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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0: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2)

  邬思道闭着眼还要回驳,忽然觉得一股似凉似麻的气流自涌泉穴直透而上,沛然直浸泥丸宫,顿时心际如秋风过岗,杂虑荡涤如洗,心下清亮却噤噤不能再言。陡然间已明白,这个赖头陀真的是身怀绝技。忙遵嘱收摄心神,微睨了眼瞧时,性音木坐如偶已经入定,却也如平常打坐一般,并无异样。此时邬思道觉得气流渐渐变暖,愈来愈强,在体内冲波逆折,所向之处五脏中七荤八素格格有声,种种积郁被气流导引着摇撼、翻腾、瓦解,四肢百骸顿觉松泰畅美,邬思道心里禁不住惊讶称奇。

  “好了。”许久,才听性音说道,“睁开眼,坐起来!”

  邬思道眨眨眼,立时满目清亮,试着双手一撑,居然毫不费力便坐直了身子,却不说话,直瞪瞪看着又变得笑嘻嘻的性音。性音扮个怪脸,笑道:“如何,不谢谢罗汉?”李绂田文镜刚做完一篇破题,正换着看稿子,见此情景也都转过脸来。李绂兀自手里提着墨渖淋漓的笔,惊道:“真是神仙手段!前几日都是抵掌授气给邬先生疗疾,既有这法子,何不早用?”性音嬉笑道:“沉疴不用急药,也要他身子耐受得住才成啊!岂不闻放屁容易收屁难?”邬思道怔怔问道:“你一路跟我,救我,是为什么?”

  “我和你有缘分嘛。”性音道,“龙华会上前世修来的呗!”邬思道见他不肯说,也只好罢了,便问田文镜:“二位八股做的什么题目,可否见教一下?”“哦,”李绂说道,“是两篇破题,题目是‘殷有三仁’。”说罢便将两张纸递过来。邬思道先看田文镜的,写的是:

  道存多途,归于仁,则歧路通圣,或忠或恕,不乖于天人之理焉。

  邬思道点头道:“田兄这一破,道理上去得,却不甚切题,经不得考官磨勘。‘三仁’是题中点明的,你一个字也不提,‘魔王’们岂能饶你?”说罢又看李绂的,却是一色八分正楷,写得端丽妩媚,却是:

  三子者不同道,于仁则一。仁而已矣,何必同?

  邬思道不禁叹道:“言简意赅,算得上通幽入微了,就是这笔字锋中无骨,微有缺憾——但两卷相比,这个自然要略占上风。”说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纵能做得花团锦簇似的文章,还能如李、田二人跻身龙门一决雌雄么?性音在旁笑道:“你们说的热闹,我听着一点趣儿也没有,这种敲门砖文章究竟于世人何用?”

  “万岁登极之初,曾下旨废过八股,就是因为它实在不能有益于世。但牢笼英雄,除此也无别的良法——没有这块敲门砖,你就敲不开这扇门,这就是用处!”邬思道款款说道,“但文随人用,这文章中也不尽是空话。比如刚才两篇破题,说的是仁义之道,都是为了仁德爱民,有宽的、有严的、有苛的、有暴的——仁是根本。但想到‘仁’这个地步,各人走的路却又不同。世道治,用法宽厚,怀柔文明;世道乱,用刑震慑,重典杀伐,也还是个仁!性音,你读佛典三十万卷,懂这个理么?”性音笑道:“我哪里读过什么黄子三十万卷?就引出你这一篇宏论!世上的事都是劫数,你们读书人都弄不清,秃驴们倒能知道?”邬思道双目望天,喃喃说道:“这说的也是。治世之理人人都能说一套,做起来依旧懵懂——你们听,天上这雷声,有人说是天鼓,有人说是天籁。总而言之是上天的威怒,可谁见过雷击死豺狼虎豹毒蛇猛兽?只捡着人、捡着牛打!老天爷,他公道么?”说着,天上真的响过一阵雷声,震得众人打心里起栗,邬思道已是两眼汪满了泪。

  几个人正发怔,便听前头禅堂隐隐传来鼓钹之声,夹着和尚们诵经撞磬“托托”不断头的木鱼敲得山响,和这屋里的气氛十分不协调。田文镜笑道:“松下喝道,琴边饕餮——真煞风景,还想再听邬先生高论呢!又是谁家做丧事?”

  “张士平死了。当朝宰相张廷玉的三公子。”性音无所谓地说道,“这是张家做法事。没听和尚们念的《往生咒》?”“张廷玉?”李绂侧着头想了想,“张家世代大儒,孔门弟子,也皈依佛家?”田文镜笑道:“巨来真个呆!如今还有哪家王公大臣内眷不信佛的?就连四阿哥,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也还是佛门弟子呢!说到大儒,张廷玉父亲张英倒算得一个,张廷玉是恩荫进士,不过沾了祖上的光罢了。”

  李绂叹道:“现下的事不能单看科举,以为中得高就是鸿儒,张廷玉的才学在一干大臣里也就算出尖儿的了。国初笼络汉人文士,举子们好歹有篇文章略看得过,就少不了有个功名。明珠为相二十年,不过是个同进士底子;高士奇无赖出身,以举人身分一登龙门,当即宣麻拜相!我闲了也常想,这就是机遇。那时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如今恰颠倒了,是山中老虎结队行,猴子不敢下树来!”说罢一笑。田文镜道:“张廷玉还算廉正,这就难得。我们既赶不上那个时候儿,也只好认命罢了。上一科北闱,是王鸿绪和揆叙的主考,下头十八房考官,听说没一个是黑房?!这个张三公子,听说是张相不许他走恩荫的路,功课逼得紧,累得病死的——做宰相的能有这份心,这一科兴许不至于吃得一户也不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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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1:20:22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太老实了。”性音在旁笑道,“就信了张管家放屁!这张士平是气死的不假,不过不是为功课,倒是为了一个女人,真真切切的一个情种呢!张家不过要遮丑,放这么个风儿,这就是张相的聪明处了。”李绂眉棱微微抖动了一下,问道:“是怎么回事?”

  性音看了一眼邬思道,说道:“去年张相爷去金陵,张士平也跟去了,不知怎的就和宵月楼的一个叫桂儿的侍书相好上。相爷回京,张士平给她赎了身,藏在舱板里要带回北京。不想半道上被张廷玉查出来,把个三爷按倒在官船里抽了四十皮鞭,打了个稀烂,又冒了风寒,回京就一命呜呼了。”李绂听了没吱声,田文镜问道:“那个女的呢?”

  “女的却很是烈性。”性音脸上毫无表情,“当时伏在张士平身上哀哀痛哭一场,起身对张相一拜,说:‘是我勾引三少爷的。相爷,我拿命抵三爷这个错儿,您就恕了他吧!’说罢就一头撞死在铁锚上……阿弥陀佛,罪过!”

  邬思道听得心里一沉,不由想起自家:这样的节烈女子,怎么自己就没有福分碰上?心下凄然,只忍着低头不语。田文镜笑道:“可惜了张三公子,竟是为情而死。这事叫山东蒲留仙听到,必定写进《聊斋》,又有一篇好文章可读了。”李绂正色说道:“其实这个女子更可悲。若不能守身如玉,大可不必寻死;真的从一而终,当初就不该身入青楼。这节妇不像节妇,娼妇不像娼妇,就写墓志铭,也难煞文人。”邬思道听着越发刺心,如此惨烈故事,只是评头论足,浑当儿戏说笑!因起身道:“道学家论人,挑剔磨勘,刻薄不在考官之下。天理人情珠联璧合的完人,古来能有几个?这‘不得已’三字,孔夫子真该写进《中庸》之中。”说罢径自架着拐杖出来,沿碑廊一路看着向南走。

  这座大觉寺后头破烂,愈往前走愈是齐整,邬思道转过大悲殿,顿觉金碧辉煌眼目一亮。大悲殿正中矗着的那尊青铜如来坐像足有五丈高,两个胁从菩萨也系铜铸,座后壁上绘五百罗汉贴金像,也都一个个栩栩如生,天风衣带宝相庄严。殿庑西侧壁一色水金沥粉,绘着番佛、跟伴、娃娃、难人、鬼使,都是赤身装扮,戴着护肩、头箍、花冠、耳环、镯钏、璎珞……张牙舞爪神情诡异,不知都是什么故事。东侧则满墙金紫交错,绘有华盖、琵琶、降魔杵、九锡杖、流云托、豹尾枪、牛耳刀……还有什么宝幡、云头、番草、宝珠、方旗、风火轮,却是目连救度佛母,还有如来雪山割肉饲鹰图像,乱纷纷的并不见什么好处。倒是佛前雁序列位的二十八诸天,有的和蔼慈祥,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神情悲怆,有的开怀大笑,或苍老龙钟、或文质彬彬、或威猛狰狞,颇觉发人深省。邬思道到底大病初愈的人,辗转随喜这一阵,便觉气虚沁汗,腹中像是有点饿的光景。因雨天游人稀少,知道没处买东西吃,寻思着踅出殿外,却见东边斋房精舍外头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纸花金箔在微风中瑟瑟作抖,似为离人之泣。邬思道便知这是张士平停柩所在,想起方才几个人说话,不觉悲从中来,却又无从洒这一掬之泪,便踱过来倚柱而立,脸上似悲似喜地呆看。

  法事看上去已近尾声。守在灵桌前的几个家人披着麻肩,东倒西歪地靠着棚柱,一个接一个地伸懒腰打呵欠,显得神倦力疲。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了一大盘供果出来,一头摆放,一头呵斥众人:“你们要作死么?今儿可是正经日子!一会儿老太太驾到,相爷不定也要陪着来。这差使办得差三落四,仔细着揭皮吧!看那边摆的纸马,有的折腿有的没尾巴,纸轿也淋湿了,还不赶紧把廊下的祭物摆正了——好歹过了今日,太太必定放假,有你们挺尸的时候呢!”众人方都打叠起精神整理收拾。邬思道正要离去,突然西边一个人“呜”地一声号啕大哭,捂着脸踉踉跄跄闯了过来。邬思道骇得一怔,定睛瞧时,更是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李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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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1:3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大觉寺虚情哭假友 畅春园贤臣说弊政(1)

  家人们谁也不防平地里会突然冒出个陌生人哭灵。惊愕相顾间,李绂一手执黄表纸、一手托着挽幛奔至灵前,扑身拜倒在地,已是哭得软倒:

  “梅清兄啊!我来看你来了……”李绂涕泪滂沱,泪如泉涌,“原与你约定今秋西山登高,饮玉泉水,看晚枫林,羁旅抵足,剪烛论文。你何因弃我而去?你醒一醒……回头看看李绂,你答我的话呀?……”

  他跪在柩前边诉边哭,哀切痛不欲生,棚里棚外悲风袅袅、凉雨潇潇,更增苍凉之气,看得人无不凄然泪落。邬思道先是一阵茫然,略一忖度顿悟此人奸诈,鬼蜮伎俩翻新,竟假扮这出苦戏来撞张廷玉的木钟,以天分心地而论,足令人不寒而栗——想不到恂恂儒雅,状若处女一个翩翩书生,竟有如此手段!正没做理会处,转脸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由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扶着,旁边簇拥着三四十个老婆子丫头迤逦过来。管家低声咕哝了一句“老爷也来了!”便上前打千儿请安道:“奴才给老太太、老爷请安!”邬思道便知这个白净面孔、一身月白竹布长褂的中年人,就是权倾朝野的天子幸臣、上书房行走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兼内阁大学士张廷玉了。

  那管家给老太君和张廷玉请了安,瞟一眼李绂,正要说什么,张廷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言语,只扶着颤巍巍的母亲站在一旁沉吟。

  “梅清兄……”李绂哭得脸黄黄的,不疾不徐泣声说道,“英灵不远,琴台知心,吾有数语叮咛,送君夜台之行——”说着从怀里取出十两一锭银子,颤抖着手放在灵案上,躬身又是一拜,吟哦道:“维大清康熙四十六年仲夏六月八日,金陵书生李绂仅以心香一瓣,陌钱两束,豪雨之泣,素幛之挽,告祭于亡友梅清献台之前。吾兄之生也,金车之富,勋门之贵,簪缨之华,紫藻之懋;而乃怀素含清,超然雅流倜傥,淡泊冲谦,飒然林下之风。以辛夷露申之资,兰蕙菊芳之贞,虽竹之风节,梅之芳冽,桂之倩姿,月之寒华不足喻也。仆以潦倒之身,菲薄之才,含霜之衰草,带病之枯木,一遇于莫愁之畔,再逢于鸡鸣之寺,遂蒙阮郎之青目,而得侍于子期之琴台!……忆兄交初,即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虽遇尧天舜地之盛,空怀济民之志,内乏治世之术,恐难遂平生之愿!’斯言如陵,虚怀若谷,仆虽不敏,中心佩服,以为当今士林子弟芸芸,稀见茂才清德者也……”

  他琅琅成诵,毫无拘滞:自己怎样结交张士平,二人如何臭味相投,又是这般如此,相约同游京师。如今高山犹在,流水无情,丝弦一断,空余梦魂,碧血淌尽,蝴蝶重来……说到痛处拊心疾首,攒眉扼腕,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倒把众人听了个愣。邬思道也不禁掂掇:此人古文做得很看得过。怔忡间,李绂文章已做到尾声,只见他含泪向天,娓娓而言:“……今五弦尚在,秋鸿何处?白云深处,黄鹤杳然!追思前步,瘦马西风,咸阳古道,趑趄难行……天耶天乎!何夺吾良友,而存粗材村质于斯世?心痛无声,泪血有干,伏地泣问,天亦无语!……伏惟尚飨!”吟到此处结篇,李绂叩了三个头,已是气断声嘶。家下人虽不懂他的那些文话,见他伤心至此,早已一片声陪泪啜泣。

  张廷玉想起不应因一个青楼女子痛责爱子,至使老母伤情,膝下寡欢,听着这撕肝裂心的诔文,句句惊心,字字夺魄,哪里耐得住泪水走珠儿般夺眶而出。李绂却全不理会,怔着起身来,向守在灵前的管家一揖,说道:“这是梅清兄在南京借给我的。他说过不要还,我也原想用它沽酒与张兄共饮……唉……烦你买一坛酒,埋……埋在他的坟侧吧……”

  “这是士平的朋友?”老太太转脸问张廷玉,“你认识么?”张廷玉摇摇头,躬身说道:“儿子不认识——难得这孽障,竟有如此之友!”老太太满面凄容滢滢欲泪,一转脸见李绂要走,便抬手道:“那位先生,请暂留步!”李绂站住脚,矜持地过来,向老夫人长揖道:“老人家,您叫我有事?”

  老夫人上下打量他时,神清气秀弱不禁风,宛然便是自己夭折的爱孙,不由长叹一声,问道:“你是士平的文友?”

  “嗯。”李绂点点头,差点又哭出来,“在南京认识的。”

  “士平在南京只两个月。”张廷玉皱着眉头道,“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不虚此行。”他毕竟谙知世故,心里对这事多少还有点疑惑。李绂淡漠地答道:“交友之道,以气相通以声相结,倾盖可以如故,岂在时日长短?”张廷玉听了心里一动,茫然看着儿子的“朋友”,一时竟无话可说。

  李绂进前一步,问道:“尊驾是……”

  “我是梅清的父亲。”张廷玉看着棺材,目光中的神气仿佛要呼唤自己的儿子起来,良久才黯淡下来。李绂痛呼一声:“世叔!”却一个字也接不下来,只是掩面痛哭。张廷玉知他是对自己有所责备,又避着尊讳不能出口,心下越发感念这孝廉知礼,也自无言垂泪。老太太在旁抚着李绂肩头,哽咽道:“真真是个知礼的!——你是进京应试的吧?”

  李绂也答不出话来,只呜咽着道:“是……”叩了头起身拭泪。老太太道:“张家这三个孙孙,我最疼怜的就是士平,不想我白发人倒先送了他去!廷玉,我看这孩子孝义两全,又和士平要好,既是来京应试,何妨就住到咱们府里读书?他大哥二哥闲常一处也能一起会会文儿……”

  “老太太!”张廷玉忙躬身赔笑道,“儿子也是喜爱文士的。不过这位李先生既是来应考,理应回避,住在府里不相宜。既然母亲有这个慈命,儿子想,不如住到我们家庙里读书。考过之后,无论中与不中,都好有个照应,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朝廷今儿已经有旨,叫安徽的四爷和十三爷回京,秋闱只怕二位爷也要主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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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2:2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太太不禁一怔:这里人多,儿子不便说什么,但四阿哥胤和十三阿哥胤祥都是出了名儿的尖酸刻薄人,张廷玉处高身危,思虑周详不为无因,想想说道:“那就依你吧。”说罢便命人打道回府,李绂自然也跟了去。

  邬思道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后院,才发觉雨早已停了,天色透白发亮。性音不知去了哪里,只田文镜抱着一本书,歪在墙边地睡着。屋子里空落落的,邬思道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寂寞。原来觉得可亲可敬的田文镜,顿时也有了一层淡淡的隔膜。他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沿着贴墙的石碑,一块一块十分仔细地辨别着上面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寺里钟响,是午斋的时候了,外边传来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就在这里,就在这屋里!”说着便有十几个人连说带跑一拥而入。睡梦中的田文镜一撑坐起,揉着惺忪的眼问道:“这是怎么了?失火了还是起反了?”邬思道一眼看见张贵夹在人群里瞪着眼盯自己,顿时脸色雪白:金玉泽到底放不过自己,寻上门来了!

  “就是他!”张贵棱着眉,恶狠狠扫视了一眼屋子,指定邬思道道,“逼奸主母不从,上吊自尽,偷偷藏到庙里——啊哈!你瞪我做什么?你这八辈子不得发迹的野杂种,不知道人生三尺世界难藏?我还以为你远走高飞了呢,原来还是叫我家太太冤魂缠定了——你做的事人能容天也不容,放屁手掩,你往哪里走?”邬思道听得头嗡嗡直叫,双拐一丢便瘫坐下去,口中喃喃道:“她死了……她死了?兰草儿死了……”

  张贵哪里由他分说,一声“拿!”几个长随早如狼似虎扑了上来,套着绳子便将个毫无反抗能力的邬思道捆得米粽似的,拖起来正要走,惊怔了的田文镜却清醒过来,手一摆大声喝道:

  “慢!”

  田文镜慢慢踱至张贵跟前,冷冷一笑问道:“他逼奸你主母,谁是见证?”张贵眼见他戴着镂花银座冠,知道是个举人,也不敢过于轻慢,哼了一声道:“这种事要什么见证?主母就吊死在他房里,还有他的褡裢都在,显见他雨夜因奸不从,仓皇逃出。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要管!”

  “哦?”田文镜歪着头沉思道,“你主母原来死在邬思道房里?就我所知,邬思道在金家呆了不到十二时辰。远道投亲,又有许多应酬,你家主母何因和他竟能有奸,又何故来到邬思道房中?邬思道是残疾人,身无缚鸡之力,既然逼奸,你主母又为何不叫喊求助,反而悬梁自尽?”他一句进逼一句,问得咄咄逼人,却又有情有据,张贵不禁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格格一笑,打量着田文镜道:“你是顺天府尹还是宛平县令?这是审我呢,还是审邬思道?不过瞧着你是个文人,怕糟蹋了你的功名,你就敢上这个台盘儿!混账王八蛋,好生打叠肚里的墨水儿,预备着进场吧!放屁辣臊,管着爷们的闲事?——拉上姓邬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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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正这时,性音一手端着一碗斋饭从南廊过来,屋里的情形早已听得清楚,因笑嘻嘻道:“喂,金家大管家,哪有这么孟浪的?邬先生几天没吃饭,全凭一口气顶着,这会子跟着你去,还有性命么?来来来!给和尚个面子,回去告诉你主子,说他身子有病,和尚正在给他调治,等治好了,我亲自送他上门,如何?”说着便将一碗粥塞给正在发呆的邬思道,“趁没凉,快吃吧,赶着还能再吃一碗——老田,你也快去吃饭,晚了就没了。哪里见过这庙里和尚,什么佛门弟子,竟都是饿死鬼托生的,扒起饭来命都不要!唉呀呀,啧啧啧……”他云天雾地嬉皮笑脸喋喋不休地说着,满屋的人竟视有如无,几个家人忍俊不禁,掩嘴葫芦而笑。张贵起先还当他是个疯子,至此不禁勃然大怒,喝声“走!”抡圆了一个巴掌就向性音脸上掴将来!不料被性音略一抬手便紧紧攥住,顺势一拧,张贵早翻转过来半跪在地,拖着腿撅着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好丑样子!”性音笑着将右手一碗滚热的稀粥照脸扣了下去,顺势一提一掼,张贵轻飘飘从门里直跌出一丈多远!性音搓手儿笑道:“佛祖,罪过!好好一碗饭污了。”又转脸对众人道:“你们哪位敢再试试,要不咱们斋房去?那里还有半锅粥呢!”说罢,一手掖了邬思道出来,道:“咱们走,咱们走……惹不起,还躲不起么?”众人见他如此手段,哪里敢拦,眼睁睁瞧着他们去了。邬思道被他拽着走得飞快,挣了两挣,恰如铸在性音怀中一样,因道:“你不要拽,我没有罪,我要和他们顺天府理论!”

  “邬先生,”性音一直拖着邬思道出了山门——那里早有一乘轿等着——将邬思道塞进轿中,自己也进来对面坐了,才款款说道,“我是四贝勒府家庙主持和尚,奉四爷命护你多时!你在扬州和人怄气,得罪了八爷,若非四爷爱你才华,你已死多时!普天之下除了四爷,恐也无人护得你周全!我把话说明,盼你明达世务,跟着四爷做一番事业,你若一定不肯,我和尚也算尽心了。”

  邬思道静静望着向后倒退的街衢房舍,浑如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许多不明白的事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许久才透了一口气,说道:“从此,我是四爷的人了……”

  “四爷信中再三讲,不可勉强你。”性音冷冷说道,“你好造化。四爷将以师礼待你。”

  张廷玉侍奉着母亲回府刚刚下轿,门上的人便上前禀道:“老爷,内廷何柱儿公公刚刚出去,传太子爷钧谕,叫你进去呢!”张廷玉不禁一怔,忙问:“是毓庆宫,还是畅春园?”“畅春园。”那家人说,“马中堂、佟中堂都已经去了,何柱儿听说老爷不在,急的了不得,说叫快去,和马中堂、佟中堂一齐递牌子进去。”张廷玉回顾母亲,略一躬身子,说道:“母亲自请安置,儿子得去了。这位李先生就住家庙,考完之后再见面吧。”说罢匆匆上马。张府中几十个家人早已预备好朝衣朝冠朝珠,上马随从而行。这是张家规矩,习以为常,也不及细述。

  畅春园地处京师西郊南海淀,因在圆明园之南,所以又叫“前园”。原是前明武清侯李伟的读书别墅。满洲人祖居北方凉爽之地,耐不得酷暑炎热。康熙四十二年之后,国力充裕,便拨内币二百余万两,除在热河修造避暑山庄,又在京师对这座前园大加修葺,赐名“畅春”。外环长溪,内罗碧波,其中石山径幽,亭榭错落,虽盛夏烈日流火铄金,一入园林,便觉水汽沁凉,苔滑石寒,确是消暑胜苑。

  张廷玉带着家人,快马兜风出西直门,过了清梵寺,远远便见龙吟风啸、碧沉沉郁苍苍一大片茂林修竹,园门口左右各一彩坊,五色锦缯彩墙顶上虬盘葛缠,枝桠交错,恰结成“万寿无疆”字样,藻须长垂下接于地。流水双闸旁,大门金漆红柱上,极精神一笔颜书楹联:

  仙仗五云 鸾鸣和盛世

  德车七宿 龙角运中天

  张廷玉见阙即滚鞍下马,换了朝衣,早见里头走出一个官员,头上戴着金青石顶子,插着双眼孔雀花翎,八蟒五爪的袍子上却没有补服。张廷玉暗自诧异:“没听说四品文官有赏花翎的呀,再说见皇上怎么连补服也不穿?”思量间那人已经走近,张廷玉这才看清,原来是朝鲜国使臣金中玉,常驻北京联络两国,四品京衔还是去年万岁赏的,便站住了,笑问:“老金,见过皇上了么?”

  “见过了。”金中玉笑道。他一口极漂亮的京话,单听口音,根本不知他是外国人,“今儿得了彩头。因要回国述职,八贝勒在皇上跟前老金长老金短说了一车好话。皇上一高兴,赏了这枝翎子,不怕得罪张相,连你还没有呢!”“哦,你要回国了?”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这个八爷,连外国使臣的马屁都拍得山响,还嫌势力小么?想着,笑道:“偏我这几日事多。看吧,要能抽出空儿,我亲自送你;要不得闲呢,我叫家人送点程仪——回去代我问着国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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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中玉笑吟吟说道:“你是忙人,有这句话什么都有了。程仪八爷送我六千两,足足够用,明春来了有难处我再找张相打饥荒——快进去吧,马齐佟国维都在佩文斋等着呢!”说罢举手一揖辞了去。张廷玉不敢再耽搁,由小太监引着进了彩坊,穿过一道玫瑰月季交枝儿搭成的花洞,往西一带空地——一边九个油布黄棚,却是各省入京述职引见官员候旨所在——便见一座三楹相连的歇山式小殿兀立路北,上写“佩文斋”三个大字,里头一个高个子官员戴着起花珊瑚顶子早迎出来,拍手道:“衡臣!怎么弄的,这早晚才来?万岁爷刚见了朝鲜使臣,正在更衣。再一会不进来,我们算怎么一回事呢?”

  “马齐,”张廷玉微笑道,“你这急脚鬼脾性,是宰相模样儿?我这不是来了?”一边说,踱进斋内,却见另一个上书房大臣佟国维,隔着茶几正和一个官员说话,见张廷玉进来,只略一点头算是见礼,说道:“衡臣,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安徽布政使施世纶……”施世纶早已立起身来,就座中向张廷玉一躬,移身出来又行厅参之礼。张廷玉忙双手扶起,笑谓佟国维:“我是久仰大名的了,靖海侯施琅大人的六公子施世纶嘛!”施世纶笑道:“恐怕中堂是‘久仰’我的丑名——出了名的‘十不全’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连架子十足的佟国维也不禁莞尔。张廷玉这才仔细打量施世纶,果真如民间说的,吊梢眉、三角眼、鼻子和嘴凑得很近,下巴铲子似的向前翘起,鸡胸、缩脖,聪明疙瘩滴泪痣,走路还略微发瘸,十足的败相集于一身,只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透着浑身筋节强悍,因笑道:“诚然是十不全,《易经》所谓否极泰来,反成贵相了。”佟国维因道:“廷玉,皇上今儿叫老施一起进见,恐怕要问吏治的事,得有个预备。四爷和十三爷在安徽叨登得大发了,一个参本就革掉三十名府道官员——老施从安徽来,皇上一定要问——这是批本处的节略,你先看看。”说着递过一本黄绫封面的折子。张廷玉接过折本浏览着,心下只是踌躇:这一对兄弟搭档在京清理积欠,逼死十九员命官,弄得朝野沸腾。太子叫他们去安徽办河工,其实是避避风头,怎么在安徽依然故我,照旧逼债?就不为自己,难道也不替太子想想?沉吟间马齐叹道:“不管别人怎么说,难得四爷和十三爷这片心,真正是赤心为社稷,如今的吏治还了得?一手从国库里挖银子,一手向百姓敲骨吸髓。你看看,当考官收孝廉的钱;当军官吃当兵的空额,捞军饷;断案收贿赂,收捐赋火耗加到一二两——大清的天下,也真得有四爷这样的人痛加整顿。不然,非叫蛀空了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佟国维笑道,“稀嫩的小鱼,你用铲子胡翻乱搅,行吗?欲速则不达,不能急。”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的嫡亲弟弟,一副天潢贵胄架势,说话时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出口便是教训人。张廷玉听二人意见相左,轻轻合起折页子,说道:“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难怪四爷、十三爷着急,但积重难返,单凭血气之勇一味地捅,也不好办——世纶,说说看,安徽人对这事是什么口风?”

  “回张中堂话。”施世纶躬身答道,“官员是一种口风,民间又是一种口风。官员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爷叫回话’,老百姓说‘天不惊,地不惊,就怕四爷调回京’。口风是不一样的——”他梗着脖子只管往下说,张廷玉一眼瞧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正兀立斋前鎏金大铜鼎旁背着手静听,慌得急忙摆手,立起身来趋前一步跪下叩头道:“万岁!您几时来的?臣等只顾说话,竟没有瞧见主子!”施世纶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来行三跪九叩大礼,马齐佟国维也直挺挺长跪了,请康熙皇帝进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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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畏艰途能吏辞重任 清库银明君呈愁颜

  康熙皇帝略一点头,脚步橐橐从容而入,本来议论风生的佩文斋变得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控背躬身,一声咳痰不闻。施世纶突然一阵紧张,感受到咫尺天颜和天威不测的双重压迫。自中进士授官,虽然也引见过几次,但都是远远照一面,略问几句话便躬身却步退出,加之近视,根本不知道康熙是什么样子,这次几乎造膝而跪,偏是不敢抬头。

  “你说得有意思,怎么就哑了?”康熙一边坐了,笑道,“想看看朕,就抬起头来,朕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十不全’?”一句话说得张马佟三个人都笑了,斋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施世纶暗透一口气,伏身一拜,真的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一眼康熙。

  五十三岁的康熙戴着一顶绒草面生丝缨苍龙教子珠冠,剪裁得十分得体的石青直地纳纱金龙褂罩着一件米色葛纱袍,腰间束着汉白玉四块瓦明黄马尾丝带,已是花白了的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嘴角眼睑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只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黑得深不见底,精神看去还算健旺,举手投足间却显出老相——换一个地方,换一身蓝衣,他很像一位方正慈祥的三家村学究,根本不会想象到他精算术、会书画、能天文、通外语,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乾纲独断,决意撤藩,六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湾,靖东北,修明政治,疏浚河运,开博学鸿词科,一网打尽天下英雄——是个文略武功直追唐宗宋祖,全挂子本事的一位皇帝!

  “不能小看了你施世纶啊,敢这样看朕的惟你一人!”康熙哈哈大笑,右手轻轻拍着案上的奏折,说道:“当日你父亲出师台湾回来,朕问他,‘你的儿子有几个可造就的?’施琅说了五个,绝口不提你。后来朕才知道,施琅有个小九九,五个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荫,真正有能耐的是这个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压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张廷玉见康熙高兴,忙凑趣儿道:“方才奴才们还说来着,相书上有破相贵,有似雀儿牌中‘穷和’,施琅老将军大概读过的,所以鉴人不谬。”施世纶没想到康熙如此爽明豁达,亦庄亦谐如谈家常,顿时轻松下来,因笑着回道:“不知子都?之恶者为无目也,不见无盐?之美者为无心也。”

  众人听了又复大笑,康熙却改容说道:“说正经事吧。你们都起来——李德全,给几位大人搬凳子坐!”李德全是养心殿副总管太监,跟康熙二十余年,差使办得十分利落,一迭连声答应着,早指挥几个小苏拉太监摆好凳子。待几个人坐好,康熙才道:“今儿叫你们上书房人进来议议。施世纶呢,是老十三荐进来的。你在安徽杖责总督府的戈什哈,风骨硬挺,朕想借重你的刚毅廉正……”他仰了一下身子,又道:“户部的事如今越来越不成话,还要痛加整顿。前番老四从安徽递来折子,说修河银子短三十万,朕原以为至少也要一百五十万的,这算很难为老四老十三的了,谁知户部就到太子那儿叫苦,给驳了。朕叫人查了一下,新收上来三千万银子,不到半年,又借出去千把万,余下的朕说过谁动杀谁,亏得这旨意,不然早又借空了!官员们清苦,指库借银的事朕自以为心里有数,谁知竟到了这个地步儿!”说着便摇头,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品嚼,良久又叹息一声。马齐忙安慰道:“银子没有,账在。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里头的情弊不可胜言。有些户部官员是把钱拿出去放债取息,这些银子好追。库里还有两千多万,一时又不用兵,断不至于连修河治漕的钱都叫四爷十三爷为难的。”

  “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佟国维沉吟道,“官缺苦乐不均,俸禄一概菲薄。万岁说的还只是户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问,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头不孝敬,该升迁的压下不奏,不该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没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证人左邻右舍都押到京里,熬油刮骨地折腾。唉……老百姓说屈死不告状,不单是怕冤狱,更怕的这种折腾,一人犯罪一村精穷,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佟国维平日不大说话,今日却说得有点收不住口。康熙静静听着,一声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着殿门口。张廷玉虽然年轻,但二十几岁就进了上书房,阅事既多,深沉练达,只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箴言。他并非不同意佟国维的见解,六部里的弊端实情远远超出他这点皮毛之见,但他却有点不明白佟国维的用意。佟国维是“八爷党”的中坚,愈这样说,岂不愈加说明四阿哥十三阿哥干得对,差使办得好么?想了半日,心中忽然一动:这些年六部部务,统都是太子胤一手主持,六部乱得一团糟,太子有何政绩可言?康熙本来就对胤的庸懦无能十分不满,佟国维不动声色侃侃而言,原来竟是在火上浇油!张廷玉正要说话,马齐却道:“老佟,所以皇上才下旨痛责弊端,要狠狠整顿嘛!”张廷玉此刻已经想定主意,因抚膝长叹一声,说道:“这都是我们几个上书房的臣子没有把事办好。‘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想起这两句话,我就惭愧得寝食难安,不遑宁处。”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账,这也用不着代什么人受过。但为人臣,揆之天理,应该有这点子良心不安。”他干咳一声,脸色已渐缓和,微笑着问施世纶:“听说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盐商,会议聚金修复决溃河道,你知道这事不知道?”“回万岁话,”施世纶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离开安徽。到京听见风传,说四爷十三爷召集盐商,要强行募捐。其实——”他没有说完,康熙便摆手制止了,说道:“朕已下旨,叫他们回来。十月朕要去热河狩猎,会见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从驾。朕离京前,官员亏空要一体还清,调你来这里,也就为办这差使。你到户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务,四阿哥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皇上,”张廷玉在旁问道,“您这次离京,还是太子爷在京坐纛儿吧?”

  康熙没有理会张廷玉的问话,盯着施世纶道:“知道为什么调你来?你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银子只取四钱,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于成龙患一样的毛病:敢抗上,穷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穷人;秀才和财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这个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这秉性,叫你来理财。人手不足,回头叫老四老十三调几个,今年进士中也可选几个留部办差。”施世纶听罢旨意,忙起身伏地叩头道:“万岁身居九重,洞鉴万里,说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过能改。臣秉性严刚迂阔,不宜做京官,不拘哪一省,请万岁仍调臣出去,或按察使,或道府,臣保三年之内,全境夜不闭户。户部差事任难事艰,臣才力绵薄,恐难应付,有伤皇上知人之明。”“唔?”康熙拍了拍折子,“怕不是的吧!朕知道,办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后路的事该由朕替你想。朕于臣工,包容的多了,你还怕落个没下场?”

  施世纶咽了一口唾沫,他其实最怕的就是这主子的“包容”。宽仁大度,原是极好的事,但过了头便成了“放纵”,其弊更不胜言。自四十二年清除索额图这群“太子党”,天下久已无事,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宽纵,一味简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败坏,种种贪风愈刮愈炽,都从这“包容”二字上生出来。但这又是康熙一直引为自喜的“盛德”,施世纶如何敢轻易褒贬?嗫嚅半晌,竟乍着胆子说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斋中几个大臣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时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康熙微微一愣,转脸笑道:“三位辅政,你们有谁收了贿赂,或借了库银?”佟国维就挨着康熙下首坐,忙赔笑道:“奴才自己有十几处庄子,俸禄之外皇上又不时恩赏,怎么敢背君妄为?连张马二位,奴才也敢保的!”康熙因笑道:“朕修这两处行宫园林,自有正项支用,朕也没有挪用库银。你这‘太大’二字据何而云?”施世纶低头沉思良久,说道:“臣进京已有数日,户部里也有几位同年,谈起来相与叹惜。如今朝中有口号:‘不欠库银非好汉’,万岁可知道么?就是上书房几位宰辅,从前也都借过,四爷十三爷进了户部才归还的,听说阿哥爷们,阿哥爷们……”他看了一眼脸色愈来愈难看的康熙,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话也结巴了。“大约还有太子?”康熙已经洞若观火,明白了施世纶所谓“太大”的涵义,伸手弹了弹袍角,“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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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7:41:22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早已坐不住了,通红着脸站起身来,佟国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请主子治奴才欺妄之罪,奴才们确曾借过银子,已是还清了。”

  “都坐下。”康熙呆了半晌,突然笑道,“欠债还债,谈何欺妄?总比往百姓身上刮搜好!朕是有点不明白,难道连你们这样的还缺银子使么?”佟国维突然双膝一跪,连连顿首,说道:“万岁爷……奴才们也是不得已儿。昔日桓公倦政,管仲筑宅蓄妓,实有难言之隐……”“放屁!”康熙早就在强按捺性子,听佟国维的话实在刺心难过,不禁勃然变色,“桓公先明后暗,乃是亡国之君!文死谏武死战,是臣子本分。太子有不是处,你们只可苦谏,何况朕还活着,为什么不奏明了?却要学管仲为他分谤!”

  他这一发怒,三个大臣和施世纶一提袍角“扑通”一声跪下,只是叩头谢罪,满屋的太监宫女,俱都吓得面如土色颤栗不语,一时斋内荒庙般死寂,只东壁那座范金大座钟不紧不慢地咔咔作响。东宫太子胤是康熙的二儿子,原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独子,自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私自结党,图谋逼康熙逊位,拥立胤,事发被诛,一直不得意儿,吓得鼠避猫似的,除了昏晨定省,不敢多见康熙一面。上书房大臣日日担心的,就是这一对半老不少的父子不能和衷共济,夹板气难受,见康熙公然发作太子,焉能不惊心动魄?张廷玉心中雪亮,康熙今儿这股怒气,全是佟国维撩拨起来的,但佟国维现是国舅,后头是八阿哥胤强大的势力,自己一个汉臣,如何敢跻身其间?马齐素性率真粗疏,却不肯跟着佟国维趟浑水,因叩头道:“奴才借银另有缘故:如今六部九卿,无人不借库银。奴才和李光地几个,说起来是一品大员,其实每年一百八十两俸银,只这点钱,别说应酬,就是妻儿也养不活!仰仗皇上恩赏,原籍省里的冰炭敬,又有庄园,本不该借银子。但若不摆个样子,外人如何能知底细,想着我们必是指着卖放收受过日子,这贪官恶名儿,如何承当得起呢?”

  “到这地步儿了?借银子的有好名声,不借的反倒成了混账人,闻之令人惊心!”康熙一按桌子起身来,踱了几步,注目看了看西壁上自己手书的“耐烦”二字,慢慢地,脸上回过颜色,回头看着满脸惶惑的施世纶道:“施世纶。”

  “臣在……”

  “朕越想事体越大。”康熙踱着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道,“准噶尔部的阿拉布坦是只狼羔子,很不安分,已经占了喀尔喀部的一大片牧场。也难保朕不第四次亲征准噶尔!国家一旦兴兵,库中无银还了得?所以户部的积欠银子一定要尽快收回,你不要心存犹豫。”

  “……喳!”

  “不要瞻前顾后。户部尚书梁清标,今日就下旨,着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康熙目光灼灼看着张廷玉,“张廷玉你草诏。”说罢,将发辫向后一甩,又对施世纶道:“黄马褂、王命旗牌朕都赐给你,有专断之权。后边又有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做主,你只管放胆去做。上自朕躬,下至太子群臣,一视同仁一清到底!”

  施世纶推诿差使,最怕的就是康熙皇帝心志不坚,见康熙如此决心,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深深伏地,沙哑着嗓子道:“国士报主不计身家,万岁如此信任,臣焉敢渎职?”

  “这话说得好啊!”康熙慨然叹道,“朕方才说太子,其实太子为人朕最清楚,并不是糊涂不明事体的人,要有忠贞之士去辅佐他成全他。外头传言说朕要怎样怎样太子,都是没有的事——你们可都听见了?”四个人都正听得发怔,忙都叩头答应,却听康熙又道:“朕有一语告诫,天下大权,惟朕一人受之,一人操之,断无旁落之理。做臣子的不可有了异样的心思,拉帮结派,祸国营私,被朕察觉,凭谁不能袒护你;但凡你实心为社稷,有朕在,凭谁不能加害你!”

  他的这些话粗听似乎支离破碎语无伦次,细思则辞意相连首尾相顾,内涵深不可测。几个人都是文心周纳,有什么不明白的?额头都密密沁出汗来,一齐答道:“是!”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跪安吧。”康熙目光阴郁,摆了摆手道,“朕也乏了。施世纶去见见太子,你们几个下午再递牌子进来,把拟好的旨稿拿进来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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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刻薄贝勒恶宴刁客 硬弓射鸟鞭骡马惊(1)

  调胤胤祥入京用的是毓庆宫太子廷寄,早三日前已经飞递桐城。安徽省上至巡抚将军,下至县令司牧无不以手加额,口虽不言暗自庆幸——这两个无事不管,见树踢三脚的阿哥爷终于要回北京了。官场的事无秘密可言,于是巡抚衙门早早会同安徽将军行辕,连同布政使、按察使各开府大吏,纷纷递折子请领差早日移驾省城安庆,明面儿上说“诸多公务赖请四爷十三爷代禀太子千岁”,其实是想“一杯水酒”送神赶鬼,把两个煞星早早打发回京完事。

  “安庆府今儿来了个摇头大老爷,”胤祥在签押房布置好请筵盐商的事,急急赶回后衙书房,一见胤便笑道,“说是请安,其实我听着是奉了他上司的宪谕,要催着我们去安庆。真不知我们在这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比皇上还急着叫我们回京!”

  胤正在看户部转来的清欠条陈片子。年羹尧侍立在侧,胤看一件递给他,就在上边加盖胤的小印。其时正是六月,溽暑难当,但胤穿得一丝不乱,年羹尧也只好官帽靴袍周正齐楚,尽自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依旧热得一身燥汗。眼见胤祥葛袍芒鞋,长辫盘顶,一身短打扮,几乎是赤膊,年羹尧不禁欣羡地看了胤祥一眼,却没敢言声。听了胤祥的话,胤没说话,一份一份折子都看完了,才道:“他们是想烧香送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方才高福儿说,凤阳与盐商勾结私吞盐税的县令已经拿到,这场聚银子的鸿门宴也就好开场了。安庆这群混账行子,无非收了盐商的贿,借着旨意压我上路。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用狗儿的话说,就是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说罢一笑,呷了口茶,晃了晃手中一份折子又道:“羹尧,你这份整饬盐政的条陈写得呆了些。北京昨日寄来一份,是邬思道先生草拟的,我想就用他的。”年羹尧素以文武兼备自负,不禁脸一红,忙躬身道:“奴才的能耐爷最知道,邬先生当日有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号,必定好文章!”

  “是不是从前四哥说的那个邬先生?”胤祥见年羹尧难堪,便道,“如今到了四哥府?”胤微笑着点点头,冲里屋大声道:“戴铎,你出来,把那篇策论读给十三爷听听。”

  戴铎在里屋正誊写文稿,一迭连声答应着出来,手里拿着几张薛涛笺,向胤祥打千儿请了安,清清嗓子,读道:

  臣胤谨奏: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今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其私者也。近日皖浙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彼之邑,即此肆之民,亦不得去彼之肆,豪据垄断,朝廷实受其害。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治之国典,械之刑狱。今大法绽露四出,私肆通官而横行无忌,是为大盗逍遥而专杀贫难之民!上无慈惠周密之法,而听奸商肆虐,官于春秋之节,受其斯须之润,而置王章于不顾。若不及早整顿,日变月诡,则朝廷之盐政废矣……

  “等一下。”胤忽然摆手道,目光向门外看着,众人看时,却是狗儿和坎儿带着那条叫芦芦的狗从二门进来,后边还跟着翠儿。这三个孩子到了桐城,就要胤兑现诺言,要回家乡。胤虽然舍不得,却不愿在下人面前落个失信的名声,心知他们必一去不返,还是赏了些银两资助他们去了,却不料两个月的工夫,又都自己返回。

  三个孩子穿的都是走时的衣裳,虽不破烂油渍汗浸的十分埋汰,只脚底下的鞋开帮脱底,不成个模样。看上去他们气色还好,脸上表情羞涩忸怩还夹着不好意思,见胤注目盯着,一个个低着头蹭进来,就门口跪下了,六只大眼睛互相望望,还是狗儿先开口,龇牙一笑说道:“四爷,我们回来侍候您老人家了……”胤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冷冰冰说道:“我没有说过还叫你们回来。我有规矩,不收留叛奴。”说罢,也不理会三个孩子,却对年羹尧道:“邬先生这个策论可当一篇盐法论。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如今私盐巨商划地为界,与官相通,明日就敢占山为王!前明高大起、黄任秋乘乱而起,十日之内便自称侯王,不单是国家少收几个钱的小意思。何况现今国库空虚,钱的事也不是小事!”

  “是,邬先生之见十分透彻。”年羹尧忙赔笑道,“公中之私,私中之私,纠葛纷乱,害不可言。”

  胤祥眼见三个孩子羞得无地自容,因近前问道:“你们不是都要回去种地么?家里出了什么事,大热天儿这么远的路赶回来?”一句话触了几个孩子隐痛,坎儿嘴一咧“呜”地放声大哭,狗儿眼泪成串滚落下来,翠儿已是哭得伏地不能抬头。这一突如其来的号啕,引得院里的亲兵戈什哈都探头探脑往屋里瞧,连胤也怔了。

  “没有……地了……”坎儿哭得咽着气说道,“大水冲了地界,家里没了长辈。龚家……老爷早就从外地招了难民,霸了田,都租了出去……这世道没道理……没路走……”

  胤的心不禁一沉。胤祥咬了咬牙,问道:“他霸你的地,宝应也是朝廷管,你们不能告么?”狗儿泣道:“官凭印信地凭契,我们从水里逃出去,谁家还能保住地契?就这么叫人家欺负……”说着几个孩子又放了声儿。高福儿在后院听见,忙赶过来,呵斥道:“四爷正在和十三爷说大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就进来嚎丧?”胤待他们渐渐住声,立起身来踱了两步,转身道:

  “你们不要哭了,我收留你们。”

  三个孩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连高福儿、戴铎也怔住了,这位从来说一不二的皇子今儿竟破了例!正诧异间,胤伸出两个指头,说道:“你们要记住,四贝勒府是阿哥里头规矩最大的,进门不容易,出门更难。既来了,就预备着老死在我府。”他屈下一个指头,说道:“我吩咐差使,历来只交待一遍,没听清当面问。差使办走了样儿,没有宽恕,没有第二次悔过。这是一。”

  “第二,”胤眼中闪着寒森森的光,“人人知我秉性刻薄,你们得敬重我这秉性。我讲究一句话:辜恩负主的事,再小我也难容;不欺主,无心犯过,再大的事我也不究——戴铎、高福儿,你们跟我有年了,你主子是不是这样儿的?”戴铎、高福儿深知,这都是实情,有心顺着话颂圣,但胤特别忌讳当面奉迎拍马,只得老实答道:“是!”

  胤祥却是洒脱性子,因见高戴二人哼哈二将似的绷着脸,三个孩子直瞪瞪盯着胤,因呵呵一笑,说道:“你们别犯傻,四爷赏明罚重,这不是贵重秉性?是你们祖上有德,才攀上这样的主子!你看看这个年羹尧,放出外任才几年,如今已是参将,戴铎也在吏部注册要放外任官,高福儿一年的收项只怕比得上一个知府!愣什么,他娘的还不赶紧磕头谢主子,换衣服填肚子是正经!”一席话说得胤也破颜一笑,见三个孩子磕了头,颔首说道:“狗儿坎儿进我的书房捧砚,翠儿留给福晋使唤。高福儿带他们去吧,年纪都还小,不要拘管得太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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