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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15:10: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死了么?”狼瞫又问验尸官。

  “回大人话,六脉俱无,气息已绝!”

  “我问的是死了没有!”

  “喳——是,死了!”

  “那我就缴旨了!”狼瞫转脸朝胡宫山一揖,“久闻老道武艺高明,这样无痛无苦地送你徒儿归去,也算一大善事。我们和老四兄弟素日极好,我这里也就谢过了。”说罢,便带着刑部的人告辞缴旨去了。

  “明大人!”胡宫山道,“这郝老四原是史龙彪的弟子,现是我的徒弟,就想请你赏个脸,让我带他的尸身回峨嵋山去,照我们道家的规矩焚化了吧。”

  “这……魏大哥你看呢?”

  “不用问姓魏的,你答应了就成,别人谁还拦得住我?”胡宫山说着,甩了甩袖子,竟甩出几滴酒在地下。明珠见了忙道:“那自然应按你们的规矩办,不过这只是我说,还要看诸位兄弟们的意思。”

  “谁敢阻我?”胡宫山忽然彪眼怒睁,大喝一声道,“我徒儿死在你们手里,难道还不许收尸!”说着抱起郝老四大踏步走了出来。犟驴子欲冲上去拦阻,被魏东亭从旁轻扯一把,看了看魏东亭的眼色,也就不再纠缠了。胡宫山走出堂屋,所踏的阶石一块一块都已从中断开。见这丑陋道士有这等本事,众人无不骇然。

  不谈这几个人自身命运如何,朝纲却日趋整肃。十三衙门撤掉了,康熙又下令组建了善扑营。穆子煦、犟驴子各晋升为三等侍卫,统善扑营四千人马,专职守护紫禁城,仍由魏东亭总领。遏必隆降为协办大学士,合着索额图、熊赐履在懋勤殿上书房行走。养心殿停止接见外臣,康熙自此改为每日在乾清门听政。上下相通,再无滞止之处。自五月下诏严禁圈地、占房后,接着又蠲免了直隶、江南、河南、山西、陕西、湖广等地四十五州的灾赋。到了八月,康熙忽又下诏,任明珠为左都御史,钦差西安,锁拿山陕总督莫洛和巡抚白清额入京治罪,顺便采访民风。恰伍次友也要回南,明珠便约他一路同行。魏东亭邀了索额图、熊赐履、穆氏兄弟二人,挑了酒食,为他二人饯行。

  其时正是金秋九月。黄花地,碧云天,永定河一湾锦带潺潺东去,衬着燕山淡染,云薄浮动。秋风一过,垂杨柳上的黄叶,片片飘落,落在枯黄的衰草上,蜷缩着索索发抖,更显得天地肃杀,离情别绪悠长。

  宴饮移时,伍次友起身道:“不佞自顺治十七年入京,妄求功名,已有八年有余。必不欲自矜风流,标高离俗,但人生起落的况味,既已尝尽,又逢圣主遭际拔识,此一生已不为虚度了!我本湖海人,还向湖海去,何憾之有?”说着,目视熊赐履道,“君之道德文章,令人敬仰,必能去虚务实,佐圣君治国安民,奠我华夏万世之基业。此乃我等读书人希冀于君者!”

  熊赐履是理学名家,对伍次友这样的“杂揽”向来头疼,但今日送别,见伍次友神色如此庄重,情挚意切,虽是语中有所规戒,却也是正论,平日所存的那点芥蒂,也不禁扫除净尽。见伍次友冲着自己说话,忙躬身答道:“伍先生的雄才大略,深得圣主赞赏,今日还山,正为来日大展宏图,君不必自弃,一路要多多保重!”

  “我哪来的宏图?”伍次友笑道,“他日或与诸位车笠相逢,如不见弃,心愿足矣。足下或驾临江南,我与你更酌论道,再作几番切磋!”这是说康熙在索府读书时,有时带了熊赐履布衣相从,见面时常作辩论,还未有结局的意思。熊赐履不禁微笑道:“好,一言为定!”

  索额图到河边折了一条柳枝,返回身道:“话虽如此,明珠不用多久便能回来,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先生!”伍次友笑道:“索大人终不能脱儿女情长!”说着接了柳枝,沉思道,“我想杨柳虽好,总归要随风漂泊,倒不如竹。君赠我柳,我还君竹诗一首。这是关圣帝所写,云:

  下谢东君意,

  丹青独立名。

  莫嫌孤叶淡,

  终久不凋零!”

  魏东亭在旁听着,更觉心里万般凄楚,忙笑道:“我们这是暂别,这些话和这些诗都太凄凉了些。先生遇有便人,可常捎信来,如有急需,也可由驿道传送,鱼雁往来还是方便的。”说着,又捧上酒来献给二人。穆子煦、犟驴子也都上前执手互道珍重。众人这才拱手洒泪而别。明珠便令:“牵马来!”

  两边三十余名随从听得钦差大臣下令起程,雷轰般“喳”的一声排开卤簿仪仗。明珠扶伍次友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了坐骑,三声炮响大队人马开始躜行。魏东亭等人一直等到望不见他们背影,才各自回城。

  明珠在马上回首,望了一眼愈去愈远的东直门,在荒郊外远眺危楼高耸,也勾引起自己的心事。自己当初就是从这里进北京的,孤身一人畸零飘落,举目无亲,衣食无着,那是怎样的惨景!今日又从这门里出来,已是代天子出巡的煌煌钦差。青鬃马配着九蟒五爪的獬豸神羊补服,蓝宝石起花珊瑚的顶子后面,挺直地拖着一条翠森森的孔雀花翎,真有“冠飘孔翠天风细”的气概!“大丈夫活在世上就该如此,我还要扎扎实实替百姓做几件好事,流芳百世也不是什么难事!”明珠想着回过头来,将鞭一扬,刚想说“未必春风才得意,乘着秋景走路也会令人豪兴勃发”,却见伍次友面色沉郁,便咽了回去。

  伍次友已有些察觉。他微微一笑道:“麦收八十三场雨,京畿退了圈田,老百姓有心种地,前几日的雨倒是好得很。”

  明珠皱眉道:“大哥说的是。只是百姓似还有疑惧之心。咱们已走过有三十几里了吧?一路上秋耕的人并不很多。”

  “有可耕之田而无耕田之人,不独直隶如此,就连我们家乡也是一样。”伍次友略顿一下又叹道,“打了多少年的仗,再加圈地又夹缠不清,如今已是哀鸿遍野,极目荒凉,民生待苏啊!”

  一个是“秋风得意”,一个是“极目荒凉”。一样景物,二人心境不同,感受也就各异。明珠是个极聪明的人,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觉得自己应该适应伍次友的情绪,忙笑道:“大哥总以民生为念,小弟钦佩之至。小弟此行,当效法大哥为人,做一些于民有益的事。”

  “我算什么以民生为念?”伍次友笑道,“那是龙儿的事。不过你这点愿心倒是有益于百姓的,愚兄便瞧着你的!据我看,如不打仗,五年便可恢复元气,再打起来就难说了。”

  “仗是再打不得了。”明珠接着道,“再打,百姓、朝廷都受不了。”

  “这由不得你我,也由不得皇上,要看吴三桂怎么想。”伍次友道,“不过老百姓不愿再开战,这确是实情。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吴三桂敢冒这个大不韪,似是死路一条。他这人狂而无能。去年初游白云观,见到他的题字,我就说他‘不度德,不量力’,下场不会比鳌拜好。”明珠听了点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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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16: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61章 乌龙镇明珠济贫女 关帝庙大令诛恶官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每日边说边行,倒也不觉疲倦。约十数日光景,已过彰德府,到了郑州地面。这一日走了一天,眼见一轮红日落下苍山。伍次友在马上笑道:“下头除了校尉、弁将,还有几十个步行的,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马不觉行人累,该到投宿时分了。”明珠将马鞭朝前一指,说道:“前头黑沉沉一个大镇子,就进去打尖如何?”

  伍次友道:“你是钦差,这一进镇子,乱哄哄的人都来供奉你,我是受不了!你自去你的,给我留两个人侍候,我就歇在镇外这座破庙里。”

  “大哥怎么说生分话!”明珠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说着便先下马,扶了伍次友也下来,安置随从军士驻跸关防。二人住了正殿,令校尉军士们就在两厢碑廊里安歇。随行的王参将便在大殿前檐下安置,一时停当,进来禀明珠:“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大人示下,可否进镇筹一点菜蔬?”

  明珠道:“不用了,都带的有干粮,随便吃点就算了,你们要扰民,我是不依的!”

  伍次友对明珠这一处置十分满意。待人们都退下去后,脱了靴子,将脚搭在供桌上,让血脉倒流解乏,一边笑道:“兄弟,你事事不肯扰民,这么做很好,我便不吃饭也是欢喜的。”明珠嘻嘻笑道:“吃还是要吃,只不扰民罢了!”一边说,一边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包袱,展开来一看,里面除了一应细巧宫点,竟还有花生米、炸虾子、干蒸蟹和一包卤得鲜红的牛肉条!伍次友一下子笑起来道:“贤弟,你用心之巧密,确有过人之处。”

  两个人吃罢晚饭,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蓝无垠的天穹上隐隐闪烁。伍次友笑道:“明兄弟,前头咱们就该分手了,你硬要再行一程,明日到了黄河边,我便向东去了,难道你还跟着不成?”

  明珠听了半晌不语,伍次友知他不舍,便笑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这又何必难过,倒不如趁此良宵,我们出去散散步吧!”明珠道:“成,咱们就出去走走。”便也不叫从人,二人换了便衣,联袂进了镇子。

  这个镇子相当大,虽已入夜,一街两行叫卖烧饼、馄饨、油炸豆腐、烧鸡卤蛋的也还不少。明珠买了两包五香瓜子儿,递给伍次友一包,道:“大哥,咱们到里头瞧瞧。”伍次友问那卖瓜子的老汉道:“老人家,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乌龙镇。”老汉热情地答道,“说来这里比县城还要大些,从这头到那头走起来得半个时辰!”

  “日子可过得?”明珠问道。

  “松活不了什么,”老汉叹道,“有钱就过得,没钱便过不得。”

  这话等于没说。二人相视一笑,拿了瓜子儿边吃边走,想着到镇南头遛一趟再返身回来,也就到安歇的时刻了。

  走过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没什么看头了。伍次友便道:“天寒上来了,咱们往回折吧。”明珠点头正要答话,忽然听得西街一阵筝声,切切嘈嘈传入耳中,这声音,在这深秋昏月的夜色里悠然地荡漾在苍穹中,倒显得格外清幽。明珠道:“像是在唱河南坠儿书,一向闻得坠子以南阳、邓州为最,不想这里也竟有抓筝的好手!”便一把扯了伍次友,从街心向西来寻弹曲儿的所在。

  行了约莫半箭之地,果然见前头一座茶肆,门面只有两间,里头打通了做书场,齐整放着六七张八仙桌,坐着三十几个人在喝茶听书。书台上一老一少,老汉是个瞎子,拨弄三弦伴奏。这少的是个年轻女子,素衣淡妆,手抚长筝边奏边唱道:

  三国以来战事不停,曹阿瞒势倾天下,要争朝廷。有一个皇叔,字称玄德,下南阳三请诸葛起卧龙……

  明珠一听便知,书帽刚过,这才开始正篇,便悄悄在后边拣了两个位子坐了。伙计上前沏了两盅茶来,又将一把瓷壶放在他们面前道:“每位制钱十文,你们只管喝,我给你们续水。”

  明珠笑道:“好!”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角子丢给伙计,“赏给你!”那伙计点头哈腰连连谢赏,不一会儿又递上两条拧干了的热毛巾,“请你二位爷用巾!”

  明珠却不答言,两眼直瞅着书台。伍次友摆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们还要听书呢!”又转脸对听得发愣的明珠笑道,“这词儿也还不俗,你倒一进场就入了神。”明珠用手轻轻拉伍次友道:“大哥,你瞧这妮子像谁?”

  “唔?”伍次友留神瞧道,“看不出来。”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伍次友再细看,虽与翠姑一样眉黛春山,目传秋波,眉宇间却无翠姑的英煞之气,断断乎不像翠姑。他叹一口气道:“兄弟这叫结想成幻,我瞧着倒像——”话犹未终,明珠一笑道:“大哥这一说,我又瞧着不像了。”

  下头的书是《三国志演义》里头的《群英会》、《祭东风》二折。虽然套子极熟,无奈这一老一少时紧时慢,说一阵唱一阵,时而歌如裂石,时而叹似长咏,确有摄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场都无一人先退。伍次友叹道:“这么个小地方,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老人手里反拿了小铜锣上来收钱,不少人便拥着往外走。只前头几个人随便赏了些铜子儿,有几十文的样子。老汉方正在叹息,明珠上去,将五两一锭的银子轻轻放了进去道:“这银子给姑娘换一身行头吧,单唱得好是不成的。”

  此时客人已将走尽,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两个万福,千恩万谢说了一车好话,才过去收拾场子。明珠兴致已尽,拖了伍次友正待要走,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大汉,胡子长得像刺猬一般,袍角撩起扎在腰间,瞧也不瞧伍次友和明珠径自走至书台前,狞笑道:“今晚捉了个大鳖,发财呀!”便拿银子,斜眼瞧瞧明珠,扔起半尺来高又接在手里,掂了掂揣进怀里。

  老人已听出了是谁,忙作揖,低声下气地赔笑道:“二爷!这点银子是二位客官赏小女做行头的,挣了钱来,还不是你老的?这一次……这一次……”他结巴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那女子却一把拉回老人道:“爹!甭说啦,有口气还暖暖身子呢!”

  伍次友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上涌。明珠见伍次友要上前理论,忙一把拉住,示意听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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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2 16: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硬起来了,有撑腰的了?我告诉你,那十五亩地,五百两银子也买不来,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身边,猥亵地笑笑,伸手拧了一把脸蛋:“陪二爷玩三年,嗯?地就归你……”

  一语未终,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左脸早着了姑娘一掌,“你是什么好门头?当年比我们还贱十倍!你哥拿你妈的卖笑钱买了个官,你就张风乍翅、横行霸道欺负人!”说完拉起父亲便走,却被大汉伸手拦住。伍次友和明珠便忙上前分解。那汉子将眼一瞪道:“与你的相干,滚!”

  明珠气得面色煞白。当年在喜峰口落魄之时他也曾遇到这么一个人,吃了大亏。一看这东西便知是个恶霸,今日若要叫他逃了,还有个天理?想到这里,明珠血脉奔涌,将外头大“嗤”的一声连扣子撕开,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横目说道:“你仗谁的势,这么欺侮人?”

  “说出来吓死你!”那大汉吼道,“巡抚管不了,吏部摸不着,这郑州东西五百、南北三百里都归他管!”说着一声呼哨,从外头又拥进几个军汉模样的人,横眉立目盯着明珠跃跃欲试。老人见双方就要动手,抖抖索索地走过来劝架,姑娘见他们二人要吃亏,也从旁劝道:“客官犯不着和他们生气,赶紧去吧!”

  明珠此时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势力大,不讲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伍次友便要去,却被大汉伸臂挡住道:“怎么,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劲哪里去了?”

  “难道走也不许我们走了?”伍次友扬眉问道。一边说,一边用手拨那汉子臂膀。不料对方膂力很大,竟一点儿也没动。

  “你们有钱买笑,就无钱买气?”那大汉冷笑道,“既惹了二爷生气,就不能白去,你们得摆酒为二爷消气!”

  “这可有些不巧了!”明珠将身上一拍,突然换了笑脸道,“恰好就带五两银子,都赏出去了。我们回去取钱来,再为你消气如何?”

  “嗯,”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还像个人话!”说完指着伍次友道,“这位留着陪酒,你回去取钱来吧。不用多,二十两就够用的了!”

  明珠听了长叹一声,朝伍次友丢个眼色便拂袖而去。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斗转,过了午夜。长街上黑魆魆、静悄悄不见一人,明珠不禁有些发毛。刚向北转过弯儿,便见王参将带着十几名校尉打着火把过来——他们本已解装就寝,听得明珠二人出去,只道在庙外路旁散步,谁知到半夜还不见回来。王参将发了急,忙带人进镇来寻。此时见明珠孤身一人回来,不禁失惊道:“总宪大人,伍先生呢?”

  “碰到几个小贼。”明珠一见来人,顿时精神大振,厉声吩咐道:“去将那边茶馆里所有的人一体擒拿听我发落!”说完,只带了两个从人,头也不回向北而去。

  这边茶肆里伍次友已知明珠去搬救兵,心里托底儿,跷着二郎腿沉着地品茶,一边用目光扫视旁边横坐的五个汉子。老人和姑娘瑟缩在书台下面,脸色煞白,一语不发,不知将要出什么事。店老板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只管赔笑添茶,又命小二:“拿点瓜子儿来给几位爷嗑!”

  “要那劳什子做什么?”那二爷铁青着脸道,“叫他们出钱,到德胜楼弄一桌菜来,老子在这喝酒听曲儿!”

  话刚说完,便听一阵桌翻椅子倒的声音,王参将带着人已蜂拥而入,“刷”的一声拔剑在手,大喝一声:“通通绑起!”校尉亲兵们听得这声命令,“哗”地散了开来,两个对一个就要下手。伍次友见他们愣头愣脑的连卖唱的父女也要绑,忙喝止道:“不可鲁莽!店主、小二和这两个卖艺的无罪!”

  “你们是什么人?”大汉已被寒鸭凫水般地捆个结实,还梗着脖子问道,“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少时叫你后悔不及!”

  王参将不管他如何暴跳,一边将剑还鞘,一边道:“我是什么人和你这样的肮脏畜生说不上!带走!”

  明珠已经在关帝庙外站了,身着绛红截衫,辫子盘在脖子上,手里按一柄宽面大刀,踱来踱去地等人。煞像个山大王派头!几个军校也都是便衣,执着明晃晃的火把随便站在阶上。伍次友差点没笑出来。

  “你捉我两个鳖,我捉你五个王八蛋!”明珠一见大汉,就着火光走下阶来,用手点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叫什么名字,敢这么欺人?”

  大汉见拿他的人中有军官,又见这个阵仗儿,顿时毛了,期期艾艾地说道:“大王不必动怒,有话好讲!在下冯应龙,仅有几分田产,如要盘缠,放了这位兄弟,让他回去取……”

  “好啊!”明珠格格一笑,上前用刀割开一个厮仆的绳子道,“去吧,你要弄鬼,瞧他的模样!”一边笑嘻嘻地来到被绑的那人跟前,手起刀落,“噌噌”割下两只耳朵来,掼在地下。“你回去拿三千两银子来!”伍次友不料明珠下手如此之狠,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那大汉见状,越发信实了是强盗绑票,便递了个眼色说道:“你回去告诉老太爷,就说有朋友急需三千两银子,快点拿来。要是不够,去找大哥拆兑几个,听见没有?”那人只回一声“喳!”一溜烟儿去了。

  “你拿我做强盗!”明珠见厮仆已去,哈哈大笑,对伍次友道,“他倒以为兄弟是强盗!”又扭过脸对冯应龙道,“我却是个官呢!”便吩咐人扛出肃静回避的牌来,对瞧热闹的人大声说道:“我已访知,这冯应龙是乌龙镇一霸。你们且回去,明日在这里放牌告状,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

  不料百姓们一听这是官,倒面面相觑,窃窃私议一阵,便一齐跪下道:“这位冯老爷并非坏人,求大人开恩放了他吧!”说着,便叩头。

  这一求情,不但校尉们吃惊,明珠与伍次友也是大出意外。冯应龙此时将头昂起,得意洋洋。明珠见他这副样子,冷冷一笑道:“好一个‘老爷’,原来还是个官!你是个什么功名,把这一方百姓欺压成这个样子?”

  “郑州守御所千总,”冯应龙将眼一翻道,“怎么样?”

  “既为千总,为什么不在郑州,到这小镇上来做什么?”

  “我请假回来养病。怎么,不准?”

  “哼哼!你养的好病!”明珠见他刁顽,咬牙笑道,“你为何抢夺这女子的五两银子?”

  “他家买我十五亩更名地,应交五百两银子,拿了五两你就大惊小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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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御所千总是从五品,明珠倒有些犯踌躇。此时听他话中有隙,疾声问道:“更名田是前明遗地,统归了朝廷,卖钱应归朝廷,你怎敢擅入私囊?你什么时候到的差?”

  “前年到差。”冯应龙拣着容易回答的说道,他有些烦躁。“你是个什么官儿?”

  “忙着问我做什么?”明珠冷冷道,又问那父女二人,“这地你们几时种的?”

  老汉畏缩着未敢回答,那女子早瞧出明珠极有来头,忙跪下答道:“顺治十年我们家逃荒到这里,种了十五亩田……原来是前明福王爷的地。这个痞子前年仗他哥哥的势保了千总,硬说这地要缴五百两银子……朝廷的正项钱粮都难得完起,到哪里寻这些钱来填这无底债?……交不出利钱,他就拉我哥哥做了营兵,我爹出来拦阻,两只眼都叫他们打瞎……”那姑娘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

  “明珠兄弟,”伍次友在旁低声道,“这人着实是个民贼,决不能放他过去!”明珠点点头,又道,“姑娘,你大胆讲来,都由我来做主!”

  “何用我讲!”那姑娘指着跪在地下的老百姓道,“他们都是见证人,叫他们说说。前头县里何大老爷是怎么死的!”见没人敢搭腔,姑娘哽咽道,“都怕他,我说!何老爷康熙六年当郑州知县,出告示叫百姓缓交更名地钱——我们等了多少年,碰到了这么一个好官。他冯应龙和做郑州知府的本家哥子冯睽龙沟通了,就在乌龙镇摆宴请客,何老爷当夜就暴死在路上!何老爷灵柩返乡没钱,还是乌龙镇穷人悄悄兑钱交给何公子的——你们都哑巴了?怎么不敢讲真话?”

  此事至关重大,无人敢搭腔,寒夜里关帝庙前死一般寂静,只远远听得夜猫子凄厉的叫声,人人心里打冷颤。明珠心知,如不显示身份,终难问明此案,便吩咐道:“天倒冷上来了,取圣上赐我的黄马褂来!”这一句话在旷野中显得极其清亮,惊得冯应龙浑身一抖,老百姓更是目瞪口呆。

  少时,鼓乐齐鸣。明珠上穿黄马褂,下露江海袍,头戴红顶翠翎帽。随从们从庙中抬出两块石礅来,让伍次友分厢坐了。镇上百姓听得外头半夜里乐声阵阵,来的人越发多了。穷乡僻壤的平民,没有见过这等势派,一齐叩下头去齐呼:“青天大老爷!”

  一语叫得明珠心里暖烘烘的,他徐步下阶双手齐挽道:“父老们都请起来!”又转脸对冯应龙道,“你不是问我身份么?本宪乃当今天子驾前一等侍卫,左都御史明珠,奉圣上钦差去西路公干,今夜路过此地,访得你的劣迹,要为民除害!”

  几句话一说,下头百姓们一阵欢呼,雷鸣般齐吼:“皇上万岁!万万岁!”冯应龙面如死灰,早瘫软在地。

  明珠越发精神抖擞,指着冯应龙道:“我诛尔如同猪狗一般。”又对百姓道,“你们有何冤情,尽可告他,本宪为你们做主!”百姓们至此雀跃鼓噪,纷纷向前诉说冯应龙的罪恶:单是为吃更名田的昧心钱,就曾逼死十三条人命,更不用说他抢占民女、擅虏男丁、圈地霸产的劣迹了。直到天明,才将主要罪行搞了个水落石出。

  “请天子剑!”明珠一声高叫,伍次友忙起身回避。只见两个校尉一头抬着一个木架出来,上边端端正正插着一把金龙蟠鞘、牙玉嵌柄的宝剑。将宝剑放在阶前供奉,明珠不慌不忙倒身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起来对冯应龙道:“单凭你这十三条人命,就死有余辜!”转身吩咐校尉:“我奉圣命,代天巡行,今日要在此清除民贼,尔等侍候好了!”

  校尉们听得命令,齐声高呼:“喳!”随着呜嘟嘟一阵号角响,咚咚咚三声炮鸣,明珠将手一挥,两个校尉走过去,将冯应龙夹起拖前几步,手起刀落,“嚓”的一声,早已人头落地。至此,明珠方觉恶气去了一半,指着冯应龙的几个帮凶道:“你们怎么说?”

  那三个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两手反缚,只是磕头如捣蒜地叫:“只求老爷剑下超生!”明珠发狠,还要再下狠心,伍次友在旁悄悄道:“这几个人罪不该死,开导他们几板子就够了。”

  “好!”明珠大声道,“拖下去,一人四十大棍,叫他们永世记住今日!”

  老百姓几年来冤怨之气一日得伸,一个个举目望天称谢。有的念佛不绝,有的围过来打听明珠官衔,有的围着瞧热闹,还有穷极无赖的,便去翻冯应龙尸体寻银子。一直乱到早饭时才各自散去。伍次友又拿出三十两银子,打发那卖唱的父女。

  “痛快!”明珠返回大殿,在神桌旁一坐,摘掉大帽子,仰头将一杯凉茶饮下,“不想昨夜我们兄弟合演了一出《乌龙镇》!”说罢哈哈大笑。

  “兄弟,你有失于计较之处!”伍次友忽然道。见明珠诧异,便道,“没有口供,也没得画押,”沉吟一刻又道,“他的哥哥又是知府,今日必来为难,你要处置得当才是。”

  “就凭他兄弟合谋毒杀何某职官,还敢来向我追问有无口供?”明珠笑道,“这不妨事,冯睽龙今日不来明日必来,您就瞧兄弟的。——我放那个人去,就是叫他报信儿的。只怕他不来,打起笔墨官司,倒麻烦了!”

  “这我知道,便打官司也是你准赢无疑。”伍次友慢慢说道,“我是说,兄弟宦程正远,今后遇事要更有静气才好。”

  这确是金玉良言,明珠心中十分感佩,忙道:“兄弟记下了。”

  这时日上三竿,吃过早点,明珠索性放出牌示,说要在此逗留三日察访民情。昨夜杀人的事已轰动了全镇,百姓们扶老携幼拥到镇北来看,一座破关帝庙前,赛似逢会一般。明珠派了人提着大锣,一边敲着一边叫道:“钦差大人在此落轿三日,百姓有冤状申诉,到关帝庙直呈啰!”

  正嚷着,前头人流忽然让开一条甬道。一乘四人蓝呢轿颤悠悠地抬过来了,前头仪仗牌示一律不用,只几个衙役用手推着人群为轿子开路。原来是郑州知府冯睽龙到了。

  他原是昨夜得报,自己兄弟冯应龙在乌龙镇被土匪绑票,便去营里火速点了二百名士兵,亲自领队前来剿杀。到了镇里他才打听到竟是钦差驾到,这才忙不迭将兵丁从人等打发回去,自乘轿子来见明珠。百姓们本来摩拳擦掌,三五成群商议着要推举士绅叩见钦差,见他来了,便都停住,呆呆地望着他径往关帝庙而去。

  明珠正与伍次友在大殿上高谈阔论,忽见一校尉进来,递上手本履历道:“郑州知府冯睽龙请见总宪大人!”

  “叫他进来!”明珠收了笑脸吩咐道。伍次友说道:“你们官员公事拜会,我是百姓,回避了吧。”明珠忙道:“这又何必?他是个什么物儿,要大哥回避!”

  正说间,冯睽龙已进殿内。伍次友留神看时,此人五短身材,方正面孔,一脸精悍之气。那冯睽龙一边报说姓名、职务,仰着脸将两只马蹄袖“叭”地一甩,按府厅见督抚的仪节行了庭参礼。照规矩明珠是该亲扶免礼的,但他却端坐不动。冯睽龙便不肯再行拜礼,两个人心中早已存下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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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08: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坐献茶!”明珠冷冷吩咐道,故意又问,“足下便是郑州知府?”

  “不敢,”冯睽龙躬身答道,“廷寄早已接到,却未料到钦差大人来得如此之速,未及迎候,乞望恕罪!”说着话锋一转问道:“大人昨夜请天子剑诛杀敝府冯应龙,但不知他身犯何罪?”

  明珠不料他竟胆敢先发制人,怔了一下答道:“兄弟杀他,自有可杀之理。怎么,我斩他不得?”

  “不是这等说。”冯睽龙挺起腰来,“冯应龙现是五品职官,又值奉命催科交纳更名地银两,并非不法之徒。大人就是杀了他,也须有个交待,不然卑职无法回上头的话。”

  “百姓饥苦已甚,哪来的银两缴纳更名地钱?本大臣已拜折奏明圣上,请旨一概蠲免!”

  “请旨归请旨,蠲免归蠲免,”冯睽龙昂声应道,“现今既无旨意,足下便有擅杀职官之罪,卑职不能不具折严参!”

  伍次友忽然哈哈大笑道:“毒杀前县令何某,逼死十三条人命,也是奉命而行的么?”

  “什么何某,什么十三条人命?”冯睽龙毫不示弱,“我自与大人回话,你是什么人?”

  “他问就问了,是什么人也不劳你相问!”明珠大怒,“来,撤座!”便有两名校尉上前,将冯睽龙一推一个踉跄,抽去了条凳,又听明珠接着吩咐:“革去他的顶戴!”

  “慢!”冯睽龙十分刁顽,两手一张大喝一声,“哪个敢?我是西选的官!”

  “西选”是指平西王吴三桂选派的文武官员,这些人并不受朝廷吏兵二部的节制。吴三桂拥有五十三佐领大军和一万余名绿旗兵虎踞云南,一举足则朝野震动,便是康熙也要让他三分。明珠不禁蹙额为难。但事到其间,实无转圜余地,面子上也真是下不来。心一横又复大喝:“狂奴!平西王难道大过朝廷?擒下!”校尉们一拥而上。冯睽龙犹自挣扎大骂,气势汹汹地向前扑来。明珠就势从架上抽出宝剑向他心窝里猛地一戳,直刺出后心半尺有余!伍次友不禁闭上了眼睛。

  冯睽龙兀自后仰前合地不肯倒下,双手捧着胸前剑柄,口中出血,吃力地道:“你……你……好毒哇!”

  “无毒不丈夫!”明珠笑道,“杀你不冤,百姓欢喜!也省得你我再打笔墨官司。”说着将剑猛地一拉,顿时血流如注。冯睽龙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连腿也没蹬一下就咽了气。冯睽龙带的从人见此惨状,个个面色如土。王参将瞧着这一风流文雅的书生,竟如此手狠,也是暗自心惊。

  明珠若无其事地从怀中抽出一方丝绢,揩拭了宝剑上的血迹,说道:“痛快痛快!一日一夜为民连除两害,圣上于我必有褒扬!”

  众人退下之后,伍次友惊魂方定,对明珠道:“贤弟,我倒不知你竟具如此才略胆气,相形之下,愚兄只算得腐儒一个!”明珠笑道:“我哪来的什么才略胆气!这点神气还是跟着圣上听大哥讲授经史而来的。大哥是圣贤之人,述而不作,小弟手屠此獠,便入了下流了。”言毕微笑,伍次友却默默不语,半晌方道:“只是下手也太狠了些儿,君子不近厨么。”

  “手不狠,何来的天下?”明珠笑道,“这都是读书心得。此次擒鳌拜,若非小弟献策,于毓庆宫顶布下金丝网,饶是虎臣兄才艺绝伦,只怕还要多费周折呢!”

  伍次友和明珠在乌龙镇盘桓了三天,又细细将二冯的罪状依律补了文书,才拜发奏折,六百里加急递京,请旨处分。一切办理完毕,伍次友便要沿黄河故道东去。明珠挽留道:“也许朝廷降旨处分我呢,大哥便忍心要去,再等几日何妨呢?”伍次友心里也悬着这件事,不得清静,索性便再住几日。

  第六天头上,诏令下来了,一份明发,一份廷寄。

  伍次友看了明发诏谕后笑道:“这一道恩旨,蠲免了更名田的钱,真是功德无量!圣明如鉴,天下从此可以昌盛归化了!”

  明珠道:“大哥先别高兴,我们再看看这廷寄,这是对小弟的处分了!”拆开看时,更是喜不自禁。原来是康熙亲笔朱批,前面复述了明珠自请处分的话,后面的朱批写道:

  据该御史不经请旨诛戮职官,本应酌情惩处以伸国家明令。念其剪暴于俄顷,诛逆于初萌,其初志可佳!着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询吏情,细细具折奏朕。所请处分免议。

  看到这里,明珠惊喜叫道:“大哥,圣上还问及你呢!”伍次友忙看时,只见后面还有几行小字:

  伍先生东行否?甚念。如未行,可致朕意。天已寒冷,望他一路上多加保重,汝可委派两名得力人伴送至皖,朕已下诏安徽巡抚接待,切切。

  明珠十分感动,道:“圣上还是念念不忘兄长!”伍次友也不答话,两眼泪汪汪地拜了诏书,立起身时,袍袖尽湿。

  第二天,兄弟二人终于分手了。黄河大堤上寒风凛冽,沙尘漫天,二人长辫在脑后飘动,沙浪如流在风中荡来荡去,缕缕茅草和细细的柳丛在风中摇摆舞蹈,嘤嘤而泣,似为离人倾诉离情。两个人执手对望,久久没有言语,伍次友忽引吭高歌:

  君将行,我将住,西望烟锁长安路。

  沙径徘徊古黄河,飘萍今夕是何处?

  流风回袂叹苍茫,直欲奋剑向天舞。

  嗟乎,君不见古之燕赵悲歌士,仗剑西行不反顾!

  努力明德有会期,长酹江月奠终古!

  吟罢含泪笑道:“兄弟,咱们就此分别了!”

  明珠放声大哭,拜倒在地。伍次友也怕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三人四骑头也不回地去了。明珠登堤了望,直到不见他们身影,方命起程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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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09: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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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09: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1-4-27 14:41 编辑

第二卷、康熙大帝·惊风密雨


                                                          第1章 傅宏烈戴罪赴京师 周培公仗义救弱女

  中午时分,一艘官船迎着凛冽的朔风,在漫天大雪中缓慢地驶入天津码头。一个船工浑身是雪,掀开厚重的棉帘进舱禀告,天津到朝阳门一带水路封冰,大家只好弃舟陆行入京了。

  这船上共四名乘客,潮州知府傅宏烈带着两位满口京话的笔帖式,另一个是个年轻的举人。这人两道八字眉分得很开,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正跷着二郎腿从舱窗中饶有兴致地瞧着外面码头上的雪景。他穿得相当单薄,只一件打了补丁的蓝粗布夹袍,也没戴帽子,和对面显得多少有点疲倦和衰老的傅宏烈比起来,看上去精神得多。

  年轻举人名叫周培公,字昌,荆门人,因入京会试,没了盘缠,在德州卖字,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邀上船带到了天津。八天来的水路同行,两个人天上地下、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无所不谈,已成了忘年交。周培公听了舟子的话,见傅宏烈锁着眉头不言语,便笑道:“这有什么犯难的,陆路便陆路,古人细雨骑驴过剑门,我们津门古道策马而行,不也挺有诗意?”

  傅宏烈转脸看看坐在一旁的两个笔帖式,也都是神色黯然,便苦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包碎银,大约十两的样子,轻轻推到周培公面前,说道:“培公,下舟我们就不便同行了。这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不过你还是带上,聊作补缺……”

  “为什么?”周培公惊讶地问道。

  傅宏烈叹息一声,勉强笑道:“路上怕你担惊,一直没有相告,别看我坐着杭州将军的大官船,这么阔绰,其实我是刑部锁拿的犯官,入京领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铁锁锒铛的,再带上一个你,像什么?”

  “真的?”周培公大吃一惊,因为虽同船八日,压根就没听傅宏烈有半句话涉及此事,两个笔帖式在他面前也是毕恭毕敬。他还以为这个学问渊博的中年知府是入京升迁的呢!略一迟疑,周培公才回过神来,急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真的。”一个笔帖式说道,“我们两个都是刑部衙门的人,奉了部文锁拿傅大人入京问罪。傅大人上折奏请朝廷撤去三藩,得罪了平西王吴三桂,被平南王府拿了,本来要在广州就地处决的,朝廷却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议处。这官船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图海将军特意关照杭州将军妥为护送的……”

  “兄弟,”傅宏烈一路听周培公不遗余力地攻讦吴三桂,早已认他是知己,见周培公气得发呆,便笑道,“一路听你高谈阔论,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国家正在用人之时,万不要自弃。本想给你写封荐书,只是我眼下处境,不但无益,还怕招祸,兄弟你好自为之。”

  “好吧。”周培公双手将银子轻轻推回,点漆一样的目光深情地盯着傅宏烈,说道,“我们就要分手。八天来的倾心交谈,周某永世难忘。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不过这银子我不能要,你吃着官司,比我更要钱用……”傅宏烈听着,心里一阵难过,眼圈不禁有些发红,只低声道:“恐怕未必用得着了……”

  天威难测,凶多吉少,傅宏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一时间,舱里变得沉寂下来,外边雪落在舱板上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惊之余,已经冷静下来,闪着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问道:“图海与大人是故交知己?”

  “原先也不相识,”傅宏烈说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贬到潮州,我们相处一年。此人是很有肝胆的。我们又都和吴六一要好,吴六一调任广东总督后,荐图海做了九门提督,兼管步军统领衙门,才回京没有多少日子……”说罢又叹一口气道,“可惜,六一兄一到广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下场。”

  周培公听了,眼珠一转,突然一笑,俯下身子对傅宏烈说道:“不闻李青莲诗乎?‘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料皇上圣明,必不肯轻戮贤良,大人此行,看来是有惊无险!”

  傅宏烈几天来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虽然谈锋极健,却从不肯妄言。他对吴三桂、耿精忠和尚可喜三藩的割据势态、军事经济情形的了解,都有很独到的见地。看来,他说这话并不像单单为了安抚自己,遂笑道:“培公这话又是出语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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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3 09:54:02 | 显示全部楼层
  “大人,这只是想当然。”周培公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吟着说道,“日前我们闲谈,大人言及皇上近日下诏令三藩入京觐见,以学生看,和大人的事连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见傅宏烈和两个笔帖式对视,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客大欺店,朝廷岂能容他们胡为!道理我们已经探讨明白,天下只有一个,不容二主并立,天心、民心、国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说着,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并不是一个一文莫名的穷举人,而是一个国家重臣廷对奏议,“从来朝廷撤藩,有三种办法,或如高祖游云梦,车前力士擒韩信;或如汉平七国之乱,明诏硬撤,不惜一战;或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筵桌上一席话,天大的事化为乌有——现在朝廷既召三王同时入京,看来是要用这种办法的了。”

  傅宏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说道:“不过,圣上下诏锁拿我的谕旨说得很清楚:让刑部大理寺从重议处。事情未必就那么简单吧!前汉主张撤藩的晁错,不也被……”

  “千古艰难惟一死——邓汉仪可谓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当局者迷呀!你在广州已经判了死罪,还怎么个‘从重’处置?锁拿进京,显然是皇上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还要升官呐!”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个笔帖式见周培公说得如此笃定,有些不服气,忍不住问道。

  “国家岁入三千七百万两银子,”周培公调头一哂,不屑地说道,“吴三桂独自拿去九百万,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万——不算别的账,仅此一条,假如是你家奴才,你能不能容他?”说罢,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一气饮干,向傅宏烈道,“傅公,几日同舟,真是三生有幸。你的道德文章,培公已经深悉。今日别离,我有一言进谏,不知可肯见纳?”傅宏烈忙拱手道:“请讲!”

  “观君相貌、量君才学、聆君言谈皆不愧为国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用心太死,用情过痴,谨防要吃朋友的亏。”

  傅宏烈一怔,一时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忙问:“为什么呢?”周培公道:“你请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吴三桂何从得知?”傅宏烈听了半晌没吱声,摇摇头道:“虽说是密折,也有四五个人知道,只有一个汪士荣虽在平西王麾下任职,可他却是我的八拜之交,难道……”

  “几日来大人经常赞誉汪士荣,我只恨无缘相见,岂敢多疑?”周培公爽朗地一笑,说道,“君子处世之道,在于守中而不务外。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今日一别,相见无期。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进,必定报答大恩!就此分手了!傅公保重,保重!”说罢,身子一躬便钻出了船舱,飘然上岸。傅宏烈忙不迭奔出舱来,口中呼唤道:“培公,培公先生……带上这银子……”

  周培公站在码头边的缆石柱旁,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头上,钻进脖子里;狂风将夹袍下摆撩起老高,却不见他有瑟缩畏寒之态。见傅宏烈和笔帖式追出舱来,只拱手说道:“大人请回,二人请回,再会吧!”说完,便踏雪漫步而去。

  傅宏烈眼看着周培公消失在雪光中,才怅然入舱,对押解他的两个笔帖式说道:“请上刑具,我们也上路吧!”

  周培公沿途卖字卜卦,直到正月十四才来到京师,远远见灰暗高大的帝京堞雉矗立在荒寂无人的雪原上,他的心不禁激动得噗噗直跳。这个破落世家子弟,虽然才二十五岁,已是历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人了。他的父母在顺治七年那场可怕的瘟疫流行中相继去世,家产田宅被本家族叔侵占一空,只有祖上传下的三大架书存了下来。见周家族人兀自不能容这个孤儿,奶妈龚嬷嬷便将培公接了家去,却让儿子去当兵吃粮,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周培公天分甚高,到十五岁上,什么亢仓子、韩非子、管子、墨子、老子、鬼谷子……二十四史并《太公阴符》、《奇门遁甲》、《孙子兵法》及各类经史之书就读了个饱。龚嬷嬷见他如此出息,索性把自己纺织攒积下来的钱兑了银子,供他出去游学。断断续续在外十年,到康熙八年,应考府试、乡试连战皆捷,此时龚嬷嬷头发已是雪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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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傅宏烈戴罪赴京师 周培公仗义救弱女


  中举之后,见龚嬷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周培公便不想再考了。他揣着诗文投谒当地有名的硕儒、士绅,到省拜会藩台、臬司的达人贵官,想谋一个差使。无奈他既无名师推荐,自己平日名声也甚平常,人家面儿上倒挺热乎,心里却瞧不起。这事被龚嬷嬷知道后,老太太竟捶床大怒:“你竟是越大越不成器!为你读书上进,你大哥荣遇出去当兵,受的什么罪?怎么你出去浪荡十年,挣了个举人就想趴窝儿?俗话说,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你却卖给我这样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婆子?没出息!我要的是敕封诰命——你到京城向皇上给我讨来!”如今真的见了这巍巍帝阙,周培公如何能按捺自己的激动心情?

  他怀里还揣着一封信,是在山东讲学的伍次友写给左都御史明珠的荐书,听说这个收信人已经升迁为吏部尚书。这封荐书有没有用处、有多大用处,周培公并没有好生想过。他想,淮阴侯韩信当年归汉,怀里也揣着张良的荐书,直到汉高祖拜他为将时才拿出来,那才是丈夫自建功自立业的气概呢!因此,周培公并没有怎样重视伍次友郑重交给他的这封书信。

  周培公摸了摸荷包,那是他离开荆门前夜,龚嬷嬷在灯下一针一线替他做出来的,做工并不好,他却当做宝贝一样。里边还有两枚罗汉钱和三十几个“康熙”铜子儿,省吃俭用也仅够三天度日。可是此时离三月春闱还有五六十天,这段日子怎么过呢?思量移时,周培公决定找一座庙撞斋吃,便打听着住进了近郊的法华寺。

  其时正是正月元宵佳节期间。康熙八年山左山右秋季大熟,又废止了圈地,实行了更名田。一等公遏必隆从芜湖、苏、杭漕运北京数百万担粮食,历来闹春荒的直隶、山东,今春斗米只须三钱银子。物价平准、天下无事,北京过节昼夜金吾不禁,百姓高兴,正月花灯竟足足闹了七天。法华寺住的十几个举人和因漕运不通没有返回江南的盐商日日轮流做东,花天酒地,吆五喝六,把个清净佛地翻成了酒肉道场。周培公耐不得这般俗气逼人,见外头雪霁放晴,便不再写诗作画,决定到街头观览一下京华风物。

  走出庙院,外面景致果然热闹。西苑和潭柘寺的高跷、龙灯、狮子、旱船、河蚌、鹤鹬……叮叮哐哐地敲着锣鼓,都涌到前门和琉璃厂一带,什么跳喇嘛、大头人、打莽式、走彩绳的,还有扮演着戏文里的各种人物,一队队吹吹打打招摇过市。人流摩肩接踵、挤挤拥拥,夹着唱秧歌的、跳鲍老的、卖粉团的吆喝声,孩子们惊叹欢呼的喊叫声,被挤倒了的咒骂声、哭声、哄笑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汇成一片,搅在一起。平日不出门的妇女也耐不得寂寞,七大姑八大姨的相约出门来瞧热闹儿。不过她们的心思比男人们细密得多,有的到城隍庙捐香火钱祈佑降福,有的到观音庵求子,有的到琉璃厂小贩们那里花几个铜子儿买上几颗金鳌玉石狮子牙——一种蜡制的兽牙——投进附近专设的炭火盆中看着它们烧化,据说这能确保她全家终年不患牙疼病。

  周培公随着人流推动,来到了正阳门,不禁被这里的热闹看呆了:几百名妇女,个个挤得披头散发,眼泪汪汪。有的挤掉了鞋子,有的到中途被顶了出来,一窝蜂儿去摸正阳门上的大铜钉。被挤出来的妇女们,有的怨天尤人,有的眉开眼笑,孩子们有的哭,有的闹,有的攀着妈妈的脖子叫着“回家”。

  周培公看了半日,揣度不出其中奥妙,便问身旁一个老翁:“老人家,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命地挤什么?”

  “她们在摸福气。”老人似笑不笑地说道,“谁能一连摸到七个铜钉,全家终年平安……”

  周培公不禁一笑:那凉凉的、圆润光滑的大铜钉帽居然有这么大的法力!他还不知道。这些妇道人家在为自己父母、丈夫和子女祈福时,有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坚韧精神。被挤出来的,哭归哭、骂归骂,不摸到七个,她们决不肯离开这个地方。有的妇女索性赤了脚,把孩子放下,请人照看,挽发捋袖地又挤了进去。周培公不禁好笑地说道:“皇上的大门就这么神!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挤呀!只要大家挨着个儿来,天不黑就可摸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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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嘛,往年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一旁搭腔道,“不过,今年不同了,一会儿平南王爷和靖南王爷要从这里入宫觐见,一戒严就摸不成了。”

  平南王是广东的尚可喜,靖南王是福建的耿精忠。召见三藩,怎么只有两王入京?周培公不由想起了傅宏烈,心里格登一下。忙问道:“平西王没有来?”

  “这就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听说是告病了。”

  周培公想再问,忽然人群乱成一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哭骂着揪扯住一个中年妇人从人群里连撕带打地挤了出来。那中年妇女一边躲闪,一边嘻嘻笑着,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又何必呢?免得了碰着挤着了一点?”旁边的妇女们见是这么一回事,有的便来相劝。不料那姑娘乘那人不备,猛地蹿上去,一把扯去那妇人头上蒙的葱绿巾,高声喊道:“你姑奶奶小琐今儿个豁出去了,叫大家看看你这下流胚!”

  人们一下子呆了,原来是个汉子!

  “不要放掉他,问问他叫什么?”周培公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谁在放肆?”那汉子歪着脖子搜寻了一番,相了相周培公,一步一步逼将过来,狞笑着道:“你他妈是哪条裤裆里的货色?你知道她是谁?爷又是谁?”

  周培公十指捏得山响,冷笑一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货色,这样的行径,不抵个畜生!”

  “嘻!”那汉子做了个怪相,扭脸对几个围着瞧热闹的人道,“这个穷小子,他想管我的事,哼,我乃堂堂理亲王府的总管刘一贵。你管得着爷的事吗?她欠了爷三十串,爷还要弄进府里好好儿摸摸呢——来!架起这个臭娘儿们,走!”话犹未完,周培公早挥起手掌,一记耳光掴了过去。刘一贵脸上落下五个紫红的指印,顿时膨胀起来。几个理亲王府的长随见管家挨揍,“嗷”地一声嚎叫着齐扑过来,围着周培公拳脚交加。站在一旁的小琐吓怔了,周培公一边和这些人周旋,一边对着小琐喊道:“还不快走?”刘一贵捂着脸吼道:“老子这里几十号人,能叫她走了?打!”

  一时间,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骚动起来。二十多个豪奴大打出手,在人们中间横冲直撞。人们被挤得绊倒了一片,惨叫呼号乱成一锅粥。周培公腰部遭了几记重拳,眼中金花乱舞,踉跄一步倒在地下。十几个长随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地狠踢猛打。

  “住手!”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雷鸣般的一声大吼,“都他娘的住手!”这一声大得吓人,震得这帮恶奴都住了手,转脸看时,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挤过纷纷逃窜的人群,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刘一贵问道:“你他娘的,凭什么欺侮人?”一个长随见刘一贵使眼色,冷不防从后头蹿上来,劈掌便打。那军官好像背后生着眼睛,一把擒住了,反手一拧提在怀里,“呸”地照脸一口唾沫,轻轻一送,那长随像弹丸一样冲了出去,竟接连又撞倒了两个!刘一贵见势不妙,呼哨一声,恶奴们嚎叫着狼奔豕突仓皇逃去。

  周培公从地上爬起来,见那军官正开心地哈哈大笑,忽然眼睛一亮,惊喜地叫道:“大哥,是你!”

  军官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看周培公,刹那间也认了出来,张着双手扑过来,双手抱住周培公就地旋了一圈:“是我那书呆子培弟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十年,整整十年没见了呀!”这个豪放的汉子又跳又笑,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儿流了出来。

  这位军官正是周培公的奶哥龚荣遇,从军十年,在平凉已当上了城门领。两个光屁股时就在一块儿的哥儿俩竟在此不期而遇。

  “娘如今怎么样?身子骨儿还好?”听了周培公讲述这些年的遭遇,这个粗眉大汉低垂下眼皮,神色黯然地回道:“娘还好。”周培公和龚荣遇并着肩漫无目的地走着,低声答道:“就是人老了,眼睛也不好使……”说到这里,周培公停住了脚步,瞪着眼带着怒气问道:“你已是四品大员了,为什么不回去看娘,这算孝子么?”龚荣遇低头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先在广西,又到云南,再调陕西,安定不下来呀!”

  “你这次到京做什么?”周培公问道。

  “王提督在陕西被莫洛总督和瓦尔格将军挤得存身不住,进京想请旨调防到内地来……”

  “王提督?”周培公问道,“是不是绰号叫马鹞子的那个?”

  “嗯。就是马鹞子王辅臣。”

  “我听说莫洛居官很清廉,”周培公沉思着问道,“怎么这么不容人?”他摸摸腰部,那里还在隐隐作疼。

  “旗人嘛,全他娘的一路货,汉人算倒了血霉!”龚荣遇闷声答道,说着,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出老远,半晌又道,“马鹞子脚踏两条船,吃着朝廷的,看着吴三桂的。我瞧吴三桂也不是个正经东西,我在那带兵不容易啊!——我们就住在吴三桂大公子吴应熊府里,跟我到那里去住吧?”

  “不不不,”周培公连连摇手笑道,“你已经是客,够别扭的了,再带了我去,像什么?我天性疏懒,不耐烦和吴大公子这样人打交道。”

  当下二人亲亲热热说了半天话,又一同到聚仙楼吃了一顿饭,龚荣遇又拿了一张五十两一张的银票给周培公,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相约于王辅臣回陕前再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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