有万全之策!”熊赐履涨红着脸顶了上来,“《易》经有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万一事有不虞,置宗庙社稷于何地?目下粮食仅能支用两年,存银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赐履说完,抢上去截住了,“我户部有钱买粮,可以支用五年!况且主上又不是说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准备撤藩,倘再有二年时光,我还可再积一年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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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既出,殿中诸臣不禁窃窃私议。康熙也不禁愕然,转脸问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说没有钱嘛!”

  “回万岁的话!”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声答道,“万岁此时说修殿,臣还是没钱!”索额图也起身说道:“请万岁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国治和范承谟都是外官进京述职的,还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见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言语尖刻,惊得背上一阵阵出汗。对米翰思如此强项,正担心康熙大发雷霆,不料康熙突然纵声大笑:“国家有此良臣,朕有何忧?张万强,让内务府记档,米翰思赏穿黄马褂、赐双眼花翎!”

  黄马褂倒也罢了,双眼花翎在清初却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乌里雅苏台将军因功晋封侯爵,情愿爵位不要,请赐双眼孔雀花翎,格于部议,朝议到底没给这个面子,如今米翰思无尺寸之功,仅积了数年军饷便受到如此青睐,大臣们不禁发出一阵钦羡的赞叹。米翰思激动得满面潮红,伏在地下重重叩头道:“万岁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内若不能再筹一年军饷,情愿纳还万岁赏赐!”

  “方才熊赐履讲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赐履没读过《孟子》?社稷为重,君为轻!朕决策撤藩乃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权,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决。”康熙侃侃而言。庄重地坐回龙椅,按照自己改定了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说道,“诸大臣自今想事办事都要依着这个宗旨。当初西汉七国之乱前也有过类似今日的争议。你等为君国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见,无论对与不对,朕概不降罪。索额图、熊赐履等所言亦有可取之处:撤藩前,必须做好周密准备,不可鲁莽行事。国家无平叛之力,就不能轻易下诏撤藩。”

  “万岁!”熊赐履听了康熙这番话,心里受到极大震动,起身伏地叩头道,“前日,吴三桂曾奏请辞去云贵两省总管之职,主上何不允了他的奏议,先作一番试探。”

  “嗯,好!”康熙很满意熊赐履的这种气度,虽不同心,却能协力办事,遂含笑点头道,“朕允你所奏,即日即可颁诏。”说着,便大声对纷纷下跪辞朝的官员说道,“就按今日议定的,朱国治赴云南任巡抚,范承谟调任福建巡抚,陛辞后即日启程。其余各部司衙门退朝后各拟本司应办公务的条陈奏来,你们跪安吧!”

  殿中人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从洞开的门中一直照进殿内,康熙忽然觉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早晨在皇后那里用了点心,到现在尚未进膳。他不觉暗自好笑,在门口融融的阳光下舒适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腿脚,远远望见户部主事何桂柱双手抱了一大叠文书要送往文书房,便笑着叫道:“何桂柱,你过来!”

  “哟!”何桂柱正低着头走路,不防有人叫,抬头见是康熙,忙笑着过来,“是主子爷叫奴才,奴才这眼越发的不济了!”忙将文书送至案上,回身过来又是打千儿,又是磕头,“奴才怕有半年没给主子请安了!瞧着主子身子骨儿倒挺硬朗,只是眼窝儿怎么有点抠凹?便是事忙,也得珍惜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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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乾清宫争议撤三藩 牛街寺访民解疑难

  康熙打量着这个际遇不凡的悦朋店老板——头发虽然已经半白,却又比先前发福了许多,红光满面,穿着一色儿新的六品服色,显得挺有精神——一边听他唠叨一边笑道:“如今做了官了,先前的手艺可还办得来?九年前头一回到你店里,你正给你的伍二爷办酒送他入闱,朕品尝过你的清蒸甲鱼,可还做得出来?”何桂柱听了一怔,忙又笑道:“万岁爷这份记性奴才算服了!奴才做了一辈子食膳,哪里就丢生了?万岁爷既想着好,奴才这就再办一席!”康熙听了,转脸对侍立在御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们从早晨立到这会儿,也累了,都下来松动松动——派人叫图海递牌子进来,朕还有事吩咐。”又笑着对何桂柱道:“朕今日赏乾清宫侍卫共进御膳,你下厨指挥,拿出手段来,不要叫那些黑心厨子拿温火膳来对付,办完了差你也来!”

  何桂柱笑嘻嘻地答应了一声,一颠一颠地去了。康熙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明珠和穆子煦、狼瞫、犟驴子还有素伦等几个新进侍卫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动着手脚,随便扯谈,只有魏东亭不入群,钉子一般站在殿旁守护。

  “奴才图海奉旨见驾!”康熙正要蒙眬入睡,忽然听到殿外有人洪亮地叫了一声,睁眼看时,图海戴着起花珊瑚孔雀翎顶,穿着九蟒五爪袍子,缀锦鸡补服大步入殿,一甩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恭请圣安!”康熙忙坐起来笑道:“起来吧——本来等着用膳,不防睡着了。”图海正要问召见何事,何桂柱就闯了进来,打千儿笑道:“御膳已经备齐了,摆在东厢配殿里,侍卫们都候在殿外等着万岁爷呢!”

  “皇上尚未用膳,”图海忙退立一旁,说道:“奴才这边等候着就是了。”

  “朕还是有点不放心。”康熙沉吟着说道,“你都布置好了?周培公怎么说的?”图海躬身答道:“周培公前日请假,说到烂面胡同去办点事,没有和他计议——京师近畿十二处清真寺院,共分派了五千四百余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烧掉它,其余十一处以火光为号,一齐动手,今夜可将造反回众一鼓荡尽!”

  何桂柱原不大留神,听二人说得如此严重,见图海满脸杀气,肌肉一抽一搐,顿时吓得心里直跳。

  “很好,”康熙平静地说道,“只是朕心里到底不踏实。说是回子们造反,只是听了些谣言,实据不足啊!他们夜聚明散已经十几日,难道不怕朝廷知觉么?”

  “回万岁!”图海身材并不魁梧,说起话来却像铜钟,“朝廷屡颁明旨,民间不许聚会议事,回民们应该知道。就凭这一点,剿杀他们也不过分。何况他们夜夜如此——”话没说完,何桂柱忽然惊呼道:“老天爷!主子爷和图大人都说些啥子哟——回子们是在做礼拜!”他的脸都吓白了。

  “出去!”康熙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见是一个六品职官失惊打怪地插言国家大事,不禁勃然变色,“这里有你说的话?”魏东亭在殿口听见康熙发怒,忙进来一把推了何桂柱就往外走。

  “回来!”康熙忽的若有所思,一摆手厉声命道。何桂柱几年前是天天见康熙的,却不知康熙发起脾气来如此吓人,早吓得浑身筛糠,哆嗦着转回身来跪了,哭丧着脸道:“奴……奴才该……该死!”康熙见他吓得可怜,等他神定了才缓缓说道:“这一回恕了你——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做礼拜?”

  “奴才的妈就在回教。”何桂柱的魂魄这才归了窍,说话流利了一些,“奴才小时候常跟着去清真寺。主子爷方才说‘夜聚明散’,那是他们教里规矩,连着十几天了,那必定是过斋戒月!”

  “什么叫斋戒月?”康熙和图海都是一怔,对望一眼。康熙又道:“你不要只管磕头。”

  何桂柱抬起头来,额前已是乌青一片,苦着脸笑道:“那里头的规矩多得记不清。说白了,就跟咱们过年差不多。”

  原来回历十二月叫做斋戒月,最容易引起外人猜疑。一入斋戒月,回民们以启明星为准,白日就禁了饮食,一直到晚间日头没了才吃饭做礼拜。回族只虔信穆罕默德,并不像汉人见神就拜,有什么事求什么神,就是不能去清真寺,每日在家也要做“霍甫摊”晚礼,十拜穆罕默德。每逢斋月,必须每晚都到清真寺听经布道,做“天爷回拜”、“特拉维汉”,从十拜一下子增到二十四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饭。外头人不明就里,见他们做事如此鬼祟,哪有个不疑心的?何桂柱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算说了个大概:“……如今万岁爷要捉拿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历腊月二十八夜,是穆罕默德上天的日子,二十四拜外还要再加一百拜,身子不好的,拜死了的都有呢!”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通,用手抹了抹嘴边的白沫,大瞪着眼瞧着瞠目结舌的康熙。

  “请万岁爷定夺!”图海也有些心慌,兵马早已出发了,只要火起就一齐动手,此时若要变更便须要逐一通知。不然,如果哪里不小心失了火,就会千万人头落地!

  “就算你何桂柱讲的是真情。”康熙深感事关重大,拍拍脑门又问道,“朕在北京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斋戒月也罢,过年也罢,偏偏到康熙十年才听说,这也真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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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5:54:0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确是实情,何桂柱瞪着眼苦思半晌也不得明白,只好叩头答道:“奴才的话句句是实。只是为啥这些年都不过斋戒月,偏今年就过,奴才也不知道。”

  “朕肚饿了,”康熙掏出怀表看看,已是申牌时分,也就立起身来对图海道:“半道上杀出程咬金来!叫小魏子派人传旨:各路进剿清真寺的兵马一律听候号令再动,原定火起为号作废!用过晚膳,朕要亲访牛街礼拜寺。图海也跟着去。”

  因为有事,原来准备高高兴兴的一餐御膳进得匆匆忙忙。图海和魏东亭变尽了法子想劝阻康熙去牛街,康熙只是付之一笑。末了起身来还拍了拍何桂柱的肩头道:“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今日真是功德无量了!”说着便命更衣,换了一身灰绸袍,头上戴一顶青毡帽,解下腰间槟榔荷包来,顺手丢给何桂柱道:“这个赏你!”又转脸对图海笑道,“叫魏东亭给你打扮一下,这么翎顶辉煌去清真寺,明儿北京便又要出新闻了。”

  初夏之夜熏风花香醉人,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叫卖饺子、馄饨、京点、烤鸭、烧鸡、烤饼、牛羊肉汤的声音比赛似的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小孩子的摔炮声和追逐打闹、捉迷藏的嬉笑声,呈现出一片太平景象,谁也意识不到这中间还有什么凶险。但图海和魏东亭两个人心里却直犯嘀咕,虽然后头有穆子煦一干几十个侍卫扮了百姓跟着,谁能想象几千回民暴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又如何确保这个执拗的青年皇帝能安全脱身?魏东亭负着卫护康熙的全部职责,更是愈想愈怕。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康熙高声赞道:“好风!”魏东亭却打了个寒噤。

  “老伯,到寺里做礼拜么?”图海和魏东亭正想心事,忽听康熙问道。抬头看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着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只散穿一件半截白衫,背着手一蹶一蹶地走着,康熙已和他搭上了话。

  “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天一麻麻亮就出去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一笑,伸出手来一亮,又翻了两翻,“十五个!都急着去了,还不是早去早安生,惦着家里那点油货——你这小郎君,过节的东西都齐备了吧?”

  “差不多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不容易啊!”老人抬脸望着越来越近的清真寺大拱门叹道,“今年总算过个节……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头几年年成不好,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这总算熬出点头来了——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娃子怕连开斋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原来如此!康熙一下子愣住了。魏东亭和图海也都心里雪亮,有些惭愧地互望了一眼,正待劝康熙不必再进清真寺,不防康熙猛地返身一把攥住魏东亭的手臂,低沉地惊呼道:“虎臣,你瞧谁从那边过来了!”声音竟慌得有些发颤!

  魏东亭顺康熙目视的方向注目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对面六七个人一边闲谈一边走,中间簇拥的,竟是在固安县客店里与李光地、陈梦雷对猜谜语的杨起隆。他出的谜底是“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因此,康熙对杨起隆的印象特别深,他当时那阴阳怪气的神情至今仍能忆起。杨起隆的穿着十分鲜亮,正在一群人簇拥下,向牛街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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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6: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9章 假康熙大闹清真寺 真皇帝智斗三太子

  这个翩翩公子正是在五华山与吴三桂会面、自称为朱三太子的杨起隆。他在江北、山左一带以“少主”身份巡视了钟三郎在各地的香堂后,返回了北京。

  其实,他的本名叫杨起隆,父亲杨继宗原是前明熹宗时左副都御史杨涟的远房侄儿。杨涟因弹劾魏忠贤被捕下狱,偌大的杨氏家族死的死逃的逃。杨继宗化名朱英出走,遍游大江南北,结识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挣得百万余贯钱的家产。崇祯初年杨涟的冤狱平反,杨继宗返回北京。他以大量的金银财宝贿赂了周贵妃的堂弟周全斌,很快就得到一个光禄寺司库主事的职位。

  崇祯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大军攻破北京城。深夜时分,崇祯皇帝撞响景阳钟,召集百官入宫。待杨继宗飞骑赶进紫禁城时,侍卫、锦衣卫、太监、宫女的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血腥味扑鼻熏人。此时崇祯已经杀死了公主、皇子和近侍宫女皇妃,逃到煤山去了。

  要不是杨继宗见多识广,见了这些尸体准会被吓傻的。他在宫中像游魂一样穿行,突然被横着的一具尸体绊了一跤,被摔出五六尺远,两只手也被擦破了。方欲起身,又发现这死者的怀中竟抱着一个小木盒子,十分精致。当时他也顾不得打开细瞧,便抱起来,连夜赶回乡下。

  回到家里就着灯光打开看时,杨继宗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里边竟有一方盘龙金钮玉玺!玉玺下有一块黄丝绢帕,上面画着弯弯曲曲的线条,这是一张藏宝图。绢帕的左下角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加盖着洪武皇帝的玉玺。近三百年的东西了,看着还像是全新的。

  杨继宗前后想想,明白了,这是几个人为争这个木盒子而丧生的。

  杨继宗死后,这张图和玉玺就落在了杨起隆手中,成了假冒“朱三太子”的凭证和资本。这个“少主”对这次巡视结果相当满意,仅直隶、山东、河南、安徽四省,香众信徒已有二百余万。

  在乾清宫议定围剿造反回民,以牛街礼拜寺火起为号的消息,当天下午便由内务府老黄敬派人传送了出去。听到蓄谋已久的计划就要实现,杨起隆兴奋得心脏噗噗直跳——天下回回是一家。朝廷在北京惹翻了回民,满天下的清真教徒都会成为康熙的敌人,那该是怎样一个快心畅意的局面!

  吃过晚饭,杨起隆便带着周全斌的公子周公直、齐肩王焦山、阁老张大、军师李柱、总督陈继志、提督史国宾等人前往牛街清真寺观火,以便见机行事。

  杨起隆见到康熙,先也是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地向康熙双手一拱,说道:“龙公子,固安县匆匆分手,转眼间一年有余,不想今日在此再次相逢,真乃三生有幸!”

  “呀,是杨老板?”康熙故露惊讶之色,一边还礼,一边对魏东亭道:“可还记得这位杨老板么?”说罢,又指着图海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店分号的金掌柜,店就开设在菜市口。他有一套拿手的红白案,请多多光顾。”

  魏东亭听了,十分好笑,想不到康熙竟有如此机变的才能,说出的话倒真有个小老板的味儿,便也随着康熙应付道:“幸会,幸会!当然记得,杨老板有一肚皮的学问,出的谜儿竟吓走了两位年轻秀才。”图海也顺势应酬道:“久仰,久仰!往后敝店的生意请多多照应!您也是来做礼拜的?”

  “做啥子礼拜哟!”杨起隆呵呵一笑,“来瞧热闹呗——一同进去吧?”

  “您请先进,”康熙狡黠地眨眼笑道,“我们还要随喜随喜,顺便等几个人。”杨起隆只好拱手作别,带着从人先进去了。

  康熙装作闲逛,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在四个大拱门边来回游荡,直等后头穆子煦一干侍卫赶来,才带着图海进去。里边的涤虑室、长老坟、元明碑亭、邦克楼、望月楼……都挂上了各色彩灯。康熙进来后,便挨次看去,见魏东亭亦步亦趋在身后紧紧地跟着,遂压低了嗓子厉声斥道:“你老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告诉他们,预备着厮杀!”说着目光如电地狠狠瞪了魏东亭一眼。图海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他这一次从康熙那双黑晶晶的瞳仁里感受到令人胆寒的锋芒!康熙见他惊讶,淡淡一笑说道:“你不知这里头的情由,这位杨老板来头大着哩!如果热闹瞧不上,他兴许就会造出点热闹来。”说完便向正殿走去。

  这是个高大宽广的礼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间铺满了大红毡垫,白色布帷遮了内廊两厢,专供女教徒在里边做礼拜用。殿内殿外足足跪有两千人。康熙进殿后左右张望,哪里还找得到杨起隆的人影儿,便也跟着大家跪下。图海、魏东亭、穆子煦、犟驴子、狼瞫一干人也跟着挤了过来,跪在康熙的附近。

  “台斯密!”有人大声说道,嗡嗡嘤嘤的人声顿时静了下来。康熙从人缝里望去,一个身着红衣长袍的长老站在雕满了汉文、波斯文的经坛前,手里捧着一本《古兰经》,开始大声地背诵起来:

  俩依俩海,音兰拉乎,穆罕默德,素伦拉希!

  长老背诵一段,翻译一段:

  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主的使者!

  “乎图拜!”经坛上长老背诵一段后又翻译道:

  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真主至大!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我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快来礼拜呀!快来礼拜呀!快来成功呀!快来成功呀!

  那长老双手举了起来,有点神经质地抖动着,翻译得十分激动,正要再往下说时,忽然有人站起身来,冷冷说道:“你成功不了啦!”

  这一声虽然不大,但是在寂无人声的大殿里却显得阴森森的,顿时惊得教徒们一怔,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康熙转过头来看时,说话人果然是杨起隆。图海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柔钢软鞭,向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

  那长老正诵得起劲,万没想到会有人打岔,先是一惊,定下神来将《古兰经》轻轻合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杨起隆说道:“请你自重,这里是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神圣的殿堂!”

  “没有什么不自重的,”杨起隆鄙夷地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格格一笑说道,“你们违抗朝廷谕旨,擅自聚会布说邪道,人人都能管得!”

  “原来你不是穆罕默德的信徒,”红衣长老冷笑道,“你是专门到这里来捣乱的!”说着脸色一变,对跪在前排的年轻人厉声喝道:“执行真主的意志,把这个邪恶的人撵出去!”几个精壮汉子听到红衣长老发了话,“唿”地立起身来就要过去动手。杨起隆从容一笑,将泥金扇子“哗”地一声打开,悠闲地扇了两下。他的身后也“唿”地站起一片人来,足有二三十个,都是辫子盘顶,腰掖匕首。

  最前头的是杨起隆的护驾指挥朱尚贤,见几个青年扑过来要推抓杨起隆,便一把将杨起隆拉到身后,自己挺身出来,朝年轻回民劈脸便是一巴掌,打得那个年轻人嘴角流血,倒退了几步。

  “不许打人!”满殿的回民齐声吼道。两厢妇女们已沉不住气,纷纷向外逃走。红衣长老大喝一声:“都不许动!”人们立刻又安静跪了下来。长老问朱尚贤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撒野动武?”

  “我是当今康熙万岁爷驾前的一等侍卫,钦命善扑营总领魏东亭!”朱尚贤身子一挺,骄傲地昂着头,把一份札子隔着人头甩了过去,冷冷说道,“瞧瞧怎么样,能管教你们不能?”

  跪在康熙身旁的魏东亭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朝康熙瞟了一眼,见康熙不动声色,只得压下火气,静候命令。

  “这里是清真寺,”听说是皇家官差,长老缓和了一下口气,解释道:“我们穆斯林正在过斋戒月,背诵经文,祈祷真主保佑,赞颂太平盛世,并没有越轨行为,不劳长官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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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1 16:23:59 | 显示全部楼层
  “诵经?”假魏东亭冷笑一声,说道:“你说的那万物非主,惟有真主,岂不是连皇上也‘非主’了?”

  那长老听了,十分气愤,便反驳道:“长官这话不对,‘万物非主’,皇上不是物,佛经上讲四大皆空,岂不连皇上也空了?怎么太皇太后老佛爷还信佛呢?”

  “这奴才好一张利口!”杨起隆笑顾身后一个侍卫,吩咐道,“犟驴子,还不将他拿下!”

  那假犟驴子走过来,便要扑向长老。

  真犟驴子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也顾不上等康熙下令了,一声不响地一跃而起,几步就跨了过去,一把提起了假犟驴子,“呸”地照脸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扇了他一记耳光,咬着牙骂道:“谁裤裆烂了,露出个你来!你爷的这个名字,能是你叫得的?撒泡尿照照吧,瞧你这副嘴脸,配得上称为‘犟驴子’吗?”

  “放开他吧!”康熙立起了身子,冲着杨起隆冷笑一声道,“杨老板,看来,还缺个爱新觉罗?玄烨呢,想必皇上的角色是由你来扮了?”

  杨起隆朗声大笑:“龙公子,你果然聪明,朕即是——当今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怎么,你也不服?”

  “哈哈哈哈!”康熙再也忍不住了,遂纵声大笑,“图海,虎臣,世间居然还真有这档子事,我若不是亲临其境,还真不会相信呢!这是一出很有趣的《双龙会》。”

  “一个也不要走了!”红衣长老此时听出了眉目,指挥回民道:“将所有出口封死,赶紧去向顺天府告急!”跪在当地的回民们此时才惊醒过来,按照长老的吩咐将殿门和大门封得严严实实。杨起隆顿感形势严重,脸色一变,跟着大声说道:“不要放走了这个假皇帝!”

  康熙向前迈了一步,忽然“噗嗤”一笑:“请问你今年高寿几何?”

  “十七!”杨起隆显然有些狼狈,红了脸仰着脖子说道。

  “好,真是个好角色!”康熙又转身向殿中的回民问道:“你们看看这位‘皇帝’像不像十七岁的人?”

  这一说,大殿里的人群立刻大哗。

  “不要嚷!”康熙又质问道,“你既是皇帝,总该随身带有玉玺吧?”

  “朕的玉玺在乾清宫,何劳你来相问?”

  “嘻!朕这个假玄烨倒有一颗随身小玺!”康熙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黄金图章,在烛光下一晃,熠熠生光。说着脸一沉,目视魏东亭道:“这才是真正的谋反人。”

  “拿!”魏东亭见康熙暗示动手,在旁大喝一声。

  一声令下,图海咆哮一声,“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根一丈余长的柔钢软鞭,“日”的一声向朱尚贤抽去,朱尚贤一下子就被扫倒。魏东亭、狼瞫、犟驴子、素伦等侍卫也狂吼一声,饿虎般扑了过去。

  杨起隆见来势凶恶,挥着扇子单脚一蹬,大声下令:“放火,烧掉这个贼寺!”他身边跟从的“侍卫”齐声响应,有的扑上来擒拿康熙,有的撕掉帷布蘸油,在烛上点燃放火。灯影下两家顿时混战成一团。回民们有的呐喊着上来助战,有的便挤着往外逃,有的打、有的跑、有的叫、有的哭,如乱麻一般。

  偏那红衣长老十分沉着,尖着嗓子大叫一声,高高擎起《古兰经》,“腾”地跳上讲桌喊道:“教徒们不要慌!捉拿放火人!这是真主安拉的圣坛,不准恶徒放火!”

  他这一声高呼十分有效。遍天下回民最能团结御强,几十个精壮汉子由红衣长老指挥着,有的和杨起隆一伙人搏斗,有的和魏东亭一起保护康熙。回教徒们见图海的鞭子着实厉害,凡被他打到了的一个个都是半死不活,便连声赞道:“好厉害的鞭子!好厉害的将军!”那图海听了,越发性起。

  杨起隆的从人虽然武艺不及图海和魏东亭,但他们也一个个精悍顽强,受伤的还咬着牙前来厮打。魏东亭和图海不敢离开康熙一步,只有穆子煦他们十几个人力战,若不是回民们助打,就要落了下风。

  火渐渐着起来了,火舌爬到梁上,经坛上的地毡被上边掉下的火团火球点燃了,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殿堂里浓烟弥漫。殿堂里实在呆不下去,图海和魏东亭一边一个夹了康熙就往外走。忙乱中图海踢到了一个受伤的假侍卫,那人“哇”地大叫一声,猛地跳起来向康熙扑来,刚挨到身边,便被图海钢钳般地扭住了,图海顿时火起——一反手,将那人倒提起来,“呀”地大叫一声,立时将那假侍卫撕成两片。康熙见他如此凶狠残忍,不由闭上了眼睛。跟着杨起隆的几个“侍卫”顿时被吓得心慌腿软,发一声喊便一齐拥出了清真寺大院。大殿上空“轰”然一声,殿堂的天棚被烧塌了,暗红的火舌伸向房顶殿廊。

  犟驴子一心要寻假犟驴子的事,寸步不离地赶着打,假犟驴子被他逼得没法,便站住了笑道:“就算你是真的还不成?交个朋友嘛,何必欺人太甚?”

  犟驴子打得兴发,哪里听得进这些个,便使了史龙彪传他的丹砂掌猛推过去,口里说道:“先打倒你,再说交朋友!”

  假犟驴子见他出掌厉害毒辣,忙使了一个“西施浣纱”,身子一扭躲了过去,哪知犟驴子这是虚招,进前一步一个连环鸳鸯腿向背后踢来。假犟驴子一个踉跄,未及站稳,已被犟驴子擒在怀里,正要伸出二指他的喉咙,魏东亭在一旁忙叫道:“贤弟,留个活口!”犟驴子狞笑一声,住了手,喝问道:

  “谁的主谋?讲!”

  “朱……朱三太子!”

  “谁是朱三太子?”

  “就是那个摇纸扇子的!”

  “贼窝子在哪里?”

  “……”

  “嗯?”犟驴子伸出手去,“咯嘣”一声便拧断了他的膀子。

  假犟驴子疼得双眉紧攒,摇头喘息道:“不,不要这样……在,在鼓……”言犹未毕,火光中飞来一镖,穿过犟驴子肘弯,打中假犟驴子的咽喉。连哼一声也来不及,假犟驴子口里冒出黑血来,脸一歪就死过去了。犟驴子回头一看,见是那个躲在树后的假魏东亭放出的暗镖,便大吼一声跳起来,红着眼又杀了上去。

  朱尚贤因受伤不敢恋战,口里打了个呼哨,十多个人聚在一处护定了杨起隆。杨起隆在火光中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十二处回回寺将全部化为灰烬,等着回子们和你这个真康熙算账吧!”说完十多条黑影一齐蹿上高墙,隐没在黑夜之中。

  长老和回民们听了这话蹊跷,便转脸注目康熙。

  “不要理他,图海,去调兵救火要紧!”康熙笑道,“穆子煦明日传旨,着户部拨银五万交给这位长老,重修牛街清真寺!”

  “万岁爷圣明!”红衣长老伏地叩头道,“有万岁爷这句话,穆斯林们便受用不尽了,愿安拉保佑圣主万寿无疆!”

  康熙点了点头,从图海手上接过辔绳,翻身上马,笑道:“长老放心!你们安生过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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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应熊在宣武门内石虎胡同他的额驸府里等候火光,已有些发急了。这个地方原是前明大学士周延儒的宅子,不知这个周先生出于什么癖性把它修造得如此幽深曲折,一层层的厅堂屋宇挨次相连,最宽处也不过丈余,房与房间的夹道连个轿子也抬不过去。吃过晚饭,内务府管事黄敬和文华殿总管太监王镇邦都来见他,禀报了鼓楼西街杨起隆亲赴牛街寺“引风吹火”的消息,吴应熊听得脸上放光,心头突突乱跳。

  今夜牛街这台戏,吴应熊称得上是导演的导演。整出戏的布局都是经他反复推敲后,由黄敬和王镇邦这两个双料间谍撺掇着杨起隆发动起来的。

  在花厅里呆着太气闷了,吴应熊便邀黄、王二人穿过西边一个月洞门,到花园北边的好春轩去。他们在一个土台子的石礅上坐下,也不掌灯,也不摆酒,手里端着茶杯,仰脸望着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火起。

  他自信自己已经摸到了这个腰缠万贯神通广大的“朱三太子”的脉搏。自上次周全斌走后,半个月后他便接到了刘玄初的信。刘玄初因为有病,字迹写得歪歪扭扭,却是言简意赅。处置与朱三太子这帮人的关系的方略,只有十二个字:“不招不惹,若即若离,利用不疑。”吴应熊自认,这十二个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处,甚见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显山不显水,朱三太子属下总香堂里已有十几个人被拉过来了。

  他已经过了二十来年的人质生涯,韬晦之术运用得颇为纯熟,除了朝会,拜会寥寥几个当朝大老,他几乎每天都在家“闭门思过”。一本《易经》翻得稀烂,“韦编三绝”、“文王拘而演周易”都符合他此时此地的身份和处境。但今夜这事可以牵动大局,讲究慎独的吴应熊有点坐不稳这个钓鱼台了。

  牛街清真寺这台戏只要演得成功,几万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祸,康熙和天下回民顷刻之间就会变成生死冤家——这个杨起隆虽然貌不惊人,鬼聪明却层出不穷,真也算得上是一个天下雄杰!有了几百万回众响应配合,父王吴三桂决不至于再徘徊观望了,若能乘势起兵,等于增加了一支生力军,何愁天下不乱?即或不能马上起兵,至少数年内朝廷顾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又虚弱,还能有几天阳寿?只要一伸脖子咽了气,朝廷能不叫他吴应熊回云南继承王位?那时候……想到这里,吴应熊端着茶杯站起身来,遥望着牛街方向,他急着要看到这场好火。

  “但这一来,”一阵风吹过来,吴应熊忽然打了个哆嗦,“朱三太子便是回子们翘首景仰的首领,又该如何是好呢?”

  “额驸,”黄敬坐在对面笑道,“不要急嘛,就像正月十五看焰火,是不会误了时辰的!”

  “唔。”吴应熊应声答道,又自言自语地说,“图海那边不知有没有动静。”

  “回额驸的话,”土台下头有人答应道,“各衙门都在过午点了兵,早已到位了。”

  “是廷枢么?”吴应熊一听便知,这回话的是自己专办文书信件的清客郎廷枢,忙招呼道,“忙了一日,累坏了吧,上来一同坐坐。”

  话音刚落,斜对面坐着的王镇邦忽地站起身来,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身子一歪往后便倒,被旁边的黄敬将他一把扶住,问道:“你心口疼的毛病儿又犯了?”

  “火,火!”王镇邦只是一时激动,心疼病犯了,一手指着牛街方向,颤声惊呼,“火烧起来了!”吴应熊身子一弹跳了起来,踮起脚尖翘首望。“真的是牛街,真的是火!”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随着五月的风摇曳着,摆动着,闪着紫的、蓝的、黄的、红的颜色,看上去多么绚丽,浓烟在空中翻滚,多么趁人心愿!

  “发动了,哈哈,发动了!”吴应熊高兴得笑出声来,对着苍穹长吁了一口气,转脸对郎廷枢道,“廷枢,你是饱学之士,可还记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第四拍吗?”

  “飞马去看图海的动作!”郎廷枢没有立即回答,却向台下吩咐了一声。吴应熊的院子里立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们穿梭般往来,互不交谈。二十几匹快马从马厩后的暗道里牵出去,分赴各个清真寺,和暗中观察情势的家丁接头联络。王镇邦见吴应熊把家政调治得如此整肃,不由暗暗赞叹:“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待一切布置停当,郎廷枢才笑着回答吴应熊:“《胡笳十八拍》您都背熟了,倒来问我。我却只能背诵第三拍。”说罢,微微吟道: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惑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吟声刚落,吴应熊含泪亢声接着吟道: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难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吟罢,已是泪湿胸襟,勉强笑道:“涉历多难阻,实乃我一生写照,但愿日后有些转机吧!”

  “此非弹词弄曲之时,”郎廷枢笑道,“咱们还是下去,回好春轩给老王爷修书要紧。”吴应熊拭泪点头,刚要下土台,便听一个长随来报:“额驸大人,鼓楼西街周全斌先生来,说有要事见您。”

  “说我已经睡了。”吴应熊冷冷说道。想想又觉不妥,便又唤住了:“回来,请他进来!”又转脸对王镇邦笑道:“你是朱三太子的黄门官总领,他见你不好,还是回避一下——老黄一向常来,就一起见见,看他有什么要紧事。”说着一同下了“观星台”,回到院内正厅东厢,掌起灯烛与黄敬说话吃茶,周全斌已走进来了。

  “哎哟老兄!”吴应熊呵呵笑着起身道,“亏你如此兴致,这早晚还肯光临我这蜗居——来,来,请坐,看茶!”

  “这不是吃茶的时候!”周全斌颜色不是颜色,气呼呼坐下,也不理会吴应熊的殷勤,铁青着面孔对黄敬道,“你送的好消息,什么图海去牛街,以举火为号,全城齐拿回民!”

  “你怎么了?”吴应熊上次与周全斌发生龃龉因而落了下风,朱三太子手下的人无不拿他当白痴,来了人常是这种派头。今天周全斌一来又拿腔作势,吴应熊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点颜色了,“周先生,你怕是弄错了吧?这里不是茶馆,乃当今朝廷的堂堂额驸、太子少保、散秩大臣吴应熊的私宅!黄敬兄是我的座上客,岂能容人当面侮辱?”

  “是吗?”周全斌略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吴应熊,冷冰冰说道,“吴先生到了此时,还要和我装腔作势,王顾左右而言他?”

  “你若有话就好好讲,”吴应熊已预感牛街事情有变,心中暗惊,脸上却毫无表情,“若是专为做弄人而来,那就请你出去!”

  “康熙亲自去了牛街!”周全斌掩饰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戏全砸了!我们放火,他们倒救火,你们却在这里隔岸观火!”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吴应熊脑海里还是轰然一声,知道一切全翻了个个儿,强自镇定咬牙说道:“你说些什么呀?我竟一点也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是我和黄先生叫他去的?自个拉屎,还是自个擦屁股吧!”

  “老黄敬,到底怎么回事,你该说明白!”周全斌端起茶来又放下,直愣愣地盯着黄敬问道。

  “我?”黄敬苦笑道,“皇上这些事,我怎么能知道?你也不要太过分,盆子烂了说盆,罐子破了补罐嘛!”

  “我怀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摆弄我们钟三郎香堂的!”周全斌冷笑道,“焦山的兄弟焦河,还有七八个弟兄都已经死在清真寺——我们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几个人算不了什么!”说着,从怀中抽出两张纸来,晃了晃,对吴应熊说道:“这是什么?是王爷和黄先生的卖身契!识相一点,再弄这些玄虚,不要命了么?”

  “送客!”吴应熊看也不看,将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上一蹾,拖着长声叫道。几个家丁闻声闯了进来,因吴应熊未下令动手,只虎视眈眈地逼视着周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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