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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6 23:31:45 | 显示全部楼层
  乾隆没再说话,由高无庸导着到誊本处隔壁,也不通知,一脚踏了进去,见刘统勋正伏案疾书笑道:“看你刘统勋不出,还会舞巧弄智,什么事要乘你主子高兴才说呢?”

  “皇上!”刘统勋抬头见是乾隆,似乎并不吃惊,掷笔起身道:“臣确有密奏。不过不是想乘主子高兴时才奏。这是件扫兴事,主子好容易得闲儿,正高兴时进奏不好。”乾隆脸色一沉,他感动了。他没说什么,径坐在刘统勋对面,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什么事?奏吧。”刘统勋略一躬身,说道:“是德州府原查办亏空道员贺露滢自杀一案。现贺露滢的妻子贺李氏状告,说其夫并非自尽,乃是德州原知府刘康暗杀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刘统勋一眼没言声。

  “刚才臣打轿上朝,贺李氏在四牌楼拦轿喊冤。”刘统勋黑红脸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当即依例停轿询问。贺李氏容颜憔悴、骨瘦如柴,还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几天没吃饭。臣见告的是当朝命官,还以为是刁妇穷极妄攀大员,当即告诫。‘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胜了你也要流配千里。听我相劝,带儿女回去好好教养成人,自然日子就好过了。’贺李氏当时破口大骂臣‘官官相护’、又说她不是民,有四品诰命。”

  “臣大吃一惊,这才细看状纸,原来是写状人不懂规矩,一开头就说‘民妇贺李氏为告前德州知府刘康畏法害命事’,一边请她子母到附近吃饭,细研状子,不但事涉刘康,还牵连前山东巡抚岳濬、布政使山达,前两江总督兼领山东督捕事宜的李卫,还有钱度也都卷在案内!”

  刘统勋说到这里,仿佛要嘘尽心中寒气似的透了一口气。乾隆听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骇然。他其实对其中丝萝藤缠的关系比刘统勋还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亲王允祥的爱将,弘晓见了还一口一个‘岳哥’,而山达则是允禄的门下包衣奴才,与理亲王弘皙关系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卫怎么会也卷入案中途道,“要这样说,这个案子简直牵动朝局了!你接的是。”

  “岂止牵动朝局,而且牵动政局。”刘统勋仿佛是另一种思路,蹙眉挽首沉吟道:“设如贺李氏所告属实,刘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贺露滢追索德州亏空,刘康不得不铤而走险。这刘康犯的是十恶罪,法不容宽,那是一定要剐的。但与皇上‘以宽为政’稍有不合,李卫当时之所以没有严审,钱度身在帝阙,为什么缄口不言。除了证据不足外,还担心扰了皇上的大局。现在苦主出来了,要掩住是没有道理的,究竟如何办理,方才臣去见了见李卫,李卫说只能请皇上圣心默断。”

  乾隆听了一时没说话,站起身来在狭小的斗室里慢慢踱步。刘统勋目不转睛地盯着乾隆。他在畅春园当书办时见过康熙,接见大臣时常常一边徘徊一边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后倏然止住,果断地下旨裁决。这个乾隆不同,任何时候见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气,端凝而坐,听底下臣子议事,有时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今日竟一反常态绕室仿徨,可见心里极不平静。刘统勋正思量着,乾隆已在门口站定,望着东半天层层叠叠的冻云,干涩地问道:“你见了李卫?他不至于只有这个话。他自己是甚么章程?”

  “李卫说不管刘康有罪无罪,他自己已经有罪。要具折请旨处分。”刘统勋缓缓说道:“这个案子接而未办,他自认确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后情形待机办理。无论如何该给主子上个密折的。”

  “唔。”

  “臣问李卫,如今意见如何?李卫说,还是要请旨。皇上若征询他,他只有一个字——办!”

  乾隆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看来还是朕德力不够啊!先帝手里三位模范,田文镜不去说他;鄂尔泰也算不得什么纯臣;李卫自幼与朕处得好。想来他必定于朕无所欺隐,竟也有这么多的心肠!”说罢看了刘统勋一眼,冷冰冰说道:“人真是万物之灵,就如钱度拒纳刘康赠金,原想是至公无私,焉知不是一石双鸟,为自己将来预留地步?你刘统勋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臣不敢。”刘统勋没想到乾隆举一反三,会数落到自己身上,蓦地冒出一身细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圣非贤,不能无过,愿受皇上教诲,勉为纯臣。”

  “这个案子当然要办,一点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说道,“刘康杀人之事,严谳审明属实,他既然凶残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处置他!有人不是说朕事事与先帝之政作梗么?朕这就痛驳他!有人不是暗地里还在做些想入非非的梦么?朕也可宰个鸡给这些猢狲看!”他格格一笑:“这个案子就交给你,怎么办也由你,不须再来请旨,一边密地派人追索人证物证,一边先将刘康捕拿了再说!听见了?”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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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6 23:4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统勋密陈完毕,心神不定地跟着乾隆到乾清宫与筵,他怕走漏风声刘康自尽,又思量着刘康是否已经启程去了山西,该在哪里堵截,担心人证拿不齐,案子拖得太久。直到庄亲王领旨宣布休筵。刘统勋才清醒过来,忙随众人出来,寻着尚书史贻直,笑道:“大司寇,回衙要和您议点事,可容我同轿回衙?”史贻直笑道:“这几天歇衙,有什么要紧事呢?”刘统勋只笑而不答,随史贻直出来,二人同乘一轿回刑部衙门,弄得刘统勋的轿夫倒莫名其妙。

  ……从轿里出来,史贻直已是神色严峻,带刘统勋进签押房坐了,开口就说:“行动要快。这案子你是专办钦差,我当帮手。这就传顺天府的人来,咨会孙嘉淦直隶总督衙门,封住出京要道。刘康进京住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要派能干吏员寻着他的同年,打听他的下落,暗地监护起来,或当场捕捉了,就万无一失了。”

  “是,大人虑得周到。”刘统勋忙笑道,“卑职这就安排去。”遂叫了缉捕司的吏目黄滚一一安排了。这才和史贻直摆了棋盘对弈,静待消息。只是二人都意马心猿,胡乱走子儿。

  待到天将黑时,黄滚回来报说:“刘康没走,他在西下凹子有一处宅子,养着个小妾,今儿晌午回去就没出来。申时时牌隔壁院里人听那院有女人哭声,还小声骂着什么。刘康象是劝说着什么,后来也就安静了。”史贻直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当时就带人锁拿了他?”黄滚回笑道:“奴才手里没有顺天府牌票,刘康家门口不远就是吏部考功司衙门,怕事情闹大了。原想他总要出来看灯,在外头悄悄地擒了。不防后来来了几位官员,都不认的,进去了一会,带着刘康说说笑笑出来,听口气是去庄亲王府赴筵。”史贻直紧追一句问道:“现在没人跟着?”黄滚忙道:“奴才的儿子黄天霸已经潜入庄王府监视,大人放心,死不了他,也走不了他。”

  “黄滚差事办得不坏。”刘统勋在旁静静说道:“我现在亲自去十六爷府走一遭。”史贻直皱着眉沉吟道:“这太扫庄亲王的颜面了,他要出面阻拦怎么办?”刘统勋黑红脸膛上肌肉一抽一搐,冷冷说道:“我是钦差。”说罢一揖而去。

  庄亲王府在老齐化门内,地处城东,在北京城不算冷僻也不算很热闹。正月十五其实是细民百姓赏灯的节日,允禄自己就是个制灯的行家。北京城里见不到的白玉擎翠灯、龙虎风云灯、冰火灯、观音施水灯、西施浣纱灯、哪咤闹海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他都会制作。由于他已经得知乾隆为民间张灯如常心里很不高兴,自不肯白触这个霉头。为了取乐儿,允禄便叫上弘晓、弘昇、弘皙、弘普一千子侄,还有在京为官的门下旗奴、过往亲密的大臣如齐勒苏、徐士林、那苏图、杨超曾、尹会一也都请了来,摆了十几桌流水席,随吃随换,桌上始终只四样菜。贺英、勒格塞、马成罗、葛山亭几个人都是额驸,见了面自是另有体己话。允禄是首席议政亲王,面子无人能比,有的人还拽上朋友一道来凑趣,上灯时分,来的也有小二百人。庄亲王是个随和人,凡来者不论认识不认识的,都亲自执手殷勤招呼,见纪昀和徐士林联袂一处进来,竟撇开徐士林,笑着上去一把抓住纪昀道:“不要行礼了,这么多人,行起规矩来没头儿了——你们瞧见没有?这就是我方才说的纪晓岚,那天下来主子还向我连连夸赞他哩!”

  “王爷,这都是圣上错爱,晚生何以克当!”纪昀满面笑容,说道:“不过给皇上取乐儿罢了。”

  尹会一从人群中挤过来,他是兵部汉侍郎,也长得五大三粗,只左额前长着核桃大小一个肉包,看去格外显眼——到跟前笑着推了纪昀一把道:“你这家伙,上次捉弄得我好苦!来来来,罚酒三杯!”众人都是一愣,这两个人既不是僚属也不是同年同乡,年纪也差着老大一截,纪昀怎么会捉弄到他?尹会一笑道:“你们都知道,我头上这个瘤苦得我没法,上次去翰林院说起来,纪昀说施家胡同住着个神医叫施二先生,包你药到病除。不过这施二先生不大轻易出手看病,你可要好生求告。听他的话,我弄了几箱子宫点,去访施二。到胡同里问了几处,人们倒也指路,只是问谁谁笑。我心里诧异。待敲开施二先生的门,那施二一开门我就愣住了——原来他右边这个地方也长了个瘤子,一模一样,真象照镜子一样!”众人先还怔着听,至此不禁轰堂大笑。都说:“该罚该罚!”

  纪昀为河间名士,自负有不羁之才,恩科考试却落在二甲第四名,远在庄友恭之后,虽然选在翰林为清秘之职,一向也并不出眼,今日一语合了圣意,如名花突放,引来蜂蝶纷飞,连庄亲王都另眼相看,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在众人簇拥下登堂入座,连饮三大觥,正待说话,允禄手掌轻拍了三下,两壁厢帷幕突然大张,一队妙龄女子,个个身着汉装,妙曼云环、步摇叮当,手挥五弦,目送秋波,旋舞而出,厅中众人霎时间便雅静下来,听歌女唱时,却是一首减字木兰花:

  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知己。金樽玉酒,欢我花间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盈簪我自羞……歌声刚歇,众人立时鼓掌称赞。工部尚书齐勒苏叹道:“真个清艳绝伦!不知出于府上哪位名士手笔?”允禄笑着指了指第二桌上一个中年人道:“姚老夫子!”众人一看都是一怔,只见这姚老夫子塌鼻鲤唇,满脸大麻子,大约早年得过风疾,眉毛稀稀落落下头两只眼也是一大一小。听众人称赞自己,摇头晃脑故作谦逊,拱手道:“拙作岂敢承蒙金奖,承教,承教了!”大家见他怪模怪样,都捂着嘴偷笑。纪昀笑道:“我也有一首翻新的《大风歌》试辱君听!”遂朗声道: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

  吟声刚落,众人无不捧腹大笑。弘晓一手扶腰趴在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徐士林蹲在地下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弘昇捶胸躬身大笑,一碗茶都扣了桌子上,允禄笑得噎着气道:“这……这太苛了……”姚老夫子脸都气得紫胀了,说道:“翰林以貌取人么?”纪昀却不想和他翻脸,乘着大家笑时,轻声道:“我读过晁无咎①的《开府乐》,取尊范为王爷和众大人杜撰一首,不亦乐乎?”姚老夫子便不敢言声,只自斟一杯,恨恨地喝了下去。

  “我这里还有一幅古画,上边的题跋都没了。”允禄眼见姚老夫子难堪,又不好得罪纪昀,回身向柜顶取下一轴新裱的古画拿到灯下,说道:“纪先生淹博之士,请为鉴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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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1:20:51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便止了笑凑过来,纪昀小心展开看时只见纸色苍暗剥落不堪,密密麻麻印的图章也都不甚清晰,正图却是一个道士,形容古怪背负宝剑,一手提着酒斗,一手执杯仰天而饮,身后站着一个黑衣执拂女子,眉目如画,翁着嘴唇似乎在说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故事?纪昀十分仔细地看了这幅画,嘘了一口气,说道:“王爷,这是徽宗手笔。《永乐大典》里载称,宋咸平四年,有道人携乌衣女子入京,买斗酒独饮。徽宗微服访之为画。这画与史事处处吻合。该是画皇亲作。上面的题跋是几叠歌,大约是乌衣女子所唱。”遂曼声吟道:

  ①上边减字木兰花词为姚老夫子剽窃晁无咎之作。

  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十乘载花红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春风起,春风起,海上百花遥。十八风曼云欲动,飞花和雨著轻绡,归路碧迢迢。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杯斟白酒,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吟罢笑道:“这歌词里带仙气,非人间格调,所以勉强记住了。”

  刘康今晚赴筵便一直心神不快。他自己官运亨通,家运却一塌糊涂。曹瑞、瑞二,还有李瑞祥这三个仆人自贺露滢死后就跟着他当了长随,起初都怕犯案,倒还相安无事。后来调到山西,曹瑞和瑞二就有些手脚不稳,先是在丫头跟前动手动脚,后来竟然轮流奸宿,毫无忌惮。丫头老婆子们见刘康宠信三瑞,就告到刘康的夫人刘乔氏跟前,夫人原也不知道自己老爷做的事,就叫了去把曹瑞、瑞二各抽了二十篾条,原说要开销出去,谁知过了一夜。第二天倒把被糟塌了的五个丫头叫去狠狠申斥一顿,说丫头不自重,不相信曹瑞、瑞二这样的本分人会做这种事,又升曹、瑞二人当了副管家。那曹瑞、瑞二越发得志猖狂,乘着刘康到大同出差,索性连刘乔氏也一块做了进去,轮流在上房快活,还要丫头陪床。弄得刘公馆成了两个魔头的风流窟。李瑞祥因为是自家旧仆,还顾一点老情面,见二瑞闹得不象,主人又管不了,有时拉个背场还悄悄规劝几句,“大家一条船,不能把船自己弄翻。”也不过大面上叫二瑞稍稍收敛一点。这次刘康进京迟迟不肯回山西,一是运营京官,二来也确实怕回到那个烂泥塘似的窝穴里去,遂命李瑞祥在京找了一处房子,买了个小妾燕燕,虽然房舍简陋些,仆从少些,比之山西宅府,已觉是天堂之乐。谁想上午拜客回去便见燕燕伏床恸哭。一问,是李瑞祥乘她午睡,悄没声上来按住,也学了瑞曹二人。好容易一下午劝慰,答应燕燕逐出李瑞祥,又许李瑞祥三千两银子自己过活,平息了这件事。他是被拖到庄王府来赴筵的,哪里有心和众人一道说笑作乐?珍错玉馔一口不能下咽,左一杯右一杯胡天胡地只是吃酒。此时见众人围着看画,吃得醉眼迷离的刘康正要勉强起身敷衍,忽见刘统勋带着几个衙役沿庑廊大踏步进来。刘康一噤,忙笑道,“延清兄,来迟有罪,罚酒三杯!”正要迎上前,旁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长随早一把紧紧扶住他,说道:“大人别栽倒了,你有酒了。”

  “是刘延清啊!”允禄听刘康在背后说话,回头一笑说道,随即脸上变色,说道:“怎么,带着水火棍子进我府来?”上百的官员此时已目瞪口呆。刘统勋在众人目光盯视下向允禄趋了一步,拱手一揖到地,说道:“统勋此刻奉差在身,多有开罪,然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改日一定来王府负荆请罪。”允禄愕然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刘统勋只一躬算是作答,转脸对刘康一笑,说道:“康兄,这里人多,大家正欢喜,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话。”事起仓猝,起初刘康几乎吓晕了过去,一肚子酒都随冷汗淌了出来,见那青年紧紧抓住自己,试着挣了一下,恰如被铁箍了似的,情知大事不妙,硬挺着说道:“刘康平生无不可对人言之事。延清有话当面请讲。”刘统勋嘿然一声冷笑,说道:“康兄,你东窗事发了!”遂转脸对衙役大喝一声:“拿下!”

  话音一落,黄天霸一把便扯落了刘康的官帽,顺手一搡,刘康弹丸一样从他怀里冲出去,几个衙役饿狼一般扑了上来,三下五去二便捆得刘康似寒鸭凫水一般。众人眼花缭乱一惊一乍间,“豁啷”一声一条铁索已披在刘康项间。刘康双足一跳,又定住了神,仰天长叹道:“小人误我陷我,苍天有眼——我冤枉!”刘统勋哪里容他多说:嘴一努,铁链一带,已是将刘康扯了出去。

  此时筵厅里一百多号人都惊得木雕泥塑一般,眼睁睁看着这个黑矮个子施为,噤口不能出一语,死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刘统勋最后离开,这才向气得两手冰凉的允禄打了个千儿道:“奴才无礼,实是事不得已,万祈王爷见恕!奴才说过,改日一定请罪!”说罢起身又一躬,竟自匆匆而去。允禄愣在当地,半晌才咬着牙笑道:“说起来,刘统勋还是我门下奴才的学生,真真好样的!——备轿。我这就进宫去!”说着便下阶来。姚老夫子悄没声离了纷纷议论的人群,几步抢到允禄前头,一打躬说道:“王爷,您这会子进宫有公务?”

  “没有。”允禄气咻咻说道:“我要请旨惩处刑部这干没王法的王八蛋!”

  “刘统勋可没说他奉的钦差还是部差呢!”

  允禄犹豫着站住了。姚老夫子委婉说道:“您思量——要是史贻直派来的,借一个胆给他,刘统勋也不敢这么鲁莽!刘康三品大员,刑部自己怎么敢作主说拿就拿?刘统勋在这里不宣钦差,或者是为免了王爷行礼,顾全王爷体面,或者是想着王爷出面拦阻时再宣明,叫您更为尴尬。皇上那边这会子伴着老佛爷也正在取乐,您这过去一闹,扫他的兴不扫?不和刘统勋一样了?福晋也在里头,万一有个一言半语的降罪的话,您和福晋脸上也下不来!”允禄觉得他说的有理:自己闯到慈宁宫质问乾隆。既不知道刘廉犯的什么罪,也不晓得是谁派刘统勋来,三言两语就要问得自己无言可对。乾隆一向以至孝标榜,弄得太后不高兴,还有自己好果子吃?思量着已泄了气,叹了一声说道:“如今竟成混账世界!你刘统勋就不能先知会一声再拿人?由我拿下送刑部也没有什么不可的!我还是天璜贵胄哩,你就这样蛮横!对下头百姓还不知怎样呢!——你告诉世子,招呼这些人还吃酒,尽兴一醉。我到书房歇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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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1:44:44 | 显示全部楼层
  姚老夫子的劝说还是对的。慈宁宫的筵宴比王府热闹十倍,但宫门各处早已下钥,真的一层层通报进去,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乾隆自然要接见,他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肯定要触大霉头。

  此刻慈宁宫正殿和侧殿上千只巨烛高烧,照得殿内殿外通明雪亮,各王公福晋,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未嫁皇姑和硕公主、格格,依辈份大小列在正座前一溜五张席面上。上百个一品诰命夫人,有头脸的勋臣外戚夫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团席而坐。不到五十岁的太后钮祜禄氏容光焕发,高高坐在正中座上,一边是皇后富察氏执盏,一边是太后的娘家从侄女皇贵妃钮祜氏侍在身后执壶。乾隆和皇后对坐在两旁侍奉。因御筵尚未开始,满桌都是垛得老高的水陆珍果,一百枚寿桃是用面蒸的,大的如盌,高高地堆在太后面前,上头上了红,配着青枝绿叶,在诸多果品中格外艳丽醒目。戌时钟声响了,殿中钟鼓大作,由张熙精心谱写词的中和韶乐激扬悦耳,词藻华丽,百余名畅春园供俸随乐吟唱,殿中珠动翠摇的贵妇人立时离座肃穆跪听:

  慈帏福履康,瑞云承辇献嘉祥。徽流宝册光,玉食欢心萃万方。旭日正当阳,绥眉寿,乐且康。瑶池蓂叶方,如山阜,永无疆。

  歌声刚落,乾隆和皇后、贵妃,离席跪在案前,伏身向太后三叩首,说道:“臣皇恭叩太后圣母万寿无疆!”

  棠儿随在外戚一班命妇中跟着行礼,眼巴巴地望着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自去年十月进宫和乾隆开始有了“接触”,她又是觉得身价不一般,又是觉得对不起待自己十分恩厚的皇后,思念丈夫又盼着丈夫多在外边逗留些日子,每次进宫想见乾隆,又怕见乾隆,偏又遇见乾隆。眼前的乾隆一脸的诚敬庄严,和皇后一道肃肃穆穆地礼拜太后。棠儿想起二人私下幽会那些缠缠绵绵的情意、话语,不禁心头突突乱跳,红了脸低下头,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暗道:“男人们真是……”正胡思乱想,已经礼毕。由钮祜禄氏执壶,向皇后手中的杯里倾满了酒。皇后庄重地将杯捧给乾隆。乾隆长跪在地,双手高捧酒杯送到母亲面前,说道:“儿子知道母亲不胜酒力。今儿好日子,外头月亮满圆,正该为母亲添寿。这杯寿酒是要满饮的。”

  “好好!”大后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嘬着嘴微一摇头,慈祥地笑道:“今儿月亮好,酒好,我心里也欢喜。皇帝、皇后还有你们大家都起来,随常取乐儿说笑,我才高兴。我老了,不想拘那么多规矩。”待乾隆起来,太后便命赐筵,又对乾隆道:“今儿这宴乐与往年不同,我听得很入耳,”乾隆笑道:“老佛爷受用,就是儿子的孝心到了。这是一首予平曲。张熙手定,南吕清徵立宫,仲吕清角主调,最是雍平和贵。”太后一笑道:“我哪里懂这些个!——张熙是先帝手里的才子我是知道的,听说犯了挂误,如今还没有起复么?听孙子来说,宫里太监都不尊重他,这不好。”

  乾隆一怔,忙又躬身,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明儿就叫军机处议这事,他做个礼部尚书还是满够格。”此时筵桌已经摆布停当,只见太后一桌,正中一个寿山福海大攒盘,两个热锅,一个野鸡片,一个褪羊肉片,锅底炭火炽旺,丝丝热气从锅盖四周喷出。一盘鹿尾烧鹿肉,一个褪羊乌叉,再向外是葱椒鸭子、妙鸡丝、炖海带丝、羊肉丝、煳猪肉各一盘,还有竹节小馒首、螺狮包子等等种种细巧小宫点,琳琳琅琅布满桌周,旁边黄签标明“郑二特献太后老佛爷”。看别的桌也是大同小异,只没有“寿山福海”,却多了四个盘肉。乾隆说道:“朕只在这里陪母亲,皇后和贵妃代朕各桌走走,有不能多喝的,不可勉强。”

  皇后富察氏和贵妃钮祜禄氏领命,向太后和皇帝蹲身施礼,下桌执酒挨桌相劝。此刻大殿珠动翠摇,燕语温存,命妇们一个个激动得如醉如痴,无论能酒与否,难得是个体面风光、均霑帝后恩泽的事,谁肯轻辞了?待劝到棠儿一桌时,执壶的钮祜禄氏却笑道:“娘娘,棠儿该饮个双杯的。”说着目视棠儿抿着嘴儿笑。皇后却不在意,说道:“傅恒在外头办差没回来,你确实该代他饮一杯福寿酒。”棠儿无奈,只得遵命连干两杯。已是酡颜润颊。皇后己转到别的桌上,棠儿用眼向首席一扫,正巧乾隆双目注视这边,目光一对,都避了开来。棠儿说声方便,乘人不留意时,悄没声溜了出来。

  “母亲,”乾隆又殷勤地劝太后小饮两口酒,眼一瞥,不见了棠儿,遂笑道:“有一份急奏折子,儿子已经看过了,今晚要发到兵部,儿子去写一道朱批就过来侍候。这里皇后和贵妃先侍候着可好?”“去吧去吧。”太后满脸笑容看着满殿女人。“这是正经事么?要迟了就不用过来了,我还缺了侍奉的人了?”乾隆又看看正在劝酒的皇后和钮祜禄氏,不言声也出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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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2:0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乾隆一出殿,便见老太监魏若迎了上来。这已是驾轻就熟的老套子了。乾隆略一点头便跟着魏若出了慈宁宫。高无庸在垂花门外接着,径入与慈宁门斜对面的咸若馆,这个地方是专为太后娘家至亲远道探亲用的栖息之地。也是宫殿,规制却小得多,南边还有个小花园叫慈宁花园。自从和棠儿好上,乾隆命人重新装修了这处宅院,换了知己的太监守护,因此十分谨密。乾隆进了咸若馆便问:“人呢?”

  “回主子,”一个苏拉太监在旁躬身道:“舅奶奶在南边观音亭上香。”

  乾隆略一点头便轻步来到慈宁花园正中的观音亭。月色清辉下,果见棠儿亭亭秀立,双手合十,喃喃祈祷。乾隆止步听时,却是说的“妾身有罪,只罪妾身、愿亲人安,远人宁,皇恩浩荡遍泽春风”。乾隆笑道:“这种事哪能‘遍泽春风’?”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棠儿早已感到乾隆来了,祈祷完毕,又跪在玉观音像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再向乾隆蹲了一个福儿,这才嗔道:“人家办正经事,皇上开玩笑也不分个时候!”乾隆一笑,没再说话,上前拉起棠儿的双手在自己手中暖着,交叉挽起在园中月色下踱步。

  此时月辉如银,轻纱似的笼罩着这方寸小园。虽是隆冬季节,园中红瘦绿稀,一丛丛暗绿低矮的柏墙仿佛笼着紫雾,冬青黄杨的着银色的光,枯黄了的规矩草勾连着“万”字形小径,脚踏上去又松软又舒适。两个人默默偎依着慢慢踱步,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棠儿低头叹息一声,终于开口道:

  “皇上。”

  “唔。”

  “女人命苦。”

  “你命不苦。因为有我。”

  “我真不知以后会怎样,傅恒要是知道——”

  “他知道又怎么样?没有朕的旨意,他回不来。”

  棠儿轻轻挣开乾隆的手,背转脸拭泪,却不说话。乾隆缓缓扳过她的肩头,望着她道:“月下看美人,真令人销魂!”棠儿道:“我虽美,丧德败俗,一女爱二夫,算不得好人。”乾隆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是朕喜爱你,你不能抗旨嘛!一个英雄要没事业没肩头,凭什么让美人爱,朕不凭皇帝赢得你的心,朕虽不能明着娶你,却能循情敦意照拂你。放心,谁也伤害不了你。”棠儿怔怔地望着乾隆清秀的面庞,一头扎进乾隆怀里,啜泣道:“皇上……我已经有了……”

  “什么?”乾隆惊喜地捧起她的脸,急急问道:“你有了朕的……这么好的信儿,怎么不早说,朕都高兴坏了!几时有的?是男还是——”话没问完自己已是笑了,“准是个男的,你有宜男相!”他一把扯着棠儿快步走进咸若馆东配间,进门就双手抱起棠儿,平放在床上,搓了搓冻凉的手,伸手抚摩着她那温软的小腹,问道:“几时有的?几时知道的?”棠儿觉得乾隆的手又在向下滑,轻轻推开乾隆的手背,娇嗔道:“不老成!——两个月没来了,直想酸东西吃,还不是有了?”

  乾隆听她娇语如莺,芳情似醉,早已浑身酥倒,翻身紧紧压住了她,在她脸上、颊上、眉眼上印了无数个吻。棠儿被他揉搓得透不过气来,娇喘吁吁他说道,“当心肚里的龙种;皇上也得当心身子骨儿……”乾隆喘着粗气说道:“生儿子之前,这是最后一次,放心,明儿叫他们送药给你……”

  “叫他赶紧回来。”

  一时事毕,棠儿一边束腰整鬓,说道:“再迟了就怕掩不住了!”乾隆揩着头上的汗笑道:“这个还用你说?明早就给他旨意。朕这会子想,孩子生下来叫什么好。要是女的,就叫停停。将来长大象她母亲一样婷婷袅娜。要是男的就叫傅——不,福康安——又有福,又康健,又平安,你看可好?”棠儿掩嘴噗哧一笑,说道:“亏你还是……这是我说了算的?名字得由他来起。”

  隔壁的自鸣钟沙沙一阵响,乾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嬉笑道:“名字由朕赐!好了,你先过去仍旧吃酒,打个花呼哨儿就回去。朕也要去军机处,迟一刻再回去。”待棠儿去后,乾隆略定了定神,便蜇到军机处,见是讷亲当值,便笑道:“酒沉了,朕逃席而来。给朕沏一杯酽茶来!”

  讷亲不曾想到乾隆会这时突然驾临。忙不迭行了礼,将自己带的龙井浓浓地泡了一杯茶,双手捧过来,笑道:“主子原来为逃席。奴才还以为有要紧的旨意呢!”

  “自然也有事交待。”乾隆灵机一动,与其明日郑重其事地叫张廷玉办理,还不如这会子就安排停当。遂含笑道:“天明就发旨意,叫傅恒回京来。”

  讷亲睁大了眼看着乾隆,这主儿是怎么了?黑天没日头地巴巴跑来,要调傅恒回来,忙赔笑道:“傅恒在南京,十几天前奏说南京教匪漏网了一百多,似要逃往罗霄山,和一枝花残匪会合聚众谋反,请旨亲自征剿。前儿刚发走皇上朱批照允的廷寄,这会子既然要调他回京,还该说明原因才好。”

  “这个么。”乾隆顿了一下,“原因”自然是不能说的,理由却必须说清,思量了一下才道:“原打算派刘统勋山西去的,北京如今有一个大案要办,朕打算让傅恒回京述职,然后去山西办差。山西那边飘高的邪教也在黑查山扯旗放炮了,吏治也该去查看查看。”说完自己想想,虽觉勉强,也还说得过去,一笑而罢。讷亲虽不明白乾隆何以不让傅恒就近剿“一技花”,偏要他辗转数千里去剿“飘高”贼,但圣意既要他述职,自必有皇上自己的盘算。忙躬身道:“圣意已明。奴才这就拟文,明儿用六百里加紧发往南京。还有一事要奏。方才步军统领衙门递进禀片来,说刘康已经送到养蜂夹道严加看管。刘康是山西布政使,奴才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不知该怎么回话,请圣上下旨,要不要知会张廷玉、鄂尔泰二位军机大臣?刘康的缺谁补?”乾隆正欲起身赶回慈宁宫,听说拿到了刘康,便停住脚步笑道:“这就是方才朕说的‘大案’。刘统勋是吏员出身,断案熟手,此案已经交给他去办了。这是刑事,军机处不要存档,禀知庄亲王料理,给张廷玉他们知会一声就是了。山西藩司最好补个满人。”说着便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承孝侍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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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2: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傅恒接到军机处六百里加紧廷寄谕旨,心里很有些诧异,好好地正在外头办差,江西、福建两省还没有巡视,无缘无故地叫回去述职?再说江西、山西都是贼,剿哪里不一样?偏从南京调自己去山西?他在江浙住了半年,今儿查看赈济,明儿又巡河工。又要检视武库,又准备点兵进袭罗霄山,从巡抚将军到各司衙门,每日为侍候这位国舅爷,忙得团团转,听得这旨意,真是人人如释重负,巴不得他就启程。巡抚尹继善早约了将军雅哈一同到钦差行辕来拜,那尹继善名门望族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舌如巧簧,那番惜别之情,挽留之意,盼望再来之词说得头头是道,傅恒听得只是笑,说道:“继善别跟我玩这花肠子。我还不知道你,就我俩私交,你说这话我信。要说通省官儿,怕都恨不得出个黑老包铡了傅国舅!今晚我就走,客走主人安。你说你有什么信儿带给尹泰老相公,只怕我还受用些。”一句话说得尹继善和雅哈都笑了。雅哈笑道:“方才在路上,我们商议好了。我母亲和硕十四公主六十大寿,几个小皇姑必定都去拜寿的,我用一百两黄金打了七十根金钗,请六爷带回去;尹中丞是十二篓福橘,都用骡驮。您走旱路,我们送你过江,江岸边有水酒饯行。这成了吧?”

  “我还有件事,”尹继善道:“要不是老雅说起‘金钗’,几乎忘了。傅爷日日说曹雪芹、勒敏、何之几个文友如何了得。我真的心羡已久,就请六爷带个口信,都请来拜识。明年才会试,到时候我仍旧礼送北京,呃——来时的盘费请代禀我家老太爷——”傅恒打断了尹继善的话,说道:“别来这套老婆子舌头了,老尹相要不在北京,我就不送他们来么?”三人当时一笑而散,当晚傅恒便离开了南京。

  傅恒一行回到北京已是二月初。傅恒此时有一种异样沉重又带着兴奋的心情。在过黄河时,他曾问梢公知不知道山中有反贼结聚,梢公说不知道,只听说吕梁山有个叫飘高的仙人能撤豆成兵,扯旗放炮,与官家对抗。乍然间,傅恒想到在获鹿与飘高的邂逅相遇,娟娟的芳影舞姿抹也抹不去,揉也揉不掉。虽然无言语之交,但是在赠诗那一刹,顾盼之间流露出的缕缕柔情,使这位青年贵介销魂梦索。果真是他们,自己带兵去打,兵戎相见,那会是个什么滋味!可吴瞎子听了。却是兴高采烈,几次说:“这回爷去山西用兵,一定带上奴才。奴才没有野战功,终究不得正果。要真的是飘高,这回得要好好与他周旋一场!”傅恒也只好苦笑着答应。

  到了潞河驿,已是最后一站,按规矩钦差回京,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但家里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得他今天回来。棠儿率府中几十个有头脸的男女仆人,早已等候在驿外石狮子旁边。傅恒大轿一落,呵腰出来,黑鸦鸦地跪了一片人,齐声请安,棠儿蹲了个福儿。

  “罢了罢了。”傅恒笑道,“哪有这个规短,不许我回去,你们都来了!开这个例,皇上知道了要说‘国舅回京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明儿见过圣上,我还能不回去么?”目视棠儿含笑不语。棠儿原先见他下轿,还有些个心慌意乱,此刻倒定住了神。打量傅恒时却见傅恒没有穿官服,身着一袭藏青玄狐风毛小羊皮袍,外头套着滚绣珠金线镶边玄色宁绸巴图鲁背心,与去时模样相去也不甚远,一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身后,——男要俏一身皂,真是半点不假。因见傅恒撵众人回去,棠儿抿嘴儿笑道:“哪不是知道老爷回来,撵来巴结的,都是好心嘛,哪里就惹翻了皇上呢!我们也不在这里过夜,备了一桌水酒给老爷接风。”说着便吩咐,“卸下酒食往驿站里搬。张大人,赏驿站人的银子你送去!”“真是妇道人家,拿你没办法!”傅恒笑着说了一句便进了驿站。

  棠儿见众人穿梭似地忙着摆酒食,笑着对傅恒你,“到暖房里先换换衣服吧。黑衣裳耐脏,方才看不出来,这会子瞧着都是灰土!”遂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小包袱,督着傅恒脱换。傅恒小声笑道:“你是想让我换衣裳,还是想看我换衣裳呢?”说着便上来拥抱棠儿,棠儿啐了一口,啪地打落了他手,红着脸道:“当心外头人听着了,我身子不干净好几天了,明儿你也得耐一耐!——没良心的,在外头不知吃了多少野食,还会想着我!”说着便收拾傅恒的衣裳,从傅恒袖子里掏出一把乱七八糟的银票,还有个纸片打开看时,却是情诗,扬了扬小声笑道:“这是什么?还敢说没有?杀千刀的!”

  “钦差一下车你就来搜捡,我当定了房玄龄!”傅恒自己扣着扣子笑道,“这纸还有个故事儿,就是叫你看的,回头再跟你说。我在外头当钦差,走一步道几十双眼盯着,我就是孙行者也偷不成女人!”说罢站在门口干咳一声,走出暖房,棠儿也自跟了出来。

  第二日辰时,乾隆在乾清宫接见了傅恒,傅恒一路打了腹稿,分成军政、民政、救灾赈荒三层意思、详述各地所见的情形,自己处置的办法,以及远打算近安排滔滔不绝,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最后又道:“皇上的以宽为政是当今治天下最合乎民情的方略。草野细民皆得实益。连龚炜都写了颂词。只是各地情形不同,有的地方办得好,有的地方办得不好。办得好的,上下一体仰承皇恩;办得不好的,百姓也只是对地方官口出烦言,依奴才之见,做父母官不能将圣恩雨露遍泽草野,是为司牧之责,当常派大员时时巡弋及时处置,就不会酿成大乱。先帝在时,山东何煜魁、陕西张自强、江西胡世平啸聚造反,都是上万民众揭竿相从,自乾隆元年以来,虽也有几处教匪煽惑聚众,臣去巡查,多的不过数百人,少的不过十几人。地方官一宣宪命,许多人也就如鸟兽散了。就是一枝花、飘高贼众,昨夜宦观邸报,也不过千余人——两相比较,皇上宽政爱民之意,周行天下,已见显效。”说到这里,傅恒直了一下身子,俯仰之间英气四溢,颇见精神。

  “龚炜,是不是江苏昆山那个叫巢林山人的?”乾隆端坐了两个时辰,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坐稳了,看着傅恒道:“别是下头逼他写颂词的吧?”傅恒笑道:“回主子,这不是下头报上来的,奴才喜欢文士,过昆山时微服到他家拜访,翻看他的日记得来的。”遂将一张小纸片双手捧过来。乾隆见他细致如此,满意地点点头,展开看时,真的是一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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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2:30:08 | 显示全部楼层

  乾隆元年二月八日,晴无风,今知上谕。本年各省地丁钱粮按次全蠲,与民休息,乡野欢声四起,万方汴舞。自上嗣服,关心民膜,行政用人皆从以宽,我侪小人重负如释,惟是祝丰年急公税,稍申媚兹之忱,乃更沐非常清博之泽于望外,苍生何福以当之。自惟草茅无以报效,衡歌不足颂扬,仅以清香一注,浊酒薄酹祷祝上苍,惟皇上子子孙孙永永保民而已。

  乾隆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手也有点哆嗦,这不是出自一个大臣手笔,也不是进士及第春风得意人的应景之词。巢林山人是出了名的“龚屈原”,书香门第进土之子,又是娄东望族黄氏的乘龙快婿,本人善经史、工诗文、精丝竹,却屡试不第,连雍正在世都说过:“龚炜不第,是其命数不偶,亦宰相之责也!”能叫这样怀才不遇的林下土甘心情愿说颂圣的话,也真不容易。

  “你这一番出去,不枉了朕的一片苦心,”乾隆温馨地对傅恒说道:“上来的奏折条陈不但没有空话,就事而言,或主严或主宽就是说理也都能洞中窥要。朕心里很是欢喜。朕派出去的几个钦差象卢焯、庄友恭也办好差使,却总不及你高屋建瓴总览全局。这就是大臣风范!”傅恒激动得脸通红,躬身谢恩时乾隆又道:“有人以为由宽入严难,从严变宽容易,其实这里头的繁难不是个中人体味得了的。宽严相济其政乃安。这本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可王士俊之流就偏要曲解,想以不孝之名加罪于朕。朕年轻,下头都是几辈子留下的老臣,前头那些苛政都是经他们手办的,有的还是靠这个升官发财的;你把政务扳过来,他就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有意整治他。还有些人欺侮穷人惯了,一向的作威作福,你要宽他做不来。因为他并不懂政务是怎么回事,以为做官就是‘媚上压下’四个字。他除了欺压人讨好上头换顶子,什么也不会!难为你领会得周全,没有依仗‘国舅’在外颐指气使,只存着自己是朝廷的臣子的心,兢兢业业不避嫌怨把大事办好,这个心思难得!”傅恒这才寻着话缝儿,欠身说道:“奴才这次出去,只体贴主子一个‘仁’字,由仁而出或忠或恕,或宽厚或严猛皆在中庸。只是因臣愚鲁顽钝,尽管如此,纸谬仍旧不少,思之愧汗不能自容。”“这个话自己能说出来就是上上之人。”乾隆说道:“训练太湖水师,你斩了十八名将弃整饬军纪。但你没有想到吧,水师终年在太湖巡弋,过冬的柴炭蔬菜都供应不上,军心怎么能稳?杀人是国典军法之常,朕不是滥做好人,那件事朕指责了你,就是因你只用杀人治标,没有设法堵塞乱源。”

  “主子。”傅恒顿了一下,小心翼翼说道:“廷谕里说要用奴才去山西平息飘高之乱,不知几时启程?”乾隆笑道:“这个不用忙。其实象江西、山西这些草寇,本省就能歼灭。为什么要用你?如今太平盛世,文人好罗致,武将难求,儒将更难得。早晚一天大小金川、准葛尔都要用兵,所以有意地留几个小贼叫亲贵勋臣子弟练练把式,免得将来经不住战阵。张广泗的兵已经堵了吕梁山的驮驮峰的粮道,先饿他们一阵子,你将息十天半月上路不迟。”傅恒听这旨意,真喜出望外,昂声说道:“奴才自幼读《圣武记》最佩服先帝爷跟前的名将周培公。常常暗叹我满洲子弟没有这样的全才。皇上若肯如此栽培。是奴才终生之幸。奴才还年轻,异日必定为主子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功名来!”

  乾隆默默点头,说道:“你这话,朕是一直在等着有个满洲子弟说的。终于让你说出来了!钮祜禄氏的弟弟高恒朕看着也好,已经下诏命让他去南京接你的差。他在文事上试试看,你呢,既然话说至这份儿上,朕就不一定要你纯作武臣,几天之内就有恩旨——你回去且将息,好好地自为,朕与国家断不亏负你的。”

  “谢恩!”傅恒深深叩下头去,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也不敢拭,却步退了出去。

  傅恒回到府中,心里兀自激动不已,怔怔地只是出神。棠儿几次想问,又不知乾隆的话中涉及自己没有,便坐在一边描画、剪花样子。良久才听傅恒深长地叹息一声,棠儿吓了一跳,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言不语,愣怔了这半日,就是挨了皇上的砸,说出来我也好给你批讲批讲啊!”傅恒一笑,说道:“我过几天还要出差,舍不得你!”遂将乾隆方才接见情形详说了,又道:“你见的我的那首诗就是写给娟娟姑娘的,这次山西之行又要兵戎相见,我不能没有感慨。”

  “我说的呢,茶不思饭不想!”棠儿接过丫头捧来的参汤端给傅恒,往桌上一墩笑道:“你去把她活擒过来,主子一句话,不就是你的人了!”傅恒笑道:“你不吃醋?”“男人们不都那样?”棠儿笑道:“要都吃起醋来,天下女人不气死完了。”

  傅恒此时心情才逐渐稳下来,一长一短将自己在外的情形说给棠儿听,又道:“曹雪芹他们要去南京盘桓些日子。听说芳卿刚产了,我要出去了,你着人勤关照点。曹雪芹是大才子,又穷,多少帮他们点,他得实惠,我得名。我和芳卿没什么,真的,不要学小家子气。”棠儿一一答应,又道:“弘晓府里和曹家也过往很密,曹雪芹写的那个《红楼梦》写一章他们抄一章。还有弘昇,有一次还带着永琏去看过他们。放心,芳卿是咱们家出去的,终归咱们占着先枝!”。

  夫妻俩絮语滔滔,忽然家人飞跑进来报说:“高公公下旨来了!”

  “快请!放炮、开中门!”傅恒和棠儿一下子都站起身来。棠儿亲自给傅恒穿换官服,先穿了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上孔雀补服,将一顶蓝色明玻璃顶戴端正替傅恒戴上,傅恒坐了,由棠儿换着官靴,命丫头们排案焚香。刚收拾停当,高无庸已带着两个小侍卫、四个苏拉太监款步而入。棠儿忙回避到里工。傅恒只迎了两步,转回身面北长跪在地。

  高无庸面无表情,在香案后南面而立,扯着公鸭嗓子大声道:“傅恒听旨!”

  “臣傅恒,”傅恒叩头有声,“恭聆圣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高无庸读道,“乾清门侍卫傅恒奉差巡视江南各省、勤劳王事,卓有政绩,深合朕心。着加二级上书房行走,兼领散秩大臣,给假半月,前赴山西巡查,办理剿匪事务。回京后再行赴任。钦此!”

  “谢恩!”

  傅恒觉得一阵晕眩。没想到乾隆不到两个时辰就作出这样的决定。这一份高天厚地之恩,他一时觉得承受不起。思量着慢慢起身。高无庸已是换了一副笑脸,给傅恒打千儿请安,“奴婢给爷道贺了!天公祖师阿弥陀佛,谁见过象爷这样的,不到三十岁就晋位大臣!不是奴婢当面奉承,您这福相,做五十年太平宰相是稳稳当当的!前头高江村相爷、张相也比不了您老!”

  “取五十两黄金。”傅恒微笑道:“赏给高无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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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2:5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高无庸领罢赏喜孜孜出了傅恒府,见街上人流涌往西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他驻马一打听,才晓得是贺露滢的棺椁从德州运到。今日由大理寺、刑部、直隶顺天府衙门三堂会审开棺验尸。太监最爱看热闹,这个案子开审后,他几次借故去刑部看刘统勋拷问刘康,因刘康抵死不认,三木之下慨然受刑,竟毫无惧色,甚是佩服他的胆量骨气。听说要验尸,高无庸真想去瞧瞧。但他是传旨太监,须得回宫向乾隆回话,遂打马一阵狂奔直回养心殿。不料乾隆却不在,高无庸一问,才知道皇帝已经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同行的是怡亲王弘晓和讷亲。小苏拉太监告诉高无庸,皇上要大修圆明园,工部的人奏事完就出去了,兴许是去了畅春园踏勘风水去了。高无庸一想,畅春园往返一趟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不如趁空儿去大理寺看看热闹,便道:“我去畅春园见皇上缴旨。”竟独个儿溜了出来。

  大理寺前早已围了好几千人,离着半里地便听得人声嗡嗡,根本不能骑马。高无庸常来这一带吃茶,茶馆里的人头极熟,随便找了一家把马寄存了,单身便挤进了人流,一边吆喝:“我是宫里的,要进去有公事。”一步一步往里挤。快到圈子中心,那人越发的多,吵吵嚷嚷。高无庸满头是汗,被中间护场兵士用鞭子赶得后退的人流一下子冲了个半倒,他一边笑骂,“这些个臭丘八,没见这么多人,硬拿鞭子抽!”一边扳着一个人肩头道:“喂,借光,我要进里头!”不料那人一回头,倒把高无庸吓得魂不附体:原来站在前面的竟是乾隆!高无庸惊呼一声“皇——”,“上”字没出口,嘴已经被身后的塞楞格捂得严严实实,回头一看,四周全都是乾清宫的侍卫。乾隆只看了高无庸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此时法司衙门的主官还没有到。大理寺照壁前空场中间,两条长凳上放着一口黑漆棺材。靠东小桌上摆着几坛子酒,五六个顺天府的验尸仵作围坐在小桌旁,旁若无人地喝酒。维持场子秩序的却是大理寺的亲兵,一个个袍子撩在腰间,手中提着鞭子,只要有人挤进白线,劈头便是一鞭。高无庸站在乾隆高高的身后,挡得严严实实,不敢挤也不敢离开,正焦躁间,听得里头一声高唱:

  “钦差大人刘统勋到!”

  接着又有人唱名:

  “大理寺卿阿隆柯到!”

  “顺天府尹杨曾到!”

  人群立时一片骚动,大理寺的亲兵们鞭子甩得山响,却不再实打,只在头上虚晃。几十名戈什哈马刺佩刀碰得叮当作响,便听顺天府的衙役们“噢——”地拖着长声喊堂威。几千围观人众立时雅静了下来。高无庸踮起脚尖从乾隆的肩头往里看,只见刘统勋居中而坐,侧旁一桌是阿隆柯,西边面东的一桌是顺天府的杨曾。三个人都板着脸。高无庸平日和阿隆柯厮混得很熟,插科打诨无话不说,见他也铁青着面孔,嘴角一抽一抽的。蒿无庸想起他素日的模样,不觉好笑。

  “带人犯人证!”刘统勋见人役布置停当,向杨曾略一点头吩咐道:“验尸仵作预备着!”

  “扎!”

  喝酒的几个仵作早已躬身侍班,听了吩咐齐应道,“小的们侍候着了!”刘康已经被两个衙役架着出来。他两条腿被夹棍夹伤了,衙役一松手便瘫在地卞,只是脸色苍白,倒也并不惊惧,只翻眼看了看刘统勋便垂下了眼睑。接着便是贺李氏、小路子、申老板、郝二进场,钱度也出来了。钱度是有功名的人,和贺李氏向上打了一躬站着盯视刘康。申老板、小路子跪在公案边。刘统勋高举堂木“啪”地一拍案,问道:“刘康,这是贺露滢的灵柩!”

  “是又怎么样?”刘康昂着头不看刘统勋一眼,“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要你掉转头来看看!”

  “怎么,你不敢?!”

  刘康运了运气,一下子掉转头来,但那死气沉沉的棺材似乎有什么魔力,他瞟了一眼低下了头,似乎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却是目光闪烁,始终不敢正视。

  “你是读过书的,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刘统勋淡淡说道,“这里头的尸体是你一手致死的,你自然不能正视这冤魂!我劝你早早认了实情,免遭皮肉之苦,那贺露滢也不须曝尸遭检,或可稍减你的罪戾。”刘康仰着头、满不在乎地看着刘统勋,说道:“刘延清,我原以为你是好人,真是走了眼了!我在山东赈灾,你去看过,我是不明事体的人吗?灾民们都称我是刘青天!”“你要贪天之功么?赈灾是皇上的恩典?”刘统勋冷笑道:“山东藩库在你任上无缘无故短缺银子一万七千两,就是没有这个案子,朝廷也要审问明白的!”

  刘康晃了晃脖子上的铁链,哼了一声道:“我是贪官,你查去好了,我不耐烦和你嚼老婆子舌头。”刘统勋断喝一声道:“现在问的是贺露滢一案。贺露滢是怎么死的?”“我早就回你大人的话了。”刘康一脸揶揄之色,“你大人问了,犯官也‘招’了,他是上吊自尽死的”

  “当时验过尸么?”

  “验过!”

  “本钦差信你不过,”刘统勋冷冰冰说道,“今日要开棺验尸——来人!”

  “在!”

  “开棺!”

  “扎!”

  几个仵作答应一声,转回小桌旁,互相含着酒满头满身喷了,毫不犹豫地拿起斧、凿、撬棍来到棺前,一阵叮叮当当砸击,随着一声极难听的“吱呀”响声,厚重的棺材盖已经磨转到一边。此时场上鸦雀无声,都把目光射向几个仵作的动作。只见一个仵作头儿熟练地取出一把长钳子,似乎把尸体从头到脚夹了一遍。又忙着要银针,在已经糟烂不堪的贺露滢尸体上一处一处下针,贺李氏立时在旁呜呜咽咽放了声儿。顺天府尹杨曾坐不住,起身到贺氏跟前抚慰了几句什么,便踱到棺材旁边,亲自查看仵作拔出的一根根银针。那老仵作看一眼杨曾,见杨曾点头,便来到刘统勋公案前,拱手禀道:“验得贺露滢尸体一具。头、胸、腹、骨胳各处无伤、项下喉骨、颚骨有绳勒伤痕两处。银针刺探,全身无中毒症候,唯胸膈骨下一处银针微黄,应系尸体受腐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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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3: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仵作说到“全身无中毒症候”全场观众已是大哗,声音低一阵高一阵,有人竟高喊,“打死这个泼妇!”还有的人鼓噪:“刘统勋是昏官,请阿隆柯大人主审!”一片骂声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此时刘康提起了精神,却是一声不言语,头昂得高高的,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刘统勋。满眼都是怨毒:看你怎样收场。连站在圈子边的乾隆,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吵叫什么?!”刘统勋大喝一声,霍地站起身来,“啪”地一声堂木爆响,“这是国家法司衙门!顺天府抓住为首的,枷号!”他起初也被仵作的报说激得浑身一颤,但他是亲审此案的主官,刘康杀人,有目击人、有血衣,各色人他曾分别勘问,除了刘康和三瑞抵死不招外,人证物证俱实,此时怎么会验得无毒?思量着,刘统勋走到那老仵作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老仵作脑门上沁出汗来,“小的范印祖。”

  “作这行当多少年了?”

  “小的三代都是仵作。”

  刘统勋看了看棺中贺露滢的尸体,没有腐烂完的皮肉包着白森森的骨头,发出一阵阵呛人的恶臭味,贺露滢的颚下勒得骨头都凹进一道。他一声不言语,取过一根银针插入尸体口中,又取一根插在咽喉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尸体。少顷,刘统勋将两根针轻轻拔了出来,只见半截针银光闪闪,半截针已经黑紫斑驳。刘统勋满意地笑了笑,举针问道:“范祖印,你受了何人指使,敢这样丧天害理?你不懂王法,连仵作行规矩也不懂么?”他轻蔑地将针扔到刘康面前,格格笑着回到了座位上。

  “大大大……人!”那仵作惊恐地看着刘统勋。爬跪几步,语不成声地号叫道:“是是……”

  “是什么?”

  范印祖畏缩地看了一眼杨曾,口吃了半日才道:“是小人学艺不精……”“我不是做仵作的,尚且知道毒从口入,由咽而下,你竟敢如此跟我支吾!”刘统勋大怒,啪地一击公案,人们以为他要发作范印祖,不料他挥手指定杨曾,厉声喝道:“撤他的座,摘他的顶子,剥他的官袍!”

  杨曾早就惊得面白如纸,听范印祖没敢攀自己,刚缓下一口气,不料刘统勋向范印祖虚晃一枪,猝不及防间已把锋芒指向自己,连发怔的工夫都没有,被身后戈什哈猛力一推,已经离座,顷刻之间冠袍已被去了。此时他才稍稍回过神,颤抖着两腿欲立不能、欲跪不甘,结结巴巴问道:“刘……大人,这是……”

  “范印祖,”刘统勋目中出火,恶狠狠地一笑,“你现在放胆说,是哪个目无皇宪的混蛋指使的你?”

  乾隆见刘统勋霹雳闪电地处置京兆尹这样的大员,也是心头一震,听见这话,不禁心头又是一热,喃喃说道:“此人忠臣。”讷亲挨乾隆身站着,也叹息一声:“是,不但忠,而且能。眨眼之间杨曾变成平民,他难逃国法了。”说话间范印祖已经手指杨曾,说道:“就是他!他前日叫我去,说皇上有意周全刘康。这案子扯得太久,早已是说不清楚的事了,若验出毒来更不知要牵连多少人。得超生时且超生,没来由做恶人。又赏了我二百两‘酒钱’……”他话没说完,杨曾已经瘫晕在地。

  “架他下去!”刘统勋勃然大怒,似乎在平息自己冲动的情感似的定了定神,“这是案中之案。本钦差自当奏明当今,依律处置——刘康,你如今怎么说?”

  刘康已经伏在地上不能说话。一个衙役扳起他肩头“噗”地喷了一口水,他才悠悠醒转过来。他的精神已完全崩溃,反来复去呐呐说道:“命该如此……我都认了……贺道台……你不要缠我,欠命还命,欠命还命!”他声音嘶哑凄厉,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惊恐地望着棺材,象是那棺材长了腿正在逼近他,遮着满是油汗的脸蹭着往后退:“你不要过来、啊?!不要!欠命还命,欠命还命!”

  高无庸去后,傅恒立刻叫人备马,说要出府,棠儿从里屋出来道:“昨儿回来,见皇上奏事,马不停蹄地忙到现在,还不松泛一下,又要哪里去?”傅恒笑道:“我想去见见张廷玉,有些细事皇上自然不能一一料理,还是要多听听这位老相爷的。”棠儿揶揄道:“你如今也是相爷了,还是国舅爷宰相,自然以国事为重了!”

  一句话提醒了傅恒,这么猴急地去拜张廷玉,也显着轻浮,笑道:“你说的是。什么相不相的,我只是个散秩大臣嘛。我在外办事不如在家,当宰相也比不得当侍卫逍遥。我是想,皇上这样厚恩,不可辜负了。”棠儿是个极伶俐的人,已听出丈夫的意思,端过一碗参汤给傅恒,说道:“这个话在理儿,上回进宫,听娘娘跟前的芸香儿说。有个恩科状元庄友恭,吃了簪花酒就疯迷了,逢人就问‘我是状元,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坐立不安,快和庄友恭成对儿了,这才引人笑话呢!”傅恒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庄友恭问话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我就那么没出息?我——”

  “两口子说私房话呀?”

  院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傅恒、棠儿都是一怔,一齐往窗外看时,却是慧贤贵妃的弟弟高恒来了,傅恒忙从里间迎出去,亲自挑帘。高恒不过二十岁上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穿一件酱色天马风毛小羊羔巴图鲁背心,套着雨过天青皮袍,脚蹬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把玩着一把檀木扇子飘飘逸逸地走来,见傅恒挑着帘子等自己,笑道:“我可不敢当,衡臣老相国也来了呢!”

  “是吗?”傅恒松开了手,提着袍角疾趋下阶,见老态龙钟的张廷玉一手扶一个家人进了二门,傅恒见家人服侍周到。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上前打一揖亲自搀了张廷玉,笑道:“您七十多岁的人了,要见我打发个人传句话不就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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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2-17 23: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廷玉是个深沉人,听了只一笑,由傅恒搀着进了上房。傅恒便冲里屋道:“那拉氏(棠儿),高恒不是外人,张相头一道来府,你也不用回避,把我带回来的大红袍茶给二位泡上来。”

  “大红袍茶有什么稀罕?”高恒自幼与傅恒同在宗学,十分熟识,坐在椅中笑道:“你要爱喝,我送你二十斤。张相来了,又逢你高升,拿好的来!要显白你清廉么?”

  “你好大的口气!”傅恒笑道,“真正的大红袍只有一株茶树。雷击了半边,只一半活着。我亲自到岭南露坡,才得了二两。连给皇上进贡,都是附近的茶树掺兑着进上的。你一开口就是二十斤!”

  几句话说得张廷玉也兴奋起来,在椅上仰身笑道:“这么说我从前喝的也是假的了?今儿倒要领略一下!”说着,棠儿已经沏好三杯,用小茶盘亲自端了出来,张廷王端起一看,竟是玻璃杯子(1),—根浮茶不见,只一层薄薄的白雾漫在杯口,幽幽清香沁人心脾。

  “这叫瑶池雾生。”傅恒笑着指点,“您看,杯中茶水五层显色,绿红清澄,叶经水泡变为黄色,不上不下浮在中间……周围茶树味香也是上好的了,只不带寒香,也分不出五色来,这就是真假之别!”

  ①当时玻璃杯非常名贵。

  张廷玉微笑着细细端详,取一杯轻轻嗅了嗅,沾唇呷了一口,品着道:“醇而不厚,芳香不烈,色而不淫,沁心醒脾——好!”那高恒心思却全然不在茶上,直勾勾一双眼盯着棠儿,直到茶送到面前,才忙乱着接过,口中笑道,“茶好,沏得也好,嫂子功夫不寻常!难得这五色齐出!”说着便饮一口。看棠儿时,她早已一哂去了。

  “张相,”傅恒题归正传,呷一口茶说道:“刚不久接到的旨意,我要到山西。原想明儿登门造访,领您的训的。既然您亲自来了,正好就此讨教。我年轻不省事,皇上寄我腹心,委我重任,真的怕办砸了差事。高恒是奉旨要去江南接我的差了,也来得正好,呆会儿有些话我也要交待。”高恒忙低头答应一声“是”。

  张廷玉抚着胡子道:“你在外头递的折子我都看了,那些文章条陈,就换了我年轻时候也是写不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也确实到了你们年轻人给主子出力的时候了。”

  “这是衡臣相公谦逊。我陛辞时,皇上就说过,‘要学张廷玉,不要学明珠、高士奇。张廷玉几十年恭谨小心侍上,勤慎秉公处事,仁厚待下。公务无论巨细、无论繁琐没有一件懈怠的。圣祖以仁为法,离不开他,先帝以严为法,也离不开他,朕以宽为法仍是离不开他,其因在于他老成谋国,始终廉隅自持。世宗爷曾许他入贤良祠,那是自然之理,现在朕还不能放他养老。真到那一日,朕还要让他入贤良祠,赐诗赐筵,让这一代名相风风光光全始全终’。”

  张廷玉听得极为专注,《洪范》五福,其中最要紧的就是“终考命”。清朝开国前几任上书房大臣没有一个“全始全终”的,明珠、索额图还几乎被康熙杀掉。他这几年愈是留心,愈觉得这是“大清气数”所定。他倒不象鄂尔泰那样,见乾隆起用新人就犯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宁可自己累死,最后能落到一个全终善名。因而听了傅恒转述的话,比饮这杯大红袍茶更觉舒泰。他更不知道,傅恒漏传了乾隆说的“五代间冯道为相,经历四世革命,张廷玉在相位时日和冯道差不多,迭经变故不颠不扑,自必有他过人之处”——拿张廷玉比无耻的“长乐老”冯道,这不能算什么好话,因不是奉旨传话,傅恒自然回避开。张廷玉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一下,说道:“傅六爷,皇上这话于我而言实在是过奖了。老实说,在这个位置久了容易生出两样不是。一是自不修身,转入骄侈一类,因为权重,忘掉了自己的臣子身份;二是小人趋附,门生、故吏扯不尽的关联,他们在外哪能个个循规蹈矩,做出不是来,不是你的责任,也觉得脸上无光。就如刘康,扫了多少人脸?庄亲王、齐勒苏、徐士林……还连带着弘晓王爷、弘皙王爷。李卫一世精明,这回也被拖进案子里。昨儿我差人去看他,皮包骨头,连说话气力都没了……”说着,张廷玉神色黯然。但他旋即就提起了精神,笑道:“你的喜日子,我不该说这些话的,如今圣明在上,烛照四方,就如万岁说的那些话,体天格物,何等关爱!你如今是乘风破浪、创事业的年纪,打起精神好生做去,做得比我好才是正理!”

  “我永远铭记张相的告诫。”傅恒沉吟着换了话题,“前番奉旨出去,其实心里没什么章程,见什么管什么,老实说,南京那边官场我的口碑不好。什么‘傅六爷,皇后弟,上管天,下管地,哪怕咱们打喷嚏,或者咱们放个屁,他也要奏上去,逗得皇上笑嘻嘻,大小官员得晦气……’”他没说完,张廷玉已是哈哈大笑,高恒也是忍俊不禁。连隔壁刺绣的棠儿也笑得针扎着了手。傅恒道:“不管怎么着,我是想把事做好的,也没有整下头的意思,只是没有办过专差,摸不到头绪罢了。所以知道我的也还能谅解。”张廷玉笑道:“用人、行政、理财,下头一套一套的。你是钦差,不能葫芦提子一把抓,更不能越俎代庖。比如山西,黑查山驮驮峰正阳教匪聚众,这是你的专职首务。一定要干净利落地把差使办好。其余的事你只是看,小弊病只提醒一下,或发文叫有司衙门办理、回禀。大弊病最好和那里的巡抚、将军会商,联名奏上来,你的差使也办了,他们也不觉得你碍手碍脚了。”说着转脸笑谓高恒:“这是说傅六爷,你到南京也是一样。你们都是皇亲,比常人更多一分顾忌,口碑似剑,也是很吓人的”

  “是。”高恒忙笑道:“我还比不得傅六哥,他是正牌子国舅,我是杂牌子的;他是散秩大臣,我只是个山海关监税。我这钦差出巡不能地动山摇。做几件象样好事,我就回来缴旨。”傅恒笑道:“我最关心的是卢焯和庄友恭,一个尖山坝,关乎福建全省安全,一个赈济安徽、河南、山东流入南京的灾民,弄不好就传时疫死人,教匪再一煽动,容易出大事。灾民穷极了,偷抢斗殴的事也多。庄友恭还是一心想办好差的,无奈吏滑如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饬——你要知道,皇上免了全年捐赋。那些贪官们只有从办差里才能揩油。庄友恭是好人,只太仁慈、懦弱忠厚,你去了帮扶着点。”“多谢六哥指点。”高恒笑道:“青黄不接的,我也不打算在京多逗留。我去后有些事用通封书简商议,也还方便的。”

  几个人正品茶细说,外头家人慌慌忙忙跑进来道:“高公公来了。”接着便见高无庸匆匆进来,只向张廷玉一躬,说道:“主子叫张相进去。”张廷玉便起身问道:“主子是在畅春园吧?”

  “不是。”高无庸笑着和傅恒、高恒点头,“刘康的案子结了。主子刚回养心殿,召见庄亲王、讷亲、鄂尔泰还有您进去议事。”说罢茶也不吃,道:“我还得去一趟讷中堂府。”便匆匆出去。

  傅恒忙着起身送行,回头叫棠儿:“把剩下的大红袍给张相带上。”棠儿答应一声,高恒眼巴巴地望着帘子,却见一个丫头捧着个纸包出来,把茶叶交给守在门口的张家仆人。高恒只得怅怅辞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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