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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闲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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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31 14:20: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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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4:32:4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太皇太后刚走,康熙便对苏麻喇姑笑骂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跑去叫了太皇太后来,排场了朕一顿。”苏麻喇姑见殿内没人,便也不拘形迹,笑回道:“万岁爷金口玉言,倒说话不算数,原说今儿个谁也不见,冷不丁儿一大早便出去见那丧门神,想想我能不怕?”

  康熙一脸得意之色,笑道:“昨儿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我身为天子,吓得不敢见臣子,岂不越发助他的气势?”“那也要告诉一声儿!”苏麻喇姑道,“也好有个防备,小魏子也不在跟前,手边一个得用的人没有……皇上也忒冒失了!”

  二人正说着,小毛子捧着茶盘进来。康熙端起来呷了一口,忽然想起苏麻喇姑曾说到过这人在茶库里斗讷谟的故事儿,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来不是在茶库里侍候么?”

  小毛子正待退下,听得皇帝问着自己,忙将茶盘往腋下一夹,后退一步跪下道:“奴才钱喜信,不过人家都叫我小名儿‘毛子’。——原来在茶库做事,托万岁爷的福,苏大姐姐抬举我现在做了头儿。”

  “你就叫小毛子好了,”康熙道,“这比你原来名字好得多!”

  “喳——”小毛子忙叩头,大声道,“奴才自今儿个起叫小毛子,姓‘小’,叫‘毛子’!”

  本来非常平淡的事,小毛子却如此回答,旁边的苏麻喇姑忍不住“噗嗤”一笑,忙又止住。听康熙又问:“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听说你很有孝心,好好儿当差,赶明儿告诉内务府,叫他们再给你换个好差使,不长进的毛病儿也就改了。”

  “万岁爷高兴了多赏小毛子几个就有了。在这儿可以天天见到万岁爷,哪有比这更好的差使!”小毛子睁着虎灵灵的眼睛说道,“靠老天神佛保佑,万岁爷大福大寿,四海兴旺,永世太平,万民称颂!”

  这些话,有的是小毛子从俗家年帖子上看来的,有的是从茶馆说书先生处听来的,也有的是从臣子奏事时鸡零狗碎抓来的,将它们强捏在一起,听上去不伦不类,他却说得极为流利。康熙憋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苏麻喇姑拿手帕子捂了嘴,也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制。

  小毛子倒愣了:“万岁爷,奴才没说对么?”

  “不错不错!”康熙大为高兴,“你说得很是。婉娘拿五十两银子赏他!”

  待小毛子谢赏出去,康熙对苏麻喇姑道:“这孩子很有趣也很有用,你要多关照他!”苏麻喇姑忙躬身答道:“是。”

  “还有。”康熙迟疑了一下才道,“过几日抽空儿,你该去瞧瞧翠姑,问一问她的身世,和洪承畴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回来奏朕。”

  自白云观火烧山沽店之后,康熙与鳌拜君臣之间表面关系有了很大缓和。鳌拜依旧是称病,所以不隔三日五日,康熙必命张万强等送一些参、蓍、茸、桂之类的名贵药材赐给鳌拜;鳌拜封了送上来的黄匣子,里边批的奏章,也总要加上一句“所议当否,伏惟圣裁”,表示客气。

  但暗地里,二人都已心知,君臣之缘已尽,都在加紧准备。召见鳌拜之后半个月,鳌拜送上来一份奏折,弹劾五城巡防衙门的冯明君玩忽职守,导致西海亭子失火,着降调两级,暂署九门提督府军务。九门提督吴六一另行议叙。

  “来了!”康熙在乾清宫看了这个折子,心里又惊又兴奋。不动声色地袖了折子回养心殿找苏麻喇姑商议。

  “先驳下去,”康熙道,“冯明君显然是他的私人,把九门禁卫的职事交给他,那还了得?”

  “小魏子说过,这事儿索额图和熊赐履他们议过,何妨找他们来问问?”苏麻喇姑瞧着奏折,蹙眉答道,“或者就把这姓冯的交部议处!”因近在眼前,康熙惊异地发现苏麻喇姑额上已有细细的皱纹。

  “不成!”康熙断然说道,“索、熊二人太显眼,一召进宫众目睽睽,不大妥当。交部更不成,吏部是济世在那儿,议也是这,不议也是这!”

  “那就留中!”苏麻喇姑细思量也觉有理,但鳌拜出题太刁,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先压几日再说。”

  “不出三日,”康熙起身绕室徘徊,“鳌拜必要追问留中何意,朕何以答对?”

  “我去寻小魏子,看他们怎么议的,另外顺便瞧瞧翠姑。”苏麻喇姑说完,就到西阁里换衣裳。出来时,对康熙道:“伍先生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是因其心不动。’折子刚送上来,万岁爷也别着急,全都扣着,就说今日斋戒,明儿随太皇太后进香,不看折子。这又不是军报,急什么?我先去瞧他们外头人怎么说。”说着便喊人来吩咐备车。康熙忙道:“天冷得很,把那件素色狐裘拿了,叫小魏子转给伍先生!”

  从西角门出了宫,绕开了繁闹的菜市,苏麻喇姑见路上行人不太拥挤。时近年关,一冬也未下雪,显得又干又冷,道旁的树枝上偶尔还挂着几片枯叶,在呼啸的北风中挣扎,更增几分肃杀气象。但因紫禁城中无树,每日见到的就是黄琉璃瓦和青砖,看得心烦。猛然间出了紫禁城,苏麻喇姑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阔朗和愉悦。换了便服的小太监也兴高采烈地举鞭吆喝着,四匹马轻车熟路一溜儿小跑,人声、车马声、吆喝声交织起来,十分和谐,苏麻喇姑倒觉安然。忽然一片枯叶被一股尖厉的寒风吹进轿里来,她捡起来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猛地想起一首《妾薄命》的长短句儿来,口内轻声念道:

  秋叶落,红颜槁枯堕尘风。恰信茵席,妾身命难容!何堪雨中泥涂,沟渠转飘零?娥眉双蹙,青碧何存:却是雨无情,风也无情!

  她是满洲姑娘,即使是婚姻大事,也简捷爽朗得令汉人男子汉望尘莫及。几年来,她跟着康熙在伍次友那里读了不少书,增长了不少学问,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气质,竟发生了变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憨得很……有点不像个女孩儿。现在如果再有聘师那件事,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抛头露面地去和一个陌生男子“对学问”。想到此,她偷偷一笑,又像怕人偷看似的绷紧了嘴唇。——马车稳稳刹住,已经到了魏东亭家的门口。

  魏东亭不在家,门上的新管家——犟驴子——因不认识赶车的小太监,硬是要拒客于门外,两个人红了脸,几乎要吵起来。苏麻喇姑在里头听得不耐烦,“刷”的一声挥去帘子,从车上探出身子道:“大管家,是我!不认识了么?”

  犟驴子愣了一下,打个哈哈道:“他早说是婉娘来了,省多少口舌。偏是说苏什么姑的缠个不清!”苏麻喇姑一边下车,一边笑道:“这也怨不了他,是我没交代清楚嘛!”说着,便随犟驴子进来。

  里头何桂柱早迎出来,一边忙着让座儿倒茶,一边道:“您来的不巧。今儿魏爷和几个伙计早点后就出去了,一是要送明珠到一个什么专治骨伤的郎中那儿瞧病,二是要去会一个什么吴大人。”说着自己也笑了,“小人是个糟糠脑袋,再也记不得这许多事。”

  “伍先生呢?”苏麻喇姑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淡地问。

  “伍先生身子不适,在后头躺着呢!”

  “这儿我没来过,你带我去瞧瞧。”苏麻喇姑说着便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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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玉壶冰心不言情 前崖后渊五内崩

  何桂柱带着苏麻喇姑来到后堂,偌大三间屋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几,两旁排放着几张木椅,壁上挂着一幅虎啸龙泉的中堂画儿。苏麻喇姑正待发问,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画,揿了一个什么机关,西厢半边北壁已轧轧地滑动出一个门来。——原来这是一堵木制的假粉白壁,里头是一条通道。何桂柱先进去,苏麻喇姑紧跟着跨了进来。

  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弯,到处是路。据何桂柱说除一条可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苏麻喇姑愈觉惊奇,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原先说小魏子家宅院很浅,怎么不是呢?”

  “这是头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魏爷把后头这半条街都买下了,听说这路还是伍二爷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阵’呢。——这就是二爷住处了!”何桂柱说着,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门上的衔环,轻声唤道:“二爷,请开门,我是柱儿!”

  门“呀”的一声开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铜截衫,外头只套了一件黑缎盘蝴蝶套扣儿的皮背心,也没戴帽子便出来开了门。

  见是苏麻喇姑,伍次友眉棱一颤,眼中兴奋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请进来!”对站在檐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仆唤道:“墨香,来客人了,扇炉烧茶!”小僮答应一声,到旁边厢房里去了。这里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宽坐,柱儿前头照料去了。”

  “魏爷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苏麻喇姑又对何桂柱叮嘱一句,这才转脸对伍次友道:“听说先生清恙,吃什么药?可找郎中瞧过?”

  “我这点小病,用不着找医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医道虽不高明,勉强也还能自理。”

  说到这里,苏麻喇姑欲言又止,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却只是说不出来。伍次友也觉察出来,更感局促不安。二人相对默坐,一时寻不出新的话题。但也却觉得就是这样便好,舍不得破坏这种气氛。

  半晌,苏麻喇姑忽然想起,笑道:“龙儿这一向着实惦记着先生呢。天冷了,让我送件衣服来。再过几时,先生灾星过了,他还要请你回去教书呢!”说着就解开一个软罗纱包裹儿。抖开看时,是件玉色狐裘,镶着紫貂的风毛边儿,伍次友踱过来看时,轻、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贵,遂笑道:“我一个举子,布衣书生,穿上这件东西,不让人当贼拿了,也要被贼偷了!”苏麻喇姑忍俊不禁,也格格浅笑。恰好此时小僮端了茶进来,伍次友亲自给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叙话。

  “婉娘,”伍次友忽然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这‘龙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苏麻喇姑心下蓦地一惊,忙呷一口茶掩饰过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岁上得这么个儿,娇养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三天没有来上学,当先生的就着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着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的遭际,实在奇怪得很。我一介书生,蹇滞京师,索大人何以如此礼贤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却又何以见面那样疏少?就算我写文章得罪了鳌拜,又何至于兴师动众,不惜与索大人破脸,抄拿于我?几次三番来害我,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话未说完,苏麻喇姑已咳嗽着笑倒了:“你呀,真真是个傻……你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样不是该当的?索大人不该礼贤下士?鳌拜不该来拿你?众人不该救你?那我也不该……来瞧你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苏麻喇姑又刻薄、又尖厉的话语时,总有些拙于应对,“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爷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读书,这似乎倒合着龙儿的身份了。”

  苏麻喇姑欲待分辩时,忽听得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音:“婉姑娘,魏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友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儿!”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去。苏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头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着龙儿好……再会吧!”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正等着苏麻喇姑。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魏东亭从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魏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机,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魏东亭几次煞费苦心用话题引他,盼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魏东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魏东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岂肯轻受人欺?”铁丐往椅上一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魏东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风,“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魏东亭与他打交道,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又听他又如此说,忖了忖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子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魏东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什么鸟堂官干么?”

  魏东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麻喇姑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先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发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麻喇姑不是先去会魏东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车,便觉有异,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麻喇姑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的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来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的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无趣走开。

  苏麻喇姑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的么?”苏麻喇姑僵直地点点头。那妇人道:“她……已经成仙了,我们都是她赎出身子的人,帮着料理料理……”便将手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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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5: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苏麻喇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翠姑泣血自

  更可惊的,那翠姑身穿盛装,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尚端坐在牌位后的椅上!苏麻喇姑战战兢兢地近前瞧时,颜色不减生时,只是已六脉无,息气断,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灯尽”!

  好一阵,苏麻喇姑如同身在噩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吞了水银、香魂缥缈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面对这奇特的祭奠,苏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凛冽的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愿离开。

  “大姐,”那中年妇女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苏麻喇姑灵机一动,道:“明珠是我哥哥,他病得不能来,叫我来瞧瞧,不想就出了这种事……”那妇人道:“大姐既然来了,就托大姐把这封书信转给明老爷。”说完,抖索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帖道,“翠姑娘临终前,叫我把这个交给明老爷……”苏麻喇姑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只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明珠兄亲启,下款为:翠姑椎心书。颤声问道:“这事太出意外,怎么好好儿就……”

  那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我也不甚明白,楼底下老婆子说,昨夜胡老爷一身道士打扮,两人吵了半夜,胡老爷赌气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发请柬约我们几个原来卖唱的姊妹来,谁知就服了水银,已坐在椅子上坠得不能动了。……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明珠——’就再不能说一句话……”说到此处,那妇人已是泣不成声。

  苏麻喇姑满心凄楚离开嘉兴楼回到大内,时候已是申牌。在血红的夕阳下,她恍恍惚惚自隆宗门进宫直入养心殿。值侍的宫女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道:“万岁爷去慈宁宫请安去了,给姐姐留着几个拳菜小包,说是姐姐不吃油荤,特地让姐姐换换口味呢!”苏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了紫禁城,遂勉强笑道:“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一样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明珠兄台鉴:鹃声雨梦,从此与兄为隔世游矣!归途渺冥,事在不可知间。惟萍草秋花,断魂杨柳,楼头残月,可长寄倩影于足下。奴非轻于生而重于死者,盖进退维艰,已无余隙游移。心力交瘁,血泪何堪空流!既不能矢守父志,又不能与兄共仇敌忾,长夜啸叹,徘徊无计,决以自残而报先君后主,茫茫苍冥或可见怜于奴,期来世再报兄恩!附寄陋诗四首,皆奴生平心事,月下独步而得。将死之人,其声也哀。非无故呻吟,以报君眷念之情耳。

  妹翠姑泣血于嘉兴楼

  信后附了一张薛涛笺,在薄薄的纸上,以一色钟王蝇头小楷写着四首绝句,其情哀怨动人。

  苏麻喇姑看完诗,正在低声啜泣,忽听背后靴声橐橐,便连忙拭泪起身,可康熙已笑着走近道:“今儿累着了吧!乏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一味躺着反倒会窝出病来——你手里拿的什么,该不是伍先生写的吧?”

  苏麻喇姑这才想到,翠姑的绝命书还在手里拿着,忙笑着掩饰道:“也没有什么,是人家写的一个玩意儿,我碰巧见了拿来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给你的,”康熙伸过手来道,“何妨让朕也来瞧瞧。”苏麻喇姑无奈,只得双手将书信捧上,口内低声道:“万岁爷,翠姑殁了!”

  康熙脸色立时大变,急忙夺过信来,匆匆地看着,面色愈发苍白,抖索着双手将遗书还给苏麻喇姑,问道:“她……她现在怎样?”

  苏麻喇姑啜泣着将方才见到的一幕幕场景向康熙细述一遍。康熙默默听着,点头嗟叹道:“可惜,可惜——你知道么?‘先君’即前明,‘后主’即朕,二者之间无法抉择,再加上恋情的困扰,弄得神魂不安,五内俱崩,只好走这条路了。”

  “那也不该走这绝路!”苏麻喇姑拭干了眼泪道,“出家也成么!万岁爷指一座庙给她修持,不好么?”

  康熙苦笑道:“亏你是个佛门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了净的和尚。她现今是万绪纷乱无法解脱啊!——只怕那胡宫山倒会走你说的这条道儿了,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宫山的底细,他和翠姑不一样,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却是云南,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这两个人均有功于朕,原想加恩来着,现在……唉!”

  见康熙神色凄恻,十分伤感,苏麻喇姑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这也只怪她没福,消受不得万岁爷的恩典。——咱们且不说这个,还是说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里,万岁爷再不去,怕就要露馅儿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儿见着他了么?”

  “他已经起了疑心,想着万岁爷是哪家王爷的世子呢!”苏麻喇姑想着伍次友的憨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他们说了,吴六一那头得请万岁的恩典,写一道密谕给他。”

  康熙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那姓吴的职位是委屈他了一点。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现在朝廷有事,叫吴六一少安毋躁。——这话先不讲明,心里有数罢了。去侍候笔墨吧!”

  苏麻喇姑返身至养心殿,——那里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携了笔墨朱砂过来,两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笔濡墨疾书:

  吴六一所领北京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想,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令后奉。钦此!

  写完,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玉,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钤上,端的十分鲜亮。苏麻喇姑忙伸出双手欲接。

  “慢!”康熙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浊重。苏麻喇姑瞧着他长大,从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他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吴六一的了!朕的身家性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苏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大悟,不能不惊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声道:“万岁爷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康熙沉吟片刻,压低嗓子道,“婉娘,这道诏旨就这样给他。朕再给小魏子一道亲诏,叫他视吴六一动势便中行事,以防变中之变。小魏子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他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苏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苏麻喇姑万万不料这个曾叽叽嘎嘎绕着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爽朗可亲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小魏子只是个三等虾,品秩怕压不住……”

  “这有何难!”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颁旨,晋他为一等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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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铜壶漏尽,铁马摇曳,伍次友一夜不曾入睡。想起几年来自己所经历的稀奇而惊险的遭际,伍次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悲怆,总难以入眠。龙儿这个怪学生,那种与其年龄不相符合的性子,使他很起猜疑。苏麻喇姑那闪烁不定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曾很费一番“克己”功夫,但是仍觉不能“下修身上复礼”。不知什么时候他总算模模糊糊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被门外柱儿的叩环声惊醒。柱儿在门外叫道:“二爷醒了吧?索大人和龙少爷来瞧您呐!”

  伍次友急忙起身开门。龙儿一步跨进院来,笑嘻嘻作了一个长揖道:“先生安!龙儿久不见先生,着实惦记着呢!”便欲拜了下去,伍次友急忙拦住,扳着双肩端详着,笑道:“这多日不曾见面,你倒出挑得越发精神了!”回头看时,索额图、魏东亭也已进院,微笑着站在一旁;还有个长随打扮的人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子,跟在魏东亭后头;婉娘则握着手帕在一旁垂手侍立。大家都见过了礼,才走进屋里。

  “听婉娘说,先生这几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额图满面堆笑,一边吩咐人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在桌上,一边继续说道,“家母听说后把我好训了一场,说是请了个这么好的先生,除了惊吓竟没给人家半点好处,还不赶快瞧瞧去。——说起来也很怪,这些天来我们家尽出事儿,竟没有顾着来看望先生,实在有愧得很哪!”

  伍次友微笑着说道:“索大人国事家事繁忙,还不断地派人送东西来,大人如此费心,倒叫学生感愧得很!”说着便起身来到桌边,瞧那些礼物:一柄镂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红绫桑皮纸裹着的老山参,几瓶陈酿老窖酒和一方青石砚。伍次友拿起那方青石砚仔细端详:上面斑斑点点夹着一缕缕红丝,宛然一幅朱笔山水画儿。最奇的是,砚旁竟天然生成一只白色玉筋,酷肖颜真卿体的“山高月小”四个字。玉筋直透砚背,字迹虽漫漶不清,但若仔细辨认,宛然在目。伍次友仔细看了一阵,忽然失声笑道:“这石工颇不解事,糟蹋了材料!”

  这是康熙从云南新近贡来的石头中精选出来的,特命玉工剖制成砚,自己没舍得用,拿了来敬献先生。不料伍次友说出这样话来,便失惊问道:“怎么?”

  “此物叫鸡血青玉,极为名贵难得,上边天然生成的这四个字,更是绝世奇珍。索大人,不是学生孟浪,尊府是决不会有此物的。”伍次友答道。

  “此乃圣上所赐。”索额图一笑,“只是怎么就糟蹋了呢?”

  伍次友叹道:“将此物制成砚,看去虽是十分精美,但是殊不知此石质地坚硬无比,是磨不出墨来的,只能当做一件玩物而已,岂不可惜?”见康熙将信将疑地盯着自己,伍次友淡淡一笑,倒了一些水在里边磨墨,果然滑不受墨,磨出的黑水油珠儿一样乱滚,沾不到砚上,大家这才十分信服。康熙不禁连叫:“可惜,可惜!”

  “确是可惜!”伍次友道,“万物之生成,都是造化之功,非人力可为。荀子《劝学篇》说‘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聪明人比糊涂人强的,就是能顺着人情物理去做。如果用非其材,违背着人情物理行事,必然会闹出笑话来。紫檀黄杨可以雕佛,如果拿来做轿杠用,岂不毁了。这块玉如果落到良工巧匠之手,饰以黄金,雕以蟠龙,可置于天子明堂之上……”

  苏麻喇姑素来信佛,听了这些话觉得很不吉利,便不等伍次友说完插口问道:“难道说这砚就一点好处也没有么?”

  “哪里话,”伍次友笑道,“可惜的只是它不甚实用而已。”见大家默默不语若有所思,伍次友也沉默了一会儿,又哑然失笑道,“我倒有几句陋诗,不妨写出来聊作调侃。”说着便取来笔墨,走笔疾书。只见他文不加点地写道:

  祖龙愤怒鞭顽石,石上血痕胭脂赤。

  沧桑变幻经几秋,水冲沙蚀存盈尺。

  飞花点点粘落红,碧野青青欲何之?

  但见山高月小处,海客高擎珊瑚枝。

  青玉原难充砚材,姑置案头人笑痴。

  何不重归女娲炉,再炼补天青白汁?

  写罢笑道:“这不过讲的是物理,至于人情么,俗话说‘千里鹅毛’,我再不通达,也不至于连索大人和龙儿对我的一片深情都不知道……今日扫了龙儿的兴了,我倒像个冬烘道学先生了!”

  “道学也不见得就不好。”康熙听了笑道,“譬如常来府里和先生切磋学问的熊大人就是个道学先生。”伍次友道:“熊大人才学是好的,人也方直,只是过分迂阔了些。譬如吴三桂这样冥顽不化的人,上年来京时,熊大人还和他大讲‘德化’,这岂不是对牛弹琴?就像鳌拜这样的贼臣,秉的就是天地间的戾气,皇上若像菩萨一样每日和他说因果报应、地狱轮回,他肯听信吗?”

  “话虽这样讲,”魏东亭在旁笑道,“如果先生现在跟皇上参赞朝政,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歌,若让我参赞朝政,我就不能听任鳌拜势压朝野,吴三桂拥兵自重。如果听任这两匹野马胡作非为下去,一旦合槽作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一个在云南养精蓄锐,虎视眈眈,一个在北京网罗党羽,专横暴戾,应该趁早定下拿掉他们的方略。——咳!说这些做什么,布衣论朝政,隔靴搔痒,白白地惹人耻笑!”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康熙是早就知道的,倒没多想他二人“合槽”的事。现在听到伍次友的一番议论,内心也不禁焦急万分。但又不能让伍次友看出,只得强装笑脸,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龙儿便是布衣的学生呢!我们闲说三国,原不必替古人担忧,不过先生既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他们会不会合槽呢?依先生之见,该怎么制定对付他们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额图,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们会不会合槽?”

  “暂时不会。”索额图想到吴三桂拥有庞大的军队并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声应气求,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沉吟道,“不过时间长了就难说。姓吴的翻云覆雨,不是个东西!”

  “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他们合槽,采取一个一个拿掉的办法。”伍次友道。

  “怎样才能叫他们合不起来呢?”魏东亭在旁忍不住问道。“人死如灯灭。”伍次友淡淡一笑,“先稳住三藩,不动他们的藩位,诛了鳌拜再说。”康熙听了,额上不禁渗出汗来,自己在两年前曾有下诏撤藩的打算。他喟然一叹,轻声说道:“真险呀!”

  “唔?”伍次友听他这种语气,转过脸来惊异地打量着康熙。

  “我是说,”康熙从沉思中惊悟过来,忙笑道,“皇上如今仍重用鳌拜,是很危险的!”伍次友笑道:“龙儿不必忧心忡忡,看来皇上至今未动三藩的藩位,便是绝顶聪明的。鳌拜的气数也不会长久了,”伍次友咬着牙道,“我倒替他算了一命。”

  一语既出,座中人无不惊讶得面面相觑。半晌,魏东亭方嘻嘻笑道:“鳌拜目下正是气势旺盛的时候,何以见得就长久不了呢?”

  “我虽不精风角象数之术,”伍次友道,“但对《易经》却略知一二——索大人可记得他搜府的日子?”

  索额图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像是八月初九。”

  “不错,是八月初九。”伍次友道,“围山沽店是十一月二十九。连占了两个‘九’,都是数的极位。琴瑟不调本应改弦更张,他却去狠拨乱弹,焉有不断之理!《易经》上说‘上九潜龙勿用’,说白了,就是逢十便要归一,月满则向晦,水满则自溢。鳌拜做得太过分,其气数便不得不折!”

  “先生推算得真好。”康熙对这些并不很懂,但心里却十分愿意听,遂倾身问道,“先前讲书时,先生为何不教我这些?”

  “这些是末节。”伍次友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于此道并不精深,偶一为之罢了。家父倒是精于此道的。四书中讲的立德、立言、立功,那才是根本,有了这个根本,原本不必再懂这些个,只管顺民情循天理地去做,便没有个不大吉大利的。若是把心思只放在这上头,犹如只顾了‘利’,却忘了‘义’,凭谁再强霸精明,也是要钻进邪道上的。”他讲得有些口渴,端起杯来却是空的,魏东亭正要忙着去张罗,可婉娘早从随身带的银壶中倒出一杯水端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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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31 16: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魏东亭由不得噗嗤一笑,见康熙满面正色地垂头吃茶,便掩住了。索额图见苏麻喇姑红了脸退到一旁,不禁想到,“与伍先生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儿,只可惜这一满一汉难为了月老……”

  吴六一坐在九门提督府衙门的签押房里,屏退了弁从官佐,他要独自好好想想。此刻,他拿着小魏子方才送来的“圣上密旨”反复阅读,虽早已背得一字不漏,但仍舍不得收起来,还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咀嚼。他佩服这个谕旨写得好——不是文字好,而是意思精深周密。他相信这必定受了能人的指点。现在自己已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不能不小心一些。因为鳌拜那边也常派班布尔善、济世一干人来此打点。顶头上司泰必图又是鳌拜一党。这是自己一生的关键一步,万万不能走错!

  “来啊!”吴六一忽然唤道,一个长随毕恭毕敬地进来,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后退半步垂手听差。“去,请何先生来!”

  那差人去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听何先生在门外头笑道:“东翁昨夜的双陆打输了,今儿还想着找回来呀?”说着便挑帘进来。吴六一忙笑着起身让座道:“志铭,铁丐正要同你共下一盘大围棋,咱们可不能输了。”

  “是啊,这盘棋还得你我共下才成。”何志铭狡黠地眨着双眼说道。

  何志铭五短身材,两只小眼黑豆一般嵌在脸上,一说话便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悍之气。在吴六一邀聘的清客中,他是最得用的一位。从吴六一当参将时起就跟随着。两个人几次一起死里逃生,故虽有宾主之分,实在比家人还来得亲近。

  这一“围棋”笑语,在他们二人身上还有一段掌故。何志铭下得一手好围棋,那吴六一却是屎棋。他们二人联手,曾与金陵国手王守泰的师徒对弈,竟把对方杀得中盘推枰认输。原因是何志铭在下棋前作了极无赖的布置——他让吴六一坐在王守泰上头,他却在王守泰的下首。预先商定“不管对方如何严密攻防,吴六一只管杀劫”。面对着连“直四”都要点睛的傻棋手吴六一,把王守泰弄得瞠目结舌,忙于应对。一局下来,竟是何志铭与王守泰的徒弟相对。一百余着之后,王守泰只好笑着认输。

  这会儿提到“双杀棋”,何志铭呵呵大笑:“好,好!照上次的杀法儿,保管取胜!但不知敌手是何人?”

  “辅政首席大臣鳌拜!”吴六一喑哑着嗓子,身子往前一倾道,“怎么样,不至于不过瘾吧?”

  何志铭正笑得开怀,闻得此语戛然止住,摆了摆袍子坐下:“东翁,你与他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难道是今日才开始的么?”

  “是的。但若说今日之举,于围棋言,算得上中盘胜负生死劫,于象棋则是杀将!”吴六一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眼中凶光逼射。何志铭虽与他多年相交,也觉不寒而栗。沉默了一阵子,何志铭忽然抬起头,一双黑豆眼闪烁有光:“明白了,怎么个杀法儿?”

  “圣上要我做他的杀手锏,”吴六一道,“这是绝大的一盘棋,你可要帮我走好了。咱们不能输给人家!”何志铭兴奋地将身子一挺道:“怎么会呢!”

  “走好了,红顶子是有你的。”吴六一在椅子上将身子向后一仰,舒展一下身子说道,“走不好,那咱们就一块儿‘顶子红’了!”说完,眼睛望着棚板不言语了。何志铭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前几日都察御史弹劾巡防衙门玩忽职守,那个缺只怕要出。这像是鳌中堂开出的盘子,我料定这边也会应对,您今日此语既出,那准是有信儿了。”

  “姓鳌的这会儿把金山搬来我也不能从他!”他本来就与鳌拜不睦,魏东亭又当着查伊璜的面几次暗示:救查伊璜出狱的七个折子都是被鳌拜驳回的,万岁爷做不了主。弄得吴六一更加憎恶这位辅政大臣。

  “说到金山是没有的。这里倒有一件东西请将军过目。”何志铭说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上。吴六一接过一看,却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看着吴六一怀疑的目光,何志铭忙道,“这是晚生的一个同窗,在泰必图属下,于昨晚奉命送来的。”

  “用的什么名义?”吴六一上下打量着何志铭。

  “名义?”何志铭大笑,“为了祝贺将军少公子百日汤饼会,他怕将军未必肯收,就叫我瞧着办。我想着他们发的黑心财也够多的了,既然取不丧廉,也就笑纳了。”

  “好!有你的,拿了来使也很好!”吴六一满意地说道,又问,“他还说些什么?”

  “他还说,鳌中堂要荐你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哈哈哈哈……”吴六一仰天大笑,“十万银子加上一个二品官,要换一龙百虎和一乞丐还有你何先生的头……”吴六一背起手,来回踱了两步,“何先生,我也给你瞧一件东西。——事情一发动,我立刻就能委你做兵部侍郎!”说着从怀中抽出密诏给何志铭看。

  何志铭接过诏旨,反复地审视了上面的朱砂玉玺“体元主人”,一字一句啃着诏书上面的几句话,忽地击案跃起道:“军门,有这个在,事情就好办了!”

  “所以我请你来,”吴六一冷静了下来,“议议怎么个着手法。”

  何志铭踟蹰一下,取出火煤子点着了旱烟,半躺在椅子上,眯缝了眼苦苦思索,二人足有半顿饭工夫没说话。“唉!”良久,何志铭轻叹一声,坐直了身子,从那黑豆眼里发出绿幽幽的微光,“虽然狠了一些,有伤阴骘,但也只有如此了。”

  “请道其详!”吴六一坐正了,他不抽烟,手里两只硕大的钢球刷刷地转个不停。

  “在军门帐下,我料鳌拜必定另做了手脚。这十万银子,明知无用,不过用它来买大人轻慢之心而已。”

  “说得透!他要做大事,如今便许个王爷也只一句话,明知道我不买账,才来这一套。”

  “军门见的是!”何志铭笑道,“您就是买账,将来他做了皇帝,也要把你列在清君侧的名单里。”说着话锋一转,“可虑的,倒是将军帐下的李、黄二参将,还有张副将、刘守备,这十几个人素来……”

  “你不必说了,”吴六一道,“我心里有数。我即日就把他们都打发到福建办差,叫他们作不成耗!”

  “那不成!”何志铭道,“鳌拜是何等样人?班布尔善更不可欺!如今时机未到,您先就这么摆布,他们能不猜疑?倒让他们有了防备。”

  “格奶奶!”吴六一咬牙道,“到时候全都扣起来!”

  “不成!我们在这局棋中是杀手锏,主角是姓魏的他们。万一扣押不尽,或又被别的人救了,铁丐兄——你我可就真要‘顶子红’了!”

  “那,依你呢?”

  “杀!”何志铭豆眼一闪,“死人是作不得乱的——自今而始,帐下军官全部到衙应差,将两廊厢房腾出来给他们住。这是一!”他伸出两个指头,“二、密布几名心腹校尉,许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贴身,随时应变。”吴六一听得出神,不住点头。何志铭又伸出第三个指头道,“待事一发,颁圣上密旨,下令将这十几个人一鼓擒斩!敲山震虎,余下的就不敢发难了!”

  “这——”

  何志铭突然扬声大笑:“军门枉自称了‘铁丐’!做这事岂能心软?早年杀人如麻,如今莫非回心向善了?”

  “那好!”吴六一咬牙道,“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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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少主用谋入虎穴 猛将勇饮女儿茶

  就在吴六一与何志铭在密室计议的时候,辅政大臣鳌拜府的鹤寿堂中几个人也在搜索枯肠。对面水榭中家班戏子们在台旁生了火炉,起劲地做戏,大家都无心去看。只见戏中人影儿在结了冰的池子上晃动,什么词儿一句也听不见。

  鳌拜、班布尔善、讷谟、泰必图、葛褚哈、济世,还有穆里玛,个个熬得眼圈通红,但人人毫无倦意。鳌拜自年前称病,已又是两月有余。此刻,正舒适地半躺在榻上,闭目静听众人议论。

  在乾清宫动手已经定下来了。穆里玛、讷谟总掌乾清宫侍卫。康熙日常朝务,几乎每日必去,确是再适当不过。班布尔善又提出封闭隆宗、景运二门,断绝宫内交通的提议,引起了大家的争论。

  穆里玛见大伙都不说话,沉不住气便开口道:“承乾殿的随值侍卫,都是咱们的人,何必多此一举,叫老三疑心?”

  泰必图一反往日常态,非常沉着地道:“毓庆宫的情况不明,万一对方预有准备,我们将怎么办?”

  “毓庆宫?”葛褚哈道,“那里只有一条道通前面景运门,老三敢进去,合乾清宫、承乾殿侍卫包围起来,困也困死了!”

  济世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这种事只可速决,缓一步便成千古之恨。”

  “济世兄说得对,”鳌拜忽然开口道,“所以宫门一定要封,而且要用最得力的人干这件事。”

  “泰必图大人就很合适。”讷谟道,“你是兵部侍郎,现掌大印,调一哨兵谨守景运门,策应乾清宫,外截勤王侍卫,况且那些禁兵与你都熟,只消假传圣命说有人作乱,大家都会跟着你干起来。”

  “我!”泰必图微微一震,瞧了班布尔善一眼,笑道,“我怎么担得了如此大任,九门禁军多是吴铁丐的人,他不肯放行,不肯相援也是枉然呐。”

  “走到这一步了,还想退?”葛褚哈道,“你身后是万丈深渊!”

  “我并不要退,”泰必图冷冷道,“我说的是实情!”

  “好了好了!”穆里玛有些不耐烦,“葛褚哈来堵景运门,成么?”“好,我来堵!”葛褚哈扬手道,“总不会连一扇大门都关不上!”

  葛褚哈追问一句:“那吴铁丐该由泰侍郎对付了吧!”

  “中堂十万银子,已打发了这个乞丐!”班布尔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但姓吴的决非十万可买,只能买下一条缓兵之计,买他个慢兵之心还是值得。——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无备于我,大内之外的事就全可放心了。”他用眼风扫了一下在座的人,“这怕真要偏劳泰必图侍郎了,你要率兵接管九门提督府,兵权到手,斩了铁丐,策应宫中,那就万无一失了。”

  鳌拜坐直了身子道:“不去掉这一隐患,办起事来便有后顾之忧。”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拔了这颗钉子,主权便操在我手,宫里一时不济也不打紧。缓急有恃,凭这份功劳便值一个郡王!”

  “郡王”两个字像电流一样,击得在座的众人无不一震。泰必图不好意思地笑道:“郡王是承受不了的。——到时候我以兵部堂官的身份接管了这个衙门就是!”

  “凭你?”穆里玛听到“郡王”二字,也觉耳热眼红,将帽子一摘向几上一掼道,“那铁丐眼里有谁,睬你不睬你都难说呢!”泰必图却冷冷一笑顶了回来,“穆兄以为我的剑砍不断人头么?”

  “世兄!”班布尔善见穆里玛有争功之心,怕他们闹起纠纷。忙岔开话,“自然不能叫泰大人空手而去,他当然是以钦差的身份哪!”说着,用手轻捋短须格格地笑起来。

  大事议定,众人都觉松了一口气,猛听得对岸云板高响,洞箫声起,一缕清音直送过来:

  天津渡口踟蹰……何处觅得玉槎……琼浆酹轻歌……诱得碧霞落……

  班布尔善侧耳细听,笑道:“这阕《水调歌头》,我已第三次听了,每次都有新的领略……”

  方欲往下说时,门上一个戈什哈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报道:“禀、禀中堂,圣驾已经到府!”霎时空气变得像凝结了一样,满室人惊得脸色焦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带了多少人?”班布尔善急问道。

  “总共五个,不许奴才通报,说是要看看中堂的园子,一边走一边说笑。这会儿怕快到西花厅了,奴才怕主子没准备,斗胆先来告诉一声儿。”

  鳌拜已完全镇静下来,笑道:“好快的腿!你们且都回避一下,我去接驾!”

  “歪虎呢?”班布尔善又问道。

  “他……他昨儿夜里出去,还没……没回来!”那戈什哈忽然有点狼狈,结结巴巴地说道。

  鳌拜和班布尔善交换了一下眼色,和颜悦色地道:“你去侍候着吧!”那戈什哈方退出,班布尔善一改从容不迫的气度,失急慌忙地对大家说:“咱们从这边去,各从东角门回府!”又对鳌拜耳语几句,抱起那个毒药匣子便随众人去了。

  康熙这次造访鳌府,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他觉得在大动手之前,必须探视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大臣,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一是可以稳定一下外臣忐忑不安的心情,显示朝廷的政局稳定,二是可以示恩于中外,更显鳌拜谋逆之罪,同时也免了后世口舌,说他这个天子“不教而诛”。便是吴六一那边,也须叫他知道当今皇帝并不柔弱。为安全起见,事前又密令魏东亭几个打探实在,京内禁军兵勇确无异常动静。这才简从轻车,由内务府记档后,直趋鳌拜府邸,随身只带了张万强和魏东亭、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几个人。魏东亭仍是老大不放心,几乎把索尼府里的亲兵全数带来,化装成老百姓,散在鳌府周围。事前,他又让人将鳌府的歪虎等家将设计灌醉,这才放心前往。

  此刻,康熙兴致极好,他头上戴一顶黑色狐毛冠,身穿蓝缎面天马皮袍,外罩石青江绸面青颏褂,一色的明黄盘龙套扣,显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一干人在园中走走停停,康熙不住地指手画脚,说这边假山砌得好,那边亭子造得没章法,魏东亭几个人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只得口里应着。

  行至鹤寿堂对面水榭旁,台上的戏演得很热闹,《济公破阵》中的魔怪正在翩舞。抬眼看对岸时,几个侍候的丫环远远侍立在堂外东廊下。只鳌拜一人,穿着驼色绵袍,外套青缎马褂,足蹬皂靴,跷着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竟似没有看见康熙一行。魏东亭欲招呼时,康熙一扯袖子止住了他,绕过池子径向鳌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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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公安乐!”康熙忽然在背后说道。

  鳌拜猛地一惊,回头见是康熙,一翻身起来,伏地叩头道:“老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望乞恕罪!”

  “卿何罪之有!”康熙笑着扶他起来:“身子好些吗?”

  鳌拜挥手止住了戏台上的演奏,笑回道:“用了皇上赐的药,已是大见功效。”一边伸手将康熙向鹤寿堂里让。

  魏东亭见状,抢前几步先进入堂内,细细打量里头的陈设。堂内的陈设也不甚豪华,靠墙一溜儿俱是楠木书架,大厅当中只摆一张檀木长几,周围散放着几张椅子,只门后不显眼处放有一人来高的镀金自鸣钟,算是室内最气派的奢侈品。迎门放着一张大木榻,铺着大红猩猩毡,两头压着两个泥金红绣毡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无论何种姿势,都可看到对面水榭的全景。魏东亭暗道:“这老儿真会享福!”眼风扫处,却见西边枕下有些异样,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觉得有个硬硬的物件,抽出一看,却是一把冷飕飕、亮闪闪、寒气逼人的泼风长刀!

  恰好鳌拜、康熙二人联袂而入,见魏东亭手握长刀站在榻前,不禁惊呆了。穆子煦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一齐将手伸向腰刀,目视鳌拜!

  “中堂!”魏东亭手擎宝刀,望着令人胆寒的锋芒问道:“这……这是何意?”

  鳌拜并不惊慌,只苦笑道:“若是皇上预先知会,要驾幸奴才府邸,仅此一条,也就尽够治灭门之罪的了。”

  康熙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魏子,你是个汉蛮子,哪里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满洲人刀不离身,身不离刀。——入关以来很少有人能像鳌中堂这样遵从祖制,朕正欲下诏切责呢——还不快收起!”

  魏东亭将信将疑,取出刀鞘合上,挂在靠近自己的书架钌铞上,这才惊魂初定,笑道:“我还想着中堂大人不想叫爷和我们兄弟回去了呢!”

  “有你这个赵子龙,就别怕我的黄鹤楼。”鳌拜解嘲地笑笑,又道,“自患头风病以来,如有鬼神,惊悸不安,夜中苦不能眠。还是我的一个笔帖式教我这么个镇魔的方子,置刀于枕下以压邪。说也奇怪,倒是挺灵验的。”魏东亭也笑道:“怕是中堂一生杀人太多之故。”众人听了一笑而罢。

  康熙顺势便坐了榻的西头。凭鳌拜如何桀骜不驯,此时他尚要装出彬彬有礼,便自在下头一张椅上坐定,叫道:“素秋!”

  史鉴梅答应一声,姗姗而入,给鳌拜道了万福,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头坐的康熙,也蹲身施了一礼,垂手侍立待命。鳌拜吩咐:“看茶来!”鉴梅忙躬身道:“是!”抬脚便走。

  “不用了!”坐在上首榻上的康熙开了口,“我和你主子议一件事便去。况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药,不宜吃茶。”

  鉴梅看了看鳌拜,并无收回成命之意,笑着蹲了身子打个万福,仍去了。康熙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连朕的话都不听,好厉害!”

  鳌拜笑道:“臣以军法治家,她岂敢违命?再说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

  康熙默谋一阵,说道:“朕来你府上,一来是瞧瞧贵恙,二是与你议一下,西海湾子失火烧了御亭的事,巡防衙门的冯明君是有错的,朕以为降旨申饬一下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要降调呢?”

  “西海子乃御苑重地,宫禁森严,竟然出了这等事,不但冯明君,就是老臣也难辞其咎,岂可擅自宽宥?”

  “惩戒是可以的,”康熙坚持道,“罪不当重罚,重罚了,不能服其心。为此叫他出缺是过分了些,朕以为罚俸半年也就足了。”

  “八十两银子,”鳌拜笑道,“那叫什么惩戒!我朝奠基未久,无论奖惩,俱要从严,方能教他于后世。对冯明君臣不让他出缺,调他做个九门提督也就足了。”

  “哦……”康熙问道,“现任九门提督是……”他好似一时想不起来。

  “吴六一!”鳌拜心里暗笑,将身子稍稍前倾,答道,“太宗时就是有名的虎将,只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阳时,曾与前明唐王有什么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这等捕风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康熙心里不由叹息一声。

  “所以臣以为这个职位实在委屈了他,拟将吴六一调到兵部暂任侍郎。他出的缺由冯明君补上。”

  这番话的确是无懈可击。康熙手里捻着朝珠沉吟不语,远远见鉴梅端了茶来,便起身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你先叫他们草一份诏书,朕再参酌吧。你今儿个也劳乏了,过几日再议。”说着便欲起身,“今儿还要随太皇太后去钟粹宫拜佛呢!”

  鳌拜忙起身道:“还早呢!拈香要到戌时,皇上轻易不来,今日一到,满门荣耀,哪能连茶都不用一口?”见鉴梅已经进来,便道,“素秋,这便是当今万岁爷,还不赶快奉茶!”

  鉴梅见说,急忙跪下,双手将托盘举到头顶上,膝行近前说道:“奴才方才不知是万岁爷驾到,这里再请金安!请用茶!”

  “罢了,”康熙道,一边伸手从上面端起茶来,“不过朕这几日正在用药,忌茶。美意难却,朕观赏一番也罢了。”

  “不妨事,”鳌拜道,“圣上虽极尊极贵,只怕也未曾尝过这个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了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儿茶’——”康熙方听一句,失声笑道:“女儿茶有什么稀罕的,明儿叫张万强送一担来赏你!”

  “——又名‘闺贞茶’。”鳌拜又补上一句,“是从杭州君山上采来的。春茶吐尖时,由闺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选取上等尖旗数片,采得之后噙于口中。只有佳婿娇客初登岳家之门才能尝尝。余者连见也难得一见。臣先时督师江南,出重金数千两,仅得二斤有余,大内到何处寻得一担来赐臣!”

  鳌拜讲得煞有介事,鹤寿堂中众人听了无不咋舌。

  “真是闻所未闻!”康熙笑道,端起杯来仔细端详,疑惑道:“也不见得如你说的那样!”

  鳌拜哈哈大笑:“亏你做了皇上,竟不会吃茶!——此茶与常茶不同:一遍冲下味淡明洁,二遍清香色郁,三遍冲下旗开叶展、红云漫杯。再饮第四遍也就无趣了。”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着,一边品尝手中的茶。连穆子煦一干粗人也听得目瞪口呆。

  康熙尚在犹疑,这杯茶吃还是不吃?却见魏东亭笑吟吟地上来请安道:“闺茶无丈夫,奴才无妻室,求主子将这茶赏赐奴才饮了吧!”康熙笑道:“也罢。”魏东亭单膝跪地,双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冲了!”

  “好!”鳌拜不无感慨地道,“魏大人可谓快人快性!倒不怕吃了女儿茶,五更见罗刹!”魏东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魏某有何惧哉!”

  康熙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后惦记着。”

  “也好!”鳌拜正色道,“圣上今日驾幸奴才府,真是蓬荜生辉,奴才的沉疴竟也痊愈了。这都是皇上恩泽所致,再过数日,奴才当入朝视事,再谢圣上的隆恩!”

  康熙也欠身说道:“先帝所遗四位辅政大臣,眼下只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养病,善自珍重。”说完,康熙便带着五个人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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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4-1 10:3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1章 吴六一汤饼会杀将 泰必图东厢房受缚

  连着几场冬雪过后,接着又是连绵的春雨。屈指算来,康熙登极已是第八个年头了。万木萧疏的北京城随着节令更替,又悄悄地复苏了。

  伍次友睡了一冬的热炕,乍换了板床,觉得冰凉,不由想起一句俗话:“‘南方人比北方人会吃,北方人比南方人会住’,真是一点儿不假。”他本想再睡几天热炕,却见何桂柱带了几个人来,七手八脚地要拆炕,反咽了回去没有再提,便道:“你们别拆,我看这凉炕也好。”便把一张矮几放在炕上,焚了两根香,盘膝坐着,拿了一本书看,随手在上边圈点批注。忽听有人轻声唤道:“大哥用功呢!”伍次友抬头看时,明珠已经进来。看上去,这一冬,他调养得很好。身体虽仍孱弱,但精神已经复原。便拍着炕沿笑道:“你和柱儿一块儿来的吧,请坐!”

  “‘红袖添香夜读书’,大哥此刻只缺婉娘在这儿侍候了。”明珠笑道,袍子一撩,便坐在伍次友的侧面。眯觑着眼瞧时,见伍次友手里拿着一本《太公阴符》。笑道:“大哥看书越发杂了,难道不准备再进场会试,要带兵打仗不成?”

  伍次友笑着摇头道:“我这个人信孔孟,也信庄子。心热时便信孔孟,心凉时便信庄子。三十四岁三进考场,终不能得意,反遭人害,功名二字越发淡了。如今只想教好这个学生——龙儿要学什么,我便教什么。”

  “这龙儿也怪,”明珠笑道,“学这么杂做什么用?”

  “我也不太明白——不做官读这些书也使不上,朝廷难道会让布衣公子领兵出征不成?所以只在书上拣些有益的陶冶情性的批点一下,讲书时多说说罢了。”

  “大哥的学问那是没说的了,”明珠心里道,“只做了帝师这几年,竟连一些儿蛛丝马迹也未察觉到,也够憨的了。”见明珠微笑着沉吟不语,伍次友便收了书,很认真地说道:“明珠兄弟,你在想什么?想翠姑么?你们的事也就该办的了,不凉不热的也不成事。”明珠脸色一沉,摇头道:“大哥,你不知道,翠姑已经过世了!”

  “真的!”伍次友大吃一惊,身子一跳,几乎要从炕上站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

  明珠叹道:“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也怕大哥病中听了吃惊。柱儿从这里取了三百两银子作赙仪,只瞒着大哥。——她一个烟花女子,我也算对得起她了。”

  “这是什么话?”伍次友对明珠后边那句话听得很不受用,勃然变色道,“你不也曾是个冻毙的乞丐么?你读了圣贤书,对人的身份怎能这样看待?”

  “大哥教训的是,”见伍次友动了气,明珠忙认错道。他虽厌听那一段乞丐历史,但是在伍次友面前,也不好说什么,只心里暗想:倘若你知道自己的身份,许就不发脾气了,口里却道:“其实我心里何尝不难过,说来她还是为我……”

  听了明珠细谈翠姑的死,伍次友久久没有说话,只凝神望着眼前缕缕香烟。半晌,方深深舒了一口长气:“她倒不是为你一个人,你也不必过于不安。从她的诗信看来,其中似有更大的缘故,我也不甚明白。”

  “缘故”自是有的,明珠心里清清楚楚,只是不能详加解释,只好默然不语。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微雨,打得窗棂沙沙作响。二人静静听着,都觉身上一阵阵发寒。

  忽然,门“吱”地一响,魏东亭一步跨了进来,一边退掉鹿皮靴外面套的油皮泥履,一边笑道:“兄弟两个怎的了?泥菩萨似的对坐参禅。”

  “没什么,”伍次友勉强笑道,“请上来坐吧。”

  魏东亭道:“这里坐就好。”一欠身也坐在炕沿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道:“告诉你们个信儿,今儿圣上明谕,晋封鳌拜为太师,一等公。方才从那儿过,鳌府大摆筵席,张灯结彩照得白天一样……贺喜的轿子轿车摆得满街都是。”

  “非刘不能为王,也只差一步儿了。”明珠说道,“伍大哥心里正烦,不能拣着好事说几件?”

  伍次友淡淡说道:“也没有什么烦的。上回我说鳌拜盛极难继,这个算盘珠儿添上,大约也就要逢十归一了。据我冷眼瞧,要么当今是绝顶聪明,要么便有极高明的人指点。”

  “怎么?这话怎么讲呢?”魏东亭瞪大了眼睛盯着伍次友,明珠也道:“大哥这话难懂。”伍次友笑道:“这有什么难懂的,鳌拜近来养病在家,无尺寸之功,朝廷为何加封极品?按他的本心,如能吞掉皇上,早就动手了。此等无功之禄,他居然受之不疑,真叫做当局者迷了!”

  魏东亭和明珠二人疑惑地对望一眼。伍次友的这些话未免太玄,太巧合了!伍次友看出二人的诧异,笑了笑道:“二君何必认真!我不过据理而断。你们天天回来都讲朝中的局势,就不许我也议上几句?”

  九门提督吴六一这几日正紧张筹备他公子的汤饼大会。吴六一婚媾甚晚,夫人庆氏头二胎生的皆是女孩子,直到四十三岁上,才产下这个麟儿,高兴自不待言。宴客三日,仅请帖就发出二百多份。可怪的是,所请的一个外客也没有,都是他的故旧,或新任将佐。但他一向行事乖张,人们也就见邪不邪了。

  下午未牌时分,客人陆续都来拜贺,东西廊下五光十色地摆满各家的礼盒子。吴六一概纳不辞,家下人等无不诧异:老爷平素以廉洁自许,平生除查伊璜之外,并不受任何私礼,今儿怎的一反常态?

  客人们也有不少是他昔日的部下,现在都在京华各衙,有的在禁军当差,有的品秩早就超过他了,但仍对他十分礼敬。他们来了,只寒暄几句,多是将礼单一呈,便说“有要务在身,晚间不能与席,务请海涵”之类的话告辞而去。吴六一心知他们还要到鳌拜府去应酬,只是也不揭破,笑容满面地与他们应付,然后一一送走。临到入夜时分,除了魏东亭算是外来客人,其余的全是属下的一群副将、参将、游击、千总,这些人因为未获钧令不敢擅离。

  “诸位!”吴六一见大家已安席坐好,便从主席上站立起来举一大觥酒,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抑扬顿挫地说道:“今日为小儿做汤饼会,承蒙各位赏脸!我瞧着多是十几年来跟着我一起滚爬出来的兄弟,真是不胜欢欣!”

  坐在第一桌的刘参将起身将手一拱道:“军门!今日的汤饼大会承蒙魏大人光临。这是魏大人瞧得起咱们提台,没去攀高枝儿。来来来,兄弟先敬你一杯!”说完斟满了一大杯酒双手递了过来。满庭将佐也齐声敦促:“魏大人乃天子近臣,难得光临,就请魏大人先为少公子纳福!”

  “好!”魏东亭见吴六一手下将军个个英姿豪爽,甚对自己脾胃,举杯一吸而干,亮了杯底道:“兄弟勉占先杯,各位请!”

  于是觥筹交错,吆五喝六。一厅之中惟上首铁丐左一杯右一杯,神气自若地吃酒。何志铭陪着魏东亭坐在席侧,不住地劝酒夹菜。

  酒至半酣,吴六一脸上微带酡颜,说声“方便”,便辞了众人。除魏东亭外,谁也不曾留意他的这一举动。何先生见魏东亭发怔,一边起身斟酒,一边低声耳语道:“魏大人,我们军门要先发动了,迟了怕来不及。”魏东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酒涌了上来,心头突突乱跳,强自镇静,点头笑道:“果然是名不虚传,‘铁’得很!”

  说话间,吴六一已经返回客厅,只见他头戴红顶簪缨,身穿江牙海水袍子,腰间系一柄长剑,脚蹬一双簇新的黑缎官靴,一摇三摆地走进来。最显眼的是罩在补服外头的黄马褂,在灯光照射下金黄耀眼,吃酒的众将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都停住了杯,呆愣着看他们的主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厅上四五十个将佐呆若木鸡,看着铁丐旁若无人地走至中间。他一言不发,脸上肌肉一抽一颤,目中凶光四射,将手一挥,早有三十多名全副戎装的校尉,“刷”地散布开了,封住大厅所有通道。

  “请王命!”

  铁丐一声令下,将军们立刻起身退出席位,鹄立两旁。后头护持王命旗牌的几名校尉“喳——”的一声吼叫,慢慢抬出一座用紫檀木雕镌的玲珑龙亭。中间供一面明镶黄边的宝蓝色令旗,上面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着一个黄色“令”字,这便是世祖大行皇帝特赐吴六一的王命旗牌了。龙亭一落,刘参军领衔,高唱一声:“万岁!”喳的一声跪了下去,下余人等也都跟着高呼,行三跪九叩之礼,伏地静听号令。

  “李一平、黄克胜、张一非、刘仓四人曲奉奸佞,结党营私,乱军乱政,图谋不轨——左右拿下了!”

  “喳——”

  四个人未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几个如狼似虎的校尉恶狠狠地走上来,两个擒一个,熟练地将胳膊向后一拧,一眨眼工夫就被捆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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