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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6 11: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各位炮友在工作之后的闲暇时间玩玩坦克大战,娱乐一下,调节一下心情,累了看看论坛,了解游戏发展方向、游戏动态也是一种享受。论坛里专业内容看完了就来这里休闲一下,看看我转发的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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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7 09:04: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asecom 于 2021-4-27 14:40 编辑

第一卷、康熙大帝·夺宫初政
                                                                                                    第1章 楔子

  顺治十八年正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刚过完年,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又开始沿街乞讨。北京城哈德门以西的店铺屋檐下、破庙里挤满了这些人。一家家、一窝窝在城墙根搭起了破庵子、茅草棚,竟有长住下来的意思。好在自李闯王兵败以后,北京城内屡遭兵乱,人口十去五六。东直门内外瓦砾遍地,有的是空闲地方,不然真要人满为患了。这些人大都操关东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隶、山东、河南一带的人,披着褴褛的袄子,腰间勒根草绳,端着破碗向人们讨饭。

  “大爷大娘,积德行善,赏一口剩饭吧。俺是从热河逃难来的,上有老,下有小,没法子呀!”

  “阿弥陀佛!罪过哟!大冬天的哪来的灾,跑这么远的路?”

  一个肩头挑着补锅家伙的壮年汉子听了这话,将脸一扭停住了脚,冷笑道:“你是天子脚下的人,怎么知道乡下的事!他妈的,镶黄旗圈了老子的地,不要饭,吃毛?”说着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气哼哼地走了。

  读者至此,或者会问:什么叫“圈地”,便这等厉害!

  原来,满洲人未入关前,八旗兵出征打仗,马匹、器械都是自备。各旗为办军需给养,都占有大量旗地,各旗的主儿、王公宗室自家日常挥霍也要消耗大量金银,便在关外各地设置大小不等的庄园。入关之后,前明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在闯王入京后,死的死,逃的逃,撇下了无数的无主荒田。多尔衮便下令“尽行分给东来诸王、贝勒、贝子、勋臣人等”,丘八爷们当然尽挑好地抢。他们用一根绳子,拴着两匹马,上头插一杆旗,后头的兵丁狂抽猛撵,兜多大圈子算多大圈子,圈子里的地便成了旗人的产业了。这就叫圈地。“这是我镶黄旗的”,“那是我正白旗的”。甚或有更霸道的,还要把圈子里边的百姓一律赶出,或者换一点沙窝碱地给他们。这还算客气的,更横的还趁机抢掠。圈地所到,室中所有器物一律留下,妻女长得丑的,“开恩”着原主带走;长得有点姿色的便将留下。弄得京畿、直隶、山东、河南、山西七十七州县,纵横二千里,田园荒芜,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哭声不绝于耳。其中有被迫铤而走险为“盗”的,也就不尽其数了。

  单说京西永兴寺街,有一家小客栈,名叫“悦朋店”。这大概取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悦)乎”之意。这家小店的后院有十几间客屋,专供举子进京应试时候住的。目下离开科尚早,生意甚是清淡。当街三间门面摆着四张八仙桌;向北折是一间雅座,供客吃饭;门面以东一道长柜台兼卖酒肉和零星杂货。伙计们都是乡里人,回去过年了,店里只有一位何老板和几个远乡的小徒工支撑。正月初八清晨,店里刚摘门板,只听“唿通”一声,倒进一个人来。

  店老板何桂柱听到伙计们喊叫,赶紧蹬上裤子,把夜壶往床底下踢了踢,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一看,这个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头上戴了顶一丢儿锡的青麻帽,拖出二尺多长的辫子,头发总有两个多月没剃了,灰不溜秋长了足有寸半长。棉袍子像给鸟铳打过,一朵朵烂羊油似的破棉絮绽露出来。看他脸色,像生姜一样黄中带紫,双目紧闭,人已是冻僵了。何桂柱由不得叹了口气说:“罪过!这也是常事,送到城外左家庄化人场吧。啐,今天真晦气!”

  伙计们张罗着找了一领破席将死人卷起,正要弄块破门板把人抬走,店后门帘一响,走出一个人来说道:“慢!”

  众人回头看时,出来的人约有三十岁上下,戴着青缎瓜皮帽,穿着黑狗皮酱色绸马褂,里头罩着灰团呢长袍,千层底冲呢靴子上起着一道明棱,稳稳站在门当间。店主人忙赔笑道:“二爷早,这是冻死在门外的一个穷秀才。”

  “死没死要看看再说。”他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用手在青年鼻子下试了试,拉起手来搭上脉摸了摸:“人还没死绝!快熬一碗姜汤,不,先弄点热酒来!”伙计们面面相觑,站着不动,何桂柱连忙说:“爷已经吩咐,还不快点?”

  出来的这个人是个举人,扬州人,叫伍次友,是个闻名于大江南北的才子。家世豪富,祖上曾做过几任大官。开店的何桂柱先前就是他家的佣人。崇祯年间,兵荒马乱,伍老太爷怕树大招风,让家人各投亲戚。何桂柱的爹是个家生子儿,没有亲人在外头,老太爷一发善心,帮他在本地开了一个小店。清兵入关,史可法在扬州抗清,城破后,城内血流成河。何家在扬州呆不下去,索性迁往北京来。这伍次友原是侯方域的学生,清室定鼎之后便从了天意,考了秀才,中了举人。只是伍老太爷心向大明,立誓不食清粟,闭门在家专注《道德经》。这伍次友进京应试,恰又遇上了何桂柱,干脆就住进了悦朋店。如今虽没有主仆的名分,那何桂柱还是对这位少主人礼敬甚恭的。

  人们七手八脚把那快冻死的书生抬进店,一碗热黄酒灌下去,约莫一刻时分,那青年眼睛微微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伍次友吁了一口气道:“把我下头那间房收拾一下,让他躺下,养几日就好了。”

  何桂柱不禁踌躇:“这公子也是多事,救了人,还要养活人……管他呢!横竖又不花我的钱,一总儿等扬州那边来人算账。”伍次友见何老板犹豫,便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救人不救活也不像话。”何桂柱忙道:“照爷吩咐的办就是。”

  掌灯时分,那青年终于醒过来了。大约是两大碗热腾腾的鸡丝姜汤挂面的作用,他的脸泛上了红色,只是还有点头晕,看见伍次友举着灯笼推门进来,便挣扎着要起来。伍次友忙按住他,说道:“朋友,别动,你就好好儿躺着。”那青年就屈起上身,在枕头上连连叩头:“恩公,是您救了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不言谢,我总要粉身碎骨报答您老的!”说着,一串泪珠从他清秀的面孔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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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7 09:18:00 | 显示全部楼层
  伍次友拉了张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北京?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那青年半靠在枕上,喟然长叹一声说道:“恩公,我是正黄旗人,叫明珠,说来先祖也是龙子凤孙。先父尼雅哈是睿亲王多尔衮帐下一员佐领,从龙入关。多尔衮坏了事,先父被株连罢官,气得一病不起,家道也就败落了。无奈随叔父流落在蒙古。纳尔泰大爷可怜我们,给了一小块耕地。不料去年秋天,镶黄旗旗主儿鳌拜又要换正黄旗的地,说多尔衮圈地的年头,镶黄旗吃了亏,如今要找回来,这就活活坑了我们爷们!原想这老贼总要瞧着先祖的面子,留下这块活命地,谁知这老杂种绝情得很,竟派他的兄弟穆里玛在大雪天把我们一个屯的人全赶了出来,一把火烧掉了村子……惨哪!”他擦了一把泪,哽咽着又说:“我们叔侄从热河一路讨饭进关,在太平镇又遇上了强盗,硬逼着入伙。您想,父亲死活不知,我怎好去干那种事?没办法只好逃跑,叔父被强盗一箭射死。我孤身一人进京,是想找先父的同寅打个抽丰,哪里想到,人情比纸还薄!一听说我家得罪了鳌拜,谁也不敢收留我,只好流落在街上卖字为生。可怜我一个簪缨之族,落得这样下场……这几天,雪下得大,肚里又饿,想在这店门口躲一躲雪,谁知就……”

  明珠越说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恩公!您就是我再生父母,骨肉爹娘!明珠今世难报,来生结草衔环必酬大恩!”

  伍次友听到这里,不觉凄然心酸,忙安慰道:“明珠,什么都不要说了。这年头,老百姓谁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这几天北京城里要饭的这么多,都是关外被圈了地无家可归的人——你在京可还有什么亲人?”

  明珠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亲人了,就是有,也难得见上一面。”

  伍次友听说,忙问:“那怎么会呢?”明珠定了定神,说道:“听说我的一个表姨孙氏,是当今皇子三阿哥的乳母。七年前见过她一面,她就进宫去了。那宫禁森严,我这么个样子怎么能进得去呢?”伍次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你既通文墨,又有功名在身,将来不愁没有个进身的机会。万一不行,我给你带一封信去投奔家父,请他老人家给你找碗饭吃。我叫伍次友,扬州人,在这儿等着应试。下一场考毕,我们就回南边去。”

  明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伍次友如此说,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上头有青天,我明珠若负心忘了伍大哥救命之恩,犹如此笔!”说着便从袖中抽出一枝大号雪狼毫湖笔,就着灯影里“咔”的一声折成两截。

  二人正说得亲热,棉帘一掀,何桂柱走了进来,低声说道:“二爷,方才十三衙门巡头王太监来喝酒,说是有风声,顺治爷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这消息不胫而走,通过酒肆、茶馆、戏园子这些聚人的热闹去处,一时间传遍了北京城。但在明发诏旨之前,人们还只能躲在一旁悄悄地看,找知心朋友如此这般煞有介事地比划一番:

  “皇上才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儿的,好好儿的怎么会驾崩了?”

  “嗐,人有旦夕祸福,谁能说得准呢?譬如你吧,今晚上脱了鞋,就能保明早儿准穿上?”

  “别瞎扯!我倒听说,是为董娘娘薨了,皇上害了相思病!你忘了,江苏那个画画儿的叫陈什么来着?对,陈罗云,给董娘娘画小像,一家伙就得赏银一万两——嘿!你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元宝?——人只要运气好,发财也真容易!”

  “你这人一说话就爱走板!我听说皇上五六天前还召见苏克萨哈大人呢!别是有什么蹊跷吧?”

  “嘘——你他妈才走板呢!这是该你说的话么?你老实点吧,驾崩不驾崩,关你屁事!”

  不管小民们怎样议论,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内务府的人从正月初八起,都一律换了素色衣服。午门外驻马亭旁乌压压的轿子排了老长一溜。而那些爱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的小太监,打从过了年就不见来了。这些反常的事引起北京市民们纷纷猜疑。有些老北京,是见过大明万历皇上驾崩出殡的排场的,看到皇家如今办事这么鬼鬼祟祟的,不免惊疑,却只是缄口不言。

  伍次友是个书呆子,因天气冷,也不出门,只坐在炉旁读书。明珠年轻人性子,身子稍好一点,便挣扎着要到外边走走。他踅到正阳门东瞧热闹,只见一长排大轿前头的六乘绿呢大轿格外显眼,上头的雪足有半尺厚。悄悄打听,才知道从年初三,杰书亲王、索尼老中堂、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和洪经略入宫叩安,就没再出来,每日三餐饭都由家里人用食盒子传送进去。正瞧得发愣,明珠忽觉背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只见雪光下一英俊少年手按腰刀,正含笑看着他。

  “您是……啊呀!老弟!”犹豫片刻,明珠惊喜地张开双臂扑了上去。他一下子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当今三阿哥的乳母孙氏的独生子,他阔别了五年的表弟魏东亭。

  五年不见,魏东亭已出落得一表人才,上身着一件团领补服,上边绣着江牙海水,一柄宽大的腰刀上垂着一尺来长的赤红流苏,簇新的湖绸黑裤下套着马靴。看了他这身打扮,相形之下,明珠不禁有落魄之感。

  明珠拉着魏东亭的手,只是上下打量,好一会儿才问:“表弟,一别五年,你比以前大不一样了,还在承德皇庄上当差么?”魏东亭笑道:“我也是才进京。去年母亲托了多少人情才把我调了出来,现在巡防衙门上当个闲差。母亲说我年轻,要着实磨练几年才能给皇上出力呢!”

  明珠听了,由不得低垂了头,叹息一声:“哥哥我可惨了!现在家破人亡,前途多舛,命运不济,有什么法子!咳,这人生真是没意思极了。”魏东亭不等他发完牢骚,一把扯着他的衣袖说道:“走,我们到合仙楼聚一聚,否极泰来,你也用不着伤心,不久就有大事,说不定还要再加恩科呢!”明珠道:“哪来这话?”魏东亭笑道:“没来由拿着这些事找你开心?”他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说,“哥哥,顺治爷已经归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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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7 20: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章 敝屣江山撒手 去孽海情天路无涯

  顺治皇帝并没有“驾崩”,他还活着。此刻,太后和皇后已经哭着离去,他那烦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独坐养心殿,一种莫名的惆怅忽然袭上心头。鎏金珐琅鼎里百合香的气味太浓,顺治不耐烦地叫人将鼎中的香全撤了出去,然而却还是坐不住,一甩手走出养心殿,站在丹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用这清冽的寒气驱散一下胸中的郁闷。

  铅灰色的天空,云层沉重而缓慢地向南移动,他仰首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默不语。一阵寒风袭来,他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双肩,老内侍常昊立刻走过来,将一袭绿锦团绣龙狐皮裘轻轻披在他的身上。他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又是这一件?”常昊听了这话,从容跪下启奏:“回万岁爷的话,皇太后吩咐,主子心里不痛快,不许奴才拿那件素白狐裘……”听说是太后的懿旨,顺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地扬起脸来,心里想:“要下雪了,这世界,这皇宫都会是素色的。这黄琉璃瓦、青砖地、铜鹤、日晷……都要染上白的颜色,这些,皇太后管得了么?”

  顺治十七年,是他不吉利的一年。从正月开始,莒城、宁阳便报灾荒,一直到六月,直隶、山东、陕西、肃州许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身为黎民之首,而老天却这般不肯照应,莫非自己有什么失德之处!五月间,他下了罪己诏,宰辅罗巴哈纳也上折子自陈引罪,求皇上革职以顺天和。六月,他又步行到南郊斋宿,他的虔诚果然感动了老天爷,接连下了几天大雨。他也松了一口气,觉得今年似乎要过得顺当一点了,虽说是晦月灾年,总不至于一灾到底吧?

  不料到了八月,皇贵妃董鄂氏一病呜呼!

  仿佛五雷轰顶,顺治惊得两眼一片昏黑,只是干哭,却流不出泪来。他七岁践祚,十五岁剪除多尔衮党羽,扫平南明,击溃郑成功。在这之后,又开科取士,刻意搜求汉族人才。四海粗定时,他也才不到二十岁,诸事如意,惟有婚姻很不称心。睿亲王多尔衮当年仗势作恶,硬指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的女儿博尔齐锦氏为后,太后下嫁了多尔衮,也帮着压他。这真正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但也只好虚与委蛇,没过两年便将她黜为“静妃”,改居侧宫。这六宫粉黛,佳丽三千,他偏偏只爱这个比他大着五岁的董鄂氏。

  也许因为思念旧夫的缘故吧,这董鄂氏自入宫以来,愁眉就不曾展过。天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情。董鄂氏越是这样,顺治越是放她不下,变尽方法讨她的欢心。

  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董鄂氏香魂一缕已升三界之外,还有什么想头?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丑陋,肮脏,惟有那颦眉蹙宇的女人是美的,可她却又被无情的风雨摧走了。真不知此生此世如何解释这化不开的苦痛。

  顺治在殿前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又回到殿内。一堆堆的奏章和牒报在龙案上叠得老高,他一眼也不瞧,径自向西暖阁走去。守候在阁门口的宫女领班儿的叫苏麻喇姑,是太后跟前最得用的。见他进来,便使了个眼色,外头殿中侍候的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便默默地躬身一礼,知趣地退了出来。

  苏麻喇姑站在廊下,也是心事重重。她是顺治八年入宫的。苏麻喇姑原是正蓝旗佐领格楞泰的女儿。她六岁上丧了母亲。父亲要续娶,求聘于本旗旗主塞洛的侄女儿。这位旗下姑娘倒也干脆,径自对媒人说:“你讲给那个格楞泰,人倒也罢了,只是他身边有个累赘,姑娘却不耐烦做人家后妈,叫他趁早儿打消了妄想!”塞洛是格楞泰的顶头上司。这句话从塞洛那里传来,倒叫他犯了难。正无奈间,适逢这年在旗下遴选秀女入宫,父亲便送了她进来。也是天缘巧合,孝庄皇太后偶然至储秀宫,见大院中跪了一大片秀女待选,便踱过来瞧,见这一小小女童忽灵灵地闪着大眼在盯自己,便弯了腰拉起苏麻喇姑细瞧。苏麻喇姑自丧母之后从未得人如此怜爱,见这妇人眉目慈祥,便张口喊了声“婆婆”,眼泪也随着叫声夺眶而出。

  这一声清亮的童音叫得太后浑身发热,竟亲自俯下身去将苏麻喇姑抱在怀中,转脸对管事太监道:“这个孩子我要了。再挑个老成点的秀女来侍候她。——孩子,婆婆那里有好多果子,跟婆婆来!”

  从此苏麻喇姑便跟了孝庄太后,太后长天大日头的没事,便逗着她玩,教她识字、读书,讲“三国”故事给她听。渐长之后,还给她讲了不少前朝和本朝典章制度。这苏麻喇姑天分极高,十岁上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的文章就读了不少,到十四岁时,就装了满腹的学问。太后自是喜欢,便指派她去侍候顺治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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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7 20:32:05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廊下出了一会儿神,一阵寒风过来,她打了个寒战,便踅向月洞门去了。

  顺治进了西暖阁,环顾四周愈觉惆怅。这里是顺治四个月来,来得最多的地方。一切都照董妃生前一样,墙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文冠果,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案上的古筝弹断了一根弦,卷曲着,上面已蒙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梳妆台架上的脂粉、头面首饰和她用过的青盐、香胰都原样不动地摆着。惟有嵌玉的牙床上,新悬了一帧簇新的董鄂氏宫装小像。

  这是江宁巡抚朱国治举荐的一个画工绘制的水墨画儿。董鄂氏死后,顺治皇帝接连五天不思饮食,奄奄一息卧床不起,御医百方调治总不见效。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急得没有办法。亏得是洪承畴老头儿见多识广,说是“心病还须用心治”。太后立传懿旨,追封董鄂氏为皇后,从京畿、直隶、山东、江苏等地,调集了几十名丹青能手进京为董娘娘写真,以慰圣躬。无奈不论怎样口授心拟,谁也画不像。不料陈罗云的一幅写真呈上,却引起合宫惊动,无论娘娘跟前侍候的人还是只见过娘娘一面的,都认为像极了,不仅貌似而且神似!当常昊将画进呈御览时,病眼昏花的顺治竟从龙床上一跃而起,将画抱在怀中,说:“卿卿!朕以为你去了,原来你还活着!”太后高兴之余,发内帑白银一万两赏了陈罗云,京师传为佳话。朱国治越道、臬、藩三级,一跃而为江宁巡抚。

  此后,顺治虽渐进饮食,但精神却一直恢复不了。虽说每日还到勤政殿走走,但对大臣们的奏议不置可否,也不批阅奏章,精神恍惚,如在梦中,每天给太后请过安,便一头钻进这间暖阁,看着画像发呆。太后跟前的一个老内侍有一天不经禀报闯了进来,顺治勃然大怒,竟不顾太后情面,令他跪在阶前自己掌嘴四十。从此,宫里人谁也不敢在这时打扰他了。

  此刻,顺治站在这张小像前,董鄂氏微蹙的双眉,似乎含着脉脉深情,又似乎带着幽幽怨气;袂带飘飘,好像要从秋风黄叶的山水仔活脱脱走出来。顺治不禁失声叫道:“天,朕既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对朕这般无情?”

  就在这个时候,离养心殿不远,乾清宫东边的待漏朝房里,也有六个人在愁对灯火。他们是方才太后驾临养心殿前就被顺治赶了出来的,此时又不能赌气真的回府,便又约聚在这里。

  领头的康亲王杰书,是当今顺治皇帝的堂兄,他坐在炕上,看着索尼、遏必隆、苏克萨哈、鳌拜,他们一个个如庙中菩萨,或端坐不语,或闷头抽烟,连洪承畴这等足智多谋的头等策士也在沉思不语。杰书由不得心中焦躁:“你们倒是说呀!终不成就让皇上真个剃头去当和尚?”座中议政大臣索尼资格最老,地位也最高,年纪已近七十,接连几日的苦熬,精神委实支持不下,此时歪在炕上,显得困顿不堪。看大家都不吭声,他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不成了。什么法子没用过,咱们几个自绳请罪不说,连太后都下了跪,全不管用,还要怎么样呢?”坐在角落的鳌拜一脸怒容,啐了一口道:“这像什么样子!一个婆娘死了,就这么死不像死、活不像活的……”

  话犹未完,索尼便截住了他:“这是什么话?光发牢骚有什么用?圣心既不能回,现时还是想一想下一步的事吧!”

  和鳌拜挨身坐着的遏必隆见鳌拜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子说道:“据兄弟看,皇上这一去,就算是‘大行’了,必有遗诏,嗣子定是三阿哥无疑。”

  这真是出语惊人!但他素来消息灵通,事不三思不开口,当然不会打妄语。苏克萨哈身子向前一倾,问道:“怎么见得呢?”

  遏必隆压低了嗓音答道:“这是汤若望的话,三阿哥出过天花,可保终生无虞。”一说到汤若望,大家便都不言声。这个人是个日耳曼人,来中国传教已经四十余年,前明徐光启荐他入翰林院供职。此人精于西历,推算日月之蚀十分准确,所以入清以来,便做了专门掌管天文历法的钦天监正。顺治简直拿他当神仙敬,皇后竟弃佛皈依了天主教,端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坐实了汤若望的话,嗣君必是三阿哥玄烨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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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书默谋了一会儿又道:“咱们何妨再递牌子求见皇上,问个端底!”一语未终,鳌拜便一句顶了回来:“那四个铁门闩在那守着,你进得去?”四个门闩是指倭赫等四个人,这四人除了顺治,谁的账都不买。这一说大家立即又无话可答了。

  好一会儿,鳌拜鼻子里又哼了一声,说道:“这倒好,谁当皇帝由夷人说了算!”苏克萨哈道:“夷人不夷人,只要说得对,也是无奈他何!”鳌拜最瞧不起苏克萨哈,当即顶了一句:“你这叫不经之谈!”

  索尼见他二人又要抬杠,厌恶地说:“不要这个样子,都是国家重臣,也要成些体统。”二人听了别着头不说话。屋子里呼噜呼噜的抽烟声,显得空气愈加压抑和郁闷。半晌不语的洪承畴抬起一张清癯的脸,活动了一下身子道:“既然圣意难违,我们再等着瞧瞧吧,我料圣上会有安排的。”

  在西暖阁小像前玩味良久,顺治又走出院外,细碎的雪花已落了寸许厚,四周沉寂得像一座荒庙,他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正如洪承畴猜想的,他有许多重要的事必须在出走之前安排。

  “万岁爷,范承谟奉旨前来见驾。”侍卫倭赫已跪在身后轻声启奏,“天这么冷,万岁爷也该……”顺治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便进了殿,这才注意到范承谟早已跪伏在那里了。

  顺治在近炕的一把椅上坐下,屋子里暖烘烘的,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燥热,不由得用手去解皮裘上的纽扣。苏麻喇姑急步上前替他解了下来后,便退出殿外。顺治打量了一眼范承谟:他虽然才不过四十来岁,却已是鬓发苍苍了,花白辫子从双眼花翎下直拖到地上,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他轻咳了一声,范承谟知道圣驾已到,头重重地在方砖上磕了三下,朗声启奏:“奴才范承谟恭请圣安!”

  顺治淡淡说道:“范先生,起来吧,坐在那边墩上。”

  范承谟慢慢跪起左腿,右手打了个千儿,躬身退至右首一条矮几旁,欠着屁股半坐在青瓷雕花鼓墩上:“皇上夤夜召臣,不知有何圣谕?”

  顺治长吁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范承谟,缓缓说道:“朕今日召你来,是要你代朕草诏。”范承谟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又何必在夜里宣召,莫非东南军情有变?”苏麻喇姑捧来一方端砚,磨就一池现成的墨汁。范承谟运足了气,濡墨提笔在手,静待顺治开口。

  顺治呷了一口茶,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口里说道:“朕以德薄能鲜之身入继大统,至今已十八年了,自亲政以来,无论用人行政,纲纪法度,比起太祖太宗,实在都差得很远。一统天下之后,一天天被汉人牵着鼻子走,以致国运不臻,民生多艰,这是朕的第一罪。”

  听到这里,范承谟惶恐地站了起来,忘形之间,笔上的墨汁淋得满袖皆是。他忽然觉得失礼,又急忙跪下启奏:“皇上冲龄践祚,外息狼烟,内靖奸权,入关定鼎,掩有华夏,建万世不拔之基业。偶有不治,皆因海内粗定,不及休养之故。圣上此言,臣不敢书!”

  “起来吧!”顺治淡淡地说,“你写!”他的镇静使范承谟感到一阵恐惧,便惊惶地起身归座,定了定神,写道:“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八年于兹矣。自亲政以来,纲纪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谟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渐习汉俗,于淳朴旧制,日有更张,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顺治接着说:“先帝大行时,朕不过六龄顽童,没有为他老人家尽过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儿侍奉皇太后,补一补这点遗憾——”他哽咽住了,从榻上拽下一方白丝绢帕,拭了一下眼睛,“现在,朕要长违膝下,反使皇太后为朕悲伤……”说到这里,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范承谟愈听愈惊,神色大变,离席伏地,砰砰砰连连叩头,奏道:“皇上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如不宣明原由,臣宁死不敢奉诏。”说完又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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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9 14:1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顺治皇帝很理解范承谟的心情,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说出这样的话,莫说范承谟不敢写,放在几个月前,他自己是连想也不曾想过的。但现在既要出世离尘,那就要斩断一切情缘,说话不能留一点余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定了定心说:“范先生,如果今夜这般拘君臣常礼,这篇诏书到天明也写不出来。起来!朕实话告诉你,这是朕的‘遗诏’,朕已决意弃世出家了!”

  那范承谟心头一震:“从三皇到五帝,哪有这样的事!这满人真的个个都是情种!乃叔多尔衮以摄政王总揽朝纲,只因与太后有青梅竹马之好,便不肯篡位夺基。这才几年,又冒出一位要去当和尚的!”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弃九尊,如弃敝屣,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解嘲之言。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圣上有何不了之事,欲轻弃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

  顺治见他一味劝谏,说的又是听烂了的老一套,心里烦躁,断喝一声:“朕意已决,尔不必多言!”

  范承谟想了想,又道:“圣上对董皇后,已恩重如山,生封贵妃,死赠皇后,很对得起娘娘的了,又何必——”

  “住口!”顺治冷笑一声,“人各有志,这是你管的事么?”

  “非臣多事,臣草此诏,必为皇太后知晓,臣虽万死岂能辞其咎?故敢犯颜直陈——”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顺治拍案大怒:“你怕皇太后杀你,这自有朕来做主!你不奉诏,难道朕就不能杀你么?写!”

  范承谟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战战兢兢爬起来,坐回几旁,心一横,接着写道:“皇考殡天,朕止六岁,不能服衰绖行三年丧,终天抱憾。惟侍奉皇太后顺志承颜,且冀万年之后庶尽子职,少抒前憾。今永违膝下,反上廑圣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

  接下去就比较顺利了,顺治皇帝成竹在胸,侃侃而谈,他谈到自己对满族亲贵不能重加信任,对一些汉官则动辄恩赏;谈到自己素性好高而不能虚己纳谏,对贤臣知其善而不能亲近,对小人则明知其非而不能黜退;谈到设立十三衙门,委任宦官,说那简直与晚明皇帝的昏庸不相上下。他历数了自己亲政以来的失政十三条,谈得那样平静,像是数说别人的过失一样。范承谟耳听手写,还要随手润色,一点也不敢分心,只觉得头涨得老大老大。

  说到这里,顺治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朕知道朕的过错是很多的,办完之后也常常觉得后悔,但只是因循懒惰,过后并不能很好地改,以至于过错愈积愈多。这算朕的第十四罪吧。”他颓然半卧在御榻上,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地上。忽然,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已是子时初刻了。

  范承谟知道,顺治皇帝最重要的决定就要下达,忙凝神屏息,秉笔端坐待命。顺治稍息片刻,轻声叫道:“苏麻喇姑!”

  守在殿门口的苏麻喇姑正在侧耳静听,猛然听得呼叫,吓得身上一颤,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叫倭赫他们几个都来听听。”苏麻喇姑应一声“是”,便去传呼。片时倭赫等四名贴身侍卫一个个鱼贯而入,挨次跪着静听。苏麻喇姑方欲退出,顺治却叫住了她:“你也在这里吧,你侍奉皇太后几年了,朕一向视你如妹子一般,听听心中有数也好。”苏麻喇姑只是叩头,一声不敢言语。说完,顺治轻咳一声,一字一顿、极清晰地说:“新皇帝——朕意立三皇子玄烨。”他顿了一下,“诸皇子年岁都差不多,这个孩子虽小,但聪颖过人,且已出过天花,朕也请藏僧额尔得吉喇嘛为其推过造命,也是极贵的格——这些你不必写——他的母亲佟氏人品端庄凝重、敦厚温和,堪为国母。就这样定下来吧。”顺治一边思索一边说,“皇帝太小,当然要立几位辅政大臣,朕看——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这四个就好。”

  范承谟一字一句都像刻到了心里,顿时像吃了一剂清凉药,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即使太后怪罪下来,总有这四个人挡在前头了。”心里一宽,下笔也就利落得多了。“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伊等皆勋旧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荩,保翊冲主,佐理政务。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顺治本来羸弱,今夜心情又特别激动,口授完这篇诏书,脸涨得通红,伏在榻上,不住地咳嗽。苏麻喇姑见状急忙前去端嗽盂,倭赫忙起身上前替他轻轻捶背。他却一把拉住倭赫的手道:“爱卿,你跟朕有年了,皇帝太小,你要当心些儿!”倭赫此时哪里还撑得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地叩头泣声道:“奴才敢不以赤诚翊卫幼主!”

  “不要哭了,”顺治劝道,又转脸问道,“范先生,这四个人,你觉得如何?”

  范承谟忙将笔放在笔架上,立起来躬身答道:“回万岁的话,此四臣皆社稷之臣,万岁爷圣鉴极明。”哪知顺治却摇摇头说:“也未见得如此,然祖制汉臣不能为辅政,范先生及汉臣皆当体察朕之深心。按此四臣,索尼资望德才俱佳,惜乎是老了;苏克萨哈颇有才具,忠心耿直,敢于任事,却又资望太浅;遏必隆凡事不肯出头,柔过于刚,但决不至于生事;鳌拜明决果断,兼有文武之才,惜乎失于刚躁。四人若能同心同德辅佐幼主,朕也可放心去了。”

  夜深了,范承谟已经退出,紫禁城中大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在寒冷的夜中冻僵了,凝固了。壶漏将涸,灯焰已昏,烛台上血红的烛泪堆得老高,只有远处“的笃的笃——当”的击柝声凄凉地响着。

  顺治皇帝抬起了泪光闪闪的脸吩咐常昊:“传旨敬事房,启钥开宫,朕已钦定之从驾人等即刻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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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19 14:3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皇子登极内监喝驾 鳌拜圈地辅臣瞒君

  顺治皇帝的“大丧”办得煞有介事。“灵堂”就设在养心殿。一床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一袭一袭铺盖在皇帝的梓宫——金匮之中,安息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缭绕在大殿,宣告它的主人灵魂已升到三界之外。一道懿旨传下,文武百官都摘掉了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礼部堂官早拟了新皇御极的各项礼仪程序——先成服,再颁遗诏,举行登极大礼。

  巳时初刻,大行皇帝开始小殓,乾清宫外黑鸦鸦肃立着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和各部院的堂官。内务府首席太监吴良辅阴沉着脸站在丹墀下,脖子拧着,上嘴唇压着下嘴唇,光溜溜的下巴上窝出了一道深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生气。

  其实他此时心中正十二分得意。这个吴良辅原是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府中的长班,自从博尔齐锦被选入宫后,因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亲王便将他净了身送进宫去。论身份,他原是皇后陪嫁的太监,所以没几年,便做了六宫副都太监。博尔齐锦被黜为妃,皇上瞧着他是鳌拜的干儿子,并没有难为他。今日小殓,举哀之前,辅政大臣们举行会议时,遏必隆提出由吴良辅任司仪,奏请太后准允。他便因此觉得风头又要转了,走路都扬着脸不睬人。

  此刻,他心里有点急躁,又有点甜丝丝的。博尔齐锦打入冷宫这八年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得脸过——议政王杰书、一等伯索尼,还有苏克萨哈,这些平日从不把内侍放在眼里的亲王大臣,还有排班肃立在滴水檐下的一群贝勒、贝子,统要听他提调。那是怎样的威风,那是多么的荣耀!

  巳初二刻,六十多岁的索尼——首席顾命辅政大臣至慈宁宫请训,并迎皇太子爱新觉罗?玄烨到乾清宫成小殓礼。新太后佟佳氏为人寡言罕语,拙于辞令,有些应付不来,便瞧着孝庄太后道:“请母亲慈训。”孝庄太皇太后搭眼瞧时,看到老态龙钟的索尼泣血伏地请训,便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际:少小入宫,盛壮时丧夫,费了多少周折,经了多少惊险,周旋于多尔衮、济尔哈朗之间,甚至搭上了自己的贞操,好容易才保住了儿子的皇位,才过得几天安生日子,便又遭此变故!心里边一阵酸辛,眼泪早流了下来:“你是先朝老臣,要节哀顺变,皇帝坚意长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三阿哥聪明是尽有的,你们好好保扶他,他长大自然不会亏负你们!你把我这个话转告顾命的列位,也告诉他们,我的这个小孙孙我也是保定了的,你们素日知我的本性,惹翻了我也会够你们受的!就这些话,苏麻喇姑,你送皇太子去养心殿。”

  苏麻喇姑从阁后拉着八岁的玄烨走来。他好像有点不太自然,给太皇太后和太后各请了个安说道:“皇额娘,我要阿姆一同去!”

  “阿姆”便是奶妈。孙氏听到皇太子叫她,赶紧走出来,拉着玄烨的手说:“好阿哥,听说,从今儿个起,您就是皇上了,不能再任性。阿姆不过是一个包衣奴才,这种地方是去不得的。”

  “苏麻喇姑告诉我,无论谁都得听皇上的,是不是?皇上的话就是圣旨,是不是?现在我就下圣旨:‘阿姆陪我去’!”玄烨执拗地说。苏麻喇姑在旁抿着嘴发笑,拿眼望着太后。

  佟佳氏深感欣慰,也有几分得意,瞧母亲时,孝庄也在点头微笑。跪在一旁的索尼也是一愣,惊异地望着这个即将君临天下的小主子。此时看太后点了头,索尼忙对孙氏说道:“你还不谢恩!”

  孙氏见说,随即跪下向玄烨叩了一个头道:“奴才孙氏,谢主子恩典!”说完站起身来,玄烨扑上前去,一手拉着孙氏,一手拽着苏麻喇姑就要出去,慌得索尼连忙起身,以老年人少有的敏捷抢出一步,高喊一声:“皇太子启驾,乘舆侍候了!”

  乾清宫外的皇亲重臣正等得不耐烦。排在第二位的顾命辅臣遏必隆悄悄移位步到第四位辅政大臣鳌拜身旁,先挤了挤眼。他有这个毛病,一说话先挤眼,不挤眼便说不出话——舌头在口里绕两圈这才开口:“鳌公,上书房转来倭赫从承德办差回来后写的一份折子,说中堂圈占了八大皇庄的地。你看——”

  鳌拜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正眼也不瞧遏必隆一眼,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那就请遏公秉公处置吧!”遏必隆挤挤眼又说:“鳌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折子我处置过了,此等小人造言寻衅原不必与他认真,索尼老中堂年岁已高,我看这事就不一定再烦劳他了。”

  对这样的人情,鳌拜不能不买账了。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遏必隆,微微笑道:“多承关照,遏公高情,改日容谢。”遏必隆会心地点点头。“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口里说着,眼睛却望着肃立在阶前的顾命大臣苏克萨哈。鳌拜看了一眼苏克萨哈,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皇太子驾到!”吴良辅亮着嗓门高喊一句,众官员立时低头垂手站好。遏必隆也赶紧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乾清宫西永巷,苏麻喇姑和孙氏将玄烨扶下肩舆。玄烨童心好奇,见院内殿前站满了人,便急着要进去。苏麻喇姑对着他耳朵低声说:“就要做皇上了,不要孩子气,要慢慢地走,越尊严越体面!”说完便同孙氏一同跪送玄烨进内。

  索尼做前导,带着玄烨慢慢穿过笔直的人甬道。御前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赛尔弼,腰悬宝刀,亦步亦趋。当走过吴良辅身旁时,倭赫盯了他一眼,看得吴良辅顿时矮了三分。

  倭赫是内侍大臣飞扬古的儿子,顺治八年做了御前侍卫。顺治一日也不能少了他在跟前。皇后被黜,吴良辅擅自把御赐他的一柄如意偷了出来,被倭赫拿住,打了一顿漏风巴掌。吴良辅到顺治那里哭诉,哪知顺治却说:“他是有良心的,不乘人晦气作践人。”正因这一段因缘,他对倭赫恨之入骨。

  君臣六人上了殿阶,索尼上前撩袍跪下,三大臣也都长跪在地。索尼高声道:“请皇太子入殿成礼!”说完一回头,见鳌拜趋跪之间,竟与自己并列在前,等候玄烨入殿,遂回头低声而严肃地说:“请鳌公自爱!”

  鳌拜一向对他畏忌。索尼现在虽老得龙钟不堪,但谁都知道,当年他金戈铁马,雄风盖世,连睿亲王多尔衮的账都不买。凭这点老威风,三朝元勋的牌子,从没有人敢碰摸过,所以在索尼面前也只好收敛一点儿。他憋着气跪退了半步。这时廊上廊下,丹墀内外的群臣,见他们跪了,也都忙着跪了下去。

  玄烨踏进殿内,西暖阁中素幔白帏,香烟缭绕,十分庄重肃穆,中间的牌位上金字闪亮,上书“世祖体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弘功至仁纯孝章皇帝之位”——这便是顺治了。按照索尼预先吩咐的,玄烨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早有内侍捧过一樽御酒,玄烨双手擎起朝天一捧,轻酹灵前,礼成起身。看着这个场面,索尼想起先帝在时的知遇之恩,如今人去殿空,杳如黄鹤,人生意趣索然罄尽,由不得老泪纵横,哭出声来。在场的太监、王公、贝勒一见举哀,忙呼天抢地齐声嚎啕——这就算“奉安”了。

  从此刻起,皇太子便算送别了“大行皇帝”,在柩前即位了。吴良辅拂尘一挥,早有鸿胪寺赞礼官出班唱仪,百官鹭行鹤步,趋前跪拜,玄烨端坐在黄袱龙椅上接受朝拜。一十八行省,一百兆众生,便归了这八岁的“康熙爷”来掌管。

  康熙耐着性子接受了贺礼,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四位顾命大臣前面,将他们一一扶起。一边扶一边问:“你叫索尼?”“你叫苏克萨哈?”“你叫遏必隆?”“你叫鳌拜?”四人一一顿首称臣。康熙道:“先帝大行之前曾说,你们都是满洲豪杰,是忠臣,要朕听你们的话,你们就好办事了!”

  四人一听,先帝有此遗命,不胜感激涕零,只因是在新皇柩前即位的喜日子里,不敢哭出声来,只是抽咽唏嘘。索尼以头碰地,回头来对他们三人说:“先帝待我们如此恩重,何以为报?今日嗣君登极,我们四人应当共同立一誓言:我等奉先帝遗诏,保扶幼主,当竭忠尽智辅佐政务,不私亲戚、不计仇怨、不结党羽、不受贿赂、不求无义之富贵,惟以赤诚仰报先帝大恩。若各为自身谋私,违此誓言,天诛地灭,短命惨死。尔等愿立此誓否?”鳌拜虽嫌索尼多事,也只好随着二人答道:“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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