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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4:08: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章 乾清宫睿智激藩臣 刑堂上胆肝动帝心

  周培公的揣度一点不错,康熙同时召三藩入觐,本意是效法赵匡胤席前夺兵。但周培公却不知道,给康熙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为他写荐书的伍次友。伍次友原是扬州名士。康熙元年会试时,伍次友因写《圈地乱国论》,深得康熙赏识,被聘为帝师。他在辞官归山之前,曾为康熙起草了《撤藩方略》。

  吴三桂既然不来,康熙的夺兵计便不能行。他那热得发烫的心也只好凉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难以压抑的愤懑。他忍着一肚皮的气,在乾清门和颜悦色地接见了代父行礼的吴应熊,又赏银子又赐药,下诏慰谕“病”了的吴三桂。退下来后他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

  生气归生气,正经事还得办。过了正月十六,康熙下诏令已经入京的尚可喜和耿精忠入内,在乾清宫正殿接见议事。乘舆路过乾清门时,康熙掀起明黄软缎的窗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见耿精忠和尚可喜两个人穿着簇新的鹅黄团花龙褂,俯伏着身子正在叩头,不禁轻声叹息,含笑大声说道:“二王远道而来,免礼了吧!”说了脚一顿,令乘舆停下,两步跳了出来,在丹墀下一手挽起一个,呵呵笑道,“朕倒没料到你们来得恁早。在京还过得惯?这里天气比不得广东、福建,要多加些衣服才成啊……”一边说,一边沿甬道向正大光明殿徐步而行,语气神情间透着十二分亲热。上书房随侍大臣索额图、熊赐履,议政王杰书,一等公遏必隆等率着部院大臣,早就候在殿口,见他们过来,忙一齐跪下,直待三人先后进殿,方起身鱼贯而入,一斜溜儿伏在殿门口。

  “你们住在哪里?”康熙命耿精忠、尚可喜坐下,端起御案上的奶汁啜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面前这两个异姓王爷。他们是康熙三年觐见的,已经离别整整六年了。尚可喜已大见衰老,目光也失去昔日的神采,顾盼时头部不断地癫颤,手足都显得有些呆滞。耿精忠却正当盛年,挺胸凹肚,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看着康熙,听到问话,忙从椅中欠身,赔笑说道:“尚可喜住在儿子家,奴才住在弟弟家。”

  康熙点头一笑。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与尚可喜的三儿子尚之礼和吴应熊一样都是他的姑父,羁留京师住在额驸府,做散秩大臣。这二人都是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诗酒以外不问政事,用熊赐履的话说便是“稍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比不得吴应熊,明面上老老实实,背地里却和外边的督抚大员广为结交,三两日便和云南书信往来一次。听了耿精忠的话,康熙沉吟片刻,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传话给内务府,赐银二位额驸每家三百两。”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知道你们手面大,不要嫌朕小气。这两个额驸人品才学都好,再历练几年,朕还要叫他们分掌部院的事呢……”说着,又笑了笑。

  “这两个”好,当然就是说吴应熊“不好”。尚可喜见耿精忠不搭腔,忙笑道:“奴才们便有三万银子也比不得这三百两体面。这次来京,听之礼说,万岁爷勤政得很,每日办事都要到二更天,奴才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万岁如今到底年轻,不晓得爱惜自己身子,到了奴才这把年纪才知道呢!万岁一身系着亿兆百姓,更要多多节劳才是!”

  “朕何尝不想享福?事情太多,不得不如此啊!”康熙目光闪烁地望着外头白雪皑皑的宫院,款款说道,“罗刹鬼子在东北搅扰边境,去年占我木城,杀我千余百姓。这些生番用死人尸体搭起架子烧小孩子吃!西北上的事更乱,葛尔丹不知吃了什么药,竟敢不经请旨自立为汗,又与西藏第巴桑杰勾手,大有东进并吞漠南漠北之意——你们都是精熟汉史的人,境内出这样的事,朕岂能看着不管?”他长吁了一口气,接着又道,“还有黄河、淮河,去年秋天决口三十四处,河南巡抚衙门里的淤泥有一丈多厚,二十多万百姓出外逃荒……”康熙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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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4: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万岁!”跪在殿门口杌子上的内大臣、大学士索额图忽然膝行趋前一步,朗声奏道,“罗刹国使臣戈赖尼即将回国,临行前想面见皇上,请旨如何办理。”

  “他现在什么地方?”

  “在午门外候旨。”

  “叫他进来!”康熙厉声说道,“倒要见识一下他是个什么东西!”

  “喳!”索额图叩了头,起身又打了个千儿,躬身退出大殿传旨去了。

  “皇上应该盛陈威仪,”熊赐履在班中叩头奏道,“以示我天朝风范!”

  康熙略一沉思,咬着牙笑道:“他不配!现有的威仪也是抬举了他!”说着便听远处一声递一声传进来:“罗刹国使臣进宫叩见!”大家张着眼偷望时,一个瘦得麻秆一样,伶仃细长的身影脚步趑趄、左顾右盼地进了乾清门,便不再言声。

  戈赖尼像梦游人一样走进了紫禁宫。这里的富有使他吃惊,到处都是黄金、白银和精美绝伦的东方艺术品,绘着云和龙的图案在廷柱上盘绕,令人目眩的错金大鼎、金缸,镶缀着耀眼宝石的玉如意,各种名贵硕大的瓷器,搬回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他成为欧洲屈指可数的富豪……但这里森严的威仪使他减去几分倨傲。从午门开始,两行亲兵,钉子一样排立着,佩在腰间的宽边大刀拖着长长的流苏。御前侍卫像一尊尊铁铸的神像,按剑挺立,眼都不眨一下。偌大的宫殿两旁跪着几十个翎顶辉煌的朝廷重臣,连一点声响都听不到。殿前铜鹤、金鳌的口里喷吐着袅袅香烟,呈现出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戈赖尼因为看得有些神不守舍,跨入殿门时几乎绊倒了,身子在门框上重重碰了一下才狼狈地站稳了。他肩膀一耸、双手一摊,问跟着进来的索额图:“阁下,我该怎么办?”殿中人听到他的华语说得如此纯正,顿时一怔。

  “按照我们大清国规定的礼节,”索额图冷冰冰说道,“向我皇上行三跪九叩首觐见礼!”

  看着这个黄发蓝眼、深目高鼻的人,穿着短袖燕尾服,居然也煞有介事地甩起“马蹄袖”,康熙几乎笑出来。等他行完礼,正要开口问话,戈赖尼却自行爬了起来,高声喊道:“噢!伟大的博格德汗(中国皇帝)!能在这神奇而又迷人的宫殿里觐见您,我感到不胜荣幸!我代表至圣无上的全大俄罗斯沙皇陛下阿列克赛?米哈伊洛维奇大公向您致崇高的问候!”说着,便张开双臂,竟要趋步向前热情地拥抱康熙。

  但是他只跨出两步便站住了脚。康熙静静地坐着,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光亮,震慑得他不敢稍有轻薄。他僵立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笑道:“我们的热情表现在我们奔放的行动上,中国人的热情包涵在一种自然美中,有着令人钦佩的含蓄,大不列颠人也不能企及……我想,我还是按贵国的礼节回话吧!”说着,便又跪下。

  “戈赖尼,”康熙终于开口了,“你求见朕,是为了何事呀?”

  “我来求见博格德汗,”戈赖尼说道,“是为了求得对阿穆尔地区事件的谅解,请博格德汗作出明智的选择!”

  所谓阿穆尔,便是黑龙江流域。康熙不禁一笑:“黑龙江地域自古乃我中国邦土,与你罗刹国有什么相干,要朕如何‘谅解’?”

  “当然,”戈赖尼耸耸肩,“我无意否认陛下的话,但是,那块土地对你们富有而辽阔的中国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他选不出合适的中国词语,只好伸出小指头来比了一下,“而对我国来说,用处却是很大很大,我们与欧罗巴做交易,需要皮货,您明白吗?而贵国需要边境的安定……”

  不等戈赖尼说完,康熙便冷冷顶了一句:“你这是说,你想要的,你就去抢,是吗?”最后一声“是吗”,陡地提高八度,震得乾清宫正殿嗡嗡作响。

  “不不……不是……是的!”这个饶舌的外交家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答道。经过一霎间的怯懦,戈赖尼又强硬起来:“请陛下听完我的话,我受沙皇之命转告陛下,博格德汗应该以这块荒凉的土地作为交换条件,求得沙皇的恩宠与关怀,只有如此,才能确保陛下国内的和平和安定。”

  “这倒奇了,”康熙顾盼众臣,“我国河清海晏,有什么不安定的?即便有事,也是我天朝家务,与你们罗刹何干?”

  “我是您的外臣,不妨直言相告。”戈赖尼无赖地笑笑,“大汗的地位并不稳固,众所周知,贵国南方的几位王爷正在准备一场空前的叛乱……”

  “哈哈哈哈!”康熙突然纵声大笑,指着尚可喜和耿精忠问戈赖尼,“你认识他们吗?”

  戈赖尼看了耿尚二人一眼,耸肩摇头道:“我没有那个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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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4:4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乾清宫睿智激藩臣刑 堂上胆肝动帝心


  “他们就是你说的‘叛乱’王爷,”康熙笑道,“我们君臣此刻都在这里,你倒说说,我们怎么个不安定法?”

  仿佛遭到重重一击,跪着的戈赖尼身子猛地仄了一下。由于索额图对他严密封锁,耿精忠、尚可喜入京的消息,他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戈赖尼脸色变得雪一样苍白,喃喃说道:“这是传闻……请博格德汗和两位王爷原谅。不过——”他的脸上又泛出血色来,“我提醒皇上,我强大的哥萨克在着名将领巴哈罗夫将军的统率下已经进驻阿穆尔地域,用你们中国话来说,叫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话未说完,康熙“啪”地一声拍案而起,下了御座,橐橐走了几步,指着戈赖尼说道:“你回去告诉米哈伊洛维奇,中国并无内乱,即或有,朕也自能平叛,不劳他万里之外操这份狂心!我华夏天朝,万国冕旒臣服之圣地,叫他早收妄想,安分守土!不然总有一天兵车相会,才知我大清天威难犯——凭你今日无礼,朕本当诛你首级以示惩戒,念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之古义,赦你不死——来!”

  “喳!”魏东亭、狼瞫、穆子煦、素伦等一干侍卫早就等得不耐烦,听康熙招呼,炸雷般齐声应道。

  “押他回驿馆,”康熙背对戈赖尼,冷冷吩咐道,“限明日午时前离开京师!哼,朕倒不信,这个巴哈罗夫,难道会比斯捷潘诺夫?下场好些?”

  一场唇枪舌剑的外交战结束了。康熙仍按捺不住自己愤慨的心情,不住用眼睃着殿内群臣,却是一语不发。

  “万岁!”耿精忠实在受不了康熙这种压力沉重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罗刹国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

  “朕也有难处啊!”康熙手指弹着茶碗盖,心不在焉地乜斜了尚可喜一眼,说道,“国家遭鳌拜乱政之害,元气未复,一时之间,筹兵筹饷都是难题。不能必操胜券,朕岂能轻易用兵?”

  今天在乾清宫发生的这些事,尚可喜和耿精忠心里雪亮,处处都是在说“撤藩”。自南明永历帝死后,南方事实上已无仗可打,三藩王率几十万军队坐吃朝廷粮饷,北方外敌却无力抵御!尽管心里明白,耿、尚二人却不肯把话题引出来。尚可喜是没办法,他的兵权早被大少爷尚之信剥夺得干干净净;耿精忠抱定主意,看吴三桂的眼色行事——吴三桂的兵比他们二藩的总和还要多,凭什么他耿精忠要做这出头椽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康熙语意双关地笑道。见耿、尚二人装聋作哑,他心里不禁一阵上火,觉得不能一味地对他们示柔,目光如电扫了两个王爷一眼,笑道:“朕请三位藩王入京,原本为的就是共商这件外事。吴三桂‘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做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个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话到口边又改了。

  “奴才临来前,曾派人往云南看三桂。”尚可喜苦笑着辩解道,“吴三桂确有目疾,年前又患疟疾,称病不朝,似乎并无别的心思。”

  “不谈这些了吧!”康熙舒了一口气,“朕怎么扯到这上头了?朕的本意请不要误解,朕目前无意撤藩,即使撤藩也要光明正大。朝廷决不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束发受教,便以诚待人——先诚意正心,而后能治国平天下嘛!三藩不负朕,朕是不会亏负你们的。你们也累了,就此跪安吧。”

  第二日下午,康熙换了便装,来到坐落在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在签押房后的大客厅里悠闲地吃茶,等候会审傅宏烈的结果。四个一等侍卫魏东亭、狼瞫、穆子煦和犟驴子见他似乎心事重重,一个个鸦雀无声坐得笔直。

  忽然,一个大个子武官匆匆进来,喘了口粗气,一屁股坐在康熙对面的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向外望望,转脸对康熙说道:“喂,你们堂官什么时候下来——啊?是主上!”

  “是图海啊!”康熙见他惊得面如土色,连下跪也忘记了,便笑道,“你这奴才不好生呆在九门提督府,钻到刑部衙门来做什么?”

  图海这才忙不迭地跪下,额上豆大的汗珠已渗了出来:“回万岁爷的话,刑部衙门正在会审傅宏烈——啊,奴才来瞧瞧吴正治……”

  “你和吴正治是什么交情?怎么又扯到傅宏烈身上?”康熙见图海慌得结结巴巴,不觉好笑,“吴正治正在审傅宏烈,你掺和进来是怎么说?九门提督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喳——奴才该死!吴六一生前说傅某乃是忠良之人。今日会审,臣有些按捺不住,前来寻吴正治打听消息……”说着便连连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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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5: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起来吧,站那边去!”康熙笑着揶揄道,“亏你还是将军出身,连一点急变之才都没有,你来吴正治法司衙门撞木钟,不怕朕治你的罪?”

  “奴才与傅宏烈并无瓜葛,而且奴才不主张撤藩,政见也不同。”图海站起身来,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黝黑透紫的面庞颤动一下,躬身答道,“傅宏烈上书言政是为国家社稷。其言当,圣上取之;其言不当,圣上舍之。臣以为——”

  “你不要讲了。”康熙截断了图海的话,“你到签押房传旨,朕要见傅宏烈。”

  “啊?”图海大感意外,见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忙又答道,“喳!”

  傅宏烈跟着图海进来了。他脚下钉着四十斤重的大镣,在寂静的院中哗啦哗啦响着,虽然步履蹒跚,脸上却像刚睡醒的孩子一样平静。刑部尚书吴正治和满汉侍郎、科道等一群官员因未奉诏进内,只在刑部天井院里向上叩了头,远远退到一旁,不安地注视着这座立刻变得至高无上的客厅。

  “傅宏烈,”康熙捻着胸前的朝珠,对伏在地下的傅宏烈说道,“此时此地,你心里在想什么?”

  “罪臣在想……”傅宏烈身上一颤,他完全没想到康熙会问这个,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康熙,答道,“此地自前明至今,一直是国家掌刑之地,由此向归宿走去,只有咫尺之遥。万千奸恶之徒在此伏法,亦有仁人志士在此蒙冤受辱……此时罪臣不意得觐见圣颜,一诉衷曲,臣虽死,快何如之!”

  “尔有何衷曲可诉?”康熙变色说道,“尔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辄敢妄言国家大政,离间君臣和睦,还不是死有余辜!”这话声音虽然不高,透着极大压力,图海和魏东亭等人心里竟不禁起了一阵寒栗。

  “圣上这话差了!”傅宏烈横了心,抗声言道,目中炯炯生光。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却听傅宏烈大声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臣职在司牧!臣亲见吴三桂和尚可喜父子倒行逆施,横行不法,若缄口不言,明哲保身,则有欺君之罪;若直谏犯颜,又有妄言乱政之罪——是进则身死,退则心死,身死与心死孰佳?请求圣上明断!”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从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来,“舍生取义”四个字闪电一样划过,划得他的心一阵疼痛:这样一个人物,竟迟至今日才发现!他沉思一下,提高了嗓音朝外喊道:“吴正治,你进来!”吴正治“喳”地答应一声,三步两步跨进来,还没有跪稳便听康熙问道:“你们准备将傅宏烈如何处置?”

  “腰斩!”吴正治不假思索应口答道。

  “不能轻一点么?”

  “回万岁的话,臣只能依律定罪。”吴正治说道,“恩自上出,减刑轻判应由皇上特典。”

  “嗯。那就……弃市吧。”康熙仿佛在重压下吁了一口气,瞟一眼傅宏烈,又道,“你方才说得很好,朕成全你——不要怨朕狠心,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你还有什么话么?哦,你的老母、幼子,朕当关照户部着意抚恤……”康熙一边说,一边审视着傅宏烈。

  “罪臣无话可言……”傅宏烈此刻听到老母、幼子,真比万箭钻心还要难过。他饱含着泪水,强压着没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伏地恭恭敬敬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颤声说道:“谢恩……”站起身来又向图海和吴正治各作了一个长揖,含泪笑道:“吴兄、图兄,兄弟就此别过了!”便提着大镣昂首向厅外走去。

  “站住!”康熙突然起身断喝一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几步从厅中跨出,目光如电地盯着吴正治,一迭连声命道:“给他去刑!”说着脚步不停地走近傅宏烈,一边看着两个司道官员忙不迭地开锁去刑,一边抚着傅宏烈的肩头说道:“好!果然是肝胆照人,果然是烈烈丈夫!杀你这样的臣子,朕岂不成了桀纣之君?”

  傅宏烈原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愣了,待明白过来,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仆身伏地号啕大哭。

  “你先在北京住下。”康熙扶起傅宏烈,替他拍掉臂上尘埃,轻声说道,“你的朋友有不少在京供职,还有朱国治也已调来北京。你在他们家养养身体,有什么奏陈、建议,暂由图海代呈,朕要用你这块石头,叫你回广西做官,你可敢?”

  “奴才有何不敢?”傅宏烈大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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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5: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章 孔四贞下嫁孙延龄 康熙帝赐枪马鹞子
  康熙九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已经过了,紫禁城宫殿上的积雪还没有开冻,鎏金大铜缸沿上挂着一层薄霜,缸里的水虽然一天一换,仍结满了蛛丝般的细凌。天气显得十分干冷。

  养心殿总管太监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宫西阁换送康熙夜里批阅过的奏事匣子,折转回来时,康熙已经出去了。只见六宫都太监张万强带着侯文、高民等一干太监正在扫地、掸尘、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一边笑问张万强:“张公公,万岁爷呢?”

  “四格格从昭陵回来,万岁爷欢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轿子就跑着去了。”张万强取过一方端砚,磨着墨答道,“这会子在储秀宫,只怕老佛爷也去了呢!”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于王事,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宫中,待之如女。她和苏麻喇姑一样,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不知为什么,顺治皇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女,身有武艺,便请求允准她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不过,竟破例晋她为一等侍卫,由她去了昭陵,至今已是九年未入京师。今日突然回来,是件稀罕事儿。

  小毛子却不知此事根苗,一边调好了朱砂一边笑道:“皇上是该松泛一点儿了,自去年五月鳌中堂坏事到如今,一天七个时辰见人、批奏章,还要写字、做算术,这几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连个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就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你甭嘴巧!”张万强撇着光溜溜的下巴,扯着公鸭嗓子笑道,“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给你递送这些话儿——论说也真是的,去年今日,咱们谁敢想,鳌中堂那么横的人物儿,忽喇巴儿就没了!就是外头茶馆鼓儿先儿们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个热闹呢!——这盒子且放在这里,咱们今日拼个不是,也要让皇上多耍一会儿!”

  “罢哟,张公公!这我可要驳您的回了!”小毛子扮个鬼脸笑道,“上回也是这么说,皇上脸沉下来,你照样吓得没词儿。要不是我小毛子吓得当场放屁,连你都要落个不是!”

  这是去年八月间的事了,山东巡抚于成龙奉调治河总督,陛见时正是凌晨五鼓。康熙头一夜子末丑初才落枕。张万强和小毛子乍着胆子没喊康熙起床,误了一个时辰,被康熙叫来,板着脸斥骂了一顿,说于成龙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太监擅阻、欺蔑大僚,误了军国大事,是砍头的罪。

  正训斥间,小毛子憋不住偶然放了个屁。康熙盯着问道:“你这是什么毛病儿?”小毛子叩头答道:“奴才知道罪过大,吓出来的……”接着不防又放出一串儿,逗得康熙一笑而罢。

  此时提起来,张万强也是一笑,便道:“好小子,算你是个角色!论年纪虽略小些,论相貌也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一副福相。只可惜蛋黄子没了,檀香木做驴槽,糟蹋了材料儿——还不快滚呀,你瞧瞧钟,眼看就是午时了!”

  小毛子起先还嬉笑着听,回头一看,自鸣钟上的针已指到未末午初,是康熙披阅奏章的时分了,把头一拍道:“呀,别误了事!”便一溜烟跑出来,直奔储秀宫。

  储秀宫里很热闹,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软椅上,下边一溜侍立着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常在,没有品秩的大宫女墨菊、小娥、婵妮、红秀捧着巾栉在后头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给老人捶背。苏麻喇姑是出家人,皇后是主人,赐了座儿在下头。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横儿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

  “你这一去就是这些年,别人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秉性儿竟是一点儿没改!”太皇太后笑道,“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辈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儿,只有你和曼姐儿特别,偏都比公主还要性傲。曼姐儿不去说她了,如今虽留起了头发,已经是菩萨的人了。你半大不大,二十多岁的老姑娘,怎么成呢?没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自家女儿一个一个都嫁了,收养的竟一个不嫁!”说着便笑。一回头瞥见小毛子进来,便道:“小毛子大总管,又来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进门便听见这句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哪里敢?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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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儿有我呢!”太皇太后摆手道,“难得四姑娘回来,叫他们姑侄多坐一时,你站一边吧!”

  小毛子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小毛子给四格格请安了——苏麻喇姑大师是我姨,早听说四格格和大师亲姊妹似的,又是远客,得给您多叩个头!”片刻之间,他便又认了一个干姨。

  “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皇后见孔四贞不认识小毛子,忙笑道,“是个人精猢狲,救过曼姐儿的命,最能顺竿子爬,四姑提防着他点儿!”一句话说得众人连孔四贞都笑了。

  “这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康熙赔笑对孔四贞道,“如今老佛爷做主,把四姑指给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见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听了半天,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指配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不由一笑,便转脸看他自己的“菜户”(干夫妻),——皇后后边侍立的宫女墨菊——墨菊别转了脸没理他。

  “老佛爷、皇上和娘娘都已经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孔四贞思量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再推辞就像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了,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女儿一样,本不该……”

  “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生恐她再提与顺治的旧事,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截住道,“压根儿和我的女儿就一样嘛——皇帝,我的意思晋四贞为和硕公主,你看呢?”

  “儿臣有什么说的?”康熙也大为高兴,“本就该如此嘛!”

  “小毛子可听着了?”太皇太后说道,“四公主下嫁,妆奁要从厚!”

  “喳!”小毛子忙应道,“都在奴才身上,照和硕公主的例,加银五千——”

  “一万!”康熙大声说道。

  “喳——一万!”

  苏麻喇姑本来在旁静坐,听到这里,不禁笑道:“四姐,我这会儿也不论出家人不出家人,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贵妻荣,你可是夫以妻贵了!”

  “是时候了,”康熙笑着转到前面,对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说道,“孙儿要到前头养心殿去,有几封折子,今儿一定得批出去。原定今日见陕西提督王辅臣,明儿见孙延龄……”

  言犹未毕,便听宫外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牛吼一般的声音,殿中几个人顿时怔住,接着又是一阵更响的叫声愈传愈近,宫殿开始微微颤动,几盏吊在殿角的宫灯好似秋千般荡起来,门窗几榻也像打摆子一样震得山响。“天爷!”小毛子失声叫道,“这是怎么了?”脸色变得煞白,钮祜禄氏踉跄一步,身子一晃便摔倒了。

  “地震!”皇后赫舍里一惊立起身来,厉声说道,“小毛子、墨菊!你们几个护着老佛爷、皇上快出去!”说着,见墨菊兀自吓得发愣,忙几步跨过来,与小毛子一边一个挟了太皇太后,脚不点地地跑到院子里。钮祜禄氏和墨菊这才惊醒过来,忙去扶康熙时,孔四贞早抢先掖了康熙出去。二人便指挥着太监宫女合力抬了几张椅子晃悠着跟出来,将椅子放在四不靠墙的一片青砖地上。康熙此时回过神来,向前踱了两步,忽然笑着对钮祜禄氏道:“你们这叫什么?逃荒不像逃荒,讨吃不像讨吃的!”

  两声剧烈的震声从地心发出,将在场的人抛得一跳,远处民房轰然倒塌,扬起漫天黄雾,紫禁城被笼罩得一片灰暗,宫殿的梁柱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声。储秀宫中皇后、贵妃和全班执事宫监鸦雀无声地站在剧烈震动的庭院当中,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合掌闭目席地趺坐、口中喃喃念佛,只有康熙不动声色地坐在中间仰视上苍。

  “万岁!”储秀宫垂花门口传来熊赐履洪亮的声音,“臣熊赐履、索额图、杰书前来侍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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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孔四贞下嫁孙延龄 康熙帝赐枪马鹞子

  “进来!”康熙大声说道。三个大臣躬身而入,眼见康熙无虞,不由地吁了一口气,依次跪了。

  这时午牌刚过,地震来得更凶。巍峨的五凤楼、大大小小的民房、一街两行商店、殿宇馆阁随着大地一起一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黄尘与暗红的彩云搅在一起翻滚,笼罩得宇宙一团昏黑;一会儿风雹雷电齐作,紫蓝色的闪电照着街衢上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从永定门、哈德门到东直门一带人烟稠密的地方,人们扶老携幼偎依在一起,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挣扎着大哭大叫,大人们却一个个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祈佑平安。远近不时传来高房危楼轰然倒塌的声音,整个北京城鸡飞狗叫、狐鸣狼嚎似的惶惶不宁。

  一等侍卫善扑营总领魏东亭与表妹史鉴梅行合卺礼才过三天。由于史鉴梅娘家已没有人,熊赐履夫人便把她接了去,权作回门礼。原说好了于明日回来,出了这种事,史鉴梅哪里还顾得了这些?便从熊家马厩里拉出一匹狂躁的枣红马,勒一勒缰绳飞身而上,狂抽猛打驰回虎坊桥——魏东亭的官邸。刚过西华门,却见自己的丈夫魏东亭手挥宝剑正与一个双手持戟的红顶子武官在马上厮拼,便勒住了马在旁凝神观看。

  那个武官四十多岁,足比魏东亭高出一个头,半截铁塔样地稳坐战骑,面白无须,眉如卧蚕,身手十分矫捷,一双烂银画戟舞得风车一般。魏东亭是康熙跟前武功最高的侍卫,却因不善马战,无论怎样勾刺劈挑,总占不到上风。史鉴梅因为空手,不及细想,便从头上拔下一枝银簪,在手里掂掂分量,权作暗器,一甩手便向那人后心飞去。不料那人着实了得,竟在马上凭空向后一翻,银簪“嗖”地平射过去,正好磕在魏东亭的剑上,被打得无影无踪。史鉴梅不禁大怒,“啪”的一声解开束腰金带,纵马一跃加入战团。正打得难分难解,忽听城门口一阵洪钟般的笑声:“哈哈哈哈……虎臣贤弟,新婚燕尔,夫妻竟有如此兴致,共战关西马鹞子!”

  “图军门!”

  三人一齐住了手,见是九门提督图海戎装佩剑,手中擎着诏书,大声喊道:“圣旨:着王辅臣即刻觐见!”

  魏东亭与王辅臣联袂而入。此时大震已经过去,储秀宫附近已完全恢复了平静。时而袭来的余震,大殿窗棂门扇虽然仍旧发出咔咔的声音,已不再那么吓人。丹墀外二十名宫女、四十名太监按序排着,众星拱月地护在康熙周围,两柄宝扇、一面长纱屏围在身后。杰书、熊赐履和索额图挺身长跪在一旁,一切与日常朝会没有两样。

  魏东亭因有数日不上朝了,见康熙行了一跪一叩的礼,便起身立在康熙身旁。王辅臣是第一次入觐,在陕西平素闲谈时,虽也听说过一些宫闱秘闻,圣上如何私聘落第举人伍次友为师,如何庙谟独运,用魏东亭一干新进少年智擒鳌拜,可是现在真的与这些人相见,激动之余又有点儿好奇。他一边行三跪九叩觐见礼,一边偷眼打量,见康熙脚蹬青缎凉里皂靴,身着酱色江绸丝绵袍,外套着石青单金龙褂,浑身丝毫不带珠光宝气,颀身玉立,风度娴雅,含笑看着他行礼。康熙又见王辅臣不住地瞟自己,便欠了一下身子,笑道:“王将军,请起来说话!”

  “喳!”王辅臣响亮地答应一声立起身来。

  “好一表人才!久闻将军虎背熊腰,果然名不虚传!”康熙一边极口夸赞,呵呵笑着踱至王辅臣身前,端详着说道,“听说因你未奉特旨,被魏东亭堵在西华门外交上了手,不知胜负如何呀?”

  “魏将军乃圣上驾前擎天玉柱,臣何能及!”王辅臣完全没想到康熙这样随和,绷得紧紧的心松和下来。

  “那也不见得。”康熙抬头遥望着发黄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听禀,太和殿东边已经震坍,毓庆宫只留下淳于殿无恙,他的心是沉重的,想了想话锋一转问道:“朕委纳兰、明珠至陕,锁拿山陕总督莫洛和巡抚白清额进京问罪。你从那边过来,这件事办得怎样?”

  王辅臣摸不清康熙问话的意思,一时没有开口,良久才回奏道:“白清额已经革职监护,莫洛在钦差大臣到达之前,去巡视山西未归,明大人已经派人去传。”

  “朕不是问这个,”康熙笑道,“西安百姓递来了万民折,称颂他二人清廉,恳请朝廷免其重罪,你在平凉多年,朕想问问是否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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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16:27:52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真!”王辅臣与莫洛素来不睦,但莫洛是清官,山、陕两省有口皆碑,是说不得假话的。他咽了一口口水,清清嗓音又道:“莫洛居官多年,为母亲做寿,竟借了五十两银子,此次查抄白清额府,只存白银十六两,这些都是实情,臣不敢欺瞒!”

  “听说你与莫洛不睦?”

  “回皇上的话,”王辅臣忙跪下答道,“臣与莫洛、瓦尔格将军之事乃是私怨,皇上所问乃是国事,臣不能因公废私,亦不敢因私废公。”

  “好!”康熙不禁击节赞赏,回身坐到椅上大声说道,“国家大臣,社稷重器,应该有这等气量——你是什么出身?”

  问到出身,王辅臣身子一颤,连连叩头答道:“臣祖辈微贱,乃是库兵出身。”

  库兵出身的人是富而贱,虽然有钱,却被人瞧不起。因为银库重地,怕库兵盗窃,出入时都要剥得一丝不挂。但是每月月例,又无法养家糊口,只好从小就用石头、蒜杵将肛门渐渐撑大,出库时将银块夹带在肛门中。这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王辅臣一向视为奇耻大辱,讳莫如深。但皇帝垂询又不能不如实回话,所以“库兵”二字未出口,眼眶中已是含满泪水,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

  康熙也觉意外,怔了一下长叹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贱如此。”接着又提高了嗓音慷慨说道,“自古伟伟丈夫烈烈英雄比卿出身寒贱的多得是!大英雄患在事业不立,余事都不足道——张万强!”

  “奴才在!”

  “立传朕旨给内务府,王辅臣举家脱籍抬旗,改隶——”康熙沉吟片刻,觉得既做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于是果断地说,“汉军正红旗!”

  “喳!”

  张万强就地扎了个千儿,转身快步退出储秀宫。王辅臣感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君前不能失礼,早已痛哭失声了,只是饮泣叩头。

  “你好自为之,”康熙沉着地说道,“朕本想留你在京供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没有你这样有能为的战将,朕更不放心。西边、南边麻烦事很多,朝廷要倚重你马鹞子呢!”

  旁边的人听着这几句话轻松平淡,但“西边”在王辅臣听来却如雷声轰鸣一样。他早随洪承畴南征,江、浙平定之后便改归平西王吴三桂节制。吴三桂待这个调入自己麾下的王辅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的子侄辈还要好,即使调至平凉,吴三桂每年还要接济他数万两银子。所以这话出自康熙,是意有所指的。王辅臣当然也闻者会心,不能不表明一个态度。想到此,王辅臣忙叩头道:“皇上委臣以专阃,寄臣以腹心,待臣大恩如天高海深,上及臣祖宗、下被臣子孙,臣若背恩负义,不但无颜于人世,亦不齿于祖宗!请主上宽心。一旦西方、南方有事,臣虽肝脑涂地,也不辜负圣恩!”

  “朕不是对什么人不相信,”康熙显得有点激动,双目闪烁生光,只有此时才能看到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朕委实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远离北京在边陲吃苦。”他一边说,一边从座后拿起一对四尺多长的银制蟠龙豹尾枪,想了想,又将一枝放回,加重了语气说道:“这对枪是先帝留给朕护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们列在马前——朕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并不如意,不日就有诏调莫洛入京,饷也可先拨一些去救急。没法子,钱一多半都给人拿去了嘛——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赐别的东西都不足为贵。这里把枪分一枝给你,你带到平凉,见枪如见朕;朕留一枝在身边,见枪如见卿——”说着,豆大的泪珠已淌了出来,康熙被自己的话感动了。

  “圣恩深重!”王辅臣面色苍白,激动得不住抽泣,“奴才虽肝脑涂地,不能稍报万一。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效皇上!”说罢,颤抖着双手接过枪来。缓缓却步辞了出去,刚出垂花门,再也控制不住感激之情,竟掩面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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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5 09: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应天变起驾五台山 怀叵测鼓唇额驸府

  孔四贞当日辞了出去,自回了她东华门外的官邸。因余震不止,康熙不想来回搬动,第二日仍在储秀宫召见索额图、熊赐履议事。魏东亭等几个大侍卫在外侍候,也觉十分方便。皇后因宫嫔不见外臣,带着贵妃一干人宿在苏麻喇姑修行的钟粹宫后佛堂前天井院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太皇太后因没地方去,闲坐着,又觉气闷,便带着苏麻喇姑踱至前边储秀宫看康熙办事。

  待熊赐履和索额图给太皇太后行过礼,康熙方才坐下,默默打量苏麻喇姑。自从伍次友与她发生婚变,已有半年多了。近来苏麻喇姑的心情似乎比伍次友离京时好一些,走路也显得硬朗了许多,一身缁衣映着血色不足的面孔,已不再白得让人不敢正视,只是神情中依然带着淡漠冷峻,使人觉得有点凛然。

  “皇帝到底是经了事的,比先前练达得多了,昨日两件事处置得都好。”太皇太后一边坐着,一边微笑着对旁边侍立的索额图和熊赐履道,“四贞文武全才,嫁了这个孙延龄,或许能给这匹野马套套笼头。明珠上回折子里头说,王辅臣这人事上以恭,处友以信,待人以宽,御下以严——也不坏嘛!”显然,她对王辅臣印象颇佳。

  熊赐履躬身赔笑正欲答话,康熙却道:“祖母说的是,不过也不敢大意。孙子见过几次孙延龄后,瞧着这人很傲气,时间长了保不住还会生变故。王辅臣确是恭敬,不过‘恭’未必就‘忠’,他受吴三桂的惠很深,孙子不能不待他更好一点儿,他要有良心,好好地在西边节制兵马,将来撤藩就容易一点儿。”

  站在一旁的魏东亭一直不明白康熙为什么如此厚待这个一脸吕布相的王辅臣,至此才恍然大悟,不禁对康熙投去钦佩的目光。熊赐履道:“万岁圣虑极精,圣断极明!四公主下嫁孙延龄,东可遏制尚、耿二藩,西可掣肘云贵,但是王辅臣的情形却有所不同,他手下的王屏藩、张建勋、龚荣遇、马一贵这些悍将,有的是吴三桂旧友,有的是闯、献余党,王辅臣在京虽如此,回去难保不生变故,以臣愚见——”说到这里,熊赐履却嗫嚅了一下。

  “臣以为还是将王辅臣留在京师为好!”

  康熙听了,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思忖半晌,转脸问索额图:“你看呢?”索额图忙答道:“平凉关乎西路重地,臣以为熊赐履所云很有道理。”说着,目视魏东亭笑道,“臣保一人前往,一定可以胜任。”

  “你是说魏东亭?”康熙转脸瞧太皇太后,见她正和苏麻喇姑低声说话,便又转身问魏东亭,“你去如何?”

  “奴才惟万岁之命是听!”魏东亭双手一拱,单膝跪地大声说道,“万岁叫奴才去,奴才就去!”

  “不成!”康熙沉思良久,断然说道,“京师乃根本之地,必得有像魏东亭这样的人来拱卫。王辅臣节制西路比别人合适,朕对他感之以情、结之以恩、化之以德,他应该知道报答。再说,此时忽然调离王辅臣,只能加重平西王疑惧之心……”

  “对了!”在旁闲谈的太皇太后忽然截断了康熙的话,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吴三桂顺顺当当地撤了藩,什么事也不会有;吴三桂要是造反,王辅臣那里换谁去都是一样。不过熊赐履说的也对,王辅臣和孙延龄下头那班人都是做贼出身,不能不防,四贞去广西再迟一点为好,这会子又不撤藩,没的回去叫那些小人们调唆得孙延龄变了心,唉!京师这边麻烦事也多啊!眼下我们祖孙想出京巡视一下,没有小魏子这样靠实的人跟着,你们留在京里办事,也不会那么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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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5 09: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出巡!”索额图和熊赐履几乎是同时惊呼一声,“不知老佛爷和皇上要巡视何方?”

  “五台山。”太皇太后绷着脸,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说出了这个地名。

  “老佛爷,万岁!”熊赐履大吃一惊,趋前一步仆身伏地叩了头,仰面问道,“京畿刚刚粗定,内外犹疑,多少急务待办,不知何故出巡?臣以为不可!”说着,转脸质问站在旁边沉吟的索额图,“君身为国家大臣,此时为何缄默不语?”索额图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曾风闻过“先帝出家为僧”的事,父亲索尼临终前也曾呓语过“五台山,顺治爷……”他从种种迹象中隐隐约约地感到先帝的“驾崩”必有隐情。此时听太皇太后亲口吐出“五台山”这三个字,正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此时见熊赐履责问自己,想想还是装糊涂为好,便随声附和道:“奴才也实在不明白太皇太后和圣上为何要西巡五台山。”

  “近来京师发生地震,皇祖母定是为了求佛祖灵佑吧。”康熙心里也觉祖母有点匪夷所思,忽喇巴儿提出要上五台山,赔了个笑脸,正待劝说,太皇太后却截住了,说道:“皇帝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地动山川摇,自古就有,我本来也不放在心上,但这次来得蹊跷——你们看西南方,云彩为何这么红?震得太和殿都塌了半边——你们还劝,难道要等北京城全陷下去才去求佛祖?”

  “地震是孙子失德于民,招致天怒。”康熙见祖母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还要长篇大论地讲下去,便笑着解释道,“皇祖母替孙子操心,可就近儿到潭柘寺拜拜佛,不也就尽了心意嘛!祖母上了年纪,身子是要紧的。再说,京师里七事八事,咱们一下子都去了,怎么放得下心?”

  “潭柘寺怎么能和五台山比?”太皇太后说道,“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活佛所在地!”

  熊赐履听到这里,也忙劝解道:“据奴才看,这次京师地震是因鳌拜多年来乱政所致。天变虽由人事引起,若善修人事便可挽回天变,何必去求西方佛祖……”熊赐履的学究气上来了,又要大讲天人互应的道理。不防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喝道:“你禁口!我敬佛祖和你尊孔孟一样,我并没有说孔孟的不是,也不许你在我面前毁僧谤道!”她的脸气得煞白,想想熊赐履是个忠臣,又是个书呆子,便不再说下去,一转身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老佛爷的心愿。”苏麻喇姑本不想在这种场合多说话,见大家沉默得难堪,双手合十插口言道,“七日前在慈宁宫和老佛爷说因缘,老佛爷说她曾梦见过金甲神将来讨愿心,老佛爷答应向五台山献玉佛一尊。如今又出了地震的事,去一趟五台山也是该当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圣人也没说就没有鬼神,还是宁信其有,不说其无的好。”

  “慧真大师这话说到我老婆子心里了。”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我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为自己祈求什么?只盼着孙子皇图永固也就安心了——五台山我是要去的,皇帝要是顾不来,我一个人去就是。”

  “孙子怎敢!”康熙忙起身道,“孙子自然陪祖母一道儿去,京里的事暂由熊赐履和索额图维持,机密些也就是了,就这样定下吧!”

  太皇太后和皇帝同出紫禁城至潭柘寺郊祀,是开国以来第一遭,所以礼部奏议以最隆重的“大驾”卤簿。按清代皇帝出巡的仪仗共分四等,郊祀用“大驾”、朝会用“法驾”、平时出入用“銮驾”、行幸则用“骑驾”。所以圣旨一下,举朝忙碌,礼部衙门前,白天车水马龙,夜里灯烛辉煌,满汉尚书、侍郎、各司主事、笔帖式通宵达旦地起草诰制、安排百官班次、皇帝驻跸关防和迎送礼节仪仗……一个个累得力尽神疲,连着忙了七天才算忙出头绪来。北京的大小官员、黔首百姓听说“大驾”是因地震而出,是去尊天敬祖,祈福佑民,都十分敬服,眼巴巴地等着瞧热闹。

  接到送驾出城的旨意,和硕额驸、太子太保吴应熊四更天就起床结束停当。他是一品散秩大员,按理应穿九蟒五爪的袍子,仙鹤补服,但礼部特别知会,吴应熊应加上黄马褂和双眼花翎,他一听便知这是特典。本来很高兴的事,他却多了个心眼,自己伏处京师,越是不招人眼目便越好。现在皇帝独下特旨给自己,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事。再说,穿得太显眼,百官瞧了,心里会怎么想呢?

  自从鳌拜倒台之后,一向安居的吴应熊突然感到不安了。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宅邸四周,“三藩”这两个字也越来越使他感到可怕。但是,父亲的来信并没有提到朝廷有什么异常动静。他相信朝廷若有什么动静,他父亲很快就会知道的。在北京除了自己这根眼线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暗地里为他效劳。

  石虎胡同在宣武门内,离紫禁城并不远。心事重重的吴应熊来到正阳门前便下轿步行,礼部为他安排的位置在天安门金水桥东。这样显赫的位置,他觉得有点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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