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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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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2 19:16:07 | 显示全部楼层
casecom 发表于 2020-9-21 16:44
  “多的都赏你!”戴铎道,“你在楼上给我们安排一下!”伙计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身子一虾道:“谢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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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21:44:1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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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21:58: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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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2 22:20:0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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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3 00:41:5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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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6: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金玉泽没有答话,低头叹息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吧……你大约还没用饭吧?大热的天,也得洗澡换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应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应你。你如常些儿,只管安生住下来,你续姑姑很贤惠,不至于嫌弃你的。有什么需用,只用给张贵他们吩咐一下就成。”说着,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珍爱地揣了怀里,起身道:“皇上跟前的头等侍卫鄂伦岱今儿邀我去朝阳门外八爷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说罢便走了。

  邬思道见他绝口不提亲事,连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错。但回头想想,自己是“钦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间音讯两隔,另嫁他人原是题中应有之意。邬思道心里闷着用了点心,洗了澡,立在檐下看了看,日色已过申牌,夕照日头放着蜡白的光,大地上热气蒸腾,且一丝风也没,闷热得难受,便踅回身来,在竹凉椅上半躺了,摇扇子直摇得两手酸困才睡了过去。

  “表舅,表舅……”一个嫩稚的童音在耳畔叫着。邬思道还没醒过神来,一块冰冷的东西在唇上搪了一下,激得他身上一抖。睁开眼看时,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剃得趣青的头顶挽着个“朝天橛”,穿着宁绸撒花裤,戴着个兜肚,一脸的天真娇憨,胖乎乎的手里拿着一串湿淋淋的冰湃葡萄,正摘着往邬思道口里塞。

  邬思道坐直了身子,笑着把孩子抱到膝头问道:“真乖!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

  “姓什么?”

  “姓党……”

  “唔,党阿宝,好!”邬思道咽下他塞进口里的葡萄,笑容可掬地问道:“你叫我表舅?”

  党阿宝笑嘻嘻指指上房,说:“阿婆说的,你是我的表舅。阿婆叫厨上人给你做饭,做多多的好吃的给你!”

  “阿婆!”邬思道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心里空落落,乱糟糟,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日才问道:“……你妈妈怎么不哄你,你爹呢?”党阿宝含着小手指说道:“我们不兴叫爹,叫老爷。老爷跟外公出去吃酒了。妈——”他扭了一下脸,一个少妇正从二门进来,便挣离了邬思道,一头跑出去喊道:“妈!你来接我了?我表舅在这里!你不是常讲表舅的故事么?他原来不会走路……嘻嘻……”邬思道向外看时,不禁浑身一颤:这个挽着粑粑髻、刀裁鬓角容光焕发的少妇,竟是他十年梦魂萦绕的未婚妻金凤姑!邬思道挺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几乎栽倒了,又瘫坐了椅上,已是形同木偶!

  金凤姑是从党家回来接儿子的,万没想到这个“早就死了”的人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子给人抽干了血,凤姑脸色青中透黄,呆若木鸡地立在当院,任凭阿宝在怀中揉搓,半晌,方勉强一笑,拉着阿宝踅进来,进门蹲了个万福,低着头道:“静仁表弟,你来了……”邬思道两手紧紧握着椅把手,他面色苍白得可怕,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噤得气也透不过来。他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点点头,说道:

  “凤……表姐,你……好。”

  “嗯。”凤姑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半晌才无声透了口气,问道:“表弟呢?”

  “表姐都看见了的。”

  “苦了兄弟你了……”不知过了多久,金凤姑才嘤嘤低语道,“我……”

  邬思道突然冷静了下来。他高傲地咬着嘴唇,用冷漠干燥的喉音“嗯”了一声,说道:“你忙去吧。”略一思忖,架起拐杖至书案旁,从褡裢里摸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说道:“回头告诉姑父,我有事走了。这是衣服和饭钱。”

  “静仁!”

  “我叫邬思道。”邬思道不疾不徐,口气冷得结了冰似的,“自今而后,我永不用‘静仁’二字,请免开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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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7:14: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钝书生误投虎狼穴 奸翁婿设计谋人命(2)

  “静仁——思道!这大热天的,天又阴上来,你要哪里去?”金凤姑急急说道,“你听我说——我是……我不是……”她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扎煞着两手,想上来搀扶,又陡地站住了脚,泪水早走珠般滚落出来。阿宝起先还痴痴茫茫地看,这会儿被两个人的神情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仰脸望望两个阴沉着脸的大人“哇”地哭出了声。

  邬思道没有理会这母子,踱出院外,果见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一阵风扫过,吹得他浑身起栗。他呆笑着踅回房里,向椅上颓然一坐,仰首望着窗外,说道:“记得清凉山么?……那儿离虎踞关多近……真好景致!记得你当时的诗么?”他满眼是泪,滚动着不肯落下,曼声吟哦:

  生年虚负骨玲珑,幽幽古情云树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人何日便成虹?

  王孙芳草年年绿,岭头桃花度度红。

  碧城夜阑曲十二,是谁重诉梨花梦?

  吟着,邬思道再也不能自已,喉头干涩地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咽声,口中喃喃道:“……当时我说,这诗并不出色,有情而已……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你今日居然还有心思可怜我——笑话,我可怜么?……”

  “天爷!”金凤姑面白如纸,“你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罢一把抱起吓呆了的阿宝,掩面而去。

  邬思道怅然望着她的背影,一阵风扑过来,他打了个寒噤: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但此情此事,到了这一步,住在金家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了。他略一沉思,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便架着拐杖出来。不料刚到二门穿堂,可可儿地就遇上金玉泽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说笑着进来。

  “思道,”金玉泽站住了脚,神色多少有点尴尬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方道:“你这是……?”邬思道微微一躬,高傲地仰起了脸,说道:“姑父,侄儿有几个朋友在京,我要去瞧瞧他们,就此别过了。”

  “朋友?……我怎么不知道?”金玉泽嗫嚅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都是些贫贱之交。”

  “那也不必就去。你就住在我这里,万事都有姑父做主。”

  “姑父,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焉能久居此地?”

  金玉泽早已料到邬思道在府住不安,只不防这么快就折腾着要走,因端起长辈的架子道:“这成什么话?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是什么道理?我亏待了你么?”

  “不敢,”邬思道挑衅地看着金玉泽,“我不曾说姑父亏待了我,姑父又何尝亏待过我?”金玉泽被他噎得一怔,但这个邬思道他是知道的,最能惹是生非的一个人,怎么能轻易放他出去胡说?呆了一阵,金玉泽换了笑脸缓声说道:“怎么就和你父亲一个脾性?受了多少挫磨,仍旧这么气盛!哦……我差点忘了,这个就是你的表姐夫,党逢恩,如今在西山锐健营,已经做到游击——快回房去,你看这天立时要变,就快黑了——今晚逢恩也不回去,我们难得一处好好谈谈……”党逢恩虽是武职,谈吐却甚风雅,见邬思道气色不善,虽不知就里,也帮着岳丈挽留道:“原来是内表弟来了,怪不得岳父在八爷家吃酒坐不安席!表弟,久闻你的文名了,我虽是武夫,也喜爱附庸风雅。今晚就别走了吧,我们重烧绛蜡,再移酒樽,作一夕快谈……”

  邬思道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酉时,苍穹上黑云翻搅电走金蛇,不时传来沉沉雷声,像巨大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发出吓人的爆裂声。邬思道沉吟片刻,心知难以就此脱身,又有点觉得自己过分,遂道:“那好吧……我明日再走吧。这是造化命数所定……”

  三个人的酒吃得并不快活。党逢恩从他二人口风中已渐渐听出了事情的苗头。虽尽力周旋,尽半主之道,无奈邬思道心意不畅毫无酒兴,因见邬思道连谈文也懒懒的,便转了话题,问道:“岳丈,您和鄂伦岱军门坐在一席,我听见你们那边说,皇上有意巡视热河,是真的么?”

  “定的过了八月节走。”金玉泽部曹小官,原本没资格与鄂伦岱这样的头等侍卫攀谈,此刻却要在邬思道跟前装大,见女婿问,神秘地压着嗓子道,“这回皇上去承德,是佟国维中堂坐镇北京,张廷玉和马齐两位相爷护驾!已经有旨,发出廷寄,叫在外的五阿哥、十四阿哥从古北口赶回北京从驾,四爷在安徽,也叫十三爷从芜湖水军大营赶往桐城,从速处置河务差使,也得在八月十五前回到北京。”党逢恩道:“巡视热河,无非哨鹿打猎,动这么大的干戈?五爷十四爷不说,原就要回来的。四爷十三爷那边差事极忙,叫回来做什么?”金玉泽连吃两场酒,已面红耳热,要在邬思道跟前炫耀体面,格格笑道:“小辈后生,好生领略万岁爷的圣意。大约太子爷的位子要坐不稳了!”

  党逢恩眉头一皱,说道:“您老这话非同儿戏!五月端阳节前,太子爷还代天子往西山劳军来着,好端端的怎么会废了?”“八爷府的信儿还会有错?”金玉泽“吱儿”呷了一口酒,“太子东宫里侍卫全都换了!四爷是太子党的,这二年在户部清理亏空,黑眼珠盯着白银子,要账要得鸡飞狗跳,加上十三爷这个帮手,逼着人还钱,光外省命官就自杀了二十多个,十爷把家当全都摆在琉璃厂卖——这样的爷将来当政坐朝,还有下头人活命的份儿么?今儿吃酒你瞧见没有?头一桌上挨着九爷坐的那个,就是毓庆宫的何公公,蓝翎子总管太监,如今打着盘子想投靠八爷了!”党逢恩听着不住摇头,说道:“这都是明面上的事。四爷十三爷户部差事办砸了,到外省遮羞避祸,眼见今秋八月十五,万岁爷恰过五十四圣诞,想儿孙满堂,热闹些子是有的。岳父,八爷和太子爷有点过不去,下头人造作这些谣言,听一听作秋风过耳则可,不可全信呐!”

  “也不可不信。”金玉泽睨了一眼静坐不语的邬思道,见他一脸的漫不经心,多少有点失望,冷冷道:“逢恩,亲家副宪大人已经退休多年,如今时事已非,早不是康熙十二年亲家从广东逃回北京时的光景了。皇后死了三十多年,又新添了十八个阿哥,各有各的门路,各有各的权势,他也不可墨守旧见,你前程正远,更要审时度势。八爷说,自从康熙四十二年,朝局早已又是一番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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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4 17:35:01 | 显示全部楼层
  邬思道眉棱微微一抖,他想到了胤,万不料这个显赫的阿哥处景也如此岌岌可危,陡地一阵寒意袭上来: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话居然懵懵懂懂!正想着脱身,天空一个明闪,接着一声石破天惊般的炸雷响起,撼得房宇颤动。邬思道见他们二人被震得发呆,笑着起身道:“姑父,表姐夫,迅雷烈风助谈兴,今晚的酒吃得高兴。不过我委实身子支撑不来了,像我这样为世所弃的残废,你们功名中人谈的那些,都叫个‘于我如浮云’。来,我敬你们一杯,可要先告退了。”

  “我们只顾谈朝局,冷落了兄弟。”党逢恩笑容可掬地起身道,“其实这些酒后茶余的话,满可一笑置之的——既如此,我们共进三杯,再敬岳父一杯,也好安歇了。好在有说话的日子呢!”

  于是二人连干三杯,又敬金玉泽一盅。金玉泽已是微醺,说道:“就在姑父这安心住下,一切都包在姑父身上!姑父如今和八爷府的人相与得好,八爷这人恐怕你也听说过,有学问、仁义厚道,最惜贫怜弱的——当年你闹南闱,八爷还夸你是真名士、大丈夫来着!如今你虽残了身子,又没残了学问,明儿我就荐了你进去,他北书房还缺一个司墨,在那儿当个清客相公——不是我说诳话,多少进士翰林拼着不做官,想谋这个差使还得不着呢!姑父不亏待你!”说罢拈须呵呵大笑。

  “多承姑父厚意。”邬思道嘴角带着微笑,不用心根本听不出他口气中的讥讽,“我虽不识宦途,听得出你们都是要指日高升的。我已绝望政治,这次进京原想托福做个陶朱公,想不到姑父还有如此手眼!就这样,我在这歇几日,会会朋友,等你为我谋差的事有信儿了再商量如何?”说罢莞尔一笑,架着拐杖从容而去。这时天上已开始零星下雨,黄豆大的雨点打得院中青砖噼 作响。

  党逢恩立在阶上眼见家人用灯导引着邬思道远去,略一思忖转身回来,至醉眼迷离的金玉泽身边,轻声叫道:“岳父!”

  “唔。”

  “这就是当年大闹南闱的邬思道?”

  “唔。”

  “此人非池中物。”党逢恩突兀说道,“您老今晚说得太多了。”

  金玉泽一惊,瞿然开目,怔怔望着女婿说道:“你说什么?”党逢恩的脸泛着又青又白的光,说道:“岳丈不要误会,姓党的是真男子,压根不计较凤姑昔年和他的事。这个邬思道我原以为是个莽书生,今日见着了他的颜色。”金玉泽一笑说道:“颜色怎么的,他如今穷途末路,羽折爪伤,纵有能耐又有什么用场?”

  “他在这里,我觉得压抑;他离开这里,我觉得恐怖。”党逢恩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这人气质叫人害怕……他说他做官不成,想做陶朱富翁,但你今晚言及人物都是举手之劳就能扶植起他的,为什么他绝不央求?”

  “八爷如今潜在势力早已在太子之上,”党逢恩目光炯炯,“如此权倾朝野的皇家贵胄,你要荐进去,他居然毫不动心!”金玉泽被他沉甸甸的语气震得酒也醒了,久久才道:“你是说……”党逢恩放缓了口气,“我说,他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来京做什么?我看他是有所为而来!”

  金玉泽瞪着眼想了半晌,摇了摇头。党逢恩一笑,说道:“物反常即为妖。此人昔年率几百名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事败出走隐居读书十年不出,满心东山再起,却又落了残疾,千里风尘赶来投亲,又遇上凤姑另嫁,要是你,心里会怎样?”金玉泽从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来:“恨!”

  “当然,”党逢恩冷森森道,“恨天恨地恨人,但首当其冲的最恨你我!所以无论哪个阿哥或达官贵人收留了他,但只得势,你我永无宁日!”

  这番话敲骨扣髓,党逢恩娓娓言来,金玉泽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恶狠狠说道:“明日我就着人遣送他回籍!”

  “回去依旧又来了!”党逢恩幽幽说道,“而且恨加一倍。”

  “你说怎么办?”

  党逢恩走到一支蜡烛前,“扑”地一口吹灭了,房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些。金玉泽身子一缩,说道:“京师辇下,做不得这种事。”党逢恩来回踱了两步,倏然转身道:“可以借刀。”

  一个明闪,天好似要裂成两半似的脆响一声,又恢复了黑暗,只有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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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0: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情场潦倒栖身古刹 文士热中闲论时艺(1)

  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邬思道,侧起身听时却又没了动静,只窗外惊风密雨急促地响成一片。邬思道以为是耳误,倒头正要再睡,敲门声却又响了。

  “谁?”

  没有应声,但门环又响了两声。邬思道披衣起身,刚把门拉开一条缝,一个黑影便闪了进来,回身又掩上了门。邬思道睁大了眼,但房里太暗,黑什么也看不清。邬思道暗中格格笑道:“做这模样干什么?我是久经沧海难为水的人,什么事都见过。”

  “是我……”

  那人怯生生说了一句。外边青光一闪,电照长空,邬思道看得清清爽爽,竟是个女人!他顿时觉得浑身的血一阵倒涌,恨不得一拐打过去,恶狠狠道:“你?!金凤姑——给我滚出去!”

  “我不是凤姑。”那人在暗中,似乎也吃了一惊,良久才开口说话,声音却有点哽咽:“我是……凤姑的后娘——你必定还记得兰草儿吧?”

  邬思道吃惊地张大了嘴,一屁股坐回床沿上。兰草儿是姑姑的陪嫁丫头,当年在南京时常过来侍候自己。有时邬思道和凤姑弹琴吟诗,她常拿着针线活计痴痴地在一旁看。今日来金府一天,也没见她露面,这时辰偷偷摸进房来,来由不问可知。想着,邬思道阴郁地说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你想事想左了。今日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什么也别说,你快走吧!”

  “邬先生,”兰草儿说道,黑地里看不出她什么脸色,“我是正正经经的人,不为……你大难临头,立刻得走!”邬思道浑身毛发竖起,忘情间几乎想立起身来,半晌才道:“我何危之有?”兰草儿急得不知怎么说好,“没有工夫细说!就一车话也讲不清!老死鬼和姓党的定计,天明送你顺天府,要当钦犯办……”

  邬思道紧张地思索着,他猜不透这女人为什么这样做,所以断不准她的话是真是假。半晌,咬牙笑道:“就送顺天府,也是有王法的地方儿。太皇太后薨逝,朝廷大赦恩旨,我的‘罪’早赦了——我原说就走,何必用这法子撵我?”兰草儿被他顶得一怔,许久才啜泣着说道:“我晓得你难信……我是不干净的人……世路险恶,顺天府府丞就是老爷的把弟;隆科多老爷,也是八王的什么亲戚!哪里有什么道理?你……你不信我……可怎么好……”她话未说完,邬思道已架起拐杖,低沉地说道:“你不要说了,我立刻走!”

  “阿弥陀佛!”兰草儿念了一声佛,轻轻开了门,一阵急雨顿时扫了进来,袭得邬思道打了个寒颤,却听兰草儿轻轻吁了一口气,闪出门外,仰头看看闪着电的天,挥手道:“跟着我!”

  邬思道一出门浑身就湿透了,艰难地架着拐杖跟着身影飘忽的兰草儿,绕过穿堂,蹑脚儿穿过西花厅进了花园, 着花间小道上的积水,踅过一座凉亭,眼见前边黑乎乎一个角门,兰草儿住了脚,窸窸窣窣掏出一串钥匙一把一把试着。许久,方听“吱”地一声,门打开了。邬思道出来看时,外头一片荒郊,电闪一个接一个,照得白昼一般,四周翻江倒海价一片雷电风雨之声,搅得天地成了混沌世界。邬思道仰天叹息一声架拐便走。

  “邬——邬先生!”

  “怎么?”邬思道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带有钱么?”

  一语提醒了邬思道:褡裢没拿。想了想说道:“没有。”兰草儿在怀里摸索了一下,递过一个包儿,道:“这是我的体己,事情太急,没来得及多预备,你……别嫌弃……”邬思道呆呆地接过银子,那银子还温温的,带着兰草儿的体热,一股似气似血的热浪涌了上来。正要说话,兰草儿又问:“你奔哪里?有地方去么?”

  “我不知道。”邬思道怅然望着天空,摇头道,“走着看吧!”

  “四爷府有人来打听过你,你投奔他吧。”兰草儿轻声道,“你……身带残疾,又没个亲戚,京师又有人害你,恐怕只有四爷,才护得你周全。”

  邬思道惊异地看了一眼兰草儿,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虹桥酒楼上那位稳沉持重的“皇商”,没想到他就是皇阿哥胤,没想到他一直惦念着自己!想着,喃喃说道:“……这是缘分……”“你说什么?”兰草儿问道。“没说什么。”邬思道回过了神,盯视着兰草儿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

  “……”

  “你要叫我猜一辈子么?”

  “邬先生……”

  “唔,唔?”

  “我……我是天下最不要脸的……苦命女子。”兰草儿呜咽着,几乎放了声儿,“你……你……你能……亲我一下么?”

  又是一声沉雷,车轮子碾过石桥似的在两人头顶上回转盘旋。邬思道没言声,近前来仔细看看兰草儿的脸庞。闪电照来,似乎还是十年前那样娇秀,那样憨憨的、痴痴的。他什么也没说,向她淋得湿凉的脸颊上深深一吻,轻声道:“把这锁砸坏,回去收了我的褡裢……”说罢,转身消失在苍茫雨夜里。

  邬思道高一脚低一脚在蔓荒无人的蓬蒿中穿行着,越过一段乱葬岗,又绕了一个长满芦苇的池塘,下了官道渐入街衢。他很想静下心好好想想夜来的事,想想眼下该怎么办,但雨太大了,心太乱了,近乎麻木的迟钝胶着了他的心,也不知浑身哪来的劲,橐橐走得飞快——似乎就这样一直走到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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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9-28 10:4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忽然雨中传来三声沉闷的炮响,邬思道才意识到是拱辰台报时,已至子正夜半。他擦了一下满是雨水的前额向前眺望,雨帘中遥遥隐隐一排灯光闪烁。走近了瞧时,原是一座古刹,山门飞檐吊斗画拱罘,十分壮观宏伟。正中一块盘龙泥金大匾,写着“敕建大觉寺”五个大字,檐下吊着四盏硕大的白纱宫灯,在风中凄凉地晃着,却是阒无人声,只庙里隐隐传出鼓钹诵经之声。邬思道乍从雨地到庙门下,进了人烟之地,踩着干燥的砖地,仿佛刚刚做过一场噩梦,怔怔盯着那几盏灯,觉得刺眼的亮,忽然一阵眩晕,他歪倒在山门的铺首环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邬思道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窄长破旧的房子里。因天阴,屋里很暗,被烟熏得黝黑的壁上嵌着一排斑驳的石碑——一望可知,这是一座碑廊改建的僧房,年久失修,已废弃不用。外边的雨已经不是那么吓人,但仍在没完没了地下,不时传来阵阵雷声,从破窗棂中随风飘进的雨珠落在脸上,带着冰凉的甜意,很适意。邬思道抬了一下头,仍觉晕眩难忍,便又弛然卧倒闭目养神,暗自掂掇:不知是谁救了自己。忽然听见一阵脚步杂沓,忙又睁开眼看。

  “醒了!李绂兄——你来看!”进来的是两个书生和一个头陀,一眼就看见邬思道在疑惑地看着众人,一个方脸书生惊喜地蹲下身子招呼:“这个狗肉和尚真是妙手神医——依着庙里那群秃驴,你这会子早已在左家庄化人场烧成灰了!啧啧!生死人而肉白骨,性音真是好手段!”那个叫李绂的走近了,觑着邬思道的脸色道:“真的是见好了。昨晚我还看着是没指望了呢!先生贵姓台甫?要不是田文镜和性音,恐怕早就不中用了……你昏了三天,知道么?”“三天?”邬思道浑身一颤,“我在这儿睡了三天?”说着,瞥了一眼那个叫性音的头陀。

  性音穿着件破烂流丢的土黄僧服,一身油腻,看去有三十岁上下,腰间一柄镔铁戒刀乌黑沉重地拖着,足有三四十斤,却是嬉皮笑脸一副怪相。听李绂、田文镜说话,也不理会,从怀中拽出一块肥得流油的腊鹅大口价撕咬着,笑道:“邬先生,贫僧不让你了,谅你也没这胃口。你可是两世为人了,怎么报答我和尚呢?”邬思道睁大了眼没言语,田文镜忍不住问道:“原来你们早就相识?”

  邬思道摇摇头,声气微弱地问道:“和尚,何处挂搭,又怎么认得我邬思道?”性音大口价嚼着鹅肉,口中咂咂有声,笑道:“你寻根盘底儿么?我是地藏王菩萨座下判官,我不批字儿,生死簿上没你的名讳!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指你报答,比不得他二位,夜夜会文,日日八股,一心要大魁天下夺个状元,一头栽进红尘中,不怕来个满嘴泥!可叹可叹……不过和尚也有一宗儿不如人,没有亲戚可投,没有婚姻可赖。自然,哪得个女人投怀送抱,雨地里亲嘴儿偷情……”说罢呵呵大笑。邬思道被他一顿夹七夹八的疯话说得目瞪口呆。李绂和田文镜却只一笑。田文镜因道:“也没见过这样的和尚,每日鸡鸭鹅肉不离口,死猫赖狗一捞而食,真的是唐突佛祖,玷污山门!夜里呢,咬牙放屁打呼噜都占全了,要不是和巨来兄路上住贼店没了盘缠,能有一分奈何,谁和你挤在一处受罪?”说罢便拉了李绂,又道:“咱们按昨日分的题做文章,不要理他!”

  “阿弥陀佛!二位真是富贵中人,不识六祖养生法门!”性音眼见二人到北首一张破桌前磨墨铺纸,笑着追了一句,“我这放屁如同你们做文章,那是功夫——不是童子身,恐怕还练不来呢!”说罢起身懒懒打了个呵欠,双手合十盘膝坐了邬思道身边,刹那间已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庄敬之色,侃侃道:“你闭上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我行功给你治病。”邬思道也着实乏了,合上眼说道:“邬某读尽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黄帝内经金匮要略也稍有涉猎,不曾听说过这样治病的。你莫捣鬼,我是不信的……”性音合掌端坐,冷冷答道:“我佛以寂空济世,藏大乘之经三十万卷,恐怕先生不曾读尽——阿弥陀佛,大道如海,岂有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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